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春》 第1章 生别 “鸩酒、白绫,你选一样罢。” 低沉的嗓音自阴湿的诏狱深处响起,身着象征权柄的朱紫官袍的宰相背对着铁栏,他素以儒雅沉稳著称,此刻那沉如山岳的身躯却微微佝偻着。 赫连珩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新添的鞭痕交错着尚未愈合的旧创,每一处都在吞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那曾经如舞枪弄棒的十指,在连日酷刑的折磨下早已血肉模糊,指骨嶙峋不复昔日的苍劲。然而,他的脸上竟奇异般维持着一片润如玉的平静,仿佛这身皮囊所受的苦楚已与灵魂剥离。 目光落在那托盘之上:白玉雕琢的樽盏盛着半盏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摇曳的狱灯光下折射出致命的光泽。旁边垂落着一匹素净如雪的白绫。他没有思忖接过了那白玉樽,冰冷的玉质触碰到掌心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赫连东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张素来威严端方的面容,此刻被深重的哀恸与挣扎撕扯得沟壑纵横,满目皆是苍凉与创痛。他避开赫连珩的目光,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莫要怪我,珩儿……盐税一案,盘根错节,非一人之力可挽狂澜。你就当是为了宴儿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为了这江山社稷的片刻安宁……”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句沉甸甸的承诺,“百年之后,我定亲自去九泉之下,向你父亲磕头赎罪。” 赫连珩听着这字字如刀的话,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他费力地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忍着周身撕裂般的剧痛,对着这位曾予他庇护与教养之恩的“祖父”重重地跪了下去,三声闷响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清晰,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青,渗出细小的血珠。 长时间的沉默与刑罚折磨,让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不成样子:“当年温家蒙冤满门倾覆之际,您肯收留我赐我赫连之姓、为家父奔走鸣冤,已是再造之恩。珩儿万死难报其一,”他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处,“今日,若珩儿这残破之躯尚能化作一柄钝刀为祖父斩断些许荆棘,我便是甘之如饴、万死不辞,何来……赎罪一说?祖父此言,莫要折煞珩儿。”他艰难地咽下喉间的腥甜,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炼狱般的景象——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楼宇轩榭,凄厉的哭喊与冰冷的刀锋交织,尸骸如山,鲜血浸透了温府门前的每一寸石阶…… 旋即他又抬起头,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微弱却炽烈的光芒,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只是祖父……”他气息急促,声音微弱却清晰,“能否……能否让我再见太子一面?我有话……必须亲口对他说……” 赫连东珠看着他眼中那瞬间迸发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希冀,心头剧震,随即涌上更深的无奈与痛楚。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念道痴儿孽债。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你且安心上路吧,宴儿乃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外孙,我自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保他尊荣。况且,”他目光重新落回赫连珩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待死之囚,又以何颜面再去见当朝储君?莫要……徒增伤悲了。” 赫连珩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点点清冷的月华,不知何时已悄然穿过高窗上粗重的铁栅栏,斜斜地洒落进来,温柔地抚过他清隽绝伦却伤痕累累的侧脸,抚过他沾着血痂的眉骨,抚过他失去血色的薄唇。纵然身陷囹圄,遍体鳞伤,被命运推至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此刻沐浴在这片清辉中的赫连珩,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澄澈与皎然。那是一种被尘世污浊遗忘、被苦难淬炼后依然未被磨灭的纯净。 他不再看赫连东珠,而是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牢顶,望向了那不可见的九重宫阙,望向了那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人。染血的唇瓣轻启,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虔诚与最后的祝福: “臣恭祝殿下:天下升平,江山永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腹部的剧痛开始如毒藤般蔓延缠,“今以身换此困局得解,惟愿殿下前路坦荡,再无荆棘……” 语毕,他不再有丝毫迟疑。那只染满血污与尘垢的手蓦然攥紧了冰冷的白玉樽杯壁,忽而在赫连东珠惊痛欲绝却无法阻止的目光中,他猛地仰起头,将那盏琥珀色的鸩酒尽数倾入口中。 辛辣、灼热、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灼烧过他的喉咙,像一条火蛇钻入脏腑。没有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甚至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喉结滚动,杯盏已空。 “哐当”一声轻响,白玉樽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落,摔在石地上,碎成几片,如同他即将终结的生命。 剧痛来得急而烈,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他腹内疯狂地搅动、穿刺,又似有千斤巨石狠狠砸落,碾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弓起身子,像一只被投入沸水的虾,剧烈地痉挛着,一口暗红色的血沫抑制不住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下颌和前襟。昏暗的烛火在眼前疯狂跳跃,重影叠叠。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模糊的视野边缘猛地掠过一角玄色衣袂。那钻心蚀骨的剧痛,竟奇异地随着这抹玄色的出现而骤然远离、淡化,他只觉得自己沉重僵硬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石地的冰冷与坚硬,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一个极其温暖、甚至带着灼烫体温的怀抱。那怀抱如此熟悉,带着他魂牵梦绕的清荔香气,却又如此陌生,因为那怀抱的主人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 有温热的水滴,急促地砸落在他的面颊上,滑过他干裂的唇瓣,渗入口中。那不是雨水,带着绝望的咸涩,混合着他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气,汇成一种世间最苦涩的味道。 之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所有的知觉。 …… “阿珩——!!!” 那一声悲鸣撕心裂肺,瞬间刺穿了诏狱死一般的沉寂,尾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冲撞久久不散。 沈宴庭,这位素来以清冷自持、仪态端方著称的储君,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储君的威仪,他几乎是撞开了牢门,踉跄着扑跪在地,在赫连珩身体触地的前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死死接住拥入怀中。 怀中的人,轻得可怕,软得可怕。像一只从万丈高空跌落、被狂风彻底撕碎了羽翼的残鸢,所有的华彩、所有的生机,都已在那致命的坠落中消散殆尽,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沈宴庭紧紧抱着他,用自己滚烫的胸膛去煨贴那刺骨的寒凉,试图用自己的心跳去唤醒另一颗沉寂的心。 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又惊惧地描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昔日那双流转璀璨、盛满星辰与笑意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着,长睫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即使勉强睁开,也只剩下空洞,映不出任何光亮,如同两颗蒙尘的琉璃珠。 鲜血,并非鲜红夺目的热血,而是混杂着脏腑碎块的、粘稠暗红的污血,还在不断地从赫连珩苍白的唇间涌出,它们染红了他早已褴褛不堪的囚衣前襟,更染红了沈宴庭明黄蟒袍的袖口和那双死死抱着他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颤抖的手。 “阿珩…求你看着我…”沈宴庭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堤防,只想将积压在心底、未来得及倾诉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尽数倾倒出来。 那句凝聚了所有绝望与追随殉情的誓言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一只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腹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冰冷的尘土轻轻地覆在了沈宴庭因悲恸而剧烈翕动的唇上。 赫连珩用他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来完成这个无声的阻拦。长长的睫毛如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一下,即使未能真正睁开,沈宴庭也能从那微弱的动作里,感受到一种恳与祈求——阻止他,阻止他说出那句话,阻止他走向那条绝路。 沈宴庭浑身如遭雷击,所有未出口的决绝誓言,所有倾泻的悲鸣,都被这只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按回了喉咙深处,堵在了那撕裂般的心口。他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胸腔里绝望地翻滚。 他只能低下头,用同样冰冷刺骨的脸颊,死死地、贪婪地贴住那只覆在他唇上的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赫连珩指间的血污与尘土,也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那一点点流逝的冰凉。他绝望地感受着,那指尖残留的属于生命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暖意,无论他如何用尽全力去紧握去贴合,依旧不可挽回地一点点地消散在阴冷死寂的空气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怀中那具身体,温度在飞快地流逝。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覆盖在自己脸庞的素手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彻底消失,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 牢狱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出呜呜咽咽的悲鸣,仿佛天地同悲。然而,这幽深的地底牢狱里,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这里只有凝固的绝望,沉重的死寂。那呜咽的风声,带不走任何东西,更带不走这牢笼里刚刚挣脱束缚、却已了无生息的自由灵魂。 没有惊天动地的诀别誓言,没有缠绵悱恻的临终嘱托,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道别。 只有怀中这具躯体渐渐冷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压在他的心上。 抛却生死,难续同心。早生华发,困守痴梦。惟求同柩眠,千秋共陵阙。 第2章 重生其一 意识在虚无的泥沼中浮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彻底消解、遗忘于时间之外的永恒孤寂。赫连珩曾认为,这便是饮下鸩酒后理所当然的归宿,将军的傲骨、权谋的硝烟,连同那些床第间滚烫的喘息与刻骨的纠缠,都随着那穿肠的灼痛,化为齑粉,散入幽冥。 然而,死寂并非永恒。 刺耳的唢呐声与锣鼓的喧嚣密集如雨点般敲打刺穿了这片虚无,那声音无孔不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那鼓点翻腾震荡。 赫连珩猛地睁开眼,只觉着天旋地转,脖颈如负巨石,僵涩难移。他艰难转动眼珠,方知自己正以别扭之姿歪斜于步撵内,视线一寸寸地下移,大红如血的锦袍覆盖在他陌生的身躯上,金线绣制的朱雀振翅欲飞,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一双绝非己有之手。 那手,骨节虽称分明,却纤细若初春柳枝,细腻如羊脂白玉。修剪圆润的蔻丹指甲,于幽暗中泛着莹莹珠光。无力,娇贵,与他记忆中那握惯丈八长枪、于万军中斩将夺旗的手,判若云泥。 一股寒意倏然窜上脊背,瞬间冻结四肢百骸。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试图撑起身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念头刚起,源自四肢百骸深处的酸软无力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刚勉强弓起一点腰身重心猛地失衡,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重重地砸向轿厢。 “砰——!” 闷响如巨石坠地,轿身随之剧震倾斜。 “哎哟!” “稳住!压住杠子!” “娘嘞!里面怎么了?!” 惊惶叫嚷混杂着轿身失控的狂颠骤然炸开,赫连珩只觉天旋地转,狭小轿厢若狂掷的骰盅,身躯在其中被狠狠抛起又砸落,他非但没有试图稳住身形,反而在混乱中顺势猛地一滚,用肩背狠狠撞向那层隔绝内外的猩红帷幕。 下一瞬,刺目的天光混合着喧嚣的人声和尘土的气息将他淹没,无数道惊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尖叫声、抽气声、慌乱的脚步声混杂着方才那喜庆的锣鼓唢呐,构成一片混乱不堪的噪音浪潮,狠狠拍打着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少君——!” 一双有力的手臂迅速而小心地伸了过来,将他半扶半抱起来。赫连珩摔得七荤八素,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身份,几乎是本能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少年人结实温热的胸膛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的闷痛。 “咳咳……”他喘得像个破风箱,肺叶火烧火燎。 身陷狼狈痛楚,脑海深处却有如被震荡天光劈开缝隙,骤然一片清明。人死之后,踏上那轮回的奈何桥,懵懂之魂问得最多的,无非是“我是谁”与“我在哪里”这两桩亘古的疑惑。 可此间,没有忘川水,没有孟婆汤,更没有那座连接生死的桥。 他比所有迷途的魂灵都多了一个问题,一个更为刻骨铭心的诘问——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个风雪漫天的寒夜,诏狱之中那杯中鸩酒的苦涩,还有沈宴庭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最终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脸……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终结? “该死的中原人!早说了!断不可让这些没骨头的软脚虾抬少君步撵!尔等偏不听!”扶着他的锦衣少年,声音清亮却充满了暴戾之气,对那群挣扎爬起、抖若筛糠的中原宫人厉声斥骂。少年着素银窄袖锦袍,袖口领缘银线绣神秘北境云纹,腰束牛皮鞶带,悬一柄镶狰狞狼牙弯刀。此刻,他眼神锐利如刀,挟毫不掩饰的杀意扫过面无人色的宫人,“若少君有半分闪失,且看尔等有几颗头颅够砍!如何向王上、向整个贺兰部交待!” 少年身后,几名同样身着北境服饰的少女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窄袖长裙,外罩绣着繁复花鸟的短坎肩,乌黑的发辫上缠绕着彩色的丝线和小巧的银铃、松石,随着急促的动作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轻响。一个圆脸大眼睛的侍女胆子稍大些,似乎想碰触赫连珩沾了灰尘的额角,又畏惧于少年护卫的怒气不敢真的落下,只能轻声用北境语反复叨念着:“宝珠不痛不痛,图尔雅给你吹吹,吹吹就好……”声音软糯,满是稚拙安抚。 “图尔雅!”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沉稳的侍女立刻低声喝止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垂首肃立却难掩窥探之色的中原宫人,也用北境语快速而严厉地纠正,“慎言!这里是中原皇宫!要称‘少君’!”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紧绷身体将他人的视线隔开。 那叫图尔雅的圆脸侍女吓得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连忙改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限委屈:“是,是……少君……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她鼓起腮帮子,真的朝着赫连珩摔得发红、蹭破了一点油皮的额角处,笨拙又无比认真地轻轻吹着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的伤痛。 “宝珠”……“少君”…… 破碎画面随此二称强行挤入脑海:风雪呼啸的辽阔草原,巍峨矗立的白色毡帐,一个被众多仆妇小心翼翼簇拥着,面带怯懦茫然的少年身影,更有一个威严模糊之声,挟不容置疑之令:“……吾儿宝珠,身负贺兰一族至纯血脉,男儿之躯亦可孕育子嗣……此去大胤,嫁与太子为侧妃,一为冲喜,二……务须为太子殿下诞下血脉,续大胤储君正统……” 无数破碎的、浸透极致恐惧绝望的哭嚎瞬间绞紧赫连珩意识——那是“贺兰宝珠”的记忆残片,充满被至亲背弃的茫然无措,走向未知深渊的求死之心! “让我死”之念如星火投滚油,刹那点燃赫连珩魂灵深处所有暴戾,此怒直指九重昏君及摧残贺兰宝珠至此的贺兰部,为攀附权贵竟将活人摧残至此,此等手段,与他前世所历构陷毒杀,何其相似,一般肮脏,一般令人作呕! 扶他的阿勒川敏锐捕捉到他身上骤迸的迥异气息,那气息令这自幼与狼群搏杀的勇士亦心下一凛,下意识收拢手臂,忧切俯首,以母语急问:“少君?您……如何了?” “如今是何年?太子……为谁?” 阿勒川不疑有他,只当少君惊吓过度,忙低声道:“回少君,今乃大胤开元四十七年。太子是大胤元后所出,名讳沈宴庭。”他顿了顿,压低嗓音,带着北境人特有的直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宽慰,“少君勿忧,我听闻太子已是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了。想来他咽气之日,便是少君脱困之时。” 开元四十七年!距他身亡时仅过三载?! 赫连珩瞳仁骤缩,如遭雷击,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仅仅三载,他的阿宴竟已病入膏肓?! “听闻……太子母家,其外祖赫连东珠官拜宰相……难道……难道他们不曾竭力医治太子?”他声音抖得更甚,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挤出,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探询。 阿勒川闻言,浓眉微蹙,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与怜悯,似乎奇怪少君竟不知此等朝野皆知之事。他环顾四周,见中原宫人离得稍远,才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白:“赫连氏?少君有所不知了。赫连氏勾结盐枭,私贩巨利,罪证确凿,陛下圣裁,镇北将军赫连珩赐饮鸩酒,赫连氏满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沉下去,“……斩立决!” 阿勒川的话,不亚于九天惊雷,在赫连珩脑中轰然炸响,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杯他甘之如饴饮下的毒酒,他用性命换来的交易筹码,非仅为偿赫连东珠那点养育之恩,更为换取狗皇帝与左相那看似金口玉言的承诺——保沈宴庭储位无虞,保赫连氏血脉不绝! 滔天恨意瞬间冲垮他强撑的堤防,食言而肥!背信弃义!昏君!他们诓骗于他!用他赫连珩的命,用他全族数百口无辜者的鲜血,铺就他们肮脏权谋之路!非但屠戮赫连全族,连沈宴庭这亲生子、他们曾允诺力保的储君,亦被如此歹毒手段磋磨至此! “噗——!” 一口滚烫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贺兰宝珠这具本就孱弱不堪、饱受摧残的躯壳,如何承受得住如此狂暴心绪冲击。咳出的鲜血直直洒在紧捂唇瓣、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背上,温热,黏稠,带着脏腑撕裂般的灼痛,瞬间浸透粗糙布条,亦染红了盖头下缘刺目的猩红。 “少君!您……您吐血了?!”图尔雅尖叫带着哭腔,惊恐欲绝。 卓娜一改往日的沉稳,脸色亦瞬间煞白,强自镇定低喝:“噤声!取净帕来!”声音亦带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勒川抱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少年强健臂膀因愤怒与忧惧而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赫连珩惨白染血的面庞,那双如同兽眸中燃起熊熊怒火与杀意,猛地转向抬轿的中原人,声音如淬寒冰,自牙缝挤出:“若少君有半分差池,我阿勒川以狼神之名立誓,定要尔等……剜心为祭,血债血偿!” “等等……无事……”虚弱气音自赫连珩喉间滑出,他狠狠咽下喉间残余铁锈血沫,用尽全身意志,将那属于贺兰宝珠的、令人作呕的软糯死死压下。再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尾音却抖得厉害: “不过是刚才路途颠簸有些气血翻涌,不碍事的……” 一旁侯着的嬷嬷带着虚假关切与不易察觉的审视轻轻哼出声:“少君玉体金贵,可要当心。东宫不远了,太子殿下……还等着您冲喜呢。”那“冲喜”二字,刻意加重拖长,如淬毒之针,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弄与幸灾乐祸。 赫连珩不再回应,只将那只沾满己血、裹着厚重纱布的手死死攥紧,纤细白皙的指尖,此刻用力至骨节惨白扭曲变形,指甲深陷掌心软肉留下月牙形血痕,混着纱布血污,一片狼藉。 他借着阿勒川的支撑,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浓密眼睫半掩下,眸光如淬寒冰之刃,穿透周遭混乱,穿透巍峨宫墙冰冷光泽,直刺深宫幽处。 大胤。 他回来了。 自地狱尽头,踏仇敌血路,披此“贺兰宝珠”荒诞皮囊,回来了! 第3章 重生其二 一场混乱在宫人战战兢兢的忙碌中草草平息,赫连珩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上了一架铺着厚软锦垫的肩舆。阿勒川寸步不离地护在肩舆一侧,手始终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队伍再次移动,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沉重的宫门,阳光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投下浓重的阴影。沿途遇到的宫娥太监,无不屏息垂首,退避道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偶尔偷偷抬眼瞥向那肩舆上身着华美嫁衣的“少君”,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好奇、怜悯、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赫连珩靠在肩舆柔软的靠背上,闭目养神,仿佛虚弱不堪。只有紧握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座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陌生而压抑的宫阙。每一块熟悉的砖石,每一道熟悉的宫门,此刻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前世的愚忠与天真。 不知过了多久,肩舆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却又透着一股沉沉暮气的宫殿前停下。殿宇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的匾额上书鎏金大字——东宫。 然而,本该是储君威仪的东宫,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中。宫门前守卫的侍卫,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沉重。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药味,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弥漫开来,盖过了所有熏香的气息,直冲鼻端。 没有预想中的宾客盈门,没有喧闹的喜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迎亲仪式。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昏黄的长信宫灯,将巨大的殿柱和空旷的厅堂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寥寥几个宫人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心头。 赫连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越过殿中象征性摆放着几盘干瘪果品的桌案,越过那些垂首的宫人,直直地射向大殿最深处那张宽大的、被重重帷幔半掩着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 暗红色的帐幔低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盖着明黄色的锦被,那锦被之下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的轮廓。 一个穿着深绯色女官服饰、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女子从床榻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目光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飞快地在赫连珩身上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他那张过于昳丽却难掩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少君一路辛苦。太子殿下沉疴已久,无法起身行大礼。陛下有旨,一切从简,莫要惊扰殿下静养。吉时已到,行叩拜之礼,便算礼成。”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端着红漆托盘的太监便上前一步。托盘里没有合卺酒,没有结发之物,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白瓷盖碗。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散发出一股微腥的味道。 “此乃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安神固元汤,请少君饮下,稍后……”女官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重重帷幔后的床榻,语气平板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薄,“便于殿下身边侍疾。” 侍疾? 赫连珩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上,前世鸩酒的灼痛仿佛再次在喉间烧起,这碗里,又是什么东西?是助孕?还是催情?抑或是……另一种慢性的毒?为了确保这个“容器”能顺利诞下他们需要的“血脉”? 他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涌而起的戾气。卓娜见状则飞快地、带着恳求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赫连珩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呛入肺腑。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脸上只剩下属于“贺兰宝珠”的、带着几分怯生生的顺从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虚弱。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弱无力。 在女官和太监的注视下,他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象征性的拜垫。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膝盖触碰到冰凉的锦垫时,他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全靠卓娜暗中用力才稳住身形。 “一拜天地——”女官平板的声音响起。 赫连珩被扶着,对着空荡荡的殿门方向,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他心中无声的叹息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 “二拜君亲——”转向北方,那是皇帝寝宫的方向。 头颅再次低下。赫连珩紧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昏君!老贼!这笔血债,他日必清算! “夫妻……”女官的声音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对拜——” 赫连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被搀扶着,缓缓转过身,面朝那重重帷幔后无声无息的床榻。 夫妻? 他与沈宴庭? 前世隔着君臣鸿沟,隔着血海深仇,隔着阴谋算计,爱恨痴缠至死方休,也未敢奢望过“夫妻”二字。今生,却在这般荒诞屈辱的情形下,顶着别人的皮囊,对着一个垂死之人,行了这所谓的“夫妻对拜”? 巨大的荒谬感牵制住了他,他几乎无法弯下腰去。 “少君?”卓娜在他耳边极轻地提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赫连珩闭上眼任由阿勒川和卓娜扶着自己,对着那死寂的床榻,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礼——成——”女官拖长了音调,为这场荒诞的仪式画上了句点。她转向赫连珩,示意那端着药碗的太监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请少君用药,早些安歇,莫要耽误了侍奉殿下的时辰。” 那碗深褐色的、散发着微腥气息的汤药,被递到了赫连珩面前。 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女官的眼神带着审视和催促,太监的手稳稳地端着托盘。 赫连珩缓缓抬起眼。他的目光掠过那碗药,掠过女官刻板的脸,最终,再次落向那重重帷幔之后。 他伸出了手。 那只属于贺兰宝珠的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伸向那只白瓷盖碗。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之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毫无预兆地从那重重帷幔之后传了出来,瞬间打破了东宫死水般的沉寂。 那咳嗽声剧烈而痛苦,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开来,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艰难而短促的喘息。 女官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烦,却不得不转身面向床榻方向,语气稍微缓和了一分:“殿下?您醒了?可是被惊扰了?”她说着,警告般地瞥了赫连珩一眼。 赫连珩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咳嗽声死死牵制,那声音……那被病痛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是沈宴庭! 帷幔被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猛地从里面掀开! “滚出去。”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赫连珩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抬眼望去,只见那暗红的帐幔缝隙间,露出一张苍白得如同新雪覆地的脸,曾经飞扬入鬓的剑眉,此刻因痛苦而紧锁,在眉心刻下深深的沟壑。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毫无血色的、干裂起皮的薄唇。而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或戏谑或深沉、无数次在赫连珩梦中清晰浮现的眼睛……此刻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眼白布满了可怖的血丝,瞳孔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冰冷的暴戾。 赫连珩只觉得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这哪里还是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太子?这分明是一具被病魔和绝望硬生生熬干了所有生气的……活着的枯骨。 赫连珩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着下唇,才将那一声几欲冲口而出的悲鸣死死压回腹中。 “殿、殿下……”女官显然也被沈宴庭眼中那骇人的戾气慑住,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吩咐……” “孤让你滚出去!”沈宴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困兽般的嘶哑和暴怒,他死死盯着女官,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抓着帐幔,手背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聋了吗?!所有人!都给孤滚出去!” 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打断了他的怒吼。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灰败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殿内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女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她看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沈宴庭,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赫连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化作了一声僵硬的行礼:“……是。”她狠狠地瞪了赫连珩一眼,仿佛在警告他安分守己,然后才带着满殿的宫人,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大殿,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重新笼罩了空旷的内殿。只有沈宴庭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在昏暗的空间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赫连珩的心尖上。 阿勒川紧张地护在赫连珩身边,警惕地看着床榻方向。 许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帷幔被彻底掀开。沈宴庭费力地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厚厚的引枕上。他微微侧过头,那双布满血丝、阴鸷冰冷的眸子,如同审视一件物品,毫无温度地落在了赫连珩身上。 “贺兰……宝珠?”沈宴庭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漠然。他上下打量着赫连珩,目光在他过于华丽刺目的嫁衣、纤细的脖颈和那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因惊惧而微微睁大的漂亮眼睛上。 沈宴庭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安抚或者嘲弄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显得更加僵硬而疲惫。他移开目光,不再看赫连珩,仿佛多看一眼都耗费力气,只盯着床榻边那盏昏黄的宫灯跳动的火苗,声音低哑地开口: “吓到你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喘息,又强行压了下去,“不必怕。孤这副样子……你也看到了,做不了什么。” 赫连珩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地咬着唇内软肉,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泪意逼了回去。 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让你嫁过来,是父皇的意思,也是北境的意思。”沈宴庭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冲喜?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自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重新看向赫连珩,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有对自身处境的厌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孤活不了几天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你……只需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东宫,待在这间屋子里……便好。”他微微阖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没人会逼你做什么。等孤……咽了气……”他停顿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或许……会放你自由。”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说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彻底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赫连珩一眼,仿佛这个被强行塞到他身边的“侧妃”,与这殿中的空气并无区别。 “阿勒川……你们也下去吧。”赫连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在殿外……守着。” 阿勒川担忧地看着他:“少君……” “下去。”赫连珩重复道,语气不容置喙。 阿勒川与卓娜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忧虑,但最终还是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喜殿里,只剩下两个人。 赫连珩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床榻上那个紧闭双眼、仿佛已沉沉睡去的枯瘦身影。沈宴庭方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活不了几天了”…… “各取所需”…… “没人会逼你”…… “咽了气……放你自由”…… 这些话,是沈宴庭对这个“贺兰宝珠”说的。是安抚,是承诺。 可听在赫连珩的耳中,却如同万箭穿心! 他仿佛看到了这三年来,沈宴庭是如何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被病痛和绝望一点点吞噬掉所有的生机和希望。看到了他是如何在阴谋的漩涡中挣扎一点点磨灭了所有的光亮,最终只剩下这具被掏空的躯体。 一股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赫连珩彻底淹没。 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当年诏狱之中,他以为饮下那杯鸩酒,能换沈宴庭安然无恙,能换赫连家平安。他以为那是他报恩的方式,是他能做的最后牺牲。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赴死! 可结果呢? 赫连家九族尽灭!沈宴庭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而他,成了仇人手中一枚用来羞辱沈宴庭、延续所谓血脉的工具! 他当年的死,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他在乎的一切,都拖入了更深的深渊。 如果……如果他当年没有选择死……如果他拼死一搏,哪怕血溅宫门……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是不是赫连家不会覆灭?是不是……沈宴庭就不会被磋磨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锐痛。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嫁衣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翻腾。 他缓缓地、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宽大的、绣着金线朱雀的袖袍垂落下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片刺目的猩红之中。 终于,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在沈宴庭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中,赫连珩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齿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阿宴……对不起…… 这无声的悲鸣,在死寂的东宫深处,被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无声地吞噬。 第4章 东宫其一 晨光熹微,穿透东宫高窗上厚重的浣纱,在金砖地上投下几道惨淡光柱,却驱不散殿内沉疴般凝滞的阴寒与浓重药味。赫连珩在冰冷的锦褥上僵坐了一夜,眼窝深陷,眼下是淡淡的青影,昨夜无声淌下的泪早已干涸,只在昳丽苍白的脸上留下几道微不可察的浅痕。 猩红的嫁衣依旧刺目地裹在身上,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地,像凝固的血。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钉在拔步床上的那个身影,沈宴庭枯瘦的身躯在明黄锦被下几乎看不出起伏,唯有那微弱到几近于无带着细微哨音的呼吸声证明着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里,尚有一息挣扎着不肯熄灭的生机。 “人参、白芍各一钱,牡丹皮八分……”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打破凝滞。赫连珩已跪坐于偏殿那只蒙尘的紫铜小药炉旁,动作沉稳地将几味药材投入沸水咕嘟的小炉中,小心搅动。“阿勒川!” 殿门无声开启一道缝隙,阿勒川警惕的脸探了进来:“少君?” “取些黄芪来。”赫连珩头也未抬,目光专注地盯着炉中翻滚的药汁,语气不容置疑,“殿下需用药。” 阿勒川一愣,旋即应声:“是!” 待他脚步声远去,赫连珩赤足踩过冰凉金砖,缓步走向床榻,动作轻巧得没有一丝声响。他小心地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目光描摹着沈宴庭沉静的睡颜。三指轻轻搭上那瘦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嶙峋骨的手腕。指尖下传来的搏动微弱、滞涩、沉浮不定,如同秋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随时可能被吹熄。 他眉心微蹙,前世于军中也曾粗通岐黄,深知此脉象凶险至极,非寻常沉疴,倒像是被某种阴毒之物长久侵蚀,掏空了根本。然而并非无药可救,只要拔除毒源,辅以固本培元、温养心脉的方剂,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将这股衰败之气扭转过来。 他指尖微动,用手背极轻地贴了贴沈宴庭冰凉凹陷的脸颊。阿宴,你且再等等我。 阿勒川进殿时,正撞见这幕。晨光勾勒着少君昳丽却苍白的侧影,他凝视着榻上枯槁的太子,脸上竟浮起一丝他多年未曾见过的淡淡笑意,眼神专注而沉静,似蕴藏着万千未言之语。阿勒川怔住,下意识揉了揉眼,待再看时,赫连珩已闻声站起,面上沉静如水向他走来,径直拿走了他攥在手里的黄芪。 煎好的浓黑的汤汁盛在素白瓷碗里,散发着清苦微甘的气息。赫连珩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地半扶起沈宴庭无力的身躯,让其靠在自己臂弯。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药汁,递到那干裂苍白的唇边。 “阿宴,用药了。”他低声唤道,试图撬开那紧闭的齿关。 然而,沈宴庭毫无反应。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绝。药汁沿着唇缝滑落,浸湿了明黄的寝衣领口,留下深色的污迹。 赫连珩眉心紧锁,又试了几次皆徒劳无功,怀中的人毫无反应。一股焦灼与无力感油然而生,这样下去再好的药也是枉然! 蓦地,他想起那是许多年前,少年沈宴庭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倔强地不肯喝那苦药。彼时还是赫连珩的他,无奈之下,只得像这般抱着滚烫的小火炉,笨拙地哼起江南地界一支不知名的小曲,一遍又一遍,直至怀中的人迷迷糊糊地张开嘴,顺从地咽下药汁…… 鬼使神差地,赫连珩微微收紧了手臂,让沈宴庭冰凉的头颅更贴近自己温热的颈窝。他低下头,薄唇几乎贴在沈宴庭的耳廓,喉间溢出极低、极轻的哼唱。那调子断断续续,生涩却又无比执着地在死寂的寝殿中回旋。 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那不成调的哼唱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臂弯中那具沉寂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紧抿的干裂唇瓣,竟在无意识的混沌中,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 赫连珩心头剧震,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温热的药勺再次递到唇边。这一次,黑色的药汁终于缓缓地渗入了那道缝隙。虽然大部分依旧顺着唇角蜿蜒流下,染污了两人相贴的衣襟,但终究咽下去了一些。 成了!赫连珩不敢停歇,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遍遍哼着小曲拍着他的后背,耐心地、一点点地将碗中药汁喂入沈宴庭口中。药汁不可避免地沾染在沈宴庭苍白的下颌、颈项,也浸透了赫连珩猩红的嫁衣前襟,混合成一片深褐狼藉的污痕。 待最后一勺药艰难喂下,赫连珩已是额头见汗。他小心翼翼地将沈宴庭放回枕上,看着那人唇边残留的药渍和污痕,没有丝毫犹豫。他取过阿勒川备好的温热湿帕,动作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沈宴庭的脸庞、脖颈、手腕。 阿勒川在一旁看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少君!您身份尊贵,何须亲手做这等污秽下人之事!让属下来便是!”他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解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懑。他北境最尊贵的少君,草原上明珠般的人物,竟在此如同仆役般服侍这垂死的他国太子! 赫连珩擦拭的手一顿,并未回头,声音却陡然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阿勒川,”他缓缓侧过脸,那双属于贺兰宝珠的漂亮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令人心悸的寒芒,“记住,自踏入东宫那刻起,本君与太子殿下便已是一体。荣辱相依,生死与共。此等话,再不可言。” 阿勒川浑身一凛,对上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笑意的眸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浇灭了所有不满。他张了张嘴,终究低下头颅:“……是,少君。阿勒川知错。” 此后的日子,赫连珩衣不解带,日夜守候在沈宴庭榻前,喂药、净身、更换被汗浸透的寝衣事必躬亲。然而沈宴庭时睡时醒,神智从未真正清明,有时他会像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赫连珩的衣袖,双目紧闭,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一声声凄楚地唤着“阿娘”;有时又蜷缩起来,如同受惊的幼兽,呜咽着喊“外祖”;而更多的时候,那干裂的唇间溢出的,是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两个字——“阿珩”! “阿珩……别走……” “阿珩……求你……看看我……” “阿珩……好痛……” 那一声声嘶哑的呼唤狠狠烫在赫连珩的心上,每当此时,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中滚烫颤抖的身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酸胀得厉害,却强忍着不让一滴泪落下。阿宴,你再等等,再等等…… 眼见常用的几味药材将尽,沈宴庭虽高热稍退,脉象却依旧沉弱不稳,急需上好老参、茯苓等物固本续命。 “阿勒川,”他唤来心腹,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持太子手令,去东宫私库,取百年老参一支,茯苓二两,速去速回。” 阿勒川领命而去。然而不过半盏茶功夫,他便脸色铁青地匆匆返回,手中空空如也。 “少君!”阿勒川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私库……空了!看守的禁尉说,太子殿下久病,私库药材早已耗尽!东宫内库的钥匙也在他们总管手里,根本不让属下靠近查看!” 赫连珩的心猛地一沉!耗尽?沈宴庭贵为太子,私库何等丰厚,怎会连几味救命药材都耗尽?这分明是借口!是断绝他自救之路! 他霍然起身,重新换上的北境衣袍上的细碎饰品随着动作叮叮作响:“本君亲自去太医院取!” 沉重的殿门被他猛地拉开,门外,两排玄甲森然的禁尉如同铁塔般矗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锁定了门内那抹刺目的白衣。 “少君请留步。”为首的校尉上前一步,铁甲铿锵,声音平板无波,“无陛下手谕,东宫之人不得擅出此门。” 赫连珩脚步不停,目光如淬毒冰棱直刺过去:“太子命悬一线,急需救命药材!尔等胆敢阻拦,视储君性命如草芥?!” 那校尉身形如山,纹丝不动:“殿下所需药物,太医署自会按时送达。少君请回。”语气毫无转圜余地。 “按时送达?”赫连珩怒极反笑,那笑声在空旷宫道上显得格外森冷瘆人,“送的是催命的毒药吧?!”他目光如电,扫过宫道远处几个探头探脑、穿着低阶宫人服饰的身影,那些人脸上毫不掩饰的窥探与幸灾乐祸如同针尖刺目。赫连珩心中怒火翻腾,属于前世的威势骤然爆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空气,直刺那些窥视者: “看够了么?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太子殿下乃大胤国本,天命所归!纵一时困厄,自有天佑!尔等宵小,躲在阴沟里妄图窥伺天威,也不怕折了寿数,瞎了狗眼!” 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被他话语中森然的杀意和直指人心的刻薄骇得一缩,慌忙隐入墙角不见。禁尉校尉的瞳孔亦是微不可察地一缩,握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 赫连珩不再看他们,猛地转身,“砰”地一声摔上殿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森严铁甲隔绝在外。 殿内重归死寂。赫连珩背靠着冰冷的殿门,胸膛剧烈起伏。东宫已成囚笼,内外隔绝,求药无门……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 他猛地直起身,目光如炬看向偏殿墙角堆放的那几口贴着大红“囍”字的朱漆樟木箱——那是他的“嫁妆”!北境苦寒,却也盛产一些独特药材,陪嫁之物中,或有可用之材! 他急不可耐的打开沉重箱盖,光华璀璨的宝石金器、柔软华贵的貂裘锦缎下,赫然压着几个密封严实的紫檀木小匣。 盖子甫一打开,浓郁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匣中分层码放,赫然是北境特有的珍稀药材:品相极佳的雪域虫草、莹润如脂的雪山蛤油、甚至还有几片薄如蝉翼、散发着清冽寒气的雪魄莲瓣! 阿勒川和卓娜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些药材,尤其是那雪魄莲瓣,是北境王庭秘藏的续命圣品,千金难求。大王子临行前,担忧幼弟体弱,才悄悄将这些压箱底的救命之物塞入嫁妆,以备贺兰宝珠心悸之症发作时的不时之需。 “少君!不可!”阿勒川失声惊呼,声音带着痛惜,“此乃大王子为您备下的保命之物!您的心悸之症……” 赫连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看也未看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锦缎,双手如飞,将匣中的虫草、蛤油、雪魄莲瓣尽数取出,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保命之物?”他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冰,“若殿下不测,本君在这东宫,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要命何用?阿勒川,取净水生火!” 阿勒川和卓娜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与心痛。然而看着赫连珩那不容置疑、甚至隐隐透出杀伐决断的侧影,两人终究不敢再言,默默取来药炉。 炉火重新燃起,舔舐着铜壁。赫连珩跪坐炉前,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片珍贵无比的雪魄莲瓣投入沸水中,清冽奇寒的气息瞬间压过了殿内腐朽的药味。 药香,混合着雪魄莲特有的清寒之气,日复一日地在东宫这方死寂的牢笼中艰难弥漫。赫连珩几乎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候在榻前。喂药、擦身、更换被冷汗浸透的寝衣……困极了,便伏在榻边小憩片刻。那身月白的的衣袍已不复光鲜沾满了药渍。 阿勒川和卓娜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下乌青浓重,却不敢再劝,如此贴身服侍了整整半个月。 这日黄昏,殿内光线昏暗。赫连珩支着额,靠在沈宴庭榻边的脚踏上,连日来的心力交瘁终于将他拖入短暂的浅眠。浓密卷翘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疲惫的阴影,即使睡梦中,眉心也微微蹙着。 榻上,沈宴庭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又一下。 那双深陷在青黑眼窝中的眸子,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一个支颐而眠的身影轮廓。那身影即便在睡梦中也透出的一丝熟悉的倔强与孤清。 巨大的恍惚罩住了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和极致的虚弱,如同梦呓般滑出: “……阿珩?” 声音微弱沙哑,几不可闻。却如同惊雷,瞬间炸醒了浅眠的赫连珩。 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沈宴庭那双半睁的、布满血丝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焦距的眸子,巨大的狂喜如同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他几乎是扑到榻边,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殿下!您醒了?!您感觉如何?” 沈宴庭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赫连珩脸上。昳丽绝伦的容颜,那双此刻盛满了惊喜、担忧,甚至隐隐有水光闪动的眼睛…… 不是他。 那清冷如月、锐利如刃的轮廓,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坚毅的神情……眼前这张脸,美则美矣,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惊惶与柔弱的昳丽,这不是他的阿珩。 巨大的失落瞬间淹没了刚苏醒时那点微弱的火光,沈宴庭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自嘲。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发出几声破碎而苦涩的呛咳,声音低哑虚弱:“孤没事,多谢贺兰少君了,只是未成想,孤竟然还活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赫连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到了沈宴庭眼中那瞬间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光,看到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自厌。 阿宴……是我啊!我就在这里! 这句话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理智瞬间勒紧了他的喉咙。不能说!此刻东宫内外皆是眼线,再者,沈宴庭初醒神智未复,骤然听闻此等惊世骇俗之事,是信是疑?若信,他能否承受这巨大冲击?若疑……自己这“贺兰宝珠”的身份,立刻便会引来杀身之祸,更会连累榻上这刚刚挣回一丝生机的脆弱之人。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剧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脸上迅速堆起属于“贺兰宝珠”的、带着几分怯懦和恰到好处的担忧:“殿下福泽深厚,自能逢凶化吉。您昏迷多日,可吓坏臣……臣妾了。”他微微垂首,掩饰住眼底翻腾的痛楚,声音放得轻柔,“您刚醒,切莫劳神。药已温着,臣妾这就去取来。” 他起身走向药炉,背对着床榻,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宽大袖袍垂下掩住了他紧握到骨节发白、指甲深陷掌心的手。 身后,传来沈宴庭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消散在浓重的药味里。 第5章 东宫其二 沈宴庭的身子,如同龟裂旱土逢了甘霖,以肉眼可见的势头抽枝吐绿般好转起来。深陷如刀削的脸颊终是丰润了些许,灰败死气褪去,薄薄覆上一层带着生机的浅淡血色。每日午后,他甚至可以倚着赫连珩并不厚实的肩臂,一步一挪到长廊下那张老旧的紫檀木摇椅上,沐一会儿深秋里稀薄却珍贵的暖阳。 这日午后,天高云淡,阳光难得慷慨,金箔般洒满庭院。沈宴庭半阖着眼,陷在铺了厚厚绒毯的摇椅里,身上裹着赫连珩坚持给他加上的银狐裘,暖意融融。他目光虚虚地落在庭院角落。那里,赫连珩只露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整个人几乎蹲进了廊柱的阴影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宽大的素色常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手腕,指尖染着可疑的深褐污渍,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石臼里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咳咳……”沈宴庭喉间微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那蹲着的脑袋立刻抬了起来,露出一张被秋阳镀上浅金、眉眼昳丽却难掩疲惫的脸。赫连珩几乎是弹跳而起,几步奔至摇椅旁,袖中滑出一只小巧的青玉瓶,倒出一粒乌黑油亮的丸子,不由分说便塞进沈宴庭微张的嘴里,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股清苦微甘的气息瞬间在口腔化开,顺着喉管滑下,奇异般地压住了喉间的痒意,远比往日那苦涩难咽的汤药好受百倍。 “这是……”沈宴庭含住药丸,有些讶异。这几日的药,似乎……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赫连珩蹲在他摇椅旁,仰着脸,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小小的、献宝般的得意:“前几日见殿下喝药实在辛苦,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他声音放得轻软,带着贺兰宝珠特有的腔调,眼底却流转着属于赫连珩的狡黠光芒,“我就想着,把汤药里的精华熬炼出来,揉进蜂蜜和麦芽糖里,再搓成丸子。喏,就是这个!省了煎煮的麻烦,也免了入口的苦楚,药效半点不差,还能随身带着,方便得很!”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几粒同样乌亮的小丸,指尖还沾着些未洗净的药粉和蜜渍。阳光落在他脸上,那点小小的得意和专注,鲜活得不似作伪。 沈宴庭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心下一暖,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难为少君有心了。” “少君”二字落入耳中,赫连珩心头微微一颤,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暖流交织而过。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饰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殿下言重了。只要……只要您身子能好起来,这点心思算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殿下,您比臣……比宝珠年长,总是殿下殿下的唤着,倒显得生分。私下里……宝珠可否唤您一声……宴哥儿?” “宴哥儿……”沈宴庭微微一怔。这称呼遥远得如同隔世,带着尘封的暖意和早已逝去的亲昵。记忆中,只有母后和外祖才会这般唤他。他下意识地看向蹲在阳光里仰着脸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忐忑的期盼。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半晌,沈宴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这称呼倒是许久未闻了。你若喜欢便叫吧。”他看着赫连珩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声音也温和了些许,“既如此,私下里,孤……我便唤你宝珠。可好?” “好!”赫连珩用力点头,笑容瞬间绽开,如同冰雪初融后绽放的第一朵花,明媚得晃眼。宴哥儿……他终于又能这样唤他了!纵然隔着贺兰宝珠的皮囊,纵然对方全然不知,这一声呼唤,亦是他跨越生死、埋藏心底最深处的慰藉。 日子,便在这样近乎相敬如宾的温情中悄然滑过,东宫依旧是囚笼,禁尉的铁甲森然隔绝着内外,但在这方寸之地,却仿佛被强行辟出了一方暖融融的小天地。 “宴哥儿,尝尝这个!”赫连珩端着一只小巧的青瓷盅,献宝似的凑到在廊下看书的沈宴庭身边。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红枣甜香和清香药味的独特气息飘散出来。“我拿剩下的几片黄芪,配着红枣、桂圆肉,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的粥,最是温补益气。” 沈宴庭放下书卷,看着瓷盅里晶莹粘稠、点缀着深红桂圆肉的粥,他接过小勺舀起一点送入口中,温润香甜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竟意外地可口。“嗯,”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味道很好,宝珠费心了。” “您喜欢就好!”赫连珩笑得眉眼弯弯,顺势在摇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您看,这可比那些苦药汤子强多了吧?回头我再琢磨琢磨,把固本的药材也想法子揉进点心里去……” 沈宴庭看着他絮絮叨叨、兴致勃勃盘算的样子,眼底不禁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少年身上有种奇异的活力,像一束顽强穿透厚厚阴霾的光,固执地温暖着这方死寂的囚笼。 “少君,”卓娜抱着晒好的薄毯走来,看着赫连珩沾着面粉和药渍的衣角,忍不住低声劝道,“您昨夜为熬这粥,又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些琐事,让奴婢们做便是,您何苦如此劳神?殿下若知道了,也要心疼的。”她语气带着真切的不忍。 赫连珩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妨事。宴哥儿吃着顺口,比什么都强。再说了,”他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你们做的,哪有我做的好吃?这粥里的火候,差一分都不成呢!”这话引得卓娜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宴庭的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又上扬了一分。 待到沈宴庭精神稍好,赫连珩便又化身医工。他洗净双手,用掌心焐热了上好的药油,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按着因久卧而僵硬酸痛的四肢关节。 “这里……可是酸胀得厉害?”赫连珩的手指精准地按在沈宴庭肩胛骨下方一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捻着。 一股温热酸麻的触感瞬间扩散开来,沈宴庭闭着眼,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嗯……是这里。” “筋骨躺太久了,气血不通,粘连了。”赫连珩的声音放得轻柔,手上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指腹感受着肌理下细微的结节,“忍着点,宴哥儿。揉开了,夜里才能睡得安稳些。”他专注地按压、推揉,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阿勒川抱着手臂站在廊柱后,看着自家少君那专注的侧影和太子殿下眉宇间难得舒展的平和,心中五味杂陈。他凑近卓娜,声音压得极低:“少君待这太子……实在好得有些过头了。北境送来的那些保命药材,眼都不眨就全用了。如今又……” 卓娜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赫连珩眼下淡淡的青影,叹道:“少君的心……怕是陷进去了。只盼这太子殿下,莫要辜负了才好。” 这厢,沈宴庭整了整被揉按得松快许多的衣襟,重新靠回引枕,看着赫连珩收拾药油,温声道:“我近日好了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些了。你日后不必再夜夜守在我塌前熬着了。”他目光落在赫连珩眼下那片挥之不去的淡青上。 赫连珩手上动作未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在你塌前,我心稍安。再者,”他抬起头,目光坦然,“旁人侍疾,我总是不放心。” 沈宴庭看着他眼底那份固执的关切,心头微动,却又有些无奈。他遥遥指了指赫连珩的眼下:“你眼下都熬青了,面色也憔悴。我可没有苛待美人的嗜好,传出去岂不有损我清名?”他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 见赫连珩又要开口反驳,沈宴庭连忙止住他话头,抬手指了指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左不过在哪都是睡。你既放心不下,我那床又宽大的很,睡上三四人也不成问题。”他顿了顿,看着赫连珩瞬间微僵的神色,蓦地想起对方的身份和那奇特的体质,唯恐这提议显得唐突孟浪,连忙补上一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坦诚:“只是睡觉而已。我纵然想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且宽心,安心歇息便是。”他意在打消对方的顾虑,表明自己绝无非分之想。 赫连珩前世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几个汉子挤在一张通铺上也是常事,更何况他与沈宴庭一同长大,少年时抵足而眠更是寻常。可如今……他顶着贺兰宝珠的身份,又是个可以孕育生命的奇特体质,听着沈宴庭如此坐怀不乱,对“贺兰宝珠”如此之贴心,心里竟莫名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他手里收拾药瓶的动作没停,面色却是不自觉沉了下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入了夜,宫人们默然无声地鱼贯而出,一盏盏描金宫灯次第点亮,将寝殿染上昏黄暖意。赫连珩看着那张宽大的床铺却犯了难。按常理,嫁为人妇,从了夫主,理应睡在内侧。可如今情势特殊,他为了夜间能随时起身照料沈宴庭,睡在外侧显然更为便利。于情于理,这位置实在难以定夺。他只得蹙着眉,神情沉沉地看向靠在床头看书的沈宴庭,等他示下。 沈宴庭抬眼,便看到赫连珩站在床前,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如瀑垂落腰间,映着烛光,那张昳丽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纠结。想起他自下午起兴致就不高,想来是自己那番“同榻而眠只是睡觉”的言语无意间冒犯了眼前之人。他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足了些,此刻看着对方那副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竟莫名地生出了一丝逗弄之意。 他默默放下书卷,自己先挪到了床榻最里侧,然后支撑起脑袋,侧着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床前的美人,眼中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拍了拍身侧空出的、足有两人宽的位置:“过来吧,少君。且不说你我二人之间这距离尚且能睡下两个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可是有心上人的。莫要把我当成什么登徒浪子了。” “你有心上人了?”赫连珩猛然抬头,放下的齐腰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是啊,”沈宴庭淡淡应道,随即翻过身平躺下,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深重的寂寥,“但他死了。我得为他守身如玉。所以少君莫怕,安心就寝便是。” 饶是赫连珩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沈宴庭说的就是前世的自己!只觉得心口一痛,眼眶也热热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慌忙背过身去,面对着冰冷的帐幔躺下,心绪翻腾如沸,五味杂陈,哪里还能入睡?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 寝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沈宴庭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也撕开了这虚假的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辛苦你这段时间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等再熬段时日,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夜色沉沉,赫连珩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声道:“你不会死的!我有的是办法救你!我说过,定会救你!” 沈宴庭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疲惫和认命的苍凉,自顾自地畅想着,像是在交代遗言:“我还是有点资产的。汴京西南街的宝珍阁、郊外还有几座大宅田产,都是我外祖父赫连老大人,当年悄悄留给我的。足够你……只要你不回北境,几十年衣食无忧总是够的。” 赫连珩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只希望你在我死后,”沈宴庭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得令人心碎,“能为我母家……赫连氏,供奉牌位,日夜上香祈福就好。他们满门忠烈,不该断了香火。”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追忆,“还有在南山脚下,有座小小的宅院,很清净。里面葬的是我的爱人。他生前最是怕冷,无需多做什么,只需每年冬日落雪之时,去为他扫扫墓,添一捧新土……还有……” “别说了!”赫连珩再也忍不住,猛地翻身,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冰凉的指腹带着微微的颤抖,死死地按在了沈宴庭的唇上,将他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求你……别说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在黑暗中破碎开来。 沈宴庭却并未推开他的手。反而,一只枯瘦却依旧温热的大手覆了上来,轻轻拢住了他按在自己唇上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纤细的指节和掌。黑暗中,沈宴庭的双眸亮得惊人,如同寒潭中投入了星火,直直地穿透黑暗,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赫连珩。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叹息的温柔,清晰地响起: “你既不想让我死,又不想认我。” “阿珩,你何时变得这么难哄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赫连珩的耳边、心底轰然炸响,他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僵硬如石,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半分。言语彻底涩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沈宴庭握着他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黑暗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而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无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