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庭的身子,如同龟裂旱土逢了甘霖,以肉眼可见的势头抽枝吐绿般好转起来。深陷如刀削的脸颊终是丰润了些许,灰败死气褪去,薄薄覆上一层带着生机的浅淡血色。每日午后,他甚至可以倚着赫连珩并不厚实的肩臂,一步一挪到长廊下那张老旧的紫檀木摇椅上,沐一会儿深秋里稀薄却珍贵的暖阳。
这日午后,天高云淡,阳光难得慷慨,金箔般洒满庭院。沈宴庭半阖着眼,陷在铺了厚厚绒毯的摇椅里,身上裹着赫连珩坚持给他加上的银狐裘,暖意融融。他目光虚虚地落在庭院角落。那里,赫连珩只露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整个人几乎蹲进了廊柱的阴影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宽大的素色常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手腕,指尖染着可疑的深褐污渍,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面前石臼里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咳咳……”沈宴庭喉间微痒,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那蹲着的脑袋立刻抬了起来,露出一张被秋阳镀上浅金、眉眼昳丽却难掩疲惫的脸。赫连珩几乎是弹跳而起,几步奔至摇椅旁,袖中滑出一只小巧的青玉瓶,倒出一粒乌黑油亮的丸子,不由分说便塞进沈宴庭微张的嘴里,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一股清苦微甘的气息瞬间在口腔化开,顺着喉管滑下,奇异般地压住了喉间的痒意,远比往日那苦涩难咽的汤药好受百倍。
“这是……”沈宴庭含住药丸,有些讶异。这几日的药,似乎……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赫连珩蹲在他摇椅旁,仰着脸,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小小的、献宝般的得意:“前几日见殿下喝药实在辛苦,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他声音放得轻软,带着贺兰宝珠特有的腔调,眼底却流转着属于赫连珩的狡黠光芒,“我就想着,把汤药里的精华熬炼出来,揉进蜂蜜和麦芽糖里,再搓成丸子。喏,就是这个!省了煎煮的麻烦,也免了入口的苦楚,药效半点不差,还能随身带着,方便得很!”
他摊开手,掌心躺着几粒同样乌亮的小丸,指尖还沾着些未洗净的药粉和蜜渍。阳光落在他脸上,那点小小的得意和专注,鲜活得不似作伪。
沈宴庭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眸,心下一暖,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难为少君有心了。”
“少君”二字落入耳中,赫连珩心头微微一颤,一丝隐秘的酸涩与暖流交织而过。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掩饰住眸底翻涌的情绪,只低声道:“殿下言重了。只要……只要您身子能好起来,这点心思算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殿下,您比臣……比宝珠年长,总是殿下殿下的唤着,倒显得生分。私下里……宝珠可否唤您一声……宴哥儿?”
“宴哥儿……”沈宴庭微微一怔。这称呼遥远得如同隔世,带着尘封的暖意和早已逝去的亲昵。记忆中,只有母后和外祖才会这般唤他。他下意识地看向蹲在阳光里仰着脸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忐忑的期盼。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半晌,沈宴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嘴角牵起一个极浅的弧度:“这称呼倒是许久未闻了。你若喜欢便叫吧。”他看着赫连珩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声音也温和了些许,“既如此,私下里,孤……我便唤你宝珠。可好?”
“好!”赫连珩用力点头,笑容瞬间绽开,如同冰雪初融后绽放的第一朵花,明媚得晃眼。宴哥儿……他终于又能这样唤他了!纵然隔着贺兰宝珠的皮囊,纵然对方全然不知,这一声呼唤,亦是他跨越生死、埋藏心底最深处的慰藉。
日子,便在这样近乎相敬如宾的温情中悄然滑过,东宫依旧是囚笼,禁尉的铁甲森然隔绝着内外,但在这方寸之地,却仿佛被强行辟出了一方暖融融的小天地。
“宴哥儿,尝尝这个!”赫连珩端着一只小巧的青瓷盅,献宝似的凑到在廊下看书的沈宴庭身边。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红枣甜香和清香药味的独特气息飘散出来。“我拿剩下的几片黄芪,配着红枣、桂圆肉,用小火煨了两个时辰的粥,最是温补益气。”
沈宴庭放下书卷,看着瓷盅里晶莹粘稠、点缀着深红桂圆肉的粥,他接过小勺舀起一点送入口中,温润香甜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竟意外地可口。“嗯,”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味道很好,宝珠费心了。”
“您喜欢就好!”赫连珩笑得眉眼弯弯,顺势在摇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您看,这可比那些苦药汤子强多了吧?回头我再琢磨琢磨,把固本的药材也想法子揉进点心里去……”
沈宴庭看着他絮絮叨叨、兴致勃勃盘算的样子,眼底不禁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少年身上有种奇异的活力,像一束顽强穿透厚厚阴霾的光,固执地温暖着这方死寂的囚笼。
“少君,”卓娜抱着晒好的薄毯走来,看着赫连珩沾着面粉和药渍的衣角,忍不住低声劝道,“您昨夜为熬这粥,又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些琐事,让奴婢们做便是,您何苦如此劳神?殿下若知道了,也要心疼的。”她语气带着真切的不忍。
赫连珩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妨事。宴哥儿吃着顺口,比什么都强。再说了,”他狡黠地眨眨眼,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得意,“你们做的,哪有我做的好吃?这粥里的火候,差一分都不成呢!”这话引得卓娜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宴庭的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又上扬了一分。
待到沈宴庭精神稍好,赫连珩便又化身医工。他洗净双手,用掌心焐热了上好的药油,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按着因久卧而僵硬酸痛的四肢关节。
“这里……可是酸胀得厉害?”赫连珩的手指精准地按在沈宴庭肩胛骨下方一处穴位,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捻着。
一股温热酸麻的触感瞬间扩散开来,沈宴庭闭着眼,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喟叹:“嗯……是这里。”
“筋骨躺太久了,气血不通,粘连了。”赫连珩的声音放得轻柔,手上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韧性,指腹感受着肌理下细微的结节,“忍着点,宴哥儿。揉开了,夜里才能睡得安稳些。”他专注地按压、推揉,仿佛在修复一件珍贵的瓷器。阿勒川抱着手臂站在廊柱后,看着自家少君那专注的侧影和太子殿下眉宇间难得舒展的平和,心中五味杂陈。他凑近卓娜,声音压得极低:“少君待这太子……实在好得有些过头了。北境送来的那些保命药材,眼都不眨就全用了。如今又……”
卓娜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赫连珩眼下淡淡的青影,叹道:“少君的心……怕是陷进去了。只盼这太子殿下,莫要辜负了才好。”
这厢,沈宴庭整了整被揉按得松快许多的衣襟,重新靠回引枕,看着赫连珩收拾药油,温声道:“我近日好了很多,夜里睡得也安稳些了。你日后不必再夜夜守在我塌前熬着了。”他目光落在赫连珩眼下那片挥之不去的淡青上。
赫连珩手上动作未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在你塌前,我心稍安。再者,”他抬起头,目光坦然,“旁人侍疾,我总是不放心。”
沈宴庭看着他眼底那份固执的关切,心头微动,却又有些无奈。他遥遥指了指赫连珩的眼下:“你眼下都熬青了,面色也憔悴。我可没有苛待美人的嗜好,传出去岂不有损我清名?”他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调侃。
见赫连珩又要开口反驳,沈宴庭连忙止住他话头,抬手指了指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左不过在哪都是睡。你既放心不下,我那床又宽大的很,睡上三四人也不成问题。”他顿了顿,看着赫连珩瞬间微僵的神色,蓦地想起对方的身份和那奇特的体质,唯恐这提议显得唐突孟浪,连忙补上一句,语气带着几分自嘲的坦诚:“只是睡觉而已。我纵然想做些什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且宽心,安心歇息便是。”他意在打消对方的顾虑,表明自己绝无非分之想。
赫连珩前世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几个汉子挤在一张通铺上也是常事,更何况他与沈宴庭一同长大,少年时抵足而眠更是寻常。可如今……他顶着贺兰宝珠的身份,又是个可以孕育生命的奇特体质,听着沈宴庭如此坐怀不乱,对“贺兰宝珠”如此之贴心,心里竟莫名地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他手里收拾药瓶的动作没停,面色却是不自觉沉了下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入了夜,宫人们默然无声地鱼贯而出,一盏盏描金宫灯次第点亮,将寝殿染上昏黄暖意。赫连珩看着那张宽大的床铺却犯了难。按常理,嫁为人妇,从了夫主,理应睡在内侧。可如今情势特殊,他为了夜间能随时起身照料沈宴庭,睡在外侧显然更为便利。于情于理,这位置实在难以定夺。他只得蹙着眉,神情沉沉地看向靠在床头看书的沈宴庭,等他示下。
沈宴庭抬眼,便看到赫连珩站在床前,一身素白寝衣,墨发如瀑垂落腰间,映着烛光,那张昳丽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纠结。想起他自下午起兴致就不高,想来是自己那番“同榻而眠只是睡觉”的言语无意间冒犯了眼前之人。他这几日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足了些,此刻看着对方那副难得一见的窘迫模样,竟莫名地生出了一丝逗弄之意。
他默默放下书卷,自己先挪到了床榻最里侧,然后支撑起脑袋,侧着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站在床前的美人,眼中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拍了拍身侧空出的、足有两人宽的位置:“过来吧,少君。且不说你我二人之间这距离尚且能睡下两个人,”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刻意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我可是有心上人的。莫要把我当成什么登徒浪子了。”
“你有心上人了?”赫连珩猛然抬头,放下的齐腰长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是啊,”沈宴庭淡淡应道,随即翻过身平躺下,望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深重的寂寥,“但他死了。我得为他守身如玉。所以少君莫怕,安心就寝便是。”
饶是赫连珩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沈宴庭说的就是前世的自己!只觉得心口一痛,眼眶也热热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他慌忙背过身去,面对着冰冷的帐幔躺下,心绪翻腾如沸,五味杂陈,哪里还能入睡?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
寝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沈宴庭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也撕开了这虚假的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辛苦你这段时间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等再熬段时日,待我死了,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夜色沉沉,赫连珩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声道:“你不会死的!我有的是办法救你!我说过,定会救你!”
沈宴庭似乎轻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疲惫和认命的苍凉,自顾自地畅想着,像是在交代遗言:“我还是有点资产的。汴京西南街的宝珍阁、郊外还有几座大宅田产,都是我外祖父赫连老大人,当年悄悄留给我的。足够你……只要你不回北境,几十年衣食无忧总是够的。”
赫连珩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只希望你在我死后,”沈宴庭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得令人心碎,“能为我母家……赫连氏,供奉牌位,日夜上香祈福就好。他们满门忠烈,不该断了香火。”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追忆,“还有在南山脚下,有座小小的宅院,很清净。里面葬的是我的爱人。他生前最是怕冷,无需多做什么,只需每年冬日落雪之时,去为他扫扫墓,添一捧新土……还有……”
“别说了!”赫连珩再也忍不住,猛地翻身,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冰凉的指腹带着微微的颤抖,死死地按在了沈宴庭的唇上,将他后面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求你……别说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在黑暗中破碎开来。
沈宴庭却并未推开他的手。反而,一只枯瘦却依旧温热的大手覆了上来,轻轻拢住了他按在自己唇上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那纤细的指节和掌。黑暗中,沈宴庭的双眸亮得惊人,如同寒潭中投入了星火,直直地穿透黑暗,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赫连珩。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叹息的温柔,清晰地响起:
“你既不想让我死,又不想认我。”
“阿珩,你何时变得这么难哄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赫连珩的耳边、心底轰然炸响,他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僵硬如石,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半分。言语彻底涩在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沈宴庭握着他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几乎要将他灼伤。
黑暗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交错而急促的呼吸声,和那无声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