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袭过后,残留的弹坑和倒塌屋梁还没来得及彻底标记,村子是早上刚清出来的,顾言初带着两人巡查外围。
那片区域理论上早就撤空,但战事太密集,总会有走不掉的人。前线每天的命令都在变,谁该救、谁可以放弃,全靠调度线后面那台声音嘶哑的短波电台说了算,说来也很可笑。
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伤员浑身是血还得听后勤高高在上的指挥,习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继续,习惯枪声下掩护平民,更习惯了小孩在废墟里喊妈妈,声音一遍遍重复到破音。
可她还没习惯一个人。
她在废墙后蹲下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喉咙都□□土呛住了。
女孩小小的,蜷缩在砖块旁,身上裹着一层破麻袋。她的侧腹被碎片刮出一道深口,血把衣服染透了一半。更糟的是那眼神虚焦、漂浮,像随时会熄灭一样。
顾言初来不及等。
她扯掉自己的发带,压在伤口上方。
“喂,撑住,别睡,听见没有?”
她用整条手臂压着止血点,一边摸索着通讯器呼救,无人回应。
阳光落在沙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远处还能听见一阵阵枪响。
“……操。”她低声骂了一句,把女孩抱得更紧了些。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时,她原本以为是支援到了。
但她转过头,却看见一张无懈可击的脸。
来者就是前几天给了她一针镇静剂的医生。
对方像是走进某个标准演习场一样平静,医包扣得整齐,连胸口的标识都没有歪,L.W.Q这三个英文字母格外晃眼。
顾言初从地上抬起眼,喉咙干涩,“她出血太多,你有纱布吗,或者镇痛的也行——”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又移向顾言初手上的发带。
“你这样有感染风险。”
顾言初怔了一下,像是没听懂她第一句话。
“你说什么?”
“发带未经消毒,材质不合规范,压迫点也不对。这样处理会加剧创面感染。”
顾言初的呼吸顿了一下。
她不是没见过战地医生,见得多了,什么样的都有。紧张的、犹豫的、急躁的、也有能从容应对一切的。
可她从没见过这么像机器的一个。她想不到别的形容。
“……你到底有没有在看她?她在流血,你能不能先救她?”
她蹲下,从医包里抽出一副无菌手套和急救喷剂。
“请你松开手。”
“我松手了血还能止住吗?”顾言初挡住她,“她会晕过去的!”
对方抬眼看她。
“我会稳压。你要是不配合,我会视你干扰医疗操作。”
“你他妈有完没完?”顾言初一瞬间怒了,又是干扰医疗操作。
顾言初的声音拔高,像砂纸一样哑。
“这不是操作台,是废村,是活人,她流的血是真的,不是你表格上的记录!”
她并没有后退。
她动作利落地把药剂甩开盖,一手撑住女孩肩膀,另一只手开始擦除伤口边的干血。
顾言初眼看着她手伸过去,简直想冲她吼。
她不信这个人是医生——
医生也该有人性,而不是像在执行一次无菌实验。
“让开。”她低声说。
没有任何回应。
顾言初咬紧牙,伸手要抓住她却又被避开。
空气一下子像烧干的水壶,热得炸响,但手底下的小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认输。松开手的一瞬间,陆晚清反应迅速,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差的接上。
顾言初一把将备用药箱拽起,朝地上砸了下去。
“你慢慢救吧。”
砰——金属壳撞上石地,发出闷响。
药品滚了出来,玻璃瓶碎了一角。
她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下。
她是真的气疯了。
不,是她不懂,怎么会有人能这么冷静?
女孩的血还在渗,浸到她掌心里,是烫的。
那血一滴一滴穿过布料,像在提醒她:你不是医生,但你总得想办法让人活下来。
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她没回头,但余光扫到一瓶喷剂滚到了她脚边。
白色标签,军规通用的便捷消毒液。
她低头看着它,什么也没说。
那瓶东西像是某种毫不情绪化的、过于理智冷静且克制的“回应”。
处理完女孩的伤口,支援担架小组把人抬走了。
她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废话。
这个人要么是不爱说话,要么是不会“说人话”。顾言初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恼火。
风刮过废墟,卷起沙砾,顾言初站在原地很久。
那瓶喷剂最终还是被她捡起来了。
深夜,她回到营帐。
其他队员已经睡下,外头还有人值夜巡逻,她靠着铁皮床的边缘坐下,把那瓶喷剂从口袋里拿出来,拧了拧盖,又盖上。
她还不确定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信号。
只是隐隐知道,这场仗不会很快结束,而她跟那个“像机器一样的女人”,大概也不会很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