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离指令下达时,天才刚要亮起。
顾言初正在带队清理南边老矿道附近的平民。天色微微泛起鱼肚白,远处的沙丘尚未被阳光照亮,只有废墟暴露出轮廓,像一具具翻倒的骨骼,也像是被遗弃在尘沙之间的残骸,焦裂,坍塌。
她走过一处废弃的公寓楼,原本的阳台栏杆已经断裂,半截钢筋斜插在墙面里,像从混凝土中裸露出的肋骨。楼道内有扇门敞着,歪斜变形的门框挑着一只蓝色的塑料拖鞋,也许是由于爆炸带来的高温形变,看上去极小。向里望去,一眼能看到四散的儿童绘本插页,干涸已久的血迹粘在地面上。
风里弥漫着炮弹爆破后的残留气味,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糊与金属混合味,像把铁皮和岩石同时点燃再掐灭,火药的味道还悬在空中没散尽,有时混着飞灰和尘土,每一口呼吸都像从弹壳里抽进肺里似的,呛得发苦。
走到街角停下,望着那些还站着的墙,那些站不起来的人。
她呼出热气,却被清晨凝成白雾。脚下的地面干裂且松散,每踩一步都扬起尘灰。砖块的残缘染上了焦黑,墙角挂着早已失效的布制标语,上头“PEACE”被烧穿了半边,只剩几缕飘在风里。
她对这一切熟悉得过了头。
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撤离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是这一次,顾言初心里没来由地闷。不是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次他们连“完整地走出去”都算不上。
后勤永远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顾言初吸了口气,把那种麻木中的钝痛感从胸口压下去。
“确认平民都撤离了?”她问。
士兵点头:“矿道北口堵了,几个家庭转移时耽误了时间,不过确认都撤离完成了。”
她点头,继续向前。队伍静默推进。
当她穿过一条坍塌半边的巷道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混乱。
“她晕了!有孕妇晕倒了!”
顾言初脚下一蹬,冲出人群,利落地拨开围观者。只一眼,她便看出那女人的状态极为危急。
临近分娩,大量羊水早已湿透布料。她仰面躺着,脸色呈现病态的灰白,嘴唇失去血色,呼吸不成规律地抖动着。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孩子跪坐在地,抱着女人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哭喊着“妈妈”,声音嘶哑,混着沙尘,几近破碎。
顾言初皱眉,环顾四周。断垣残壁挡住了天光,风中的沙给地面蒙上了一层灰,孕妇仿佛像直接陷进了黄土里,皮肤上沾满了颗粒与血渍。孕妇仿佛是直接倒在灰烬上,头发与衣角沾满碎尘与血斑。
“都别围过来,后退!”她提高嗓门,几乎是用吼的,逼迫围观群众往后撤。人群尚在迟疑,她已抄起枪背,将一块半塌的铁皮敲弯,强行砸出一个遮阳遮尘的简易角落。
“把人移过去,轻一点。”她指挥身后士兵去翻附近的废料堆,“看那边有没有干净的布、还没生锈的铁皮、能用的雨布或者旧军毯!快!”
几名士兵迅速散开,有人在翻倒的三轮车下找出一块还算完整的塑胶帘子,还有人从倒塌的小卖铺里扯出几块布,灰是灰了些,但至少不破。
“医疗组呢?最近的医官在哪里?”她按下肩头无线电,声音因刚才的用力已经嘶哑,“呼叫医疗组!紧急情况,一名孕妇临产,意识模糊,呼吸微弱!”
无线电里只有电流断续的沙沙声,没有具体回应。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目光落回那女人腹部剧烈起伏的形状,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命悬一线的挣扎。
顾言初亲自检查过士兵们带回的东西后,挑出几块不带油污的纤维布料,又从旁边一辆废弃老旧的三轮车底部翻出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撕开布料蘸湿,再次清理表面浮尘。没有酒精,她只能将打火机烧边当作最低限度的杀菌处理。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几分钟后,另一个士兵喘着气跑回来,手上抱着一卷褪色的遮雨布和几张旧报纸:“队长,这些能用吗?”
顾言初扫了一眼,拿过遮雨布:“这张能挡风,垫在她背后,报纸撕几张做一次性垫层。”
另一个士兵从后巷找来一块木门板,边缘裂开了,顾和他一起合力将孕妇平移到那上头,使她半躺在相对干净、稍稍抬高的角度上。
“孩子那边看着点。”她指着那还在哭的男孩。
这时孕妇突然抽搐了一下,顾立即弯身贴近,手掌在对方脖侧一搭。
脉搏极弱,温度低,出血明显。
“带小孩离远一点,别让他看到。”
人群开始不安,撤离节奏被打乱。她却没有动,也没有犹豫。她不相信后勤的反应速度,只相信自己在这片废墟上的生存判断。
但她也知道,这一次,她已经快要耗尽所有手段了。
顾言初蹲下,手还按在孕妇的腹部,指尖已能感到微微的收缩开始不规则地出现。她深知,再拖几分钟,后果可能就是双亡。
她咬着后槽牙,脑中飞速权衡下一步,却连赌的余地都快没有了。
所以当那辆带有红条标志的后勤车从巷尾驶入、车胎卷起沙尘的那一刻,她的喉头像是被什么突然掐住了一瞬。
陆晚清下车的身影落入眼帘时,她甚至没法说清心里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哪根弦绷得更紧了。
原本不抱任何期待的后勤支援,此刻却像被点名般的奇迹降临。即使她私下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甚至有些厌烦她一贯冷漠又机械的态度态度。
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这里唯一的救星。顾言初明白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再往后,只能靠陆晚清了。
车门一打开,陆晚清跳下来。
她一眼看见地上的女人,眉心顿时皱紧。
“这里不是主要战损区。”
“现在是。”顾言初站起身,侧身让出一条空隙。她语气极沉,但不含一丝戏剧化的波动,“她要生了,现在就你能处理。”
陆晚清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地上的孕妇、布料拼凑出的临时遮挡,空气中浓重的爆燃味还未散尽。她的神情变得严峻,那种冷静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
“没有标准分娩环境,没有麻醉辅助。”她平静地陈述。
“但她在出血。”顾言初往前一步,语气低沉而有压迫,“你要是现在转身,她可能撑不过去。”
陆晚清看着她,像是在试图衡量她话里的成分。但她终究没有反问。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用铁皮和布料临时搭起的庇护角,拼凑出的遮挡与压上的砖块,不规整、不干净、不符标准。
可那孕妇正躺在其间,尽力维持一个勉强可供生产的姿势。
地面没做消毒处理,所用材料也远不能称上无菌,但该遮的遮了,该垫的垫了。所有能用的物资,全都在眼前。
她明白在这种条件下,顾言初已经做到了一个非医疗背景的人所能做到的全部。
这不是一个适合生产的环境,没有负压病房、没有标准清创包、连电力都没有。
可这里不是医院,是战场,是废墟。
陆晚清知道自己还是会全力以赴,不光是因为职责所在,也因为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几乎用尽所有方式守住了这条命。她此刻说不清楚为什么,但不能让顾言初眼里的希望落空,那是一种被托付的重量。
她很清楚地知道,该怎么在废墟上救人。
她的目光落回那女人剧烈起伏的腹部。
半秒后,她脱下外套扔给身后的士兵,然后看向顾言初,声音冷静却不容置疑:“我要安静的操作环境。把所有人清离。”
顾言初点头,没有犹豫。她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战术小队下令:“疏散非战斗人员,封锁周围十米内的动线,所有人,安静通行!”
声音稳,语气利落,每个词都如同千斤顶砸在废墟地面。
几个士兵迅速照做,带着人群后撤并布防,动作干净利索。她没有再回头,只留一句,“医疗主导权移交,医生优先。”
那是军人与医生的交接。守住周边战场的边界,撑住生命的边缘。
陆晚清蹲下,戴上手套,膝盖触地那一刻,她的意识已经自动切换。
她先摸了摸孕妇的腹部,触感紧绷、肌肉有点僵硬,宫缩间歇杂乱。接着手指移向耻骨联合处,一点点下探,胎头偏位,不是标准枕前位,宫颈扩张尚未完全。
她迅速推测出是骨盆不对称引发的横产位,再探查脐带发现已滑出宫颈口,有压迫迹象。
“胎位不正,脐带滑脱。”她自语似地总结,语气冷静得像在手术汇报。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脐带受压将导致供氧中断,必须立即助产,否则胎儿极有可能在数分钟内死亡,母体也将因延误进入失血性休克。
她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熟练地展开手术布,戴上口罩,“立即准备推产。
身边没有任何医疗人员,明明只有她一个人要在这片废墟中对抗死亡,她依旧沉稳地一步一步说着操作步骤,仿佛那些指令是给自己听,也是给这世界的动荡下一道命令。
声音依旧不高,却有种毫不迟疑的锋利,像坚韧的钢铁,折不断。
此时,东边忽然传出一声闷雷般的爆炸,声音顺着风涌进巷口,地面颤动。
顾言初下意识转身,抬手稳住对讲机,语气毫无拖泥带水:“第六小队注意,东线爆点被激活,十米内流弹威胁预警,稳定防线!不准误伤、不准退后!”
她手一挥,左侧两名士兵立刻上前分列两侧,迅速将废墟拐角设为掩体;另有一人展开干扰布遮蔽陆晚清所在区域,几步之间完成阵地重组。
她举起枪,步伐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陆晚清左侧,枪口指向了远处。
风是朝这边吹的。沙粒在空中旋转,尘土扑面,嗓子干得发涩。她咬着牙站定。
她能感受到陆晚清在她身后俯身操作的动作,每一次都像是微弱的生命在挣扎。可她不能回头,只能握住武器,用整个身体顶住这这间临时产房。
“你很吵。”身后忽然传来一句话,声音透过口罩,像是气音,又像是低语。
她愣了一下,刚要转头——
“但很稳。”
那一刻她没有笑,却觉得胸口那团火终于有了用处。
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打破空气。不是爆点余震,是清晰的敌火。
“狙击手!”耳机中传来高声示警。
顾言初当即俯身找掩护,目光迅速扫过对面高台废墟。她沉声命令:“第三组,南向拖防线!第二组注意左翼屋顶阴影!锁住两点反射源!”
不远处传来几声短促的交火,枪声杂乱而密集。顾言初转身蹲下,从沙包后方架起狙击支援,动作干脆利落。
“子弹别乱撒,把这边守住。”她语调不高,却带着天然的压迫感。
左翼一名士兵大喊:“发现目标,五十米高点!”
她举枪瞄准,透过瞄准镜只见废墟顶隐约一抹移动的影子,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目标击毙。”对讲器中有人确认。
她咬着牙重新站起,一个弹壳滚落脚边。
风继续灌进来,地面轻颤未停,可她站得稳如地桩。
她不是医生,她不能救人。
但她知道,只要自己还站在这,就没有东西能打断陆晚清手里的手术刀。
两人第一次真正并肩作战。
一个蹲在废墟中央,用手术刀撕开生死边缘;一个站在外缘,用枪和身体挡住破口处的枪林弹雨。
风穿过她们之间,如锋刃横贯,却没能动摇任何一个。
那一段时间像是永远不会过去一样。
风声、枪声、杂乱无章的呼吸声,死寂被无情地拉长。每一秒都像横在刀口上的喘息,冷冽而残忍。所有人精神紧绷,动作精准,容不得半点差错,连换气的节奏都同频。没有人敢出错,连换气都带着极轻的节奏感。
尘土一直没落下,天光像卡在废墟缝隙间迟迟不肯洒下。
然后,是第一声婴儿的哭啼。
那声音尖锐却脆弱,穿透火药与风沙,撕裂了空气中长久凝固的紧张。
仿佛是有人,终于在废墟上松了一口气。
陆晚清轻轻托住孩子,检查脐带和呼吸,手一如既往的稳,好像再怎么艰难和紧张的环境都不会影响她。那一刻,灰尘终于落定,日光从废墟缝隙间斜照下来,打在她身上。光线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和脸上的风沙,像是给她整个人都罩上一层微光。不耀眼,却令人移不开眼。
“还活着。”她吐出一口气,语调依旧平稳,却有几分从风暴中走出的迟缓,“母子平安。”
顾言初站在她身后,看着那团刚被清理干净的生命。她从未想过,在这种满目疮痍的废墟中,有一天自己会亲眼见证一个新生命落地。
她的嗓子迟疑了半刻,还是开了口:“你叫什么?”
陆晚清没抬头:“L.W.Q.,联合营前线医疗官。”
“哈哈,我问的是人名。”
这次她停了两秒。
“陆晚清。”
“顾言初。”
两人视线短暂交会。没有对峙,没有试探。
只是火光熄灭后,无声的认可。
陆晚清重新低头,开始处理最后的医疗收尾。她手法利落,一边用残余纱布包扎产妇伤口,一边仍在自语般地确认:“子宫回缩尚可,出血量可控,脉搏逐渐回稳……”仿佛整场急救从未被枪火打断。
顾言初收回目光,立刻转身大声道:“准备撤离!产妇与婴儿优先,五分钟内打通南侧通道!”
第六小队迅速回应,有人扛起防盾,有人架设应急担架。
“我来。”她直接接过担架一头,另一头由副兵接起。她弯身看了一眼产妇,声音压低却坚定:“我们带你走。”
陆晚清确认脉搏后,转头点了点头:“体征稳定,可以转移。”
短短几句,整个小组迅速转入撤离模式。枪口转向外缘戒备,婴儿被轻轻放入医用包裹中,由专人抱走。
太阳此时已完全升起,沉带又回到白天该有的灼热,照亮一行人穿过废墟的脚印。她们没有回头。
装甲车上,副兵将水递给顾言初,她接过却没有喝,只是拧开瓶盖后眼神放空。
“队长。”副兵迟疑了一下,“刚刚那个医官……她是你老熟人?”
顾言初靠着车窗,目光转向不远处另一辆运输车上,那抹清点器械的背影在阳光下线条分明。
她摇了摇头,“不是。”
她的视线从陆晚清身上移开,看向了路途中的遍地瓦砾,方才一幕幕闪过眼前。她想起陆晚清蹲在血水中托起婴儿的动作,精准利落的医术,还有那句“你很吵,但很稳”。
也想起了当时自己站在风口,枪口下意识地对准每一个可能威胁她的人。
她又悄悄了补了一句:“现在,算认识一点了。”
这句话落下的一瞬,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心口哪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她从不轻信后勤,从不轻信体制内的医官。可今天,她见证了唯一一个在子弹与风沙之间,将人命从鬼门关里拉出来的陆晚清。
她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