“焕颜”新品线下推广活动启动倒计时24小时。
锐点广告十九楼,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咖啡因混合的气息,像一座高速运转、随时可能过载的精密仪器。临时搭建在开放办公区中央的联合项目指挥部,被各种图纸、样品、设备参数表和喝空的咖啡杯淹没。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讨论声交织成一片紧张的交响乐。
程锐感觉自己像颗被反复捶打的钉子,从几个核心场地连轴转地巡视回来,刚踏进这片喧嚣的中心,就被各种问题瞬间包围。
“锐哥!D区那个网红奶茶店临时加价!说咱们活动人流太大影响他们生意,要补偿!”
“程经理!安保公司那边说咱们报备的人数超了预案上限,要加钱加人,不然不敢签确认单!”
“老大!舞台桁架供应商刚通知,有一批关键连接件物流延误,最快也要明早十点才能送到!”
程锐一个头两个大,沙哑着嗓子吼回去:“奶茶店加价?让他们老板直接来找我!安保那边人数按我们最终核准的来,合同早签了,现在加个屁钱!让他们负责人半小时内给我回电话!桁架…操!让供应商给我开视频,我要亲眼看到那批连接件在哪儿!告诉他们,十点不到,尾款别想要了!”
他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在混乱中强行劈开一条通道,精准地扑向自己的临时工位,抓起桌上半瓶矿泉水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他抹了把脸,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指挥部另一侧——策划部的临时阵地。
林屿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块巨大的场地全息投影沙盘前。幽蓝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和专注的侧影。他微微俯身,指尖在沙盘边缘的触控屏上快速滑动,几个代表全息投影设备的光点随之移动、缩放。苏蔓和一个技术员站在他身旁,神情紧张地记录着他的指令。
“……A3区光影矩阵的角度再下调15度,投射范围必须精准覆盖互动区,避免散射干扰观众视线。B区主屏的备用信号源切换测试再做一遍,我要看到万无一失的冗余方案……”林屿的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传来,清冽、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像混乱战场上一道稳定的坐标轴。
程锐看着那专注的背影,听着那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指令,心头那股被各种突发状况拱起的邪火,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一点点。但紧接着,一股更强烈的、混杂着不服输和“凭什么他能这么冷静”的别扭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烦躁地移开视线,正好对上陈大路递过来的、充满同情和崇拜的眼神。
“锐哥,喝口热的?”陈大路小心翼翼地把一杯刚冲好的速溶咖啡推过来,杯口还冒着热气。
程锐刚想骂“这玩意儿能喝?”,眼角余光却瞥见林屿那边似乎结束了沙盘推演。林屿直起身,对苏蔓交代了几句,然后拿起自己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保温杯?
那是一个通体银灰、线条简洁、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保温杯。林屿拧开盖子,一股极其清淡、带着点药草清苦的茶香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
程锐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盯在那个保温杯上。蜂蜜柚子茶的惨烈记忆瞬间回笼,混合着调试间里那该死的、嘴唇擦过耳后皮肤的温热触感……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和恼怒猛地冲上头顶。
他妈的!那家伙!肯定是嫌弃他那杯廉价的速溶柚子茶!现在端着这高级货显摆给谁看呢?!一股邪火“噌”地烧光了程锐本就不多的理智。
他一把抓起陈大路推过来的那杯热气腾腾、气味浓烈的速溶咖啡,像个即将冲锋的战士,大踏步地朝着林屿的方向走了过去。脚步又重又快,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煞气。
林屿刚抿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清茶,眉头微蹙,似乎在感受茶汤的温度和口感。听到身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他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将保温杯的盖子慢条斯理地拧紧。
程锐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林屿手里的保温杯,眼神凶狠得像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都小了下去。几个策划部的同事和苏蔓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紧张地看向这边。陈大路在后面急得直搓手。
林屿终于缓缓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程锐脸上,扫过他手里那杯冒着热气、散发着廉价咖啡香气的纸杯,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了“老子很不爽”的眼睛上。
“有事?”林屿的声音和他杯里的茶一样,没什么温度。
程锐被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猛地将手里那杯滚烫的速溶咖啡往前一递,动作幅度大得咖啡液都晃出来几滴,溅在光洁的地面上。
“喝!”程锐硬邦邦地甩出一个字,声音因为愤怒和熬夜而更加沙哑,“提提神!省得一会儿在甲方爸爸面前打瞌睡,丢了我们锐点的人!”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苏蔓捂住了嘴,陈大路痛苦地闭上了眼。
林屿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看着那杯几乎要怼到自己胸口的、散发着劣质香精和焦糊味的咖啡,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重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以及一丝……疲惫?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那杯碍眼的咖啡,直直地看进程锐的眼底。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程锐此刻所有混乱、别扭、无处发泄的情绪都剖开来看个清楚。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林屿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程经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的好意,心领了。”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程锐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不过,”他的视线再次回到程锐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与其把精力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挑衅上,不如去盯紧你的桁架连接件。”
说完,他不再看程锐和他手里那杯可笑的咖啡,转身,拿着自己的保温杯,步履沉稳地走向另一个正在调试设备的技术小组,仿佛刚才只是拂开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程锐僵在原地,手里那杯滚烫的咖啡变得无比沉重,像个巨大的讽刺。周围同事那些或同情、或惊愕、或看戏的目光,更是让他无地自容。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羞耻和无处发泄的憋屈的怒火,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他死死瞪着林屿走向技术小组的挺拔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操!”他低吼一声,猛地转身,将手里那杯咖啡狠狠地、泄愤似的砸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纸杯扭曲变形,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巨大的声响吓得周围人又是一哆嗦。
程锐看也不看,像一头受伤暴怒的野兽,撞开挡路的人,大步冲出了指挥部,冲进了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目光。
消防通道里一片寂静,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程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幕像慢镜头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林屿那冰冷的眼神,那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还有自己那愚蠢至极、像个跳梁小丑般的举动……
“妈的!林屿!你他妈就是故意的!”程锐一拳砸在墙壁上,指关节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里的憋闷和羞耻来得尖锐。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厌恶。他到底在干什么?像个青春期没脑子的毛头小子一样,用最幼稚的方式去吸引…或者说激怒那个冰块脸?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尼古丁也没能压下那股在心底深处悄然蔓延的、冰冷的恐慌——他好像,真的越来越不对劲了。因为那个该死的林屿!
*
指挥部里,气氛依旧凝重。
苏蔓担忧地看着林屿走向技术小组的背影,又看看那个被程锐砸得一片狼藉的垃圾桶,小声嘀咕:“老大…程经理他…”
林屿脚步未停,声音透过设备的嗡鸣传来,听不出情绪:“通知桁架供应商,连接件延迟交付的违约金条款,按合同最高比例执行。另外,让安保公司负责人十分钟内联系我。”
“是,老大!”苏蔓立刻应声,不敢再多问。
林屿走到技术小组旁,专注地看着他们调试一组复杂的信号转换器。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冷静自持、掌控全局的模样。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技术员小杨,在递工具时,无意间瞥见林屿握着保温杯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杯身光滑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映出他紧抿的、没有一丝弧度的唇线。
小杨赶紧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老大……好像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时间在紧张和压抑中一分一秒滑向活动启动前的最后一夜。
深夜十一点,程锐终于接到了供应商的视频电话。画面里,那批关键的桁架连接件确实已经装车,正在开往活动现场的路上,司机拍着胸脯保证明早九点前一定送到。程锐对着屏幕骂骂咧咧地警告了半天,才疲惫地挂断电话。
他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走出消防通道。指挥部里灯火通明,人比之前少了一些,但核心人员还在奋战。策划部那边,林屿依旧站在全息沙盘前,正对着几个屏幕上的数据图低声和数据分析师讨论着什么,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程锐的脚步顿了顿。他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回自己工位必须经过那边。他硬着头皮,低下头,加快脚步,只想当个隐形人赶紧溜过去。
就在他快要走过林屿身后时,林屿似乎结束了讨论,微微侧身,准备去拿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西装外套。他的动作幅度不大,但程锐正低着头疾走,心思也完全不在这儿。
于是——
“砰!”
一声闷响。
程锐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林屿的胳膊肘上!
力道不小。
林屿猝不及防,被撞得身体一晃,手里刚拿起的保温杯差点脱手!杯子里的液体剧烈晃动,几滴深色的茶汤溅了出来,落在他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程锐也撞得肩膀生疼,猛地抬头,正对上林屿看过来的视线。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审视,而是充满了实实在在的、被冒犯的愠怒,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仿佛在问: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空气瞬间凝固。周围的几个同事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看着这“事故”现场。苏蔓捂住了额头。
程锐看着林屿袖口上那刺眼的茶渍,再看看对方那压抑着怒火的冰冷眼神,一股强烈的“怎么又是我”的憋屈感和无处发泄的烦躁瞬间涌上心头。他张了张嘴,那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屿的目光从程锐脸上移开,落在自己袖口的污渍上,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嫌恶。他放下保温杯,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条质地极好的深灰色手帕,极其用力地、反复擦拭着那片污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洁癖的偏执。
那“沙沙”的、用力的擦拭声,在安静的指挥部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把小锉刀,反复刮擦着程锐本就脆弱的神经和所剩无几的尊严。
林屿擦了几下,发现污渍晕染开,反而更大了。他停下了动作,看着那片污渍,眉头拧得更紧,脸色也更冷了几分。他不再擦拭,只是将那条沾染了茶渍的手帕,用一种极其嫌弃的姿态,直接扔进了旁边的废纸篓里。仿佛那不是一条价值不菲的手帕,而是一块沾染了致命病毒的抹布。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程锐脸上。这一次,那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彻底的疏离和疲惫。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和那个依旧干净的保温杯,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总监办公室的方向,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程锐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路边的石像。他看着废纸篓里那条被丢弃的深灰色手帕,又看看林屿消失在办公室门后的冰冷背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刺耳的擦拭声。
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难堪和孤立感,像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