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萤是在第三天清晨来的。
她的伤好像重了些,走路时肩膀有点歪,白裙子后腰的血迹变成了深褐色,像块洗不掉的污渍。但她手里的篮子很沉,走近了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草药,是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有扎着红绳的小布人,有裹着糖霜的山楂球,还有个巴掌大的纸灯笼,画着只歪歪扭扭的兔子。
“给你带的人间玩意儿,”阿萤蹲在石缝前,把东西一样样摆在石头上,声音还有点哑,“昨天绕去人间的集市,正赶上过中秋,可热闹了。”
中秋?我歪了歪叶子。风说过,人间的中秋要吃月饼,赏月,一家人凑在一起,像天上的星星挤成团。
“这个是兔儿灯,”阿萤拿起纸灯笼,用指尖点了点上面的兔子,“晚上点亮了,能照着路走。人间的小孩都爱提着它,追着月亮跑。”
她把灯笼往我根边凑了凑,灯笼纸很薄,透着清晨的光,兔子的眼睛是用红点的,像阿萤笑起来时的眼角。
“这个是山楂球,”她又拿起颗红通通的果子,外面裹着层白霜,“酸溜溜的,裹了糖就不那么酸了。我以前不爱吃,师兄总说‘尝尝嘛,人间的味道’。”
她把山楂球放在我旁边的石头上,糖霜沾了点露水,亮晶晶的。
我看着那些东西,突然有点慌。人间……是阿萤总挂在嘴边的地方,是她师兄带她去过的地方,是我只在风的絮叨里听过的地方。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像一扇扇小窗户,让我窥见了那个我从未踏足的世界。
“想看看吗?”阿萤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的温度比前几天暖了点,“今晚月圆,我带你去看人间的月亮。”
我的叶子猛地竖了起来。去人间?我能去吗?我只是株草,离不开石缝的。
阿萤笑了,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玉瓶,倒出点透明的液体,滴在我根边的石缝里。那液体渗进土里,顺着根须往上爬,暖洋洋的,像喝了瑶池的仙露,却又比仙露多了点说不清的劲。
“这是‘牵机露’,”她轻声说,“用牵机线的碎屑熬的,能让你的一片叶子暂时离开根须,跟着我走。”
我感觉到最顶上的那片新叶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托着,随时能飞起来。
“别怕,”阿萤的指尖碰了碰那片叶子,“我会带着它,看完月亮就送回来。”
我轻轻晃了晃那片叶子。好。
风不知从哪冒出来,急吼吼地说:“你疯了?牵机露是禁物!用了会被天帝察觉的!”
阿萤没理它,只是把那片叶子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在掌心,用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怀里:“这样就不会被风吹丢了。”
她又给我浇了水,这次的水里没带血腥味,却带着点山楂球的甜。
“等我晚上回来。”她站起身,拎着篮子要走,又回头看了看石头上的山楂球,“那个你要是‘尝’着酸,我明天带糖来拌。”
我晃了晃叶子。不酸。有她的味道,就不酸。
阿萤走后,风在我耳边绕来绕去,絮絮叨叨地骂:“疯了,真是疯了!为了让一株草看月亮,连禁物都敢用!她就不怕被仙将抓去吗?”
我没理它,只是把根须往有牵机露的地方扎得更深。那液体还在慢慢渗,暖乎乎的,像阿萤掌心的温度。
风见我不吭声,又换了副腔调:“你知道吗?牵机线是用神仙的情丝做的,三百年前阿萤的师兄,就是用自己的情丝编了半段牵机线,才护住了阿萤的魂魄。现在她用牵机露带你去人间,是把自己的情丝分给你了……”
情丝?是像奎木狼对嫦娥的执念,还是像人间姑娘绣帕上的念想?
我不懂,但我知道,阿萤给我的,从来都是好东西——桂花糕的甜,绣帕的暖,现在还有这片能去人间的叶子。
这天的风格外安静,没再讲天上的八卦,也没提人间的琐事,只是偶尔卷过几片落叶,轻轻扫过我的叶子,像在替我紧张。
太阳慢慢天顶天顶,又慢慢往西斜。石缝里的山楂球被晒得软了点,糖霜化了些,沾在石头上,像淌了串甜甜的泪。
我数着石头被阳光晒出的影子,从短到长,从浓到淡。每数一下,就觉得怀里那片被带走的叶子跳一下,像揣了颗小小的心。
阿萤带着它,走到人间了吗?人间的集市,是不是像风说的那样,有卖花的姑娘,有耍杂耍的汉子,有吵着要糖吃的小孩?
傍晚的时候,风突然变得很轻,带着股熟悉的甜香——是桂花糕的味道。
我赶紧把叶子竖起来。
远处的雾里,阿萤的白裙子慢慢显出来。她走得很慢,怀里的布包鼓鼓的,想来是那片叶子回来了。
“阿禾,我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却藏不住笑意,像揣了满肚子的星星。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布包打开,里面的叶子好好的,边缘还沾着点人间的尘土。
“你看,”她把叶子举到我眼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看见叶子上沾着几根细细的线,亮晶晶的,像缠了圈星光,“这是人间的灯芯绒,小孩的衣服上沾的。”
她轻轻把叶子放回我的茎上,那片叶子一挨到我,就瞬间变得沉甸甸的,和其他叶子没两样,可我却能“记”起它看到的一切——
是被阿萤的掌心捂着时,感受到的温度;是穿过南天门结界时,像被水泼了一身的清凉;是落在人间集市的石板路上时,听到的喧嚣。
“我带你去了城西的集市,”阿萤一边给我描述,一边用指尖比划,“有个老爷爷在卖糖画,用糖熬成的汁,在石板上画龙画凤,小孩们围着他吵,声音比天上的雷还响。还有卖桂花酒的,坛子一打开,香得能醉倒人,比瑶池的仙酿还烈。”
她的指尖划过我那片叶子,像是在替我“摸”那些她见过的东西。
“我还带你去了河边,”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好多人在放河灯,纸糊的灯,里面点着小蜡烛,顺着水漂,像一串会走的星星。有个小姑娘对着河灯哭,说‘娘,你回来看看我’,旁边的妇人搂着她,也在哭。”
我“记”起了那片叶子感受到的风,带着水汽和烛火的暖,还有点咸,大概是姑娘的眼泪落在了叶尖上。
“人间的月亮,比天上的圆,”阿萤望着渐暗的天,眼睛里映着点光,“像师兄以前给我买的桂花糕,金黄金黄的,咬一口,能甜到心里。”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三百年前的中秋,师兄就是在河边给我买了块桂花糕,说‘等你好了,我们每年都来人间过中秋’。”
我“记”起了那片叶子看到的月亮,确实很圆,像块被擦亮的玉盘,照得人间的屋顶、树梢、石板路,都泛着层白霜,温柔得不像真的。
“可他没等到下一个中秋。”阿萤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那片叶子,“他被天兵抓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糖都化在了手心里。”
我的根须猛地一缩,像被石头硌了下。三百年前的风,带着檀香和血味的风,原来就是那天的风。它卷走了师兄的桂花糕碎屑,也卷走了阿萤的念想。
“我总觉得他没走,”阿萤望着月亮,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你看这月亮,三百年了,还是这么圆,他肯定也像月亮一样,在哪个地方看着我呢。”
我把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他一定在看。
阿萤笑了,眼泪却掉了下来,落在我那片叶子上,凉丝丝的,像晨露。
“傻阿禾,”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你是不是也觉得,人间比天上好?”
我“记”起了集市上的吵嚷,记起了河灯的暖,记起了月亮的圆。那里的哭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不像天上的神仙,连哭都藏着规矩。
我晃了晃叶子。好。
“是吧,”阿萤叹了口气,“天上的月亮太冷,人间的月亮,有烟火气。”
她从篮子里拿出块用荷叶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块圆圆的月饼,上面印着“中秋”两个字,边缘有点碎了。
“给你带的,”她把月饼放在石头上,月饼的甜香混着荷叶的清,像把人间的秋天裹了进来,“人间的规矩,中秋要吃月饼,一家人分着吃,才算团圆。”
团圆……是像我和这片叶子一样,分开了,还能再回来吗?
阿萤没再多说,就那么蹲在石头旁,陪着我看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月亮确实冷,白生生的,像块冰;可我“记”起的人间的月亮,是暖的,金黄金黄的,像阿萤笑起来的眼睛。
风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安安静静地待在我旁边,没絮叨,也没捣乱,大概是被人间的月亮镇住了。
“仙将好像没再找我了,”阿萤突然说,声音很轻,“也许他们觉得,我找不到还魂草,迟早会放弃。”
我用叶子碰了碰她的指尖。不会的。
阿萤笑了,把月饼往我根边推了推:“你也觉得我不会放弃?”
她拿起月饼,掰了一小块,放在我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上:“尝尝,是豆沙馅的,甜的。”
我慢慢卷起叶子,把月饼裹在里面。甜,比桂花糕更沉的甜,像藏了很久的念想,终于化在了舌尖。
“我明天要去趟北荒,”阿萤说,“老鬼说,三百年前牵机线断的时候,有半段落在了北冰河冰河里,说不定能找到点碎片。”
北荒……风说过,那里的冰能冻住魂魄,三千年不化。
“那里很冷,”阿萤摸了摸我的叶子,“可能要去好几天,你要好好等我。”
我把根须往她的方向扎了扎。我等。
月亮爬到头顶的时候,阿萤站起身,把剩下的月饼小心地包好,放进篮子里:“这个我带走,路上吃。等我回来,再给你带人间的糖葫芦。”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玉,却比玉多了点活气。
“阿禾,替我看好石缝里的红线。”
我晃了晃叶子。一定。
她的身影慢慢融进雾里,白裙子像片被风吹走的云。
我裹着叶子里的月饼碎屑,“记”着人间的月亮,记着集市的吵嚷,记着阿萤说“团圆”时的声音。那片去过人间的叶子,好像比其他叶子更绿一点,更有劲儿一点。
风轻轻叹了口气:“北荒的冰河,连仙骨都能冻裂,她带着伤去,是找死。”
我没理它。阿萤不是去找死,她是去寻念想,像人间放河灯的小姑娘,像守着月饼等家人的妇人,像奎木狼变成的那棵槐树。
这些在风眼里“傻”的事,在我看来,却比天上的规矩更实在。
月亮慢慢往西落,我把根须缠得更紧了,不仅缠着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还缠着那片叶子带回来的人间尘土。
我想,等阿萤从北荒回来,我要长得再高一点,让她不用蹲下来,也能看清我。
如果北荒很冷,我就把根须往深处扎,把石缝捂得暖一点,等她回来的时候,就能晒到更暖的太阳。
草木的日子,本是随枯荣的。可遇见阿萤之后,我突然想,要好好活着,活到她找到还魂草,活到她带我再看一次人间的月亮,活到……她不再需要我等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