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混乱在宫人战战兢兢的忙碌中草草平息,赫连珩被小心翼翼地搀扶上了一架铺着厚软锦垫的肩舆。阿勒川寸步不离地护在肩舆一侧,手始终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个可疑的角落。
队伍再次移动,穿过一道又一道巍峨沉重的宫门,阳光被高耸的宫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投下浓重的阴影。沿途遇到的宫娥太监,无不屏息垂首,退避道旁,连大气都不敢喘,偶尔偷偷抬眼瞥向那肩舆上身着华美嫁衣的“少君”,目光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好奇、怜悯、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赫连珩靠在肩舆柔软的靠背上,闭目养神,仿佛虚弱不堪。只有紧握在宽大袖袍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座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显得陌生而压抑的宫阙。每一块熟悉的砖石,每一道熟悉的宫门,此刻都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前世的愚忠与天真。
不知过了多久,肩舆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却又透着一股沉沉暮气的宫殿前停下。殿宇飞檐斗拱,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高悬的匾额上书鎏金大字——东宫。
然而,本该是储君威仪的东宫,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死寂之中。宫门前守卫的侍卫,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沉重。空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浓重药味,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弥漫开来,盖过了所有熏香的气息,直冲鼻端。
没有预想中的宾客盈门,没有喧闹的喜乐,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迎亲仪式。殿内光线昏暗,只点着几盏昏黄的长信宫灯,将巨大的殿柱和空旷的厅堂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寥寥几个宫人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没有生气的木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
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的压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人心头。
赫连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越过殿中象征性摆放着几盘干瘪果品的桌案,越过那些垂首的宫人,直直地射向大殿最深处那张宽大的、被重重帷幔半掩着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
暗红色的帐幔低垂,遮住了大半视线。只能隐约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形,盖着明黄色的锦被,那锦被之下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的轮廓。
一个穿着深绯色女官服饰、面容严肃刻板的中年女子从床榻旁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目光如刀,带着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飞快地在赫连珩身上扫视了一圈,尤其是在他那张过于昳丽却难掩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少君一路辛苦。太子殿下沉疴已久,无法起身行大礼。陛下有旨,一切从简,莫要惊扰殿下静养。吉时已到,行叩拜之礼,便算礼成。”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端着红漆托盘的太监便上前一步。托盘里没有合卺酒,没有结发之物,只有孤零零的一只白瓷盖碗。碗口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散发出一股微腥的味道。
“此乃太医院精心调配的安神固元汤,请少君饮下,稍后……”女官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重重帷幔后的床榻,语气平板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薄,“便于殿下身边侍疾。”
侍疾?
赫连珩的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汤药上,前世鸩酒的灼痛仿佛再次在喉间烧起,这碗里,又是什么东西?是助孕?还是催情?抑或是……另一种慢性的毒?为了确保这个“容器”能顺利诞下他们需要的“血脉”?
他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涌而起的戾气。卓娜见状则飞快地、带着恳求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腕。
赫连珩深吸一口气,那浓重的药味呛入肺腑。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再抬起时,脸上只剩下属于“贺兰宝珠”的、带着几分怯生生的顺从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虚弱。他微微点了点头,动作轻缓,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弱无力。
在女官和太监的注视下,他被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大殿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象征性的拜垫。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膝盖触碰到冰凉的锦垫时,他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全靠卓娜暗中用力才稳住身形。
“一拜天地——”女官平板的声音响起。
赫连珩被扶着,对着空荡荡的殿门方向,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他心中无声的叹息如同沉入深潭的石子。
“二拜君亲——”转向北方,那是皇帝寝宫的方向。
头颅再次低下。赫连珩紧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昏君!老贼!这笔血债,他日必清算!
“夫妻……”女官的声音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对拜——”
赫连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被搀扶着,缓缓转过身,面朝那重重帷幔后无声无息的床榻。
夫妻?
他与沈宴庭?
前世隔着君臣鸿沟,隔着血海深仇,隔着阴谋算计,爱恨痴缠至死方休,也未敢奢望过“夫妻”二字。今生,却在这般荒诞屈辱的情形下,顶着别人的皮囊,对着一个垂死之人,行了这所谓的“夫妻对拜”?
巨大的荒谬感牵制住了他,他几乎无法弯下腰去。
“少君?”卓娜在他耳边极轻地提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赫连珩闭上眼任由阿勒川和卓娜扶着自己,对着那死寂的床榻,深深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礼——成——”女官拖长了音调,为这场荒诞的仪式画上了句点。她转向赫连珩,示意那端着药碗的太监上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请少君用药,早些安歇,莫要耽误了侍奉殿下的时辰。”
那碗深褐色的、散发着微腥气息的汤药,被递到了赫连珩面前。
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女官的眼神带着审视和催促,太监的手稳稳地端着托盘。
赫连珩缓缓抬起眼。他的目光掠过那碗药,掠过女官刻板的脸,最终,再次落向那重重帷幔之后。
他伸出了手。
那只属于贺兰宝珠的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伸向那只白瓷盖碗。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温热的碗壁之时——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毫无预兆地从那重重帷幔之后传了出来,瞬间打破了东宫死水般的沉寂。
那咳嗽声剧烈而痛苦,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撕裂开来,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艰难而短促的喘息。
女官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耐烦,却不得不转身面向床榻方向,语气稍微缓和了一分:“殿下?您醒了?可是被惊扰了?”她说着,警告般地瞥了赫连珩一眼。
赫连珩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咳嗽声死死牵制,那声音……那被病痛折磨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是沈宴庭!
帷幔被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猛地从里面掀开!
“滚出去。”
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响起,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赫连珩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抬眼望去,只见那暗红的帐幔缝隙间,露出一张苍白得如同新雪覆地的脸,曾经飞扬入鬓的剑眉,此刻因痛苦而紧锁,在眉心刻下深深的沟壑。挺直的鼻梁下,是两片毫无血色的、干裂起皮的薄唇。而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星辰、或戏谑或深沉、无数次在赫连珩梦中清晰浮现的眼睛……此刻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眼白布满了可怖的血丝,瞳孔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冰冷的暴戾。
赫连珩只觉得呼吸一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这哪里还是那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太子?这分明是一具被病魔和绝望硬生生熬干了所有生气的……活着的枯骨。
赫连珩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着下唇,才将那一声几欲冲口而出的悲鸣死死压回腹中。
“殿、殿下……”女官显然也被沈宴庭眼中那骇人的戾气慑住,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吩咐……”
“孤让你滚出去!”沈宴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困兽般的嘶哑和暴怒,他死死盯着女官,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抓着帐幔,手背上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聋了吗?!所有人!都给孤滚出去!”
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打断了他的怒吼。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灰败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殿内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女官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阵青一阵白。她看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的沈宴庭,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赫连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所有的不甘和屈辱都化作了一声僵硬的行礼:“……是。”她狠狠地瞪了赫连珩一眼,仿佛在警告他安分守己,然后才带着满殿的宫人,如同退潮般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大殿,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的死寂,重新笼罩了空旷的内殿。只有沈宴庭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在昏暗的空间里回荡,每一声都像是敲在赫连珩的心尖上。
阿勒川紧张地护在赫连珩身边,警惕地看着床榻方向。
许久,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只余下沉重而艰难的喘息。
帷幔被彻底掀开。沈宴庭费力地支撑起上半身,靠在厚厚的引枕上。他微微侧过头,那双布满血丝、阴鸷冰冷的眸子,如同审视一件物品,毫无温度地落在了赫连珩身上。
“贺兰……宝珠?”沈宴庭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漠然。他上下打量着赫连珩,目光在他过于华丽刺目的嫁衣、纤细的脖颈和那张苍白却难掩绝色的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因惊惧而微微睁大的漂亮眼睛上。
沈宴庭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似乎想做出一个安抚或者嘲弄的表情,却只牵动了脸上的肌肉,显得更加僵硬而疲惫。他移开目光,不再看赫连珩,仿佛多看一眼都耗费力气,只盯着床榻边那盏昏黄的宫灯跳动的火苗,声音低哑地开口:
“吓到你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喘息,又强行压了下去,“不必怕。孤这副样子……你也看到了,做不了什么。”
赫连珩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他死死地咬着唇内软肉,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股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泪意逼了回去。
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让你嫁过来,是父皇的意思,也是北境的意思。”沈宴庭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地陈述着一个冰冷的事实,“冲喜?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嘲讽和自厌,“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重新看向赫连珩,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有对自身处境的厌倦,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悯。
“孤活不了几天了。”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你……只需安安分分地待在这东宫,待在这间屋子里……便好。”他微微阖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没人会逼你做什么。等孤……咽了气……”他停顿了很久,才极其艰难地吐出后面的话,“或许……会放你自由。”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说完这些,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彻底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赫连珩一眼,仿佛这个被强行塞到他身边的“侧妃”,与这殿中的空气并无区别。
“阿勒川……你们也下去吧。”赫连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在殿外……守着。”
阿勒川担忧地看着他:“少君……”
“下去。”赫连珩重复道,语气不容置喙。
阿勒川与卓娜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忧虑,但最终还是恭敬地行礼,退了出去。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内外。
偌大的喜殿里,只剩下两个人。
赫连珩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着床榻上那个紧闭双眼、仿佛已沉沉睡去的枯瘦身影。沈宴庭方才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来回切割。
“活不了几天了”……
“各取所需”……
“没人会逼你”……
“咽了气……放你自由”……
这些话,是沈宴庭对这个“贺兰宝珠”说的。是安抚,是承诺。
可听在赫连珩的耳中,却如同万箭穿心!
他仿佛看到了这三年来,沈宴庭是如何在这座华丽的囚笼里,被病痛和绝望一点点吞噬掉所有的生机和希望。看到了他是如何在阴谋的漩涡中挣扎一点点磨灭了所有的光亮,最终只剩下这具被掏空的躯体。
一股铺天盖地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赫连珩彻底淹没。
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当年诏狱之中,他以为饮下那杯鸩酒,能换沈宴庭安然无恙,能换赫连家平安。他以为那是他报恩的方式,是他能做的最后牺牲。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释然赴死!
可结果呢?
赫连家九族尽灭!沈宴庭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而他,成了仇人手中一枚用来羞辱沈宴庭、延续所谓血脉的工具!
他当年的死,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他在乎的一切,都拖入了更深的深渊。
如果……如果他当年没有选择死……如果他拼死一搏,哪怕血溅宫门……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是不是赫连家不会覆灭?是不是……沈宴庭就不会被磋磨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巨大的痛苦和悔恨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锐痛。他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殿柱上。冰冷的触感透过单薄的嫁衣传来,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翻腾。
他缓缓地、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到地上,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宽大的、绣着金线朱雀的袖袍垂落下来,将他整个人包裹在一片刺目的猩红之中。
终于,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在沈宴庭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中,赫连珩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齿间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
阿宴……对不起……
这无声的悲鸣,在死寂的东宫深处,被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无声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