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于白昼》 第1章 冰与火的初遇 战争进入第三年,白热化。 西北地带第七分线,是地图上那块经常被强风和红砂擦掉边界的地方。 这是联合防卫部队架设的前线营地之一,坐落在一片风蚀谷地与废城之间,由十余国共同出资驻守与支援。官方将这里称作“混编营地G-7”,非正式通讯中,人们更喜欢称它为“沉带”——风沙沉积,信号沉没,带着所有人的命运沉底。 今晨五点二十七分,预警系统失效。高空侦测器在一次静默中断停摆,远程雷达只记录到模糊的回波。五点三十五分,第一批空投弹袭击了第七分线北口。 炸点距离联合营地不到五公里。 烟尘混着泥沙卷上半空,废墟下的房梁像骨头一样被折断,携带热浪的冲击波把整片黄土拍成哑光的黏膜。 那一刻,空气像烧开的水,声音迟滞。 这只是新一天的开始,亦是战场的常态。 医疗区临时搭建在一栋被掏空的混凝土楼里,断垣残壁。玻璃用旧织布封起,只能透出外头强光的一半。移动担架陆续从尘雾中推进来,伴着焦油、血味与铁粉气息。 陆晚清站在门口。 她身上的医官识别带被沙砾磨掉一角,白大褂却依旧干净整洁,格外刺眼,听诊器挂在她的脖间。 她看向被推进来的第七张担架。 担架上的男人是个年轻士兵,腹侧有一道贯穿伤,血流虽多但未触及核心脏器,意识清醒,能自主呼吸。 在他身侧,是一个浑身都是尘与血的女兵,陆晚清撇了眼胸口的标识:G.Y.C。 “他是我的副队。”她嗓音沙哑,低却急,“他还活着。你现在得——” 陆晚清没回答,只是抬手示意停止推进。 她低头观察几秒,唇线微动,语气平平:“左腹部撕裂伤,无器官穿透,生命体征稳定。伤情分级,B。” “什么意思?” “他需要处理,但不进入抢救优先组。” 只见对方皱眉,明显不信,“他流了这么多血,刚刚还喘不上气来,你——” 她话音未落,陆晚清转身就要走。 她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上前,抓住陆晚清的肩膀,将她硬生生扳了回来。 “那他要等到什么时候?!要等死了才轮得到人救?”她的声音发紧,像是快要撕裂了什么东西。指节扣入布料,尘土从她发梢掉落,汗珠混着血从下巴滴落。 陆晚清身体晃了一下,但没有反抗。 她只是缓缓抬头,用那种不带情绪的目光望着对方。 “请你松手。” 陆晚清能看见,她的眼神像焚烧着的焦油。 陆晚清盯了她两秒,忽然收回视线,从侧腰抽出一支装载镇静剂的便携注射器,动作干净利落。在战区当医生,士兵发疯已是常态,只是她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用上。 “我没空跟你讲这些。”她语气仍旧平静,却带着极度克制的疲惫。 注射器毫不犹豫地刺入左上臂三角肌。 对方愣了一会儿,像是没想到她会动手。 镇静剂的起效并不剧烈,只是让人脑中轰的一声,像断了电。 她呼吸紊乱了几秒,手从陆晚清肩膀滑落,踉跄退了一步,被旁边的士兵扶住。 她的视线还落在陆晚清身上,眼底仍然烧着没熄的火,却被药效封在了身体里。 陆晚清没有再看她。 担架列后方,另一个士兵被推进来。 是隔壁小队的爆破手,双下肢严重创断,左臂骨裂外翻,脸几乎被炸掉半边。 他没有声音,连呻吟都没有。 · 夜里,医疗组的文书灯亮了一整排。 每位医官都需要在当日24时前完成“紧急交互行为报告表”,其中包括“非合作者登记”、“医疗冲突记录”以及“次级干扰等级”。 陆晚清坐在角落的工作台前,屏幕反光落在她眼睫上。 她打开一个空白表格,开始填写。 联合步兵反应队临时指挥员,编号G.Y.C.,于第一救援时段内干预分诊决定。经语言警告无效,发生身体接触,注射镇静剂后平稳移送。初步评估:过度情绪反应者。建议进入阶段性心理监测组。 她停顿了一下。 陆晚清曾在伤患名册上看过那组小队的数据——五人死亡,两人重伤,到达医疗区时已延误十八分钟。她明白她为什么闯进来,明白她为什么会吼得声嘶力竭,甚至不惜动手。 她也曾在某一年夜战中见过同样的情绪崩塌。只是她不能动摇。 在末尾,她补充了一行字: 其行为源于高度情绪保护反应,非攻击性本能,但已构成制度妨碍。 然后,她点了“提交”。 记录完成。 没有留下一句关于那个女人红着眼睛拉住她时,声音发抖到像是求救的模样。 系统不需要这些。 可她记得。 看之前先看文案避雷,我真的很努力叠甲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冰与火的初遇 第2章 她流的血是真的 空袭过后,残留的弹坑和倒塌屋梁还没来得及彻底标记,村子是早上刚清出来的,顾言初带着两人巡查外围。 那片区域理论上早就撤空,但战事太密集,总会有走不掉的人。前线每天的命令都在变,谁该救、谁可以放弃,全靠调度线后面那台声音嘶哑的短波电台说了算,说来也很可笑。 她已经习惯了。 习惯伤员浑身是血还得听后勤高高在上的指挥,习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继续,习惯枪声下掩护平民,更习惯了小孩在废墟里喊妈妈,声音一遍遍重复到破音。 可她还没习惯一个人。 她在废墙后蹲下的那一刻,觉得自己喉咙都□□土呛住了。 女孩小小的,蜷缩在砖块旁,身上裹着一层破麻袋。她的侧腹被碎片刮出一道深口,血把衣服染透了一半。更糟的是那眼神虚焦、漂浮,像随时会熄灭一样。 顾言初来不及等。 她扯掉自己的发带,压在伤口上方。 “喂,撑住,别睡,听见没有?” 她用整条手臂压着止血点,一边摸索着通讯器呼救,无人回应。 阳光落在沙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远处还能听见一阵阵枪响。 “……操。”她低声骂了一句,把女孩抱得更紧了些。 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时,她原本以为是支援到了。 但她转过头,却看见一张无懈可击的脸。 来者就是前几天给了她一针镇静剂的医生。 对方像是走进某个标准演习场一样平静,医包扣得整齐,连胸口的标识都没有歪,L.W.Q这三个英文字母格外晃眼。 顾言初从地上抬起眼,喉咙干涩,“她出血太多,你有纱布吗,或者镇痛的也行——”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又移向顾言初手上的发带。 “你这样有感染风险。” 顾言初怔了一下,像是没听懂她第一句话。 “你说什么?” “发带未经消毒,材质不合规范,压迫点也不对。这样处理会加剧创面感染。” 顾言初的呼吸顿了一下。 她不是没见过战地医生,见得多了,什么样的都有。紧张的、犹豫的、急躁的、也有能从容应对一切的。 可她从没见过这么像机器的一个。她想不到别的形容。 “……你到底有没有在看她?她在流血,你能不能先救她?” 她蹲下,从医包里抽出一副无菌手套和急救喷剂。 “请你松开手。” “我松手了血还能止住吗?”顾言初挡住她,“她会晕过去的!” 对方抬眼看她。 “我会稳压。你要是不配合,我会视你干扰医疗操作。” “你他妈有完没完?”顾言初一瞬间怒了,又是干扰医疗操作。 顾言初的声音拔高,像砂纸一样哑。 “这不是操作台,是废村,是活人,她流的血是真的,不是你表格上的记录!” 她并没有后退。 她动作利落地把药剂甩开盖,一手撑住女孩肩膀,另一只手开始擦除伤口边的干血。 顾言初眼看着她手伸过去,简直想冲她吼。 她不信这个人是医生—— 医生也该有人性,而不是像在执行一次无菌实验。 “让开。”她低声说。 没有任何回应。 顾言初咬紧牙,伸手要抓住她却又被避开。 空气一下子像烧干的水壶,热得炸响,但手底下的小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她认输。松开手的一瞬间,陆晚清反应迅速,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差的接上。 顾言初一把将备用药箱拽起,朝地上砸了下去。 “你慢慢救吧。” 砰——金属壳撞上石地,发出闷响。 药品滚了出来,玻璃瓶碎了一角。 她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下。 她是真的气疯了。 不,是她不懂,怎么会有人能这么冷静? 女孩的血还在渗,浸到她掌心里,是烫的。 那血一滴一滴穿过布料,像在提醒她:你不是医生,但你总得想办法让人活下来。 背后传来一声轻响。 她没回头,但余光扫到一瓶喷剂滚到了她脚边。 白色标签,军规通用的便捷消毒液。 她低头看着它,什么也没说。 那瓶东西像是某种毫不情绪化的、过于理智冷静且克制的“回应”。 处理完女孩的伤口,支援担架小组把人抬走了。 她从头到尾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废话。 这个人要么是不爱说话,要么是不会“说人话”。顾言初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恼火。 风刮过废墟,卷起沙砾,顾言初站在原地很久。 那瓶喷剂最终还是被她捡起来了。 深夜,她回到营帐。 其他队员已经睡下,外头还有人值夜巡逻,她靠着铁皮床的边缘坐下,把那瓶喷剂从口袋里拿出来,拧了拧盖,又盖上。 她还不确定那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信号。 只是隐隐知道,这场仗不会很快结束,而她跟那个“像机器一样的女人”,大概也不会很快结束。 第3章 我依据的是人 沉带的白昼灼人。 边境第九警戒带,昼夜温差超过二十度。风吹过来不带凉意,像沙纸在皮肤上摩擦。 顾言初踩过半塌的砖道,走进一处废弃学校后院。墙皮剥落,钢筋裸露。四名哨兵靠着斜斜的教学楼墙坐着,脸色苍白,身上带伤。 “还有多少人没处理?”顾言初低声问。 身边的随行士兵翻着脏得发皱的纸面手册,“重伤七人,轻伤二十六,还有三人发热不退。” “补给呢?” “上批药箱在两天前就见底了。”对方抿了下唇,“止痛针都快分半管给人打。” 顾言初没说话,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身旁那只满是污泥和血迹的便携水槽。铁皮边卷了,水渍泛着浑黄,底部还染着凝结的血线。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这种场面——乱、脏、缺,伤员呼吸带血,干裂沙皮贴着止血布扯动时的叫声听得人牙根发凉。 但她心里仍是一抽一抽地紧。 她用呼叫器回报了现场情况,逐项报送伤员等级、分布位置、所需物资清单。 呼叫器的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回复如审判一样降临。 【补给申请驳回,物资预留不符标准,人员负伤率低于临界值】 【医疗指引修正,由后勤署第六科下达,无需前线医官复审即执行】 后勤的声音透过呼叫器传回来,没有语气,甚至没有延迟,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讲话。 顾言初抬起头。 天色变了,灼热的日光渐弱,风也跟着起了,吹得人手背发冷。 她明明才出了一身汗,后背此刻却被风透得一阵阵发凉。沉带的黄昏总是来得很干脆,白天时像蒸笼,此刻却像被扔进了冰窖。 她没有再讲话,也没有再尝试联系。 呼叫器的天线挂在腰侧,红灯闪了一下,安静地灭了。 已经麻木了,后勤的“合理调拨”、“优化分配”永远不会痛,好像所有前线的士兵都只是他们手上的棋子。 可他们分明都是鲜活的生命。 顾言初心里烦躁,却没有骂出口。她从作战服侧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燃。点火的手指颤了一下,不是气,是冷,是怒火往身体里反卷,把人撑得发抖。 她吸烟的速度一向不快,也不喜欢那些烧得太快的烟——太浪费,这点短暂的冷静她不能轻易放过。 她仰头吐出一口烟雾,烟气被风一吹,散得很快。深吸了一口,在脑袋里面盘算着解法。自己是队长,不能让手底下的人就这么孤立无援的死撑下去。任务不能不执行,那是逃兵,官方补给又遥遥无期。 沉带的夜色快落下时,太阳会沉进远处连绵黄土丘壑,夕阳像一口翻倒的油锅,把天烧成了血红色,同时又有金橘色的光从天边渗出,一层一层染透废墟上卷起的沙尘,每一颗颗粒都像被点燃过。远处有残垣断壁的影子,折在地平线尽头,风一吹,碎响零落。 如果这样的风景纯粹是某台电脑的屏保,那肯定很美;但在现实世界里,它只会让人绝望。 营区上空的旗帜已垂,日落前的风暂歇,四野一瞬像被按了静音键。 金属刮擦声偶尔划破这凝固的暮色,像是谁还不肯屈服于天黑。 一点点把剩下那半截烟抽完,她不等谁了。 她得想办法带着人活下去。 绕过巡逻岗哨,她招了个士兵同行,顺着物资区西南角的围挡钻进去。脚底是干裂的土壤,踩上去发出哑声,连脚步都轻。 锁是临时换过的塑料扣,不难开。她蹲下,用螺丝刀撬断一侧插扣,没发出太大声音。 灯光微弱,借着手电光她迅速分辨出急救针剂、止痛药、消炎药的位置。她分不清哪些药品还没进正式系统,也不知道有没有哪些标签是“拿了也查不出”的空头配比,但她管不着这么多了。 她一边拣一边说:“一人一组,动作快。用我背包装。” 身后那名士兵低声问:“队长……你确定这样没事?” 她没回头:“只要不死人,就是没事。” 空气安静两秒,那人没再出声。 她不是不知道这不合规矩。 但活人在前,她就必须这么做。 惩罚就惩罚了,报告可以补,命不能补。 风开始呼啸,夜晚的凉意逼近,她拉了拉衣领,手没抖。 · 陆晚清抵达前哨站的时候,太阳刚从沙丘边沿探出头,风夹着尘土钻进衣领里,让人没完全醒的神经瞬间清明。她接到的是一份从后勤署转下来的通报,说是有“药品调配异常”,编号E3药品在未核准的状态下凭空消失。没有申请单,没有盖章,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从营地到这里花了四个小时,一路在装甲车里盯着数据表,指标很漂亮,甚至可以说令人放心。 前哨站的负伤率“低于临界值”,补给延后“仍在容许波动范围内”。 可她刚踏进那栋半塌的建筑,就意识到那些数字有多苍白。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味,有人在楼道尽头呻吟,几名临时医疗兵正蹲在墙角处理伤口。墙壁上贴着还未被撕下的地图,纸边卷起,像随时会脱落的皮肤。 而顾言初,站在走廊最前端,靠着破碎的门框低声跟一名伤兵说着什么。 她背对着陆晚清,声音听不清,却很稳。手压在兵肩上,指节绷着一丝耐心。 那一刻,陆晚清感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她从数据表里看到的是“低风险水平”,但眼前这情景,比她在重伤营地见过的还要更乱。更像是被“漂亮表格”忽略的夹缝。 她往前走了两步。 “谁擅自动用了编号E3的药品?”她站在楼道中央,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冷静到不能置疑的力道。 顾言初听见声音,回头,两人视线撞上的一瞬,空气里像被拉直了一条线。 没有惊讶,也没有退让。 顾言初直视着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我。” “你没有权限。”陆晚清说。 “但他们需要。”顾没有任何犹豫。 陆晚清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从里头找出一丝迟疑、一点哪怕是转圜的情绪。 可没有。 她面前这个人,像是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早就想好该怎么回。就连站姿都带着一种沉稳的抗衡。 “后勤不批,我就自己拿。” 四周本来就安静,此刻更像沉到了水底。 陆晚清抬步,站到她面前。 “你擅自越权。” “后勤擅自否定。” “后勤依据的是数据。”陆晚清依旧克制。 “我依据的是人。”她声音低哑,却有力。 她们对峙在走廊尽头,背后是破碎门板,剥落墙皮,和一地尚未干透的血渍。 一个从制度里走出来,一个从伤亡中走过来。谁也没有退让一步。 下一秒,快门声“咔哒”一响。 顾言初下意识回头,一个女人正站在几米开外,举着相机。 “你拍什么?”她皱眉。 “记录。”那人语气温和回应,同时举了举自己的记者证,上头写着“程芷”。 镜头捕捉到的那一帧,是尘灰打在两人侧脸上的光影—— 顾言初踩着军靴,身形笔直,本就比陆晚清高半头,此刻更像是一堵人墙;陆晚清背着医疗包,白褂衣角沾了灰,眼神冷静,整个人像是从数据里长出来的骨架。 她们谁都不比谁干净,也谁都不肯退。 — 傍晚,陆晚清回到主营地。 她没脱外套,直接进了临时指挥站,打开医务系统的后台登记。 她没有叫值班兵,自己点开“异常报告处理”页面,在备注栏里输入:编号G.Y.C.指挥员于前哨站调取未授权药品,初步视为独立行为,未发现他人共谋。 她写到这,指尖停了一下。 又加了一句:现场状况与数据呈现不符,建议重新核查。 她没有删去那句“越权”记录。也没有追加“严重违规”或“建议停职”等处罚性用语。 只是静静盯着屏幕。 光标在“提交”键旁闪了一次又一次。她的手指悬着,一直没按下去。 陆晚清不是冰冷的人。 只是她太清楚,当一个医生亲手送走太多救不回来的生命之后,最先崩的是情绪,最晚崩的是判断。 她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战,手术台在被炸出裂口的砖地上搭起来,从侧帘吹进来的风,把汨汨热血凝成了冻。她连续做了七个小时的抢救,救回四个濒死伤员、两个重伤伤员。 最后那个十三岁的男孩,明明只是胸口碎裂擦伤,却因内出血失控,在她怀里失温。 他眼睛睁着,像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快撑不住了,嘴唇发白,喉咙动了几次,却一句话也没能完整吐出来。她双手压着胸口做着心肺复苏,直到最后,死亡宣告。 那之后,她开始逼自己相信,判断必须依赖“表格”。 表格没有情绪,不会犹豫,也不会崩溃。 那是她给自己筑起来的壳,是唯一能维系稳定的中枢。 可今天,那道壳,被一个士兵顶出一个缺口,不大,却让风透了进来。 她没说出口,但心里却很清楚。 她终究不是钢铁做的。 第4章 从风沙中走来的光 撤离指令下达时,天才刚要亮起。 顾言初正在带队清理南边老矿道附近的平民。天色微微泛起鱼肚白,远处的沙丘尚未被阳光照亮,只有废墟暴露出轮廓,像一具具翻倒的骨骼,也像是被遗弃在尘沙之间的残骸,焦裂,坍塌。 她走过一处废弃的公寓楼,原本的阳台栏杆已经断裂,半截钢筋斜插在墙面里,像从混凝土中裸露出的肋骨。楼道内有扇门敞着,歪斜变形的门框挑着一只蓝色的塑料拖鞋,也许是由于爆炸带来的高温形变,看上去极小。向里望去,一眼能看到四散的儿童绘本插页,干涸已久的血迹粘在地面上。 风里弥漫着炮弹爆破后的残留气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糊与金属混合味,像把铁皮和岩石同时点燃再掐灭,火药的味道还悬在空中没散尽,有时混着飞灰和尘土,每一口呼吸都像从弹壳里抽进肺里似的,呛得发苦。 走到街角停下,望着那些还站着的墙,那些站不起来的人。 她呼出热气,却被清晨凝成白雾。脚下的地面干裂且松散,每踩一步都扬起尘灰。砖块的残缘染上了焦黑,墙角挂着早已失效的布制标语,上头“PEACE”被烧穿了半边,只剩几缕飘在风里。 她对这一切熟悉得过了头。 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撤离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这一次,顾言初心里没来由地闷。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他们连“完整地走出去”都算不上。 后勤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顾言初吸了口气,把那种麻木中的钝痛感从胸口压下去。 “确认平民都撤离了?”她问。 士兵点头:“矿道北口堵了,几个家庭转移时耽误了时间,不过确认都撤离完成了。” 她点头,继续向前。队伍静默推进。 当她穿过一条坍塌半边的巷道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混乱。 “她晕了!有孕妇晕倒了!” 顾言初脚下一蹬,冲出人群,利落地拨开围观者。只一眼,她便看出那女人的状态极为危急。 临近分娩,大量羊水早已湿透布料。她仰面躺着,脸色呈现病态的灰白,嘴唇失去血色,呼吸不成规律地抖动着。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跪坐在地,抱着女人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哭喊着“妈妈”,声音嘶哑,混着沙尘,几近破碎。 顾言初皱眉,环顾四周。断垣残壁挡住了天光,风中的沙给地面蒙上了一层灰,孕妇仿佛像直接陷进了黄土里,皮肤上沾满了颗粒与血渍。孕妇仿佛是直接倒在灰烬上,头发与衣角沾满碎尘与血斑。 “都别围过来,后退!”她提高嗓门,几乎是用吼的,逼迫围观群众往后撤。人群尚在迟疑,她已抄起枪背,将一块半塌的铁皮敲弯,强行砸出一个遮阳遮尘的简易角落。 “把人移过去,轻一点。”她指挥身后士兵去翻附近的废料堆,“看那边有没有干净的布、还没生锈的铁皮、能用的雨布或者旧军毯!快!” 几名士兵迅速散开,有人在翻倒的三轮车下找出一块还算完整的塑胶帘子,还有人从倒塌的小卖铺里扯出几块布,灰是灰了些,但至少不破。 “医疗组呢?最近的医官在哪里?”她按下肩头无线电,声音因刚才的用力已经嘶哑,“呼叫医疗组!紧急情况,一名孕妇临产,意识模糊,呼吸微弱!” 无线电里只有电流断续的沙沙声,没有具体回应。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目光落回那女人腹部剧烈起伏的形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命悬一线的挣扎。 顾言初亲自检查过士兵们带回的东西后,挑出几块不带油污的纤维布料,又从旁边一辆废弃老旧的三轮车底部翻出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撕开布料蘸湿,再次清理表面浮尘。没有酒精,她只能将打火机烧边当作最低限度的杀菌处理。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几分钟后,另一个士兵喘着气跑回来,手上抱着一卷褪色的遮雨布和几张旧报纸:“队长,这些能用吗?” 顾言初扫了一眼,拿过遮雨布:“这张能挡风,垫在她背后,报纸撕几张做一次性垫层。” 另一个士兵从后巷找来一块木门板,边缘裂开了,顾和他一起合力将孕妇平移到那上头,使她半躺在相对干净、稍稍抬高的角度上。 “孩子那边看着点。”她指着那还在哭的男孩。 这时孕妇突然抽搐了一下,顾立即弯身贴近,手掌在对方脖侧一搭。 脉搏极弱,温度低,出血明显。 “带小孩离远一点,别让他看到。” 人群开始不安,撤离节奏被打乱。她却没有动,也没有犹豫。她不相信后勤的反应速度,只相信自己在这片废墟上的生存判断。 但她也知道,这一次,她已经快要耗尽所有手段了。 顾言初蹲下,手还按在孕妇的腹部,指尖已能感到微微的收缩开始不规则地出现。她深知,再拖几分钟,后果可能就是双亡。 她咬着后槽牙,脑中飞速权衡下一步,却连赌的余地都快没有了。 所以当那辆带有红条标志的后勤车从巷尾驶入、车胎卷起沙尘的那一刻,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突然掐住了一瞬。 陆晚清下车的身影落入眼帘时,她甚至没法说清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哪根弦绷得更紧了。 原本不抱任何期待的后勤支援,此刻却像被点名般的奇迹降临。即使她私下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甚至有些厌烦她一贯冷漠又机械的态度态度。 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这里唯一的救星。顾言初明白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再往后,只能靠陆晚清了。 车门一打开,陆晚清跳下来。 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女人,眉心顿时皱紧。 “这里不是主要战损区。” “现在是。”顾言初站起身,侧身让出一条空隙。她语气极沉,但不含一丝戏剧化的波动,“她要生了,现在就你能处理。” 陆晚清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上的孕妇、布料拼凑出的临时遮挡,空气中浓重的爆燃味还未散尽。她的神情变得严峻,那种冷静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 “没有标准分娩环境,没有麻醉辅助。”她平静地陈述。 “但她在出血。”顾言初往前一步,语气低沉而有压迫,“你要是现在转身,她可能撑不过去。” 陆晚清看着她,像是在试图衡量她话里的成分。但她终究没有反问。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用铁皮和布料临时搭起的庇护角,拼凑出的遮挡与压上的砖块,不规整、不干净、不符标准。 可那孕妇正躺在其间,尽力维持一个勉强可供生产的姿势。 地面没做消毒处理,所用材料也远不能称上无菌,但该遮的遮了,该垫的垫了。所有能用的物资,全都在眼前。 她明白在这种条件下,顾言初已经做到了一个非医疗背景的人所能做到的全部。 这不是一个适合生产的环境,没有负压病房、没有标准清创包、连电力都没有。 可这里不是医院,是战场,是废墟。 陆晚清知道自己还是会全力以赴,不光是因为职责所在,也因为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几乎用尽所有方式守住了这条命。她此刻说不清楚为什么,但不能让顾言初眼里的希望落空,那是一种被托付的重量。 她很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在废墟上救人。 她的目光落回那女人剧烈起伏的腹部。 半秒后,她脱下外套扔给身后的士兵,然后看向顾言初,声音冷静却不容置疑:“我要安静的操作环境。把所有人清离。” 顾言初点头,没有犹豫。她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战术小队下令:“疏散非战斗人员,封锁周围十米内的动线,所有人,安静通行!” 声音稳,语气利落,每个词都如同千斤顶砸在废墟地面。 几个士兵迅速照做,带着人群后撤并布防,动作干净利索。她没有再回头,只留一句,“医疗主导权移交,医生优先。” 那是军人与医生的交接。守住周边战场的边界,撑住生命的边缘。 陆晚清蹲下,戴上手套,膝盖触地那一刻,她的意识已经自动切换。 她先摸了摸孕妇的腹部,触感紧绷、肌肉有点僵硬,宫缩间歇杂乱。接着手指移向耻骨联合处,一点点下探,胎头偏位,不是标准枕前位,宫颈扩张尚未完全。 她迅速推测出是骨盆不对称引发的横产位,再探查脐带发现已滑出宫颈口,有压迫迹象。 “胎位不正,脐带滑脱。”她自语似地总结,语气冷静得像在手术汇报。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脐带受压将导致供氧中断,必须立即助产,否则胎儿极有可能在数分钟内死亡,母体也将因延误进入失血性休克。 她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熟练地展开手术布,戴上口罩,“立即准备推产。 身边没有任何医疗人员,明明只有她一个人要在这片废墟中对抗死亡,她依旧沉稳地一步一步说着操作步骤,仿佛那些指令是给自己听,也是给这世界的动荡下一道命令。 声音依旧不高,却有种毫不迟疑的锋利,像坚韧的钢铁,折不断。 此时,东边忽然传出一声闷雷般的爆炸,声音顺着风涌进巷口,地面颤动。 顾言初下意识转身,抬手稳住对讲机,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第六小队注意,东线爆点被激活,十米内流弹威胁预警,稳定防线!不准误伤、不准退后!” 她手一挥,左侧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分列两侧,迅速将废墟拐角设为掩体;另有一人展开干扰布遮蔽陆晚清所在区域,几步之间完成阵地重组。 她举起枪,步伐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陆晚清左侧,枪口指向了远处。 风是朝这边吹的。沙粒在空中旋转,尘土扑面,嗓子干得发涩。她咬着牙站定。 她能感受到陆晚清在她身后俯身操作的动作,每一次都像是微弱的生命在挣扎。可她不能回头,只能握住武器,用整个身体顶住这这间临时产房。 “你很吵。”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话,声音透过口罩,像是气音,又像是低语。 她愣了一下,刚要转头—— “但很稳。” 那一刻她没有笑,却觉得胸口那团火终于有了用处。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打破空气。不是爆点余震,是清晰的敌火。 “狙击手!”耳机中传来高声示警。 顾言初当即俯身找掩护,目光迅速扫过对面高台废墟。她沉声命令:“第三组,南向拖防线!第二组注意左翼屋顶阴影!锁住两点反射源!” 不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交火,枪声杂乱而密集。顾言初转身蹲下,从沙包后方架起狙击支援,动作干脆利落。 “子弹别乱撒,把这边守住。”她语调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左翼一名士兵大喊:“发现目标,五十米高点!” 她举枪瞄准,透过瞄准镜只见废墟顶隐约一抹移动的影子,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目标击毙。”对讲器中有人确认。 她咬着牙重新站起,一个弹壳滚落脚边。 风继续灌进来,地面轻颤未停,可她站得稳如地桩。 她不是医生,她不能救人。 但她知道,只要自己还站在这,就没有东西能打断陆晚清手里的手术刀。 两人第一次真正并肩作战。 一个蹲在废墟中央,用手术刀撕开生死边缘;一个站在外缘,用枪和身体挡住破口处的枪林弹雨。 风穿过她们之间,如锋刃横贯,却没能动摇任何一个。 那一段时间像是永远不会过去一样。 风声、枪声、杂乱无章的呼吸声,死寂被无情地拉长。每一秒都像横在刀口上的喘息,冷冽而残忍。所有人精神紧绷,动作精准,容不得半点差错,连换气的节奏都同频。没有人敢出错,连换气都带着极轻的节奏感。 尘土一直没落下,天光像卡在废墟缝隙间迟迟不肯洒下。 然后,是第一声婴儿的哭啼。 那声音尖锐却脆弱,穿透火药与风沙,撕裂了空气中长久凝固的紧张。 仿佛是有人,终于在废墟上松了一口气。 陆晚清轻轻托住孩子,检查脐带和呼吸,手一如既往的稳,好像再怎么艰难和紧张的环境都不会影响她。那一刻,灰尘终于落定,日光从废墟缝隙间斜照下来,打在她身上。光线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和脸上的风沙,像是给她整个人都罩上一层微光。不耀眼,却令人移不开眼。 “还活着。”她吐出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稳,却有几分从风暴中走出的迟缓,“母子平安。” 顾言初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团刚被清理干净的生命。她从未想过,在这种满目疮痍的废墟中,有一天自己会亲眼见证一个新生命落地。 她的嗓子迟疑了半刻,还是开了口:“你叫什么?” 陆晚清没抬头:“L.W.Q.,联合营前线医疗官。” “哈哈,我问的是人名。” 这次她停了两秒。 “陆晚清。” “顾言初。” 两人视线短暂交会。没有对峙,没有试探。 只是火光熄灭后,无声的认可。 陆晚清重新低头,开始处理最后的医疗收尾。她手法利落,一边用残余纱布包扎产妇伤口,一边仍在自语般地确认:“子宫回缩尚可,出血量可控,脉搏逐渐回稳……”仿佛整场急救从未被枪火打断。 顾言初收回目光,立刻转身大声道:“准备撤离!产妇与婴儿优先,五分钟内打通南侧通道!” 第六小队迅速回应,有人扛起防盾,有人架设应急担架。 “我来。”她直接接过担架一头,另一头由副兵接起。她弯身看了一眼产妇,声音压低却坚定:“我们带你走。” 陆晚清确认脉搏后,转头点了点头:“体征稳定,可以转移。” 短短几句,整个小组迅速转入撤离模式。枪口转向外缘戒备,婴儿被轻轻放入医用包裹中,由专人抱走。 太阳此时已完全升起,沉带又回到白天该有的灼热,照亮一行人穿过废墟的脚印。她们没有回头。 装甲车上,副兵将水递给顾言初,她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拧开瓶盖后眼神放空。 “队长。”副兵迟疑了一下,“刚刚那个医官……她是你老熟人?” 顾言初靠着车窗,目光转向不远处另一辆运输车上,那抹清点器械的背影在阳光下线条分明。 她摇了摇头,“不是。” 她的视线从陆晚清身上移开,看向了路途中的遍地瓦砾,方才一幕幕闪过眼前。她想起陆晚清蹲在血水中托起婴儿的动作,精准利落的医术,还有那句“你很吵,但很稳”。 也想起了当时自己站在风口,枪口下意识地对准每一个可能威胁她的人。 她又悄悄了补了一句:“现在,算认识一点了。”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心口哪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她从不轻信后勤,从不轻信体制内的医官。可今天,她见证了唯一一个在子弹与风沙之间,将人命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陆晚清。 她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她了。 第5章 第一份礼物 天刚亮没多久,主营地帐篷区还没彻底从前夜的忙乱中恢复平静。顾言初刚从指挥帐卸下临时协助任务,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叫去接替夜巡。 边境线最近几日频频有异常动向,联合营临时拉起的外围警戒带几乎日夜不歇。她也早就习惯这种节奏了。刚缝完一处伤口,转头就得拎着枪重新站到前线。 她带着一个小队巡逻第四防线外缘,那是刚刚被划入联合营监控区的一段无名地带,地图上甚至还没有编号。他们已经连续走了两个小时。 夜巡时必须关掉全部照明,只靠战术夜视镜和红外坐标图。地面是厚重、碎裂的沙砾与乱石,零星夹杂着枯枝和被风化后的金属碎片,踩上去发出干涩又断续的声响。风从裸露岩层间穿行,卷起干燥沙粒与混杂的铁锈、焦土味,灌进鼻腔,有种钝钝的灼辣感。 “听说今天主医疗帐又是她值班。”副哨低声说。 “谁?”新兵问。 “还能有谁,那个白大褂女官,签报告比批药快的那位。” 新兵顿了顿,“你是说……陆医生?” “她是医生?我以为是医疗机器。”副哨轻笑一声,“你见过她那个表情吗?连眼神都像条直线。我那次高烧,她都没走近看一眼,只扔了退烧药跟我说自行服药。” “但她的技术确实没毛病。”另一人接口,“老李那次手臂几乎断了,她缝了两个多小时,从头到尾都没换手。” “是,技术上无可挑剔。”副哨压低声音,“可她整个人像是只是路过这里。不是冷,是抽离。” 后排笑了一声,声音被风吹散。 顾言初一直走在最前。她没回头,也没接话,只是手不自觉地捏紧了夜视镜边缘。 陆晚清。那个总是看不懂的人。她想起那次助产,满地尘灰中,她跪在血泊边,而那个人站在那里,像根冷得发光的针,一动不动地扎在混乱里。 “别说她是机器。”顾言初忽然开口,声音低,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不是没有感受,她只是把救人放在自己之上。机器可不会停下来自己跑一趟战损区,也不会缝到最后一针才松手。” 后头的闲聊声戛然而止,没人再说话,连风都安静了几秒。 前方地段忽然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耳麦里原本规律的电流声突然变成沙沙杂音,像信号被屏蔽或压制。空气像是被拉紧,温度骤降,连风也断了声。 顾言初脚步顿住,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后方队员立刻站定。 “队长,怎么了?”新兵压低声音。 他话音刚落,脚下一声短促的“咔哒”。 那是金属触发器被压下的声音。 顾言初呼吸一紧,瞬间判断出状况。她迅速侧身靠近新兵,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带起风声,声音沉稳而冷静:“别动,你踩上雷了。” 新兵脸色一白,整个人僵在那里,嘴唇发抖,试图开口:“报告,我...”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语气不重:“闭嘴,听我指令。” 那语气不是在骂人,更像是在安抚一只即将炸开的困兽。 她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脚下沙土,确认那是一枚老式压发型地雷,触发区紧贴脚心,弹片口对准上身,一旦爆炸,不死也剩半条命。 “我来接替。”她语速放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耐心引导,“别动,我踩上来,你抬脚,慢一点,跟着我。”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移动身体,将自己的靴底与新兵的交错贴合,眼神没有离开他的动作哪怕一秒,声音极轻:“就是这样,很好,再一点。” 新兵几乎是咬着牙完成了转移,整个人滚向一旁时眼圈都红了。顾言初并没有责备他,只是在他安全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你做得不错。” 她谨慎地换了动作单膝撑地,继续维持平衡。她知道,一旦重心倾斜,爆炸将不可避免。 她抬头对通讯兵道:“呼叫应急协调点,前线触发地雷,坐标为我当前标记位置,单兵压制状态,请求拆弹小组支援或确认是否原地处置。” 通讯兵顿了一秒,“信号不稳,可能发不出去。” 她点头,没再犹豫。 她取下腰侧的个人定位器,那是联合军官才会配备的的单兵坐标识别装置,通常用于实时位置回传与伤情上报。 “拿着这个。”她把它递给副手,“等我脱离爆炸核心,信号才不会被干扰。带回去上传标记,医疗才能精准跟进。” 副手刚想开口,她已经轻声命令:“这是命令。带上人,回主帐,告诉医疗组,过来接人。” 她看着他们撤离的背影,目光没有一丝动摇。 她右脚的膝盖撑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抵住地面,左脚下的地雷像个冰冷的警告器,时间似乎凝固在这一刻。风沙吹进嘴角,她却感受不到痛,身体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而一点点发麻,肌肉酸胀,汗水顺着额角滑入眼睛。但沉带的夜晚分明是寒冷的。 她不知道撑了多久,像是几秒,又像是整整一生。 她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浅而绷紧,脊椎因为过度紧绷而疼痛,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她不敢晃动,连眨眼都变得谨慎。 她见过很多这种时刻。一脚踩在命运的边缘,被迫选择是救人还是弃守。她也曾对某些选择麻木,怀疑自己是否算是人的一种。开枪无情,舍弃伤兵,奉命清场,每一步都在模糊一条界线。她到底是来保卫生命,还是来见证毁灭的? 但现在,她知道答案。 顾言初深吸了一口气,在原地短暂确认重心,闭上眼,脑海里却在这死寂一般的等待中,一次次闪现过她参与过的战斗、那些死亡和撕裂过后的身体。血液在土壤中浸透的气味,火光中炸裂的人声,尸袋、狗牌、未归档的遗物。 她看过太多,也一度觉得自己能习惯。 直到此刻,她却忽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死。 不是怕死。而是不想就这样交代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爆炸里。 她还是好奇那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那个总是低着头做事、眼神冷淡,好像把情绪都封印在消毒酒精里,瓶口再绑上几圈无菌胶带的医生。 她没法说清那是什么感觉,算不上喜欢,也不是信任。但她清楚,若真有什么万一,陆晚清也许会来,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她认定能救的人,就得救回来。那个人会穿过火光、风沙、所有她不喜欢的混乱,动作迅速、毫无废话,像是执行一场再平常不过的急救。不是为了谁,只是因为她从未允许自己错过一条命。 她忽然觉得此刻卸力也可以,那双认真得近乎残忍的手,会把她完整地缝回来。 “陆晚清……”她喃喃一声,唇角有点咸涩,“如果要来,那就快一点,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她撑得太久,肌肉开始不听使唤,指节僵直,小腿在无声中抽搐。 最终,她咬紧牙根,把所有的力气集中在脚腕一瞬的跃动上。 她松开脚,跳了出去。 爆炸如约而至,火光从她脚下炸开,夜色被撕得四分五裂。 她在半空中听不见任何声音,耳鸣像海啸,意识如风中裂开的薄膜,一寸寸破碎。 她并不是在黑暗中睁开眼的,而是在强光照射下,被人硬生生地拉回意识。 耳边先是模糊的人声,带着压抑的急促感。 “Vitals unstable. BP dropping.” “SpO2 87. Hypovolemia.” 顾言初听不懂,只感觉胸腔和腹侧剧烈拉扯着,仿佛整副肋骨都被掀开,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灼烧拉拽。 有人在她脸侧轻拍两下,“顾言初,能听见我吗?” 她努力动了一下嘴角,嘴唇因剧痛而颤抖,牙关死咬。 陆晚清的声音紧接着出现,冷静清晰:“她有意识反应。”她立刻看向一旁,“全麻准备,Midazolam与Propofol各2毫升。” 她低头贴近顾言初耳边,语速极稳:“我会数到十,麻药会起效。” “十。”她轻声道,同时转身抽起推注器,“九。” 顾言初顾言初像被按下了开关,平滑地沉入黑暗中。 陆晚清立即抬手,“启动手术,准备清创。” “伤口在左腰后,深达肌腱层,长约十公分,有撕裂迹象,弹片集中在中后段。” “确认:非致命型地雷,破片直径小,未击穿骨膜,但位置极差。”助手低声说。 “利多卡因2%,局部辅助,避开腹膜。拉钩撑开,吸引器持续。” 虽然顾言初已进入全麻状态,但陆晚清仍坚持加用局麻,这是她从不妥协的底线。局部神经必须被完整屏蔽,哪怕患者没有知觉,也不能有任何刺激残留引发痉挛或术后并发痛感。 她戴着护目镜,头发一丝不乱地夹在护帽下,双眼紧盯伤口区。 生理盐水冲洗掉伤口周围粘附的泥沙与血迹,她夹出一枚深嵌的弹片,动作快得像早已记在肌肉记忆里。血和组织残渣混着冲出,渗进托盘,发出轻微滴答声。 “修剪坏死边缘,避开神经走向,预留缝合张力。”她语气冷静,“钳,棉球。” 助手迅速递上,配合精准。 “肌肉层缝合,用锚式缝合法固定。” 帐篷内灯光稳定,冷白色照明像一道孤立的岛,将她与外界隔离。她戴着手术专用手套,表面沾满了血,贴合掌骨的轮廓紧绷到泛白。即使在最复杂的撕裂角度上,她的针线都没有半点发颤。 时间像被她的动作压缩成一条只通向生的单向道。 “闭合皮层,沿缝线方向贴合,敷无菌敷料。” “每十分钟监测一次脉搏和血氧饱和度。” 陆晚清轻轻呼出一口气,“封好伤口,敷料不要压到侧腰。” 她的语气一如刚刚收尾的针,平静、锐利。 旁边一名协助医官低声感叹:“她情况稳定了,但很虚。” “军人也是人,不是铁打的”,陆晚清收拾器械的手上动作停顿了一下,轻轻答道。 接到消息的时候,顾言初的代号听来有些刺耳。她知道顾言初做了什么。自己顶下那颗雷、推走队员、给出定位器、发出指令。 不是不懂风险,而是明知代价仍选择承担。那不是冲动,是一种近乎执拗的自信。 陆晚清从不轻易评价这种行为,但她明白,那不是鲁莽,而是另一个系统下的冷静判断。她的心像沉睡的梵钟,被沉重的撞木轻轻地推了一下,回荡在她的胸膛。那一刻的悸动,不只是医生的本能,更像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共鸣。 顾言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帐篷里只亮着一盏低瓦数的工作灯,灯罩上的阴影像水纹一样斑驳,光线将整个空间切割成寂静而柔软的暗色块。她轻轻侧头,脖颈一阵绞紧似的酸痛涌来,但第一眼,却看见了陆晚清。 她坐在桌子边,对着一叠报告做记录,身影稳如定海的针,哪怕整个营地已经换了几轮岗,她仍像未挪动过。那一瞬,顾言初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不是她自己“撑过来了”,而是被某个人一针一线地,从死亡边缘缝了回来。 她轻轻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得像锈透的铁屑,却足够唤起陆晚清的注意。 陆晚清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她眼睛上:“醒了?” 语调依旧平缓,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顾言初微微点头,嗓子干到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声近乎气音的回应。 陆晚清走近几步,俯身检查她的瞳孔反应和指尖血液循环,指尖在她眼前轻轻一晃,“感觉怎么样?” “累。”顾言初嘴角牵动了下,笑得没力气。 陆晚清没接话,手却停了两秒,冷冷地补了一句:“下次要是还想送定位器,先确认你自己能不能活着回营地。” 顾言初还咧着嘴,正想再往外蹦字,听完陆晚清的教训,嘴角只能僵在半空,彻底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