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东宫高窗上厚重的浣纱,在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惨淡光柱,却驱不散殿内沉疴般凝滞的阴寒与浓重药味。赫连珩在冰冷的锦褥上僵坐了一夜,眼窝深陷,眼下是淡淡的青影,昨夜无声淌下的泪早已干涸,只在昳丽苍白的脸上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浅痕。
猩红的嫁衣依旧刺目地裹在身上,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地,像凝固的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拔步床上的那个身影,沈宴庭枯瘦的身躯在明黄锦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唯有那微弱到几近于无带着细微哨音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里,尚有一息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生机。
“人参、白芍各一钱,牡丹皮八分……”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打破凝滞。赫连珩已跪坐于偏殿那只蒙尘的紫铜小药炉旁,动作沉稳地将几味药材投入沸水咕嘟的小炉中,小心搅动。“阿勒川!”
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缝隙,阿勒川警惕的脸探了进来:“少君?”
“取些黄芪来。”赫连珩头也未抬,目光专注地盯着炉中翻滚的药汁,语气不容置疑,“殿下需用药。”
阿勒川一愣,旋即应声:“是!”
待他脚步声远去,赫连珩赤足踩过冰凉金砖,缓步走向床榻,动作轻巧得没有一丝声响。他小心地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目光描摹着沈宴庭沉静的睡颜。三指轻轻搭上那瘦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嶙峋骨的手腕。指尖下传来的搏动微弱、滞涩、沉浮不定,如同秋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随时可能被吹熄。
他眉心微蹙,前世于军中也曾粗通岐黄,深知此脉象凶险至极,非寻常沉疴,倒像是被某种阴毒之物长久侵蚀,掏空了根本。然而并非无药可救,只要拔除毒源,辅以固本培元、温养心脉的方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这股衰败之气扭转过来。
他指尖微动,用手背极轻地贴了贴沈宴庭冰凉凹陷的脸颊。阿宴,你且再等等我。
阿勒川进殿时,正撞见这幕。晨光勾勒着少君昳丽却苍白的侧影,他凝视着榻上枯槁的太子,脸上竟浮起一丝他多年未曾见过的淡淡笑意,眼神专注而沉静,似蕴藏着万千未言之语。阿勒川怔住,下意识揉了揉眼,待再看时,赫连珩已闻声站起,面上沉静如水向他走来,径直拿走了他攥在手里的黄芪。
煎好的浓黑的汤汁盛在素白瓷碗里,散发着清苦微甘的气息。赫连珩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半扶起沈宴庭无力的身躯,让其靠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药汁,递到那干裂苍白的唇边。
“阿宴,用药了。”他低声唤道,试图撬开那紧闭的齿关。
然而,沈宴庭毫无反应。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药汁沿着唇缝滑落,浸湿了明黄的寝衣领口,留下深色的污迹。
赫连珩眉心紧锁,又试了几次皆徒劳无功,怀中的人毫无反应。一股焦灼与无力感油然而生,这样下去再好的药也是枉然!
蓦地,他想起那是许多年前,少年沈宴庭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倔强地不肯喝那苦药。彼时还是赫连珩的他,无奈之下,只得像这般抱着滚烫的小火炉,笨拙地哼起江南地界一支不知名的小曲,一遍又一遍,直至怀中的人迷迷糊糊地张开嘴,顺从地咽下药汁……
鬼使神差地,赫连珩微微收紧了手臂,让沈宴庭冰凉的头颅更贴近自己温热的颈窝。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贴在沈宴庭的耳廓,喉间溢出极低、极轻的哼唱。那调子断断续续,生涩却又无比执着地在死寂的寝殿中回旋。
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那不成调的哼唱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臂弯中那具沉寂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干裂唇瓣,竟在无意识的混沌中,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
赫连珩心头剧震,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温热的药勺再次递到唇边。这一次,黑色的药汁终于缓缓地渗入了那道缝隙。虽然大部分依旧顺着唇角蜿蜒流下,染污了两人相贴的衣襟,但终究咽下去了一些。
成了!赫连珩不敢停歇,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遍遍哼着小曲拍着他的后背,耐心地、一点点地将碗中药汁喂入沈宴庭口中。药汁不可避免地沾染在沈宴庭苍白的下颌、颈项,也浸透了赫连珩猩红的嫁衣前襟,混合成一片深褐狼藉的污痕。
待最后一勺药艰难喂下,赫连珩已是额头见汗。他小心翼翼地将沈宴庭放回枕上,看着那人唇边残留的药渍和污痕,没有丝毫犹豫。他取过阿勒川备好的温热湿帕,动作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沈宴庭的脸庞、脖颈、手腕。
阿勒川在一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少君!您身份尊贵,何须亲手做这等污秽下人之事!让属下来便是!”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懑。他北境最尊贵的少君,草原上明珠般的人物,竟在此如同仆役般服侍这垂死的他国太子!
赫连珩擦拭的手一顿,并未回头,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阿勒川,”他缓缓侧过脸,那双属于贺兰宝珠的漂亮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寒芒,“记住,自踏入东宫那刻起,本君与太子殿下便已是一体。荣辱相依,生死与共。此等话,再不可言。”
阿勒川浑身一凛,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笑意的眸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浇灭了所有不满。他张了张嘴,终究低下头颅:“……是,少君。阿勒川知错。”
此后的日子,赫连珩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在沈宴庭榻前,喂药、净身、更换被汗浸透的寝衣事必躬亲。然而沈宴庭时睡时醒,神智从未真正清明,有时他会像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赫连珩的衣袖,双目紧闭,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一声声凄楚地唤着“阿娘”;有时又蜷缩起来,如同受惊的幼兽,呜咽着喊“外祖”;而更多的时候,那干裂的唇间溢出的,是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两个字——“阿珩”!
“阿珩……别走……”
“阿珩……求你……看看我……”
“阿珩……好痛……”
那一声声嘶哑的呼唤狠狠烫在赫连珩的心上,每当此时,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中滚烫颤抖的身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酸胀得厉害,却强忍着不让一滴泪落下。阿宴,你再等等,再等等……
眼见常用的几味药材将尽,沈宴庭虽高热稍退,脉象却依旧沉弱不稳,急需上好老参、茯苓等物固本续命。
“阿勒川,”他唤来心腹,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持太子手令,去东宫私库,取百年老参一支,茯苓二两,速去速回。”
阿勒川领命而去。然而不过半盏茶功夫,他便脸色铁青地匆匆返回,手中空空如也。
“少君!”阿勒川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私库……空了!看守的禁尉说,太子殿下久病,私库药材早已耗尽!东宫内库的钥匙也在他们总管手里,根本不让属下靠近查看!”
赫连珩的心猛地一沉!耗尽?沈宴庭贵为太子,私库何等丰厚,怎会连几味救命药材都耗尽?这分明是借口!是断绝他自救之路!
他霍然起身,重新换上的北境衣袍上的细碎饰品随着动作叮叮作响:“本君亲自去太医院取!”
沉重的殿门被他猛地拉开,门外,两排玄甲森然的禁尉如同铁塔般矗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门内那抹刺目的白衣。
“少君请留步。”为首的校尉上前一步,铁甲铿锵,声音平板无波,“无陛下手谕,东宫之人不得擅出此门。”
赫连珩脚步不停,目光如淬毒冰棱直刺过去:“太子命悬一线,急需救命药材!尔等胆敢阻拦,视储君性命如草芥?!”
那校尉身形如山,纹丝不动:“殿下所需药物,太医署自会按时送达。少君请回。”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按时送达?”赫连珩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宫道上显得格外森冷瘆人,“送的是催命的毒药吧?!”他目光如电,扫过宫道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穿着低阶宫人服饰的身影,那些人脸上毫不掩饰的窥探与幸灾乐祸如同针尖刺目。赫连珩心中怒火翻腾,属于前世的威势骤然爆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空气,直刺那些窥视者:
“看够了么?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太子殿下乃大胤国本,天命所归!纵一时困厄,自有天佑!尔等宵小,躲在阴沟里妄图窥伺天威,也不怕折了寿数,瞎了狗眼!”
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被他话语中森然的杀意和直指人心的刻薄骇得一缩,慌忙隐入墙角不见。禁尉校尉的瞳孔亦是微不可察地一缩,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
赫连珩不再看他们,猛地转身,“砰”地一声摔上殿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森严铁甲隔绝在外。
殿内重归死寂。赫连珩背靠着冰冷的殿门,胸膛剧烈起伏。东宫已成囚笼,内外隔绝,求药无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炬看向偏殿墙角堆放的那几口贴着大红“囍”字的朱漆樟木箱——那是他的“嫁妆”!北境苦寒,却也盛产一些独特药材,陪嫁之物中,或有可用之材!
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沉重箱盖,光华璀璨的宝石金器、柔软华贵的貂裘锦缎下,赫然压着几个密封严实的紫檀木小匣。
盖子甫一打开,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匣中分层码放,赫然是北境特有的珍稀药材:品相极佳的雪域虫草、莹润如脂的雪山蛤油、甚至还有几片薄如蝉翼、散发着清冽寒气的雪魄莲瓣!
阿勒川和卓娜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些药材,尤其是那雪魄莲瓣,是北境王庭秘藏的续命圣品,千金难求。大王子临行前,担忧幼弟体弱,才悄悄将这些压箱底的救命之物塞入嫁妆,以备贺兰宝珠心悸之症发作时的不时之需。
“少君!不可!”阿勒川失声惊呼,声音带着痛惜,“此乃大王子为您备下的保命之物!您的心悸之症……”
赫连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看也未看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锦缎,双手如飞,将匣中的虫草、蛤油、雪魄莲瓣尽数取出,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保命之物?”他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冰,“若殿下不测,本君在这东宫,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要命何用?阿勒川,取净水生火!”
阿勒川和卓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心痛。然而看着赫连珩那不容置疑、甚至隐隐透出杀伐决断的侧影,两人终究不敢再言,默默取来药炉。
炉火重新燃起,舔舐着铜壁。赫连珩跪坐炉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珍贵无比的雪魄莲瓣投入沸水中,清冽奇寒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殿内腐朽的药味。
药香,混合着雪魄莲特有的清寒之气,日复一日地在东宫这方死寂的牢笼中艰难弥漫。赫连珩几乎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候在榻前。喂药、擦身、更换被冷汗浸透的寝衣……困极了,便伏在榻边小憩片刻。那身月白的的衣袍已不复光鲜沾满了药渍。
阿勒川和卓娜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下乌青浓重,却不敢再劝,如此贴身服侍了整整半个月。
这日黄昏,殿内光线昏暗。赫连珩支着额,靠在沈宴庭榻边的脚踏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于将他拖入短暂的浅眠。浓密卷翘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即使睡梦中,眉心也微微蹙着。
榻上,沈宴庭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那双深陷在青黑眼窝中的眸子,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一个支颐而眠的身影轮廓。那身影即便在睡梦中也透出的一丝熟悉的倔强与孤清。
巨大的恍惚罩住了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极致的虚弱,如同梦呓般滑出:
“……阿珩?”
声音微弱沙哑,几不可闻。却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浅眠的赫连珩。
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沈宴庭那双半睁的、布满血丝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焦距的眸子,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他几乎是扑到榻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
沈宴庭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赫连珩脸上。昳丽绝伦的容颜,那双此刻盛满了惊喜、担忧,甚至隐隐有水光闪动的眼睛……
不是他。
那清冷如月、锐利如刃的轮廓,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坚毅的神情……眼前这张脸,美则美矣,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惊惶与柔弱的昳丽,这不是他的阿珩。
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刚苏醒时那点微弱的火光,沈宴庭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自嘲。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几声破碎而苦涩的呛咳,声音低哑虚弱:“孤没事,多谢贺兰少君了,只是未成想,孤竟然还活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赫连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到了沈宴庭眼中那瞬间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光,看到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自厌。
阿宴……是我啊!我就在这里!
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理智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不能说!此刻东宫内外皆是眼线,再者,沈宴庭初醒神智未复,骤然听闻此等惊世骇俗之事,是信是疑?若信,他能否承受这巨大冲击?若疑……自己这“贺兰宝珠”的身份,立刻便会引来杀身之祸,更会连累榻上这刚刚挣回一丝生机的脆弱之人。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脸上迅速堆起属于“贺兰宝珠”的、带着几分怯懦和恰到好处的担忧:“殿下福泽深厚,自能逢凶化吉。您昏迷多日,可吓坏臣……臣妾了。”他微微垂首,掩饰住眼底翻腾的痛楚,声音放得轻柔,“您刚醒,切莫劳神。药已温着,臣妾这就去取来。”
他起身走向药炉,背对着床榻,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宽大袖袍垂下掩住了他紧握到骨节发白、指甲深陷掌心的手。
身后,传来沈宴庭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消散在浓重的药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