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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别

作者:扶池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鸩酒、白绫,你选一样罢。”


    低沉的嗓音自阴湿的诏狱深处响起,身着象征权柄的朱紫官袍的宰相背对着铁栏,他素以儒雅沉稳著称,此刻那沉如山岳的身躯却微微佝偻着。


    赫连珩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新添的鞭痕交错着尚未愈合的旧创,每一处都在吞噬着他残存的生命力。那曾经如舞枪弄棒的十指,在连日酷刑的折磨下早已血肉模糊,指骨嶙峋不复昔日的苍劲。然而,他的脸上竟奇异般维持着一片润如玉的平静,仿佛这身皮囊所受的苦楚已与灵魂剥离。


    目光落在那托盘之上:白玉雕琢的樽盏盛着半盏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摇曳的狱灯光下折射出致命的光泽。旁边垂落着一匹素净如雪的白绫。他没有思忖接过了那白玉樽,冰冷的玉质触碰到掌心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赫连东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张素来威严端方的面容,此刻被深重的哀恸与挣扎撕扯得沟壑纵横,满目皆是苍凉与创痛。他避开赫连珩的目光,声音里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莫要怪我,珩儿……盐税一案,盘根错节,非一人之力可挽狂澜。你就当是为了宴儿的太子之位稳如磐石,为了这江山社稷的片刻安宁……”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那句沉甸甸的承诺,“百年之后,我定亲自去九泉之下,向你父亲磕头赎罪。”


    赫连珩听着这字字如刀的话,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他费力地挪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忍着周身撕裂般的剧痛,对着这位曾予他庇护与教养之恩的“祖父”重重地跪了下去,三声闷响在死寂的牢狱中格外清晰,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乌青,渗出细小的血珠。


    长时间的沉默与刑罚折磨,让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不成样子:“当年温家蒙冤满门倾覆之际,您肯收留我赐我赫连之姓、为家父奔走鸣冤,已是再造之恩。珩儿万死难报其一,”他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腹的伤处,“今日,若珩儿这残破之躯尚能化作一柄钝刀为祖父斩断些许荆棘,我便是甘之如饴、万死不辞,何来……赎罪一说?祖父此言,莫要折煞珩儿。”他艰难地咽下喉间的腥甜,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炼狱般的景象——冲天而起的火光吞噬着楼宇轩榭,凄厉的哭喊与冰冷的刀锋交织,尸骸如山,鲜血浸透了温府门前的每一寸石阶……


    旋即他又抬起头,眼中燃起最后一丝微弱却炽烈的光芒,带着近乎卑微的祈求:“只是祖父……”他气息急促,声音微弱却清晰,“能否……能否让我再见太子一面?我有话……必须亲口对他说……”


    赫连东珠看着他眼中那瞬间迸发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希冀,心头剧震,随即涌上更深的无奈与痛楚。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念道痴儿孽债。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你且安心上路吧,宴儿乃是与我血脉相连的亲外孙,我自会倾尽全力护他周全,保他尊荣。况且,”他目光重新落回赫连珩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待死之囚,又以何颜面再去见当朝储君?莫要……徒增伤悲了。”


    赫连珩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点点清冷的月华,不知何时已悄然穿过高窗上粗重的铁栅栏,斜斜地洒落进来,温柔地抚过他清隽绝伦却伤痕累累的侧脸,抚过他沾着血痂的眉骨,抚过他失去血色的薄唇。纵然身陷囹圄,遍体鳞伤,被命运推至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此刻沐浴在这片清辉中的赫连珩,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折的澄澈与皎然。那是一种被尘世污浊遗忘、被苦难淬炼后依然未被磨灭的纯净。


    他不再看赫连东珠,而是微微仰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牢顶,望向了那不可见的九重宫阙,望向了那个他再也无法触及的人。染血的唇瓣轻启,每一个字都清晰而缓慢,带着虔诚与最后的祝福:


    “臣恭祝殿下:天下升平,江山永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腹部的剧痛开始如毒藤般蔓延缠,“今以身换此困局得解,惟愿殿下前路坦荡,再无荆棘……”


    语毕,他不再有丝毫迟疑。那只染满血污与尘垢的手蓦然攥紧了冰冷的白玉樽杯壁,忽而在赫连东珠惊痛欲绝却无法阻止的目光中,他猛地仰起头,将那盏琥珀色的鸩酒尽数倾入口中。


    辛辣、灼热、带着一股奇异的甜香,瞬间灼烧过他的喉咙,像一条火蛇钻入脏腑。没有给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他甚至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喉结滚动,杯盏已空。


    “哐当”一声轻响,白玉樽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落,摔在石地上,碎成几片,如同他即将终结的生命。


    剧痛来得急而烈,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他腹内疯狂地搅动、穿刺,又似有千斤巨石狠狠砸落,碾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弓起身子,像一只被投入沸水的虾,剧烈地痉挛着,一口暗红色的血沫抑制不住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下颌和前襟。昏暗的烛火在眼前疯狂跳跃,重影叠叠。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瞬间,模糊的视野边缘猛地掠过一角玄色衣袂。那钻心蚀骨的剧痛,竟奇异地随着这抹玄色的出现而骤然远离、淡化,他只觉得自己沉重僵硬的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没有预想中撞击石地的冰冷与坚硬,他落入了一个怀抱。


    一个极其温暖、甚至带着灼烫体温的怀抱。那怀抱如此熟悉,带着他魂牵梦绕的清荔香气,却又如此陌生,因为那怀抱的主人此刻正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


    有温热的水滴,急促地砸落在他的面颊上,滑过他干裂的唇瓣,渗入口中。那不是雨水,带着绝望的咸涩,混合着他自己口中浓重的血腥气,汇成一种世间最苦涩的味道。


    之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吞噬了他所有的知觉。


    ……


    “阿珩——!!!”


    那一声悲鸣撕心裂肺,瞬间刺穿了诏狱死一般的沉寂,尾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冲撞久久不散。


    沈宴庭,这位素来以清冷自持、仪态端方著称的储君,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储君的威仪,他几乎是撞开了牢门,踉跄着扑跪在地,在赫连珩身体触地的前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死死接住拥入怀中。


    怀中的人,轻得可怕,软得可怕。像一只从万丈高空跌落、被狂风彻底撕碎了羽翼的残鸢,所有的华彩、所有的生机,都已在那致命的坠落中消散殆尽,只剩下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沈宴庭紧紧抱着他,用自己滚烫的胸膛去煨贴那刺骨的寒凉,试图用自己的心跳去唤醒另一颗沉寂的心。


    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又惊惧地描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昔日那双流转璀璨、盛满星辰与笑意的眼眸,此刻紧紧闭合着,长睫在毫无血色的肌肤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即使勉强睁开,也只剩下空洞,映不出任何光亮,如同两颗蒙尘的琉璃珠。


    鲜血,并非鲜红夺目的热血,而是混杂着脏腑碎块的、粘稠暗红的污血,还在不断地从赫连珩苍白的唇间涌出,它们染红了他早已褴褛不堪的囚衣前襟,更染红了沈宴庭明黄蟒袍的袖口和那双死死抱着他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颤抖的手。


    “阿珩…求你看着我…”沈宴庭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堤防,只想将积压在心底、未来得及倾诉的千言万语,在这一刻尽数倾倒出来。


    那句凝聚了所有绝望与追随殉情的誓言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一只苍白到几近透明的指腹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冰冷的尘土轻轻地覆在了沈宴庭因悲恸而剧烈翕动的唇上。


    赫连珩用他凝聚的最后一丝力气,来完成这个无声的阻拦。长长的睫毛如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一下,即使未能真正睁开,沈宴庭也能从那微弱的动作里,感受到一种恳与祈求——阻止他,阻止他说出那句话,阻止他走向那条绝路。


    沈宴庭浑身如遭雷击,所有未出口的决绝誓言,所有倾泻的悲鸣,都被这只冰冷的手指死死地按回了喉咙深处,堵在了那撕裂般的心口。他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胸腔里绝望地翻滚。


    他只能低下头,用同样冰冷刺骨的脸颊,死死地、贪婪地贴住那只覆在他唇上的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赫连珩指间的血污与尘土,也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那一点点流逝的冰凉。他绝望地感受着,那指尖残留的属于生命最后的一丝微弱的暖意,无论他如何用尽全力去紧握去贴合,依旧不可挽回地一点点地消散在阴冷死寂的空气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怀中那具身体,温度在飞快地流逝。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覆盖在自己脸庞的素手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也彻底消失,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


    牢狱之外,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出呜呜咽咽的悲鸣,仿佛天地同悲。然而,这幽深的地底牢狱里,却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这里只有凝固的绝望,沉重的死寂。那呜咽的风声,带不走任何东西,更带不走这牢笼里刚刚挣脱束缚、却已了无生息的自由灵魂。


    没有惊天动地的诀别誓言,没有缠绵悱恻的临终嘱托,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道别。


    只有怀中这具躯体渐渐冷却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压在他的心上。


    抛却生死,难续同心。早生华发,困守痴梦。惟求同柩眠,千秋共陵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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