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虚无的泥沼中浮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被彻底消解、遗忘于时间之外的永恒孤寂。赫连珩曾认为,这便是饮下鸩酒后理所当然的归宿,将军的傲骨、权谋的硝烟,连同那些床第间滚烫的喘息与刻骨的纠缠,都随着那穿肠的灼痛,化为齑粉,散入幽冥。
然而,死寂并非永恒。
刺耳的唢呐声与锣鼓的喧嚣密集如雨点般敲打刺穿了这片虚无,那声音无孔不入,搅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那鼓点翻腾震荡。
赫连珩猛地睁开眼,只觉着天旋地转,脖颈如负巨石,僵涩难移。他艰难转动眼珠,方知自己正以别扭之姿歪斜于步撵内,视线一寸寸地下移,大红如血的锦袍覆盖在他陌生的身躯上,金线绣制的朱雀振翅欲飞,宽大的袖口滑落些许,露出一双绝非己有之手。
那手,骨节虽称分明,却纤细若初春柳枝,细腻如羊脂白玉。修剪圆润的蔻丹指甲,于幽暗中泛着莹莹珠光。无力,娇贵,与他记忆中那握惯丈八长枪、于万军中斩将夺旗的手,判若云泥。
一股寒意倏然窜上脊背,瞬间冻结四肢百骸。
这不是他的身体!
他试图撑起身子,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念头刚起,源自四肢百骸深处的酸软无力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刚勉强弓起一点腰身重心猛地失衡,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软泥,重重地砸向轿厢。
“砰——!”
闷响如巨石坠地,轿身随之剧震倾斜。
“哎哟!”
“稳住!压住杠子!”
“娘嘞!里面怎么了?!”
惊惶叫嚷混杂着轿身失控的狂颠骤然炸开,赫连珩只觉天旋地转,狭小轿厢若狂掷的骰盅,身躯在其中被狠狠抛起又砸落,他非但没有试图稳住身形,反而在混乱中顺势猛地一滚,用肩背狠狠撞向那层隔绝内外的猩红帷幕。
下一瞬,刺目的天光混合着喧嚣的人声和尘土的气息将他淹没,无数道惊惶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尖叫声、抽气声、慌乱的脚步声混杂着方才那喜庆的锣鼓唢呐,构成一片混乱不堪的噪音浪潮,狠狠拍打着他嗡嗡作响的耳膜。
“少君——!”
一双有力的手臂迅速而小心地伸了过来,将他半扶半抱起来。赫连珩摔得七荤八素,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仪态身份,几乎是本能地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那少年人结实温热的胸膛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胸腔的闷痛。
“咳咳……”他喘得像个破风箱,肺叶火烧火燎。
身陷狼狈痛楚,脑海深处却有如被震荡天光劈开缝隙,骤然一片清明。人死之后,踏上那轮回的奈何桥,懵懂之魂问得最多的,无非是“我是谁”与“我在哪里”这两桩亘古的疑惑。
可此间,没有忘川水,没有孟婆汤,更没有那座连接生死的桥。
他比所有迷途的魂灵都多了一个问题,一个更为刻骨铭心的诘问——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个风雪漫天的寒夜,诏狱之中那杯中鸩酒的苦涩,还有沈宴庭在风雪中模糊不清、最终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脸……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终结?
“该死的中原人!早说了!断不可让这些没骨头的软脚虾抬少君步撵!尔等偏不听!”扶着他的锦衣少年,声音清亮却充满了暴戾之气,对那群挣扎爬起、抖若筛糠的中原宫人厉声斥骂。少年着素银窄袖锦袍,袖口领缘银线绣神秘北境云纹,腰束牛皮鞶带,悬一柄镶狰狞狼牙弯刀。此刻,他眼神锐利如刀,挟毫不掩饰的杀意扫过面无人色的宫人,“若少君有半分闪失,且看尔等有几颗头颅够砍!如何向王上、向整个贺兰部交待!”
少年身后,几名同样身着北境服饰的少女也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她们穿着色彩艳丽的窄袖长裙,外罩绣着繁复花鸟的短坎肩,乌黑的发辫上缠绕着彩色的丝线和小巧的银铃、松石,随着急促的动作发出细碎而慌乱的轻响。一个圆脸大眼睛的侍女胆子稍大些,似乎想碰触赫连珩沾了灰尘的额角,又畏惧于少年护卫的怒气不敢真的落下,只能轻声用北境语反复叨念着:“宝珠不痛不痛,图尔雅给你吹吹,吹吹就好……”声音软糯,满是稚拙安抚。
“图尔雅!”另一个年纪稍长的沉稳的侍女立刻低声喝止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垂首肃立却难掩窥探之色的中原宫人,也用北境语快速而严厉地纠正,“慎言!这里是中原皇宫!要称‘少君’!”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紧绷身体将他人的视线隔开。
那叫图尔雅的圆脸侍女吓得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连忙改口,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限委屈:“是,是……少君……吹吹,吹吹就不痛了……”她鼓起腮帮子,真的朝着赫连珩摔得发红、蹭破了一点油皮的额角处,笨拙又无比认真地轻轻吹着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所有的伤痛。
“宝珠”……“少君”……
破碎画面随此二称强行挤入脑海:风雪呼啸的辽阔草原,巍峨矗立的白色毡帐,一个被众多仆妇小心翼翼簇拥着,面带怯懦茫然的少年身影,更有一个威严模糊之声,挟不容置疑之令:“……吾儿宝珠,身负贺兰一族至纯血脉,男儿之躯亦可孕育子嗣……此去大胤,嫁与太子为侧妃,一为冲喜,二……务须为太子殿下诞下血脉,续大胤储君正统……”
无数破碎的、浸透极致恐惧绝望的哭嚎瞬间绞紧赫连珩意识——那是“贺兰宝珠”的记忆残片,充满被至亲背弃的茫然无措,走向未知深渊的求死之心!
“让我死”之念如星火投滚油,刹那点燃赫连珩魂灵深处所有暴戾,此怒直指九重昏君及摧残贺兰宝珠至此的贺兰部,为攀附权贵竟将活人摧残至此,此等手段,与他前世所历构陷毒杀,何其相似,一般肮脏,一般令人作呕!
扶他的阿勒川敏锐捕捉到他身上骤迸的迥异气息,那气息令这自幼与狼群搏杀的勇士亦心下一凛,下意识收拢手臂,忧切俯首,以母语急问:“少君?您……如何了?”
“如今是何年?太子……为谁?”
阿勒川不疑有他,只当少君惊吓过度,忙低声道:“回少君,今乃大胤开元四十七年。太子是大胤元后所出,名讳沈宴庭。”他顿了顿,压低嗓音,带着北境人特有的直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宽慰,“少君勿忧,我听闻太子已是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了。想来他咽气之日,便是少君脱困之时。”
开元四十七年!距他身亡时仅过三载?!
赫连珩瞳仁骤缩,如遭雷击,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仅仅三载,他的阿宴竟已病入膏肓?!
“听闻……太子母家,其外祖赫连东珠官拜宰相……难道……难道他们不曾竭力医治太子?”他声音抖得更甚,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挤出,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探询。
阿勒川闻言,浓眉微蹙,脸上掠过一丝诧异与怜悯,似乎奇怪少君竟不知此等朝野皆知之事。他环顾四周,见中原宫人离得稍远,才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白:“赫连氏?少君有所不知了。赫连氏勾结盐枭,私贩巨利,罪证确凿,陛下圣裁,镇北将军赫连珩赐饮鸩酒,赫连氏满门……”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声音沉下去,“……斩立决!”
阿勒川的话,不亚于九天惊雷,在赫连珩脑中轰然炸响,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杯他甘之如饴饮下的毒酒,他用性命换来的交易筹码,非仅为偿赫连东珠那点养育之恩,更为换取狗皇帝与左相那看似金口玉言的承诺——保沈宴庭储位无虞,保赫连氏血脉不绝!
滔天恨意瞬间冲垮他强撑的堤防,食言而肥!背信弃义!昏君!他们诓骗于他!用他赫连珩的命,用他全族数百口无辜者的鲜血,铺就他们肮脏权谋之路!非但屠戮赫连全族,连沈宴庭这亲生子、他们曾允诺力保的储君,亦被如此歹毒手段磋磨至此!
“噗——!”
一口滚烫腥甜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头,贺兰宝珠这具本就孱弱不堪、饱受摧残的躯壳,如何承受得住如此狂暴心绪冲击。咳出的鲜血直直洒在紧捂唇瓣、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背上,温热,黏稠,带着脏腑撕裂般的灼痛,瞬间浸透粗糙布条,亦染红了盖头下缘刺目的猩红。
“少君!您……您吐血了?!”图尔雅尖叫带着哭腔,惊恐欲绝。
卓娜一改往日的沉稳,脸色亦瞬间煞白,强自镇定低喝:“噤声!取净帕来!”声音亦带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勒川抱着他的手臂猛地收紧,少年强健臂膀因愤怒与忧惧而剧烈颤抖,他死死盯着赫连珩惨白染血的面庞,那双如同兽眸中燃起熊熊怒火与杀意,猛地转向抬轿的中原人,声音如淬寒冰,自牙缝挤出:“若少君有半分差池,我阿勒川以狼神之名立誓,定要尔等……剜心为祭,血债血偿!”
“等等……无事……”虚弱气音自赫连珩喉间滑出,他狠狠咽下喉间残余铁锈血沫,用尽全身意志,将那属于贺兰宝珠的、令人作呕的软糯死死压下。再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尾音却抖得厉害:
“不过是刚才路途颠簸有些气血翻涌,不碍事的……”
一旁侯着的嬷嬷带着虚假关切与不易察觉的审视轻轻哼出声:“少君玉体金贵,可要当心。东宫不远了,太子殿下……还等着您冲喜呢。”那“冲喜”二字,刻意加重拖长,如淬毒之针,带着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嘲弄与幸灾乐祸。
赫连珩不再回应,只将那只沾满己血、裹着厚重纱布的手死死攥紧,纤细白皙的指尖,此刻用力至骨节惨白扭曲变形,指甲深陷掌心软肉留下月牙形血痕,混着纱布血污,一片狼藉。
他借着阿勒川的支撑,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浓密眼睫半掩下,眸光如淬寒冰之刃,穿透周遭混乱,穿透巍峨宫墙冰冷光泽,直刺深宫幽处。
大胤。
他回来了。
自地狱尽头,踏仇敌血路,披此“贺兰宝珠”荒诞皮囊,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