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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依据的是人

作者:向南屿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沉带的白昼灼人。


    边境第九警戒带,昼夜温差超过二十度。风吹过来不带凉意,像沙纸在皮肤上摩擦。


    顾言初踩过半塌的砖道,走进一处废弃学校后院。墙皮剥落,钢筋裸露。四名哨兵靠着斜斜的教学楼墙坐着,脸色苍白,身上带伤。


    “还有多少人没处理?”顾言初低声问。


    身边的随行士兵翻着脏得发皱的纸面手册,“重伤七人,轻伤二十六,还有三人发热不退。”


    “补给呢?”


    “上批药箱在两天前就见底了。”对方抿了下唇,“止痛针都快分半管给人打。”


    顾言初没说话,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身旁那只满是污泥和血迹的便携水槽。铁皮边卷了,水渍泛着浑黄,底部还染着凝结的血线。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乱、脏、缺,伤员呼吸带血,干裂沙皮贴着止血布扯动时的叫声听得人牙根发凉。


    但她心里仍是一抽一抽地紧。


    她用呼叫器回报了现场情况,逐项报送伤员等级、分布位置、所需物资清单。


    呼叫器的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回复如审判一样降临。


    【补给申请驳回,物资预留不符标准,人员负伤率低于临界值】


    【医疗指引修正,由后勤署第六科下达,无需前线医官复审即执行】


    后勤的声音透过呼叫器传回来,没有语气,甚至没有延迟,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讲话。


    顾言初抬起头。


    天色变了,灼热的日光渐弱,风也跟着起了,吹得人手背发冷。


    她明明才出了一身汗,后背此刻却被风透得一阵阵发凉。沉带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干脆,白天时像蒸笼,此刻却像被扔进了冰窖。


    她没有再讲话,也没有再尝试联系。


    呼叫器的天线挂在腰侧,红灯闪了一下,安静地灭了。


    已经麻木了,后勤的“合理调拨”、“优化分配”永远不会痛,好像所有前线的士兵都只是他们手上的棋子。


    可他们分明都是鲜活的生命。


    顾言初心里烦躁,却没有骂出口。她从作战服侧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燃。点火的手指颤了一下,不是气,是冷,是怒火往身体里反卷,把人撑得发抖。


    她吸烟的速度一向不快,也不喜欢那些烧得太快的烟——太浪费,这点短暂的冷静她不能轻易放过。


    她仰头吐出一口烟雾,烟气被风一吹,散得很快。深吸了一口,在脑袋里面盘算着解法。自己是队长,不能让手底下的人就这么孤立无援的死撑下去。任务不能不执行,那是逃兵,官方补给又遥遥无期。


    沉带的夜色快落下时,太阳会沉进远处连绵黄土丘壑,夕阳像一口翻倒的油锅,把天烧成了血红色,同时又有金橘色的光从天边渗出,一层一层染透废墟上卷起的沙尘,每一颗颗粒都像被点燃过。远处有残垣断壁的影子,折在地平线尽头,风一吹,碎响零落。


    如果这样的风景纯粹是某台电脑的屏保,那肯定很美;但在现实世界里,它只会让人绝望。


    营区上空的旗帜已垂,日落前的风暂歇,四野一瞬像被按了静音键。


    金属刮擦声偶尔划破这凝固的暮色,像是谁还不肯屈服于天黑。


    一点点把剩下那半截烟抽完,她不等谁了。


    她得想办法带着人活下去。


    绕过巡逻岗哨,她招了个士兵同行,顺着物资区西南角的围挡钻进去。脚底是干裂的土壤,踩上去发出哑声,连脚步都轻。


    锁是临时换过的塑料扣,不难开。她蹲下,用螺丝刀撬断一侧插扣,没发出太大声音。


    灯光微弱,借着手电光她迅速分辨出急救针剂、止痛药、消炎药的位置。她分不清哪些药品还没进正式系统,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些标签是“拿了也查不出”的空头配比,但她管不着这么多了。


    她一边拣一边说:“一人一组,动作快。用我背包装。”


    身后那名士兵低声问:“队长……你确定这样没事?”


    她没回头:“只要不死人,就是没事。”


    空气安静两秒,那人没再出声。


    她不是不知道这不合规矩。


    但活人在前,她就必须这么做。


    惩罚就惩罚了,报告可以补,命不能补。


    风开始呼啸,夜晚的凉意逼近,她拉了拉衣领,手没抖。


    ·


    陆晚清抵达前哨站的时候,太阳刚从沙丘边沿探出头,风夹着尘土钻进衣领里,让人没完全醒的神经瞬间清明。她接到的是一份从后勤署转下来的通报,说是有“药品调配异常”,编号E3药品在未核准的状态下凭空消失。没有申请单,没有盖章,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从营地到这里花了四个小时,一路在装甲车里盯着数据表,指标很漂亮,甚至可以说令人放心。


    前哨站的负伤率“低于临界值”,补给延后“仍在容许波动范围内”。


    可她刚踏进那栋半塌的建筑,就意识到那些数字有多苍白。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味,有人在楼道尽头呻吟,几名临时医疗兵正蹲在墙角处理伤口。墙壁上贴着还未被撕下的地图,纸边卷起,像随时会脱落的皮肤。


    而顾言初,站在走廊最前端,靠着破碎的门框低声跟一名伤兵说着什么。


    她背对着陆晚清,声音听不清,却很稳。手压在兵肩上,指节绷着一丝耐心。


    那一刻,陆晚清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从数据表里看到的是“低风险水平”,但眼前这情景,比她在重伤营地见过的还要更乱。更像是被“漂亮表格”忽略的夹缝。


    她往前走了两步。


    “谁擅自动用了编号E3的药品?”她站在楼道中央,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冷静到不能置疑的力道。


    顾言初听见声音,回头,两人视线撞上的一瞬,空气里像被拉直了一条线。


    没有惊讶,也没有退让。


    顾言初直视着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我。”


    “你没有权限。”陆晚清说。


    “但他们需要。”顾没有任何犹豫。


    陆晚清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里头找出一丝迟疑、一点哪怕是转圜的情绪。


    可没有。


    她面前这个人,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早就想好该怎么回。就连站姿都带着一种沉稳的抗衡。


    “后勤不批,我就自己拿。”


    四周本来就安静,此刻更像沉到了水底。


    陆晚清抬步,站到她面前。


    “你擅自越权。”


    “后勤擅自否定。”


    “后勤依据的是数据。”陆晚清依旧克制。


    “我依据的是人。”她声音低哑,却有力。


    她们对峙在走廊尽头,背后是破碎门板,剥落墙皮,和一地尚未干透的血渍。


    一个从制度里走出来,一个从伤亡中走过来。谁也没有退让一步。


    下一秒,快门声“咔哒”一响。


    顾言初下意识回头,一个女人正站在几米开外,举着相机。


    “你拍什么?”她皱眉。


    “记录。”那人语气温和回应,同时举了举自己的记者证,上头写着“程芷”。


    镜头捕捉到的那一帧,是尘灰打在两人侧脸上的光影——


    顾言初踩着军靴,身形笔直,本就比陆晚清高半头,此刻更像是一堵人墙;陆晚清背着医疗包,白褂衣角沾了灰,眼神冷静,整个人像是从数据里长出来的骨架。


    她们谁都不比谁干净,也谁都不肯退。


    —


    傍晚,陆晚清回到主营地。


    她没脱外套,直接进了临时指挥站,打开医务系统的后台登记。


    她没有叫值班兵,自己点开“异常报告处理”页面,在备注栏里输入:编号G.Y.C.指挥员于前哨站调取未授权药品,初步视为独立行为,未发现他人共谋。


    她写到这,指尖停了一下。


    又加了一句:现场状况与数据呈现不符,建议重新核查。


    她没有删去那句“越权”记录。也没有追加“严重违规”或“建议停职”等处罚性用语。


    只是静静盯着屏幕。


    光标在“提交”键旁闪了一次又一次。她的手指悬着,一直没按下去。


    陆晚清不是冰冷的人。


    只是她太清楚,当一个医生亲手送走太多救不回来的生命之后,最先崩的是情绪,最晚崩的是判断。


    她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战,手术台在被炸出裂口的砖地上搭起来,从侧帘吹进来的风,把汨汨热血凝成了冻。她连续做了七个小时的抢救,救回四个濒死伤员、两个重伤伤员。


    最后那个十三岁的男孩,明明只是胸口碎裂擦伤,却因内出血失控,在她怀里失温。


    他眼睛睁着,像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快撑不住了,嘴唇发白,喉咙动了几次,却一句话也没能完整吐出来。她双手压着胸口做着心肺复苏,直到最后,死亡宣告。


    那之后,她开始逼自己相信,判断必须依赖“表格”。


    表格没有情绪,不会犹豫,也不会崩溃。


    那是她给自己筑起来的壳,是唯一能维系稳定的中枢。


    可今天,那道壳,被一个士兵顶出一个缺口,不大,却让风透了进来。


    她没说出口,但心里却很清楚。


    她终究不是钢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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