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啦——”
那声不算响亮却异常刺耳的裂帛声,像根针,猛地扎破了十九楼午后粘稠的、充满诡异尴尬的空气。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程锐的手指还死死揪着那块深灰色桑蚕丝丝巾垂落的一角,触感冰凉丝滑。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声清晰的撕裂声在耳膜里嗡嗡回响,像是对他刚才那番冲动愚蠢行径的绝妙嘲讽。
林屿的脚步也骤然停住。他微微侧着头,脖颈依旧保持着挺拔的弧度,但程锐能看到,他那截露在破损丝巾边缘的、冷白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镜片后的眼睛,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一种混合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即将喷发的、被当众羞辱的滔天怒火。
周围的空气彻底冻住了。几个还没来得及下班的同事,如同被按了暂停键的雕塑,手里端着的水杯、捏着的文件都僵在半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两个仿佛下一秒就要同归于尽的男人身上。打印机还在“嗡嗡”地尽职工作,吐出一张张无人理会的纸张。
程锐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触电般猛地松开手,那块被他扯裂的丝巾一角软软地垂落下来,挂在林屿线条优美的颈侧,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罪行。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和闯下大祸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我…我赔你!”程锐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试图用音量掩盖心虚,“不就是条破围脖吗!老子赔你十条!金的都行!”他语无伦次,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再看林屿那张寒冰覆盖、随时可能碎裂的脸。
林屿没有立刻爆发。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回头,正面看向程锐。那目光,不再是冰锥,而是淬了毒的寒刃,带着一种要将人凌迟的审视和…深重的、无法理解的荒谬感。他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次,似乎在用尽全力压制着什么。
下一秒,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林屿抬起手,不是去整理那条破损的丝巾,而是极其精准、用力地一把扯下了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深灰色的丝巾被他攥在手里,揉成一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再看程锐一眼,也没有看周围任何一个人。他径直转身,将手中揉皱的丝巾,连同另一只手里一直拿着的文件夹,以一种极其压抑的、却又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姿态,“啪”地一声,狠狠摔在了旁边空置的办公桌桌面上!
文件夹的塑料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里面的纸张散落出来几页。那团丝巾像被遗弃的抹布,软趴趴地躺在散乱的文件上。
整个办公区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林屿这无声却雷霆万钧的爆发震慑住了。这比直接怒吼更让人心惊胆战。
林屿做完这一切,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他挺直脊背,仿佛刚才那个失控摔东西的人不是他,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地朝着打印机的方向走去,仿佛只是去完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工作任务。
程锐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林屿那摔东西的动作,比任何谩骂都更具杀伤力。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的耳光抽过。他看着林屿挺直的、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背影走向打印机,又看着那张桌子上被遗弃的、揉皱的丝巾和散落的文件,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地球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逃离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区域。他甚至忘了自己来打印机是要干什么。
*
程锐把自己重新塞回那个小小的销售隔间,反锁了门,像一只受惊过度缩回壳里的蜗牛。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狂跳,一半是残余的羞愤,另一半……是连他自己都拒绝深究的、对林屿刚才反应的惊悸。
那家伙,居然也会失控?虽然只是摔了个文件夹和一条破丝巾,但这对永远像精密仪器一样运转、表情管理堪称教科书的林屿来说,无异于山崩地裂了。
程锐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自己埋进一堆销售报表里。不行,不能再想了!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锐哥?锐哥!”陈大路小心翼翼的声音隔着玻璃门传来,带着浓浓的八卦和担忧,“你…你跟林总监…又干啥了?我刚好像听见好大动静?他是不是…把你打了?”陈大路的想象力显然已经朝着动作片的方向狂奔而去。
“闭嘴!干活!”程锐没好气地吼回去,声音闷闷的,“老子好得很!再吵扣你绩效!”
外面立刻噤声了。但程锐能感觉到,整个十九楼的空气都变了。那种无形的、粘稠的尴尬和窥探感,比之前更甚。他烦躁地切换着电脑窗口,点开又关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下午四点,销售部和策划部被临时召集开一个关于“焕颜”新品线下推广活动的投标碰头会。会议室里,气氛微妙得像雷区。程锐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进去,挑了个离主位最远、靠近角落的位置,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缝里。
林屿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坐在策划部那侧的中心位置,深灰色西装熨帖平整,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脖颈上……空空如也。那片冷白的皮肤暴露在会议室的灯光下,没有任何遮挡。程锐的视线刚一触及那片区域,就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心脏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项目经理老周顶着巨大的压力主持会议,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酷刑。
轮到策划部阐述活动核心创意。林屿站起身,走到幕布前。激光笔的红点稳稳落在PPT上。他开口,声音清冽平稳,条理清晰,仿佛下午那场荒谬的冲突从未发生。专业素养无可挑剔。
程锐强迫自己盯着幕布,努力把那些图表和文字塞进脑子里。但眼角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像被磁石吸引一样,悄悄溜向林屿的方向。
林屿正在讲解一个关于“光影互动体验区”的构想,手臂抬起,激光笔指向一个设计图。随着他的动作,衬衫袖口微微上移,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清晰,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随着他说话的节奏,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地搏动着。
一下,又一下。
程锐的呼吸猛地一窒。茶水间里那种温热的、带着生命搏动的触感,如同幽灵般瞬间回笼,清晰地烙印在他的唇上。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升温,耳根发烫。他猛地低下头,假装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实则胡乱画着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程经理?”
老周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疑惑。
程锐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抬头:“啊?什么?”他一脸茫然。
老周皱起眉:“林总监刚才提到,这个体验区需要销售部这边提前和场地管理方沟通好电力负荷的问题,你们这边预估的最大瞬时功率是多少?有数据支撑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程锐身上,包括……林屿的。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来,带着纯粹的工作询问,却让程锐感觉像是被探照灯锁定,无所遁形。
“功率?呃…这个…”程锐脑子一片混乱,下午根本没心思看邮件,哪里记得具体数据。他下意识地避开林屿的视线,胡乱在桌面上摸索着,想找那份该死的场地文件。手忙脚乱中,他的脚不知怎么绊到了桌子底下连接投影仪的电源线插板。
“啪嗒!”
一声轻响,插板上的开关被他的脚尖精准地踢到了“OFF”的位置。
整个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投影仪的光束熄灭,幕布上的PPT消失无踪,只剩下天花板上几盏应急灯发出幽暗的光芒。
“啊!”
“怎么回事?”
“停电了?”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惊呼和疑惑。
程锐僵在座位上,在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不争气的心脏,正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地跳动,声音大得他怀疑整个会议室都能听见!更要命的是,在黑暗降临前的最后一瞬,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林屿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似乎在他绊到插线板时,极快地、带着一丝了然和…讥诮?扫了他一眼?
黑暗中,他感觉自己的脸烧得能烙饼。
“谁!谁踢的插板!”老周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小张!快看看!”
“来了来了!”技术部的小张手忙脚乱地打开手机电筒,摸索着桌子底下去检查插板。几秒钟后,“咔哒”一声,光明重现。
投影仪重新启动,幕布亮起。会议室里恢复了光亮,但气氛更加诡异了。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再次飘向角落里那个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的程经理。
程锐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笔记本,仿佛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绝世奇葩。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咳,”林屿的声音在重新亮起的会议室里响起,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们继续。关于电力负荷问题,会后我会让助理把详细参数要求发给销售部。程经理,”他顿了一下,程锐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请务必确保数据准确,避免活动现场出现…‘意外断电’。”
最后四个字,林屿咬字清晰,语气平淡,却像一把小锤子,精准地敲在程锐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程锐猛地抬头,正对上林屿看过来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讥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公事公办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出了故障、需要返修的设备。
一股混杂着憋屈、愤怒和无处发泄的羞臊猛地冲上程锐的头顶。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吼回去,但下午扯坏人家丝巾的理亏和刚才自己制造的断电乌龙,让他所有的底气都泄了个干净。最终,他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硬邦邦的、带着浓浓火药味的字:
“知、道、了!”
会议在一种极度低压的气氛中草草结束。程锐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会议室的,脚步快得像逃命。他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掬起冷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脸颊泛红、眼神慌乱又带着点狼狈的自己,简直像个情窦初开却搞砸了一切的毛头小子。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
“程锐!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鬼!”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吼。
就因为不小心啃了那混蛋一口?就因为那混蛋戴了个碍眼的破围脖?就因为看到了那混蛋手腕上的血管?他的冷静和战斗力呢?被狗吃了吗?!
他烦躁地抽出纸巾擦脸,动作粗鲁。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被推开。
林屿走了进来。
空气瞬间再次凝固。
程锐擦脸的动作僵住,从镜子里看着那个走进来的人。林屿依旧面无表情,走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他慢条斯理地冲洗着双手,仿佛旁边杵着的程锐是空气。
程锐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被吸引——林屿冲洗的动作很仔细,水流滑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手腕,还有……那截暴露在外的、没有任何丝巾遮挡的脖颈。
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了一下。
程锐的心跳,又不合时宜地、重重地擂了一下!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移开视线,胡乱地把擦过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转身就要走。
就在他即将擦着林屿的肩膀走出洗手间门的瞬间,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手。”
程锐脚步一顿,疑惑地回头。
只见林屿已经关上了水龙头,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张擦手纸仔细擦拭着每一根手指。他没有看程锐,目光落在自己修长干净的手指上,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下次,管好你的手。”他顿了顿,将擦完手的纸巾精准地投入垃圾桶,这才微微侧过脸,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程锐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还有你的脚。以及…你的嘴。”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越过僵在原地的程锐,走出了洗手间。留下程锐一个人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羞耻和憋屈的邪火在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点燃。
“操!林屿!老子跟你没完!”他对着空荡荡的洗手间门口,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