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萤走后的第三天,北荒的风第一次刮到了乱石岗。
那风裹着冰碴子,刀子似的割在我叶子上,带着股能冻裂骨头的寒。风跑得气喘吁吁,身上还沾着点雪粒子:“北荒在下暴雪,鹅毛那么大,把冰河都盖严实了!”
我把叶子往石缝里缩了缩。阿萤在北荒,会不会冷?她带的月饼,够不够暖身子?
“我看见药圃的仙将了,”风又说,“他们在北荒边界徘徊,手里拿捆仙绳绳,说要‘等那叛仙冻僵了再动手’。”
我的根须猛地缠紧了石缝里的红线。阿萤不会冻僵的。她那么厉害,能从仙将手里跑掉好几次,这次也一定能。
风嗤笑:“你哪来的信心?北荒的冰河里,藏着三百年前被天帝封印的戾气,连仙骨都能蚀穿。她带着伤去,跟送死没两样。”
我没理它,只是把叶子张得更开,努力吸收着稀薄的阳光。阿萤说过,草木要想活下去,就得攒够力气扛过冬天。现在,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攒着劲等她回来——等她冷了,我能把石缝捂得暖一点;等她饿了,我能让她带的月饼碎屑更甜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北荒的风每天都来报到,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揪紧。
“今天的雪把冰河冻得更厚了,冰面裂了缝,像张要吃人的嘴。”
“我听见冰河里有哭声,像是被封印的戾气在叫,听得人骨头缝都发麻。”
“有只从北荒逃出来雪狐狐,说看见个白衣女子在冰河里凿冰,手都冻紫了,血滴在冰上,立马就冻成了红珠子。”
我的叶子开始发蔫,绿中透着黄,像被霜打了的禾苗。风说我是“操心操的”,可我管不住根须——它们在石缝里疯长,缠着红线和绣帕,缠着那块没吃完的月饼碎屑,把石头都勒出了细缝。
第七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是白茫茫的北荒,冰河像条冻僵的蛇,阿萤跪在冰面上,手里拿着把小凿子,一下下凿着冰。她的白裙子冻成了硬块,后腰的伤裂开了,血染红了冰面,又很快冻住。她凿着凿着,突然倒了下去,白裙子被冰吸住,像要把她拖进河底。
“阿萤!”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冰面一点点吞没。
猛地惊醒时,天刚蒙蒙亮,石缝里结了层薄霜,我的叶子上全是露水,像哭了一夜。
风从东边飘过来,脸色凝重:“出事了。”
我的根须瞬间绷紧。
“北荒的戾气昨晚破了个小口,”风的声音带着颤,“药圃的仙将说,那叛仙为了抢冰河底的牵机线碎片,硬闯戾气结界,被戾气蚀了仙骨,掉进冰河了。”
掉进冰河了……像梦里那样?
“他们说,”风的声音更低了,“冰河底的冰能冻住魂魄,三千年都化不了。她就算没死,也别想出来了。”
我的叶子“唰”地垂了下来,贴在冰冷的石头上。不会的。她说了要回来的,说要带糖葫芦给我吃的,她不会骗我的。
“你别傻了,”风用冰碴子砸我的根须,“她就是个骗子!什么找还魂草,什么救师兄,都是骗你的!她就是想利用你这株草挡灾——”
“不是的!”我突然喊出了声,声音细得像蚊蚋,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劲。
风愣住了,大概没料到我会说话。
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阿萤不是骗子。她的桂花糕是真的甜,她的指尖是真的软,她把牵机线和绣帕交给我时,眼里的信任是真的,她说“等我”时的声音,也是真的。
这些真真切切的东西,比风的话,比天上的规矩,比北荒的寒冰,都要实在。
我把根须从石缝里猛地拔出来一截,带着点石屑和泥土,朝着北荒的方向伸去。疼,钻心的疼,像被硬生生扯断了骨头。可我不管,我要够到她,哪怕只能碰到她的一片衣角,也要告诉她——
我在等你。
风被我的举动吓住了:“你疯了?你的根离开石缝会死的!”
我没理它,只是拼命把根须往北边送。阳光照在根须上,泛着点微弱的绿,像根细弱的线,一头连着石缝里的我,一头朝着万里之外的北荒。
不知道伸了多久,根须的末梢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冷,还有点……熟悉的血腥味。
是阿萤的味道!
我的根须猛地缠上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缠住那缕气息。
“阿萤……”我在心里喊。
那缕气息很弱,像风中残烛,却带着股犟劲,一点一点往回飘。我跟着它往回拽根须,每拽一下,就像被冰碴子割一下,疼得叶子直抖,可我不敢停。
天快黑的时候,根须终于拽回来了,末梢缠着点冰碴子,还有一小片沾着血的白布料——是阿萤裙子上的。
我赶紧用叶子把布料裹起来,贴在最暖的根须上。
风凑过来看,声音有点发虚:“她……她还活着?”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片布料裹得更紧。活着。一定活着。
那天晚上,我没睡,用根须一点点焐着那片布料上的冰碴子。布料上的血迹干了,变成了深褐色,像三百年前风带来檀香香混着血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阿萤说过,牵机线能绑住魂魄。那我的根须,能不能绑住她的气息?
我试着把根须里的暖意,一点点渡到那片布料上。很慢,像滴在石头上的水,要很久才能渗进去。可慢慢地,布料好像没那么冰了,甚至透出点微弱的光,像阿萤眼睛里的星星。
第十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乱石岗上时,我看见远处的雾里,走来个蹒跚的身影。
白裙子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泥和雪,头发乱糟糟的,像团被揉过的草。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阿萤。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腰的伤裂得更大了,血迹浸透了裙子,在地上拖出条淡淡的红痕。可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用布包着,鼓鼓囊囊的。
“阿禾……”她看见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笑,“我回来了。”
我使劲晃着叶子,把所有能立起来的叶子都竖得高高的,想让她一眼就看见我。
她走到石缝前,再也撑不住,“咚”地跪在了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把手里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泛着淡淡的红光,像块凝固的血。
“牵机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我找到……找到碎片了。”
是牵机线!
我用叶子轻轻碰了碰碎片,碎片很凉,却带着股熟悉的劲,和阿萤给我的牵机露,和石缝里的红线,是同一种味道。
“北荒……好冷啊,”阿萤趴在石头上,脸贴着我的叶子,冰凉的脸颊蹭得我有点疼,“冰河里的戾气……想拖我下去,我说……我还没给阿禾带糖葫芦……不能死……”
我的叶子突然变得滚烫,像被太阳烧着了。原来她在冰河里的时候,想的是我。
我把所有的根须都舒展开,尽可能地把她围住,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冰凉的手。
“我给你带了……碎片,”阿萤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点透明的液体,“这是……用碎片熬的牵机露……比上次的……更纯……你喝了……就能长得更快……”
她想把瓷瓶往我根边倒,手却抖得厉害,液体洒了些在石头上,冒着点白气。
“别倒了。”我轻轻用叶子按住她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在冷,在疼。
阿萤愣了愣,然后笑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我的叶子上,滚烫的。
“阿禾……你好像……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我能说话了,能在你冷的时候焐着你了,能在你被欺负的时候,想用根须扎他们的脚了。
我把那片从北荒拽回来的布料,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摸了摸布料上的血迹,眼睛亮了亮:“是你……找到我的?”
我晃了晃叶子。是我。
“傻阿禾……”她把布料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块稀世珍宝,“根须离开石缝……很疼吧?”
疼。但没有见不到你疼。
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卷过来点阳光,盖在我和阿萤身上,暖融融的。
阿萤靠在石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累极了。我用叶子挡住她脸上的阳光,用根须缠着她的手腕,想把自己的暖意,多分给她一点。
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阿萤带来的牵机线碎片,在布包里泛着淡淡的红光,像颗小小的心。
我知道,北荒的险只是开始,找还魂草的路还很长,天上的仙将,地上的戾气,还有那该死的天命,都在等着我们。
可我不怕了。
阿萤说我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有长大了的样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晒太阳听故事。
我要长得再高些,再壮些,让她下次去冒险时,能把我的叶子摘下来,当成护身符带在身上。
我要把根须扎得再深些,再广些,让整个乱石岗都变成她的家,让她累了的时候,有个能安心喘气的地方。
风说草木无情,可我这株草,偏要长出心来。
风说天命难违,可我这株草,偏要用根须,把那所谓的天命,缠得紧紧的,让它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