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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往事

作者:血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萤在乱石岗养了半个月的伤。


    她没再提去别处,就靠着我旁边的石头搭了个简易的草棚,用捡来的枯枝当梁,用摘来芭蕉叶叶当顶,虽然简陋,却能挡住风挡雨。她每天的事很简单:晒药、敷伤、给我浇水,还有——讲三百年前的事。


    “我刚成仙那会儿,比你现在还矮呢。”阿萤坐在石头上,手里捣着草药,木杵撞在石臼里,发出“咚咚”的轻响,“是棵长在瑶池边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晃,生怕被仙娥的裙角扫断。”


    我竖着叶子听。蒲公英……是绣帕上那朵会飞的花吗?


    “那时候师兄已经是药仙了,掌管瑶池的药圃,”阿萤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怀念,“他总爱蹲在我跟前,用指尖戳我的花苞:‘小蒲公英,什么时候能化形啊?’我说‘等我长得比你高’,他就笑,说‘那我得等成老神仙了’。”


    她捣药的动作慢了些:“他化形比我早五百年,原是人间的医者,因为救了场大瘟疫,被天帝破格升了仙。他总说,神仙哪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活得久点的人罢了。”


    我想起风说过,人间的医者最傻,总为了救别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师兄也是这样吗?


    “三百年前的春天,瑶池的桃花开得特别好,粉嘟嘟的,像堆了满山的云。”阿萤放下木杵,望着远处的雾,眼睛里像落了桃花瓣,“师兄摘了枝最艳的,插在我刚化形的发间,说小萤萤,从今天起,你也是能戴花的姑娘了’。”


    那天的风带着桃花香,阿萤说,那是她这辈子闻过最好闻的味道。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人间就闹了场怪病,传染得厉害,死了好多人。天帝说“此乃劫数,不可干预”,谁要是敢偷偷给人间送药,就按“逆天”论处。


    “师兄半夜敲我的草棚门,背篓里装着满满一筐药,”阿萤的指尖掐进了掌心,“他说‘小萤,我得去人间一趟’。我拽着他的袖子哭,说‘天帝会罚你的’,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总不能看着人活活病死吧?我是医者,这是本分’。”


    他走了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仙骨被打断了三根,半边身子都是伤,却笑得很亮,从怀里摸出颗红通通的果子:“给你带的,人间的山楂,酸溜溜的,醒神。”


    我“记”起了人间的山楂球,裹着糖霜也掩不住那点酸,像藏在甜里的泪。


    “他偷偷给人间送药的事,还是被天帝知道了,”阿萤的声音低下去,像被雾蒙住了,“天帝说他‘干预人间劫数,目无天规’,要把他打下诛仙台。”


    我猛地晃了晃叶子。像奎木狼那样?


    “我去求天帝,”阿萤的指尖抖了抖,“我说愿意把仙骨还回去,变回蒲公英,只求他放过师兄。天帝说‘可以’,但要我去守锁仙塔,生生世世不得出来。”


    她笑了笑,眼里却没光:“我答应了。可我没想到,师兄会去偷还魂草。”


    还魂草……是能死人复生的禁草。


    “他说,锁仙塔的戾气重,我去了肯定活不成,”阿萤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小萤,等我把还魂草炼成药,就能护你周全了’。可他刚拿到草,就被天兵围住了。”


    那天的瑶池,桃花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红的雪。师兄被天兵按在地上,手里还攥着那株还魂草,根须上沾着他的血。


    “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像在说‘对不起’,”阿萤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然后……然后他就被打成了飞灰,连魂魄都没留下。还魂草也被天帝收了,锁进了禁地。”


    我突然懂了。她找还魂草,不是为了让师兄活过来,是为了接住那句没说出口的“对不起”;她逆天改命,不是不信天命,是不信那么好的人,会连个念想都留不下。


    我的根须悄悄缠上她的脚踝,像在给她递安慰。


    阿萤低头看了看,反手摸了摸我的叶子:“傻阿禾,我没事。”


    可她的伤,明明还没好透。后腰的疤结了痂,像条丑陋蜈蚣蚣,每次她弯腰给我浇水,那疤就会扯得发白。


    养伤的第十五天,阿萤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是北荒带回的牵机线碎片,还有她一直戴在脖子上的半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朵桃花,边缘缺了个角。


    “这是师兄送我的,”她把玉佩放在我根边,“另一半,在他被打成飞灰时,碎了。”


    我用根须轻轻碰了碰玉佩,暖暖的,像还带着师兄的体温。


    “老鬼说,要凑齐七块牵机线碎片,才能重铸成完整的牵机线,”阿萤把碎片和玉佩放在一起,“到时候,用牵机线缠住还魂草的灵气,说不定能……能把师兄散在三界的魂魄碎片,一点点收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哪怕只能收回一丁点儿,我也认。”


    我把根须缠在碎片和玉佩上,像给它们盖了层绿被子。我帮你守着,等凑齐了碎片,我们一起去找还魂草。


    那天下午,风带来了个消息:“瑶池的桃花开了,比三百年前还艳。药圃的新仙将说,要在桃花树下摆宴,庆祝‘叛仙伏法’。”


    阿萤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木盒“啪”地掉在地上,碎片滚了出来,像撒了一地的红泪。


    “他们……他们还要庆祝?”她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快要断的弦。


    我从没见过阿萤这样——她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咬得发青,连指尖都在抖。那些藏在温柔里的犟,那些埋在笑里的痛,突然像被捅破的脓包,全涌了出来。


    她猛地站起身,想去捡地上的碎片,却因为动作太急,后腰的伤裂开了,疼得她“嘶”地吸了口冷气,扶住了石头。


    “阿萤!”我忍不住喊出声,声音虽然还是细弱,却足够让她听见。


    阿萤愣住了,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惊讶:“阿禾,你……会说话了?”


    我晃了晃叶子,又试了试:“别……疼。”


    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不是小声的哭,是带着哽咽的,大颗大颗砸在地上,砸在我的叶子上。


    “你看,”她哽咽着笑,“连株草都比天帝懂道理……他怎么能……怎么能庆祝呢……”


    我把能碰到她的叶子,都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我懂。我懂那种看着珍视的东西被践踏的疼,就像有人要拔走我的根,还要笑着说“这草真碍事”。


    风在旁边叹了口气,没再说风凉话,反而卷过来几片刚开的桃花瓣,落在阿萤的手背上,像给她擦泪。


    那天晚上,阿萤没回草棚,就坐在石头上,靠着我看月亮。她没再哭,也没说话,只是把那半块玉佩攥在手里,攥得指节发白。


    我能感觉到她的仙力在慢慢变弱,像快要燃尽的烛火。风说,这是“心结郁气”,比外伤更伤身。


    我着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把根须往她那边送,把白天吸收的阳光暖意,一点点渡给她。


    渡着渡着,我突然感觉到石缝里的红线动了动。


    那根三百年前的牵机线碎片,那根被阿萤藏在石缝里的红线,竟然顺着我的根须,慢慢往阿萤的脚踝缠去。红线接触到她的皮肤时,突然发出微弱的红光,像条小小的火龙,顺着她的血脉往上爬。


    阿萤“呀”了一声,低头看着脚踝上的红线:“它……它活了?”


    红线爬过她的膝盖,爬过她的腰,最后停在她的心口,红光越来越亮,映得她的脸都泛着红。她后腰的伤疤在红光里慢慢变淡,眼里的疲惫也散了些,像被晨露润过的花。


    “是你的根须,”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声音里带着惊喜,“你的根须缠着红线,竟然能引动牵机线的灵气!”


    我也愣住了。原来……我不止能守着她,还能帮她?


    红线的红光慢慢暗下去,重新缩回石缝里,可阿萤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眼里的光又亮了起来,像被重新点燃的烛火。


    “阿禾,”她蹲下来,眼睛离我很近,“你不是普通的草,对不对?”


    我歪了歪叶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阿禾,是她给我起的名字,是要陪她找还魂草的阿禾。


    阿萤笑了,这次的笑里带着释然,带着庆幸,像雨后的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不管你是什么,你是我的阿禾。”


    她捡起地上的碎片,重新放进木盒里,动作稳了很多:“他们要庆祝,就让他们庆祝去。我们的事,还没做完呢。”


    第二天一早,阿萤拆了草棚。


    “我们去禁地。”她把木盒揣进怀里,白裙子虽然还带着补丁,却挺得笔直,“老鬼说,还魂草的种子被天帝锁在禁地的冰窖里,只要拿到种子,就能重新种出还魂草。”


    禁地……风说过,那是天界最严的地方,有百八十个仙将看守,还有能蚀骨的结界,连神仙都进不去。


    我把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我跟你去。


    “你不能去,”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带着红线的暖意,“禁地的结界会伤草木,我去就好。”


    她从怀里掏出片刚摘的桃花瓣,放在我根边:“这是风刚从瑶池带来的,给你闻闻香。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人间看真的桃花。”


    三百年前的桃花,她没来得及看;三百年后的桃花,我陪她看。


    我用根须卷起桃花瓣,紧紧裹住。好。


    阿萤走的时候,脚步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像要去赴一场迟到了三百年的约。她没回头,可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装着石缝里的根,装着那半块玉佩,装着那句“一起看桃花”的约定。


    风送她走了很远,回来的时候,带了片更大的桃花瓣:“她进禁地了,用牵机线碎片破了第一层结界,仙将们正到处抓她呢。”


    我把桃花瓣裹在叶子里,像藏了个春天。


    我知道禁地很危险,知道仙将很凶,知道那该死的天命还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可我不怕了。


    我能说话了,能引动牵机线的灵气了,能帮她了。


    我要在这乱石岗里好好等她,等她带着还魂草的种子回来。


    我要把根须扎得再深些,让整个乱石岗都长满我的叶子,等她回来时,能看见一片绿油油的,像她第一次见我时那样,说声“阿禾,你长得真好”。


    风说,三百年前的桃花落了,就再也开不出原来的样子。


    可我这株草,偏要在石缝里扎根,等一个三百年后的春天——


    等桃花再开,等她回来,等那句迟到了三百年的“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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