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仙界当孤草 ——偶遇神仙姐姐》 第1章 石缝里的阿禾,等来个带糖的姐姐 我是株草,在南天门西侧的乱石岗里扎根。这里的石头生得丑,灰扑扑的,棱角磨得半钝,却偏要摆出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我就在这样的石缝里待了三百年,或者三千年?记不清了,草木的日子,本就不是用“年”来算的。 太阳好的时候,我把叶子舒展开,晒得通体发暖,像揣了块偷来的暖阳。下雨的时候,就把根往石缝深处缩,听雨滴砸在石头上的脆响,像谁在远处敲玉簪簪。风是个闲不住的,从东边瑶池刮过来,就带些龙女的哭腔;往西边人间跑一趟,又卷回些市集的喧嚣。它总爱凑到我耳边絮叨,说些我听不懂却又觉得熟悉的事。 “今早瑶池的莲花开了又谢了,”风卷着片花瓣,扫过我的叶子,“只因莲仙看见牛郎在人间娶了新妇,气得捏碎了自己的莲台。” 我没吭声。开花,凋谢,本就是草木的本分,犯得着气吗?风又说:“你不懂,这叫情劫。天上地下,谁都躲不过。” 情劫?我歪了歪叶子。是比石头缝里的土还金贵的东西吗? “人间张大户家的小姐,昨天跳了河,”风换了副沉重的调子,带着点水汽,“就因为心上人被抓去充军,临走时说‘等我回来’,她就真等了五年,等来的却是件染血的军装。” 我把根往深处扎了扎。等?石头缝里的土就这么点,等久了,根会渴死的。 风见我没反应,用小石子敲了敲我的根须:“阿禾,你是不是长傻了?听了三千年故事,就没点想法?” 我懒得理它。想法能当水喝吗?能让石缝里的土变多吗?我只要晒够太阳,喝饱雨水,冬天来了就枯,春天来了再绿,就很好。 这天午后,风跑得格外欢,说是抓着了个新鲜事:“奎木狼又在月宫门口跪着了!为了嫦娥娥还他当年送的玉兔,都跪了七七四十九天,膝盖磨得见了骨头。” “嫦娥还了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声音大概细得蛛丝丝,只风能能听见。 “还?”风嗤笑,“嫦娥说那玉兔早成了凡人家的宠物,生了一窝小兔崽子。奎木狼不信,非说她藏起来了,吵玉帝帝都头疼。” 我垂了垂叶子。藏起来,和丢了,有区别吗? 风没再说话,大概是觉得跟我这株草没什么好说的。乱石岗又静下来,只有远处仙官巡查的脚步声,重重地敲在云阶上,像在提醒谁“规矩”二字。我照旧晒着太阳,看天上的云慢慢飘,像被人揉皱的棉絮。 不知过了多久,云影突然压了下来,挡住了我的阳光。 我以为是哪个过路的仙官,正想把叶子缩一缩,却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像踩在晒干的草叶上,簌簌的,没什么力气。 脚步声停在了我跟前的石头旁。 我悄悄掀开半片叶子,看见个穿素白裙的姑娘。她的裙子洗得发旧,裙摆沾着些泥点,袖口磨破了边,露出段细白的手腕,上面缠着圈褪色的红绳。她头发松松挽着,用根普通的木簪别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汗打湿了,贴得紧紧的。 她不像天上的仙。天上的仙,衣袂要绣云纹,发间要簪珠翠,走路要踩着云气,生怕沾了半分尘土。可她就这么实实在在地蹲在地上,膝盖抵着冰冷的石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能看见她的眼睛。那是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哪怕眼下泛着点青黑,也藏不住里头的光。她就这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弯了弯嘴角。 “原来石缝里也能长草。”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哑,像被风吹干的柳叶,“还长得挺精神。” 我没动。三千年了,仙官路过时嫌我碍眼,小童追闹时差点把我踩烂,从没人说我“精神”。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点凉意,轻轻碰了碰我的叶子。那触感很软,像晨露落在叶尖,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收了回去。 “我叫阿萤,”她自我介绍,指尖在石头上划了个浅浅的痕,“你有名字吗?” 名字?风叫我“阿禾”,可那是它随口喊的。石头没有名字,风也没有,我为什么要有? “没名字啊,”阿萤也不尴尬,反而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我叫你阿禾好不好?禾苗的禾,听着就扎实。” 阿禾。我在心里默念。比“草”好听。 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碎掉的桂花糕,甜香混着她身上的药味,飘进我的根须里。 “今天采的药卖了些钱,买了块桂花糕,”她把碎糕放在我旁边的石头上,声音软软的,“给你闻闻,可香了。” 我从没闻过这么香的东西。比瑶池的莲香清,比人间的酒香醇,像把春天揉碎了,裹在里头。 “我每天都来这附近采药,”阿萤又摸出个水囊,往我根边的石缝里倒了点水,水流得很慢,顺着石缝渗下去,润着我渴了许久的根,“以后我天天来给你浇水,你长得再高点,好不好?” 我慢慢抬起叶子,朝着她的方向。好。 阿萤看懂了,笑得更欢了,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暖意:“真乖。” 她就这么蹲在石头旁,没再多说什么。有时看看天上的云,有时拨弄两下我旁边的碎草,偶尔哼两句不成调的曲子,调子软软的,像她身上的药香。我就竖着叶子,听她的呼吸,闻她的味道,觉得石头好像都没那么凉了。 太阳慢慢往西斜,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我脚下的石缝里。 “我该走了,”阿萤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明天再来给你带新的碎糕。”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像藏了个秘密。 “阿禾,明天见。” 明天见。我在心里回答。 等她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风才慢悠悠地飘回来,带着点酸溜溜的气:“哼,几块碎糕就把你收买了?” 我没理它,借着最后一点阳光,仔细看着石头上的桂花糕碎屑。金黄金黄的,沾着点她的指温。 风又说:“她是瑶池的药仙,听说在偷偷找还魂草呢。那草是禁物,能死人复生,天帝早下了令,谁碰谁受罚。” 我没听懂“禁物”和“受罚”,只知道阿萤的指尖很软,桂花糕很香,她叫我“阿禾”时,我的叶子尖会发烫。 “她早晚要被天帝抓起来的,”风笃定地说,“到时候可没人给你浇水了。” 我的根须突然有点发紧。被抓起来?像那些犯错的仙官一样,关在锁仙塔里吗? 可我只是株草,能做什么呢? 风见我蔫了,又换了副腔调:“不过她要是真被抓了,我可以天天来给你带桂花糕碎,前提是你得听我讲故事。” 我没理它。风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假的,剩下一句,还不如桂花糕的碎屑实在。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把根须往桂花糕碎屑的方向挪了挪。那里还留着点甜香,像阿萤没走似的。 我想,明天她来的时候,我要长得再高点,让她一眼就能看见。 第2章 偷藏的绣帕,未说的心事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石缝里的露水还没干,沾在叶子上,亮晶晶的,像谁撒了把碎星子。风还没起,周围静得能听见远处瑶池的水浪声,一下一下,拍得人心头发痒。 我把叶子张得大大的,朝着阿萤昨天离开的方向。她昨天说“明天再来”,说话时指尖蹭过我的叶尖,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 “等谁呢?”风打着哈欠飘过来,带着股清晨的寒气,“太阳还没爬过南天门呢,就把叶子伸这么长,生怕别人看不见?” 我没理它,继续盯着那条被晨雾染白的小路。 风凑过来,用小石子蹭我的根须:“跟你说个事,昨天奎木狼被玉帝扔进诛仙台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还能为什么,”风嗤笑,“死缠烂打呗。嫦娥被逼急了,把那只凡人家的兔子抱到他面前,他当场就疯了,劈了月宫的桂树,骂玉帝‘凭什么神仙就不能动情’。” 我歪了歪叶子。神仙动情,就该被扔进诛仙台?那阿萤呢?她找还魂草,算不算动情? 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担心那个带糖的姐姐?我昨儿个看见她了,在瑶池后门的药圃里偷还魂草的种子,被看守的仙将划了一刀,在后腰上,血都把白裙子染红了。” 我的根须猛地一缩,叶子“唰”地垂了下来。后腰……很疼吧?石头蹭破点皮都要疼好几天,被刀划一刀,该有多疼? “不过她跑挺快,”风又说,“仙将追了三里地就没影了,估计是往乱石岗这边跑的——” 话没说完,远处的晨雾里突然冒出个白影。 是阿萤。 我一下子把叶子竖起来,朝着她的方向使劲晃。 阿萤走得有点急,裙摆扫过石头,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她的头发比昨天更乱了,木簪歪在一边,露出的耳尖红通通的,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阿禾。”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亮,脚步也放慢了,嘴角弯起来,可我总觉得那笑容里藏着点别的,像被晨雾打湿的纸,有点沉。 她走到石缝前,没像昨天那样蹲下来,而是直接坐在了石头上,背靠着身后的岩壁,轻轻喘着气。 我这才看见,她的白裙子后腰处,果然有块深色的痕迹,像泼了墨,边缘还在慢慢晕开。 “疼吗?”我在心里问,叶子抖得厉害。 阿萤好像感觉到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比昨天更凉,还带着点黏糊糊的湿意。是血吗? “我没事,”她笑了笑,声音有点虚,“就是跑快了点,有点累。”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不是桂花糕,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天蓝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绣花的小姑娘扎的。 “昨天没给你带够糖,”她把绣帕放在我旁边的石头上,“这个给你看。人间的绣娘绣的,说蒲公英能带着念想飞,飞到想去的地方。” 我盯着那朵蒲公英。念想……是像奎木狼对嫦娥的执念,还是像张大户家小姐参军军郎的等待? 阿萤用指尖轻轻划着绣帕上的线:“我以前也学过绣花,绣得比这个还丑,针脚能把布戳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是师兄教我的,他说‘女孩子家,总得会点软和的事’。” 师兄?是她要救的人吗? “他现在……”阿萤没说下去,只是把绣帕叠好,塞进我根边的石缝里,“先放你这,等我找到了还魂草,就来拿。” 我赶紧用叶子把绣帕盖住。好,我帮你守着。 阿萤笑了,这次的笑里没藏东西,亮得像雨后的太阳:“阿禾真乖。” 她从水囊里倒了点水给我,水流进石缝,带着点淡淡的血腥味。我没躲,让根须把水接住,一点一点吸进去。这是她的血,是她疼出来的血,我要接住。 “昨天我去了趟忘川边,”阿萤靠在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雾,“那里的曼殊沙华开得正艳,红得像淌血。守忘川的老鬼说,还魂草三百年才长一次,上次结果,就在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我好像有点印象。那天的风带着股特别的香,像烧着的檀香混着血味,风说“瑶池出了大事,药仙私藏禁草,被剔了仙骨”。 是阿萤的师兄吗? “老鬼还说,”阿萤的指尖绞着袖口,“要找还魂草,得先找到‘牵机线’,那是能绑住魂魄的东西,三百年前断了,碎片散在三界各处。” 牵机线……我突然想起风以前说过,织女用来挡天劫的,就是牵机线。 “我找到过半段,”阿萤从领口摸出根红线,细细的,颜色发暗,断口处磨得很光滑,“在人间一个老槐树洞里,缠着只快死萤火虫虫。” 她把红线放在我叶子上,红线很轻,却像有千斤重,压得我叶子往下沉。 “萤火虫活不了多久,可那半段线缠着它,硬是让它多活了三天,”阿萤的声音有点发颤,“你说,这线是不是真的能……能留住想留的东西?” 我不懂。但我知道,她想留的,一定是她的师兄。 风突然从东边刮过来,带着股戾气:“阿禾,有人来了!是药圃的仙将!” 阿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猛地站起身,把红线塞进我根边的石缝,又把那块绣帕往石缝深处推了推,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 “阿禾,我得走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慌,“别把线和帕子露出来,等我回来。” 她转身要跑,又停住,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 “等我。” 说完,她就钻进了晨雾里,白裙子一闪,就没了影子。 几乎是同时,几个穿银甲的仙将出现在小路尽头,手里长枪枪闪着寒光,脚步声重重地砸在石头上,震得我根须发麻。 “刚才明明看见她往这边跑了!”领头的仙将嗓门很大,打雷雷,“搜!仔细搜!这乱石岗就这么点地方,她跑不了!” 仙将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枪戳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叮叮”声。我把叶子和根须都缩得紧紧的,死死护住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 千万别找到……千万别找到…… “将军,这有株草长得挺怪的。”一个小仙兵的声音停在我面前。 我的叶子抖得像筛糠。 “一株破草有什么好看的?”领头的仙将不耐烦地说,“那女的带着伤,跑不远,往北边追!” 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我还僵在石缝里,叶子直打颤,根须把红线和绣帕缠得紧紧的,生怕被风刮走。 风喘着气跑回来:“吓死我了!差点就被发现了!你藏得够深啊,阿禾。” 我没理它,慢慢把叶子舒展开,看着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红线被我的根须缠出了印子,绣帕的边角沾了点泥土,像哭花了的脸。 阿萤跑的时候,后腰的伤会不会更疼?她有没有地方躲? 风见我蔫蔫的,叹了口气:“跟你说吧,三百年前被剔仙骨的,就是她师兄。听说他偷了还魂草,想救当时快死的阿萤,结果被玉帝发现,打成了飞灰,连魂魄都没留。” 我的根须猛地一紧。飞灰……那还怎么救? “阿萤不信,”风说,“她觉得师兄的魂魄肯定还在,只要找到还魂草,就能把他拼回来。你说她傻不傻?魂魄都没了,拼什么?” 我没说话。傻吗?奎木狼为了只兔子疯了,张大户家的小姐为了件染血的军装跳河,他们都傻吗? 可如果不傻,为什么要做这些让自己疼的事? 太阳慢慢爬高了,把石头晒得发烫。我把红线和绣帕往石缝更深处藏了藏,那里更凉快,也更安全。 风又跑了趟人间,回来时带了麦芽糖糖,黏糊糊的,落在我旁边的石头上。 “给你带的,”风有点别扭地说,“人间小孩都爱吃这个,比桂花糕甜。” 我没碰麦芽糖。再甜,也不是阿萤给的。 “她不会来了吧?”风说,“仙将肯定在四处搜她,她要是聪明,就该躲起来,再也别来这乱石岗。” 我把叶子朝着阿萤离开的方向张得更大了。她会来的。她说了“等我”。 那天下午,风带来了奎木狼的消息:他没被诛仙台劈死,玉帝把他贬成了人间的一棵槐树,长在嫦娥转世的姑娘家门前。 “好歹也算守着了,”风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那姑娘认不认得他。” 我想起阿萤的绣帕,上面绣着蒲公英。也许,不认得也没关系,只要能守着,就好。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像阿萤昨天带的桂花糕碎屑。 我突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比早上更轻,像羽毛落在地上。 是阿萤。 她从雾里走出来,白裙子更脏了,后腰的血迹黑沉沉的,脸上沾了些泥,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 她走到石缝前,看见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阿禾,我回来了。” 我使劲晃着叶子,把藏在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露出来一点。 还在呢。 阿萤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还是凉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完整的桂花糕,金黄金黄的,比昨天的香十倍。 “我绕去了趟人间,”她把桂花糕放在石头上,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轻快,“那家铺子的老板说,刚出炉的最香。” 她没提仙将,没提伤口,就像早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 疼吗? 阿萤笑了,拿起块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我叶子上:“不疼。你看,我带了热乎的回来。” 桂花糕的热气混着甜香,漫过我的叶子,漫过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漫过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我突然觉得,就算以后每天都有仙将找来,就算她的裙子总带着血,只要她还能笑着把桂花糕放在我叶子上,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风在旁边啧啧有声:“真是疯了,一株草,一个仙,都疯了。” 我没理它,慢慢卷起叶子,把那块桂花糕裹在里面,像藏了个永远不会化的春天…… 第3章 人间月,草叶心 阿萤是在第三天清晨来的。 她的伤好像重了些,走路时肩膀有点歪,白裙子后腰的血迹变成了深褐色,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但她手里的篮子很沉,走近了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草药,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扎着红绳的小布人,有裹着糖霜的山楂球,还有个巴掌大的纸灯笼,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给你带的人间玩意儿,”阿萤蹲在石缝前,把东西一样样摆在石头上,声音还有点哑,“昨天绕去人间的集市,正赶上过中秋,可热闹了。” 中秋?我歪了歪叶子。风说过,人间的中秋要吃月饼,赏月,一家人凑在一起,像天上的星星挤成团。 “这个是兔儿灯,”阿萤拿起纸灯笼,用指尖点了点上面的兔子,“晚上点亮了,能照着路走。人间的小孩都爱提着它,追着月亮跑。” 她把灯笼往我根边凑了凑,灯笼纸很薄,透着清晨的光,兔子的眼睛是用红点的,像阿萤笑起来时的眼角。 “这个是山楂球,”她又拿起颗红通通的果子,外面裹着层白霜,“酸溜溜的,裹了糖就不那么酸了。我以前不爱吃,师兄总说‘尝尝嘛,人间的味道’。” 她把山楂球放在我旁边的石头上,糖霜沾了点露水,亮晶晶的。 我看着那些东西,突然有点慌。人间……是阿萤总挂在嘴边的地方,是她师兄带她去过的地方,是我只在风的絮叨里听过的地方。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像一扇扇小窗户,让我窥见了那个我从未踏足的世界。 “想看看吗?”阿萤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的温度比前几天暖了点,“今晚月圆,我带你去看人间的月亮。” 我的叶子猛地竖了起来。去人间?我能去吗?我只是株草,离不开石缝的。 阿萤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玉瓶,倒出点透明的液体,滴在我根边的石缝里。那液体渗进土里,顺着根须往上爬,暖洋洋的,像喝了瑶池的仙露,却又比仙露多了点说不清的劲。 “这是‘牵机露’,”她轻声说,“用牵机线的碎屑熬的,能让你的一片叶子暂时离开根须,跟着我走。” 我感觉到最顶上的那片新叶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托着,随时能飞起来。 “别怕,”阿萤的指尖碰了碰那片叶子,“我会带着它,看完月亮就送回来。” 我轻轻晃了晃那片叶子。好。 风不知从哪冒出来,急吼吼地说:“你疯了?牵机露是禁物!用了会被天帝察觉的!” 阿萤没理它,只是把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掌心,用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怀里:“这样就不会被风吹丢了。” 她又给我浇了水,这次的水里没带血腥味,却带着点山楂球的甜。 “等我晚上回来。”她站起身,拎着篮子要走,又回头看了看石头上的山楂球,“那个你要是‘尝’着酸,我明天带糖来拌。” 我晃了晃叶子。不酸。有她的味道,就不酸。 阿萤走后,风在我耳边绕来绕去,絮絮叨叨地骂:“疯了,真是疯了!为了让一株草看月亮,连禁物都敢用!她就不怕被仙将抓去吗?” 我没理它,只是把根须往有牵机露的地方扎得更深。那液体还在慢慢渗,暖乎乎的,像阿萤掌心的温度。 风见我不吭声,又换了副腔调:“你知道吗?牵机线是用神仙的情丝做的,三百年前阿萤的师兄,就是用自己的情丝编了半段牵机线,才护住了阿萤的魂魄。现在她用牵机露带你去人间,是把自己的情丝分给你了……” 情丝?是像奎木狼对嫦娥的执念,还是像人间姑娘绣帕上的念想? 我不懂,但我知道,阿萤给我的,从来都是好东西——桂花糕的甜,绣帕的暖,现在还有这片能去人间的叶子。 这天的风格外安静,没再讲天上的八卦,也没提人间的琐事,只是偶尔卷过几片落叶,轻轻扫过我的叶子,像在替我紧张。 太阳慢慢天顶天顶,又慢慢往西斜。石缝里的山楂球被晒得软了点,糖霜化了些,沾在石头上,像淌了串甜甜的泪。 我数着石头被阳光晒出的影子,从短到长,从浓到淡。每数一下,就觉得怀里那片被带走的叶子跳一下,像揣了颗小小的心。 阿萤带着它,走到人间了吗?人间的集市,是不是像风说的那样,有卖花的姑娘,有耍杂耍的汉子,有吵着要糖吃的小孩? 傍晚的时候,风突然变得很轻,带着股熟悉的甜香——是桂花糕的味道。 我赶紧把叶子竖起来。 远处的雾里,阿萤的白裙子慢慢显出来。她走得很慢,怀里的布包鼓鼓的,想来是那片叶子回来了。 “阿禾,我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藏不住笑意,像揣了满肚子的星星。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打开,里面的叶子好好的,边缘还沾着点人间的尘土。 “你看,”她把叶子举到我眼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看见叶子上沾着几根细细的线,亮晶晶的,像缠了圈星光,“这是人间的灯芯绒,小孩的衣服上沾的。” 她轻轻把叶子放回我的茎上,那片叶子一挨到我,就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和其他叶子没两样,可我却能“记”起它看到的一切—— 是被阿萤的掌心捂着时,感受到的温度;是穿过南天门结界时,像被水泼了一身的清凉;是落在人间集市的石板路上时,听到的喧嚣。 “我带你去了城西的集市,”阿萤一边给我描述,一边用指尖比划,“有个老爷爷在卖糖画,用糖熬成的汁,在石板上画龙画凤,小孩们围着他吵,声音比天上的雷还响。还有卖桂花酒的,坛子一打开,香得能醉倒人,比瑶池的仙酿还烈。” 她的指尖划过我那片叶子,像是在替我“摸”那些她见过的东西。 “我还带你去了河边,”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好多人在放河灯,纸糊的灯,里面点着小蜡烛,顺着水漂,像一串会走的星星。有个小姑娘对着河灯哭,说‘娘,你回来看看我’,旁边的妇人搂着她,也在哭。” 我“记”起了那片叶子感受到的风,带着水汽和烛火的暖,还有点咸,大概是姑娘的眼泪落在了叶尖上。 “人间的月亮,比天上的圆,”阿萤望着渐暗的天,眼睛里映着点光,“像师兄以前给我买的桂花糕,金黄金黄的,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三百年前的中秋,师兄就是在河边给我买了块桂花糕,说‘等你好了,我们每年都来人间过中秋’。” 我“记”起了那片叶子看到的月亮,确实很圆,像块被擦亮的玉盘,照得人间的屋顶、树梢、石板路,都泛着层白霜,温柔得不像真的。 “可他没等到下一个中秋。”阿萤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那片叶子,“他被天兵抓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糖都化在了手心里。” 我的根须猛地一缩,像被石头硌了下。三百年前的风,带着檀香和血味的风,原来就是那天的风。它卷走了师兄的桂花糕碎屑,也卷走了阿萤的念想。 “我总觉得他没走,”阿萤望着月亮,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你看这月亮,三百年了,还是这么圆,他肯定也像月亮一样,在哪个地方看着我呢。” 我把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他一定在看。 阿萤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我那片叶子上,凉丝丝的,像晨露。 “傻阿禾,”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你是不是也觉得,人间比天上好?” 我“记”起了集市上的吵嚷,记起了河灯的暖,记起了月亮的圆。那里的哭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不像天上的神仙,连哭都藏着规矩。 我晃了晃叶子。好。 “是吧,”阿萤叹了口气,“天上的月亮太冷,人间的月亮,有烟火气。” 她从篮子里拿出块用荷叶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块圆圆的月饼,上面印着“中秋”两个字,边缘有点碎了。 “给你带的,”她把月饼放在石头上,月饼的甜香混着荷叶的清,像把人间的秋天裹了进来,“人间的规矩,中秋要吃月饼,一家人分着吃,才算团圆。” 团圆……是像我和这片叶子一样,分开了,还能再回来吗? 阿萤没再多说,就那么蹲在石头旁,陪着我看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确实冷,白生生的,像块冰;可我“记”起的人间的月亮,是暖的,金黄金黄的,像阿萤笑起来的眼睛。 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待在我旁边,没絮叨,也没捣乱,大概是被人间的月亮镇住了。 “仙将好像没再找我了,”阿萤突然说,声音很轻,“也许他们觉得,我找不到还魂草,迟早会放弃。” 我用叶子碰了碰她的指尖。不会的。 阿萤笑了,把月饼往我根边推了推:“你也觉得我不会放弃?” 她拿起月饼,掰了一小块,放在我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上:“尝尝,是豆沙馅的,甜的。” 我慢慢卷起叶子,把月饼裹在里面。甜,比桂花糕更沉的甜,像藏了很久的念想,终于化在了舌尖。 “我明天要去趟北荒,”阿萤说,“老鬼说,三百年前牵机线断的时候,有半段落在了北冰河冰河里,说不定能找到点碎片。” 北荒……风说过,那里的冰能冻住魂魄,三千年不化。 “那里很冷,”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可能要去好几天,你要好好等我。” 我把根须往她的方向扎了扎。我等。 月亮爬到头顶的时候,阿萤站起身,把剩下的月饼小心地包好,放进篮子里:“这个我带走,路上吃。等我回来,再给你带人间的糖葫芦。”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玉,却比玉多了点活气。 “阿禾,替我看好石缝里的红线。” 我晃了晃叶子。一定。 她的身影慢慢融进雾里,白裙子像片被风吹走的云。 我裹着叶子里的月饼碎屑,“记”着人间的月亮,记着集市的吵嚷,记着阿萤说“团圆”时的声音。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好像比其他叶子更绿一点,更有劲儿一点。 风轻轻叹了口气:“北荒的冰河,连仙骨都能冻裂,她带着伤去,是找死。” 我没理它。阿萤不是去找死,她是去寻念想,像人间放河灯的小姑娘,像守着月饼等家人的妇人,像奎木狼变成的那棵槐树。 这些在风眼里“傻”的事,在我看来,却比天上的规矩更实在。 月亮慢慢往西落,我把根须缠得更紧了,不仅缠着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还缠着那片叶子带回来的人间尘土。 我想,等阿萤从北荒回来,我要长得再高一点,让她不用蹲下来,也能看清我。 如果北荒很冷,我就把根须往深处扎,把石缝捂得暖一点,等她回来的时候,就能晒到更暖的太阳。 草木的日子,本是随枯荣的。可遇见阿萤之后,我突然想,要好好活着,活到她找到还魂草,活到她带我再看一次人间的月亮,活到……她不再需要我等的那一天。 第4章 北荒雪,入?心 阿萤走后的第三天,北荒的风第一次刮到了乱石岗。 那风裹着冰碴子,刀子似的割在我叶子上,带着股能冻裂骨头的寒。风跑得气喘吁吁,身上还沾着点雪粒子:“北荒在下暴雪,鹅毛那么大,把冰河都盖严实了!” 我把叶子往石缝里缩了缩。阿萤在北荒,会不会冷?她带的月饼,够不够暖身子? “我看见药圃的仙将了,”风又说,“他们在北荒边界徘徊,手里拿捆仙绳绳,说要‘等那叛仙冻僵了再动手’。” 我的根须猛地缠紧了石缝里的红线。阿萤不会冻僵的。她那么厉害,能从仙将手里跑掉好几次,这次也一定能。 风嗤笑:“你哪来的信心?北荒的冰河里,藏着三百年前被天帝封印的戾气,连仙骨都能蚀穿。她带着伤去,跟送死没两样。” 我没理它,只是把叶子张得更开,努力吸收着稀薄的阳光。阿萤说过,草木要想活下去,就得攒够力气扛过冬天。现在,我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攒着劲等她回来——等她冷了,我能把石缝捂得暖一点;等她饿了,我能让她带的月饼碎屑更甜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北荒的风每天都来报到,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揪紧。 “今天的雪把冰河冻得更厚了,冰面裂了缝,像张要吃人的嘴。” “我听见冰河里有哭声,像是被封印的戾气在叫,听得人骨头缝都发麻。” “有只从北荒逃出来雪狐狐,说看见个白衣女子在冰河里凿冰,手都冻紫了,血滴在冰上,立马就冻成了红珠子。” 我的叶子开始发蔫,绿中透着黄,像被霜打了的禾苗。风说我是“操心操的”,可我管不住根须——它们在石缝里疯长,缠着红线和绣帕,缠着那块没吃完的月饼碎屑,把石头都勒出了细缝。 第七天夜里,我做了个梦。 梦里是白茫茫的北荒,冰河像条冻僵的蛇,阿萤跪在冰面上,手里拿着把小凿子,一下下凿着冰。她的白裙子冻成了硬块,后腰的伤裂开了,血染红了冰面,又很快冻住。她凿着凿着,突然倒了下去,白裙子被冰吸住,像要把她拖进河底。 “阿萤!”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冰面一点点吞没。 猛地惊醒时,天刚蒙蒙亮,石缝里结了层薄霜,我的叶子上全是露水,像哭了一夜。 风从东边飘过来,脸色凝重:“出事了。” 我的根须瞬间绷紧。 “北荒的戾气昨晚破了个小口,”风的声音带着颤,“药圃的仙将说,那叛仙为了抢冰河底的牵机线碎片,硬闯戾气结界,被戾气蚀了仙骨,掉进冰河了。” 掉进冰河了……像梦里那样? “他们说,”风的声音更低了,“冰河底的冰能冻住魂魄,三千年都化不了。她就算没死,也别想出来了。” 我的叶子“唰”地垂了下来,贴在冰冷的石头上。不会的。她说了要回来的,说要带糖葫芦给我吃的,她不会骗我的。 “你别傻了,”风用冰碴子砸我的根须,“她就是个骗子!什么找还魂草,什么救师兄,都是骗你的!她就是想利用你这株草挡灾——” “不是的!”我突然喊出了声,声音细得像蚊蚋,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劲。 风愣住了,大概没料到我会说话。 我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知道,阿萤不是骗子。她的桂花糕是真的甜,她的指尖是真的软,她把牵机线和绣帕交给我时,眼里的信任是真的,她说“等我”时的声音,也是真的。 这些真真切切的东西,比风的话,比天上的规矩,比北荒的寒冰,都要实在。 我把根须从石缝里猛地拔出来一截,带着点石屑和泥土,朝着北荒的方向伸去。疼,钻心的疼,像被硬生生扯断了骨头。可我不管,我要够到她,哪怕只能碰到她的一片衣角,也要告诉她—— 我在等你。 风被我的举动吓住了:“你疯了?你的根离开石缝会死的!” 我没理它,只是拼命把根须往北边送。阳光照在根须上,泛着点微弱的绿,像根细弱的线,一头连着石缝里的我,一头朝着万里之外的北荒。 不知道伸了多久,根须的末梢突然传来一阵刺骨的冷,还有点……熟悉的血腥味。 是阿萤的味道! 我的根须猛地缠上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死死缠住那缕气息。 “阿萤……”我在心里喊。 那缕气息很弱,像风中残烛,却带着股犟劲,一点一点往回飘。我跟着它往回拽根须,每拽一下,就像被冰碴子割一下,疼得叶子直抖,可我不敢停。 天快黑的时候,根须终于拽回来了,末梢缠着点冰碴子,还有一小片沾着血的白布料——是阿萤裙子上的。 我赶紧用叶子把布料裹起来,贴在最暖的根须上。 风凑过来看,声音有点发虚:“她……她还活着?”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片布料裹得更紧。活着。一定活着。 那天晚上,我没睡,用根须一点点焐着那片布料上的冰碴子。布料上的血迹干了,变成了深褐色,像三百年前风带来檀香香混着血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阿萤说过,牵机线能绑住魂魄。那我的根须,能不能绑住她的气息? 我试着把根须里的暖意,一点点渡到那片布料上。很慢,像滴在石头上的水,要很久才能渗进去。可慢慢地,布料好像没那么冰了,甚至透出点微弱的光,像阿萤眼睛里的星星。 第十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乱石岗上时,我看见远处的雾里,走来个蹒跚的身影。 白裙子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泥和雪,头发乱糟糟的,像团被揉过的草。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阿萤。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后腰的伤裂得更大了,血迹浸透了裙子,在地上拖出条淡淡的红痕。可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用布包着,鼓鼓囊囊的。 “阿禾……”她看见我,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笑,“我回来了。” 我使劲晃着叶子,把所有能立起来的叶子都竖得高高的,想让她一眼就看见我。 她走到石缝前,再也撑不住,“咚”地跪在了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把手里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泛着淡淡的红光,像块凝固的血。 “牵机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笑,“我找到……找到碎片了。” 是牵机线! 我用叶子轻轻碰了碰碎片,碎片很凉,却带着股熟悉的劲,和阿萤给我的牵机露,和石缝里的红线,是同一种味道。 “北荒……好冷啊,”阿萤趴在石头上,脸贴着我的叶子,冰凉的脸颊蹭得我有点疼,“冰河里的戾气……想拖我下去,我说……我还没给阿禾带糖葫芦……不能死……” 我的叶子突然变得滚烫,像被太阳烧着了。原来她在冰河里的时候,想的是我。 我把所有的根须都舒展开,尽可能地把她围住,用自己的体温焐着她冰凉的手。 “我给你带了……碎片,”阿萤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点透明的液体,“这是……用碎片熬的牵机露……比上次的……更纯……你喝了……就能长得更快……” 她想把瓷瓶往我根边倒,手却抖得厉害,液体洒了些在石头上,冒着点白气。 “别倒了。”我轻轻用叶子按住她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在冷,在疼。 阿萤愣了愣,然后笑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我的叶子上,滚烫的。 “阿禾……你好像……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我能说话了,能在你冷的时候焐着你了,能在你被欺负的时候,想用根须扎他们的脚了。 我把那片从北荒拽回来的布料,轻轻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摸了摸布料上的血迹,眼睛亮了亮:“是你……找到我的?” 我晃了晃叶子。是我。 “傻阿禾……”她把布料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块稀世珍宝,“根须离开石缝……很疼吧?” 疼。但没有见不到你疼。 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卷过来点阳光,盖在我和阿萤身上,暖融融的。 阿萤靠在石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笑,大概是累极了。我用叶子挡住她脸上的阳光,用根须缠着她的手腕,想把自己的暖意,多分给她一点。 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被阳光晒得暖暖的。阿萤带来的牵机线碎片,在布包里泛着淡淡的红光,像颗小小的心。 我知道,北荒的险只是开始,找还魂草的路还很长,天上的仙将,地上的戾气,还有那该死的天命,都在等着我们。 可我不怕了。 阿萤说我长大了。长大了,就该有长大了的样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知道晒太阳听故事。 我要长得再高些,再壮些,让她下次去冒险时,能把我的叶子摘下来,当成护身符带在身上。 我要把根须扎得再深些,再广些,让整个乱石岗都变成她的家,让她累了的时候,有个能安心喘气的地方。 风说草木无情,可我这株草,偏要长出心来。 风说天命难违,可我这株草,偏要用根须,把那所谓的天命,缠得紧紧的,让它动弹不得。 第5章 往事 阿萤在乱石岗养了半个月的伤。 她没再提去别处,就靠着我旁边的石头搭了个简易的草棚,用捡来的枯枝当梁,用摘来芭蕉叶叶当顶,虽然简陋,却能挡住风挡雨。她每天的事很简单:晒药、敷伤、给我浇水,还有——讲三百年前的事。 “我刚成仙那会儿,比你现在还矮呢。”阿萤坐在石头上,手里捣着草药,木杵撞在石臼里,发出“咚咚”的轻响,“是棵长在瑶池边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晃,生怕被仙娥的裙角扫断。” 我竖着叶子听。蒲公英……是绣帕上那朵会飞的花吗? “那时候师兄已经是药仙了,掌管瑶池的药圃,”阿萤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怀念,“他总爱蹲在我跟前,用指尖戳我的花苞:‘小蒲公英,什么时候能化形啊?’我说‘等我长得比你高’,他就笑,说‘那我得等成老神仙了’。” 她捣药的动作慢了些:“他化形比我早五百年,原是人间的医者,因为救了场大瘟疫,被天帝破格升了仙。他总说,神仙哪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活得久点的人罢了。” 我想起风说过,人间的医者最傻,总为了救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师兄也是这样吗? “三百年前的春天,瑶池的桃花开得特别好,粉嘟嘟的,像堆了满山的云。”阿萤放下木杵,望着远处的雾,眼睛里像落了桃花瓣,“师兄摘了枝最艳的,插在我刚化形的发间,说小萤萤,从今天起,你也是能戴花的姑娘了’。” 那天的风带着桃花香,阿萤说,那是她这辈子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人间就闹了场怪病,传染得厉害,死了好多人。天帝说“此乃劫数,不可干预”,谁要是敢偷偷给人间送药,就按“逆天”论处。 “师兄半夜敲我的草棚门,背篓里装着满满一筐药,”阿萤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他说‘小萤,我得去人间一趟’。我拽着他的袖子哭,说‘天帝会罚你的’,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总不能看着人活活病死吧?我是医者,这是本分’。” 他走了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仙骨被打断了三根,半边身子都是伤,却笑得很亮,从怀里摸出颗红通通的果子:“给你带的,人间的山楂,酸溜溜的,醒神。” 我“记”起了人间的山楂球,裹着糖霜也掩不住那点酸,像藏在甜里的泪。 “他偷偷给人间送药的事,还是被天帝知道了,”阿萤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雾蒙住了,“天帝说他‘干预人间劫数,目无天规’,要把他打下诛仙台。” 我猛地晃了晃叶子。像奎木狼那样? “我去求天帝,”阿萤的指尖抖了抖,“我说愿意把仙骨还回去,变回蒲公英,只求他放过师兄。天帝说‘可以’,但要我去守锁仙塔,生生世世不得出来。” 她笑了笑,眼里却没光:“我答应了。可我没想到,师兄会去偷还魂草。” 还魂草……是能死人复生的禁草。 “他说,锁仙塔的戾气重,我去了肯定活不成,”阿萤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小萤,等我把还魂草炼成药,就能护你周全了’。可他刚拿到草,就被天兵围住了。” 那天的瑶池,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红的雪。师兄被天兵按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株还魂草,根须上沾着他的血。 “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像在说‘对不起’,”阿萤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然后他就被打成了飞灰,连魂魄都没留下。还魂草也被天帝收了,锁进了禁地。” 我突然懂了。她找还魂草,不是为了让师兄活过来,是为了接住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她逆天改命,不是不信天命,是不信那么好的人,会连个念想都留不下。 我的根须悄悄缠上她的脚踝,像在给她递安慰。 阿萤低头看了看,反手摸了摸我的叶子:“傻阿禾,我没事。” 可她的伤,明明还没好透。后腰的疤结了痂,像条丑陋蜈蚣蚣,每次她弯腰给我浇水,那疤就会扯得发白。 养伤的第十五天,阿萤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北荒带回的牵机线碎片,还有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半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朵桃花,边缘缺了个角。 “这是师兄送我的,”她把玉佩放在我根边,“另一半,在他被打成飞灰时,碎了。” 我用根须轻轻碰了碰玉佩,暖暖的,像还带着师兄的体温。 “老鬼说,要凑齐七块牵机线碎片,才能重铸成完整的牵机线,”阿萤把碎片和玉佩放在一起,“到时候,用牵机线缠住还魂草的灵气,说不定能……能把师兄散在三界的魂魄碎片,一点点收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哪怕只能收回一丁点儿,我也认。” 我把根须缠在碎片和玉佩上,像给它们盖了层绿被子。我帮你守着,等凑齐了碎片,我们一起去找还魂草。 那天下午,风带来了个消息:“瑶池的桃花开了,比三百年前还艳。药圃的新仙将说,要在桃花树下摆宴,庆祝‘叛仙伏法’。” 阿萤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木盒“啪”地掉在地上,碎片滚了出来,像撒了一地的红泪。 “他们……他们还要庆祝?”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弦。 我从没见过阿萤这样——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咬得发青,连指尖都在抖。那些藏在温柔里的犟,那些埋在笑里的痛,突然像被捅破的脓包,全涌了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想去捡地上的碎片,却因为动作太急,后腰的伤裂开了,疼得她“嘶”地吸了口冷气,扶住了石头。 “阿萤!”我忍不住喊出声,声音虽然还是细弱,却足够让她听见。 阿萤愣住了,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阿禾,你……会说话了?” 我晃了晃叶子,又试了试:“别……疼。” 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小声的哭,是带着哽咽的,大颗大颗砸在地上,砸在我的叶子上。 “你看,”她哽咽着笑,“连株草都比天帝懂道理……他怎么能……怎么能庆祝呢……” 我把能碰到她的叶子,都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我懂。我懂那种看着珍视的东西被践踏的疼,就像有人要拔走我的根,还要笑着说“这草真碍事”。 风在旁边叹了口气,没再说风凉话,反而卷过来几片刚开的桃花瓣,落在阿萤的手背上,像给她擦泪。 那天晚上,阿萤没回草棚,就坐在石头上,靠着我看月亮。她没再哭,也没说话,只是把那半块玉佩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 我能感觉到她的仙力在慢慢变弱,像快要燃尽的烛火。风说,这是“心结郁气”,比外伤更伤身。 我着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把根须往她那边送,把白天吸收的阳光暖意,一点点渡给她。 渡着渡着,我突然感觉到石缝里的红线动了动。 那根三百年前的牵机线碎片,那根被阿萤藏在石缝里的红线,竟然顺着我的根须,慢慢往阿萤的脚踝缠去。红线接触到她的皮肤时,突然发出微弱的红光,像条小小的火龙,顺着她的血脉往上爬。 阿萤“呀”了一声,低头看着脚踝上的红线:“它……它活了?” 红线爬过她的膝盖,爬过她的腰,最后停在她的心口,红光越来越亮,映得她的脸都泛着红。她后腰的伤疤在红光里慢慢变淡,眼里的疲惫也散了些,像被晨露润过的花。 “是你的根须,”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声音里带着惊喜,“你的根须缠着红线,竟然能引动牵机线的灵气!” 我也愣住了。原来……我不止能守着她,还能帮她? 红线的红光慢慢暗下去,重新缩回石缝里,可阿萤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烛火。 “阿禾,”她蹲下来,眼睛离我很近,“你不是普通的草,对不对?” 我歪了歪叶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阿禾,是她给我起的名字,是要陪她找还魂草的阿禾。 阿萤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释然,带着庆幸,像雨后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不管你是什么,你是我的阿禾。”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放进木盒里,动作稳了很多:“他们要庆祝,就让他们庆祝去。我们的事,还没做完呢。” 第二天一早,阿萤拆了草棚。 “我们去禁地。”她把木盒揣进怀里,白裙子虽然还带着补丁,却挺得笔直,“老鬼说,还魂草的种子被天帝锁在禁地的冰窖里,只要拿到种子,就能重新种出还魂草。” 禁地……风说过,那是天界最严的地方,有百八十个仙将看守,还有能蚀骨的结界,连神仙都进不去。 我把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带着红线的暖意,“禁地的结界会伤草木,我去就好。” 她从怀里掏出片刚摘的桃花瓣,放在我根边:“这是风刚从瑶池带来的,给你闻闻香。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人间看真的桃花。” 三百年前的桃花,她没来得及看;三百年后的桃花,我陪她看。 我用根须卷起桃花瓣,紧紧裹住。好。 阿萤走的时候,脚步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像要去赴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约。她没回头,可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装着石缝里的根,装着那半块玉佩,装着那句“一起看桃花”的约定。 风送她走了很远,回来的时候,带了片更大的桃花瓣:“她进禁地了,用牵机线碎片破了第一层结界,仙将们正到处抓她呢。” 我把桃花瓣裹在叶子里,像藏了个春天。 我知道禁地很危险,知道仙将很凶,知道那该死的天命还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可我不怕了。 我能说话了,能引动牵机线的灵气了,能帮她了。 我要在这乱石岗里好好等她,等她带着还魂草的种子回来。 我要把根须扎得再深些,让整个乱石岗都长满我的叶子,等她回来时,能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像她第一次见我时那样,说声“阿禾,你长得真好”。 风说,三百年前的桃花落了,就再也开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我这株草,偏要在石缝里扎根,等一个三百年后的春天—— 等桃花再开,等她回来,等那句迟到了三百年的“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