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石缝里的露水还没干,沾在叶子上,亮晶晶的,像谁撒了把碎星子。风还没起,周围静得能听见远处瑶池的水浪声,一下一下,拍得人心头发痒。
我把叶子张得大大的,朝着阿萤昨天离开的方向。她昨天说“明天再来”,说话时指尖蹭过我的叶尖,带着点桂花糕的甜香。
“等谁呢?”风打着哈欠飘过来,带着股清晨的寒气,“太阳还没爬过南天门呢,就把叶子伸这么长,生怕别人看不见?”
我没理它,继续盯着那条被晨雾染白的小路。
风凑过来,用小石子蹭我的根须:“跟你说个事,昨天奎木狼被玉帝扔进诛仙台了。”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还能为什么,”风嗤笑,“死缠烂打呗。嫦娥被逼急了,把那只凡人家的兔子抱到他面前,他当场就疯了,劈了月宫的桂树,骂玉帝‘凭什么神仙就不能动情’。”
我歪了歪叶子。神仙动情,就该被扔进诛仙台?那阿萤呢?她找还魂草,算不算动情?
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担心那个带糖的姐姐?我昨儿个看见她了,在瑶池后门的药圃里偷还魂草的种子,被看守的仙将划了一刀,在后腰上,血都把白裙子染红了。”
我的根须猛地一缩,叶子“唰”地垂了下来。后腰……很疼吧?石头蹭破点皮都要疼好几天,被刀划一刀,该有多疼?
“不过她跑挺快,”风又说,“仙将追了三里地就没影了,估计是往乱石岗这边跑的——”
话没说完,远处的晨雾里突然冒出个白影。
是阿萤。
我一下子把叶子竖起来,朝着她的方向使劲晃。
阿萤走得有点急,裙摆扫过石头,带起一串细碎的声响。她的头发比昨天更乱了,木簪歪在一边,露出的耳尖红通通的,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阿禾。”她看见我,眼睛亮了亮,脚步也放慢了,嘴角弯起来,可我总觉得那笑容里藏着点别的,像被晨雾打湿的纸,有点沉。
她走到石缝前,没像昨天那样蹲下来,而是直接坐在了石头上,背靠着身后的岩壁,轻轻喘着气。
我这才看见,她的白裙子后腰处,果然有块深色的痕迹,像泼了墨,边缘还在慢慢晕开。
“疼吗?”我在心里问,叶子抖得厉害。
阿萤好像感觉到了,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比昨天更凉,还带着点黏糊糊的湿意。是血吗?
“我没事,”她笑了笑,声音有点虚,“就是跑快了点,有点累。”
她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来,不是桂花糕,是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天蓝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绣花的小姑娘扎的。
“昨天没给你带够糖,”她把绣帕放在我旁边的石头上,“这个给你看。人间的绣娘绣的,说蒲公英能带着念想飞,飞到想去的地方。”
我盯着那朵蒲公英。念想……是像奎木狼对嫦娥的执念,还是像张大户家小姐参军军郎的等待?
阿萤用指尖轻轻划着绣帕上的线:“我以前也学过绣花,绣得比这个还丑,针脚能把布戳破。”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是师兄教我的,他说‘女孩子家,总得会点软和的事’。”
师兄?是她要救的人吗?
“他现在……”阿萤没说下去,只是把绣帕叠好,塞进我根边的石缝里,“先放你这,等我找到了还魂草,就来拿。”
我赶紧用叶子把绣帕盖住。好,我帮你守着。
阿萤笑了,这次的笑里没藏东西,亮得像雨后的太阳:“阿禾真乖。”
她从水囊里倒了点水给我,水流进石缝,带着点淡淡的血腥味。我没躲,让根须把水接住,一点一点吸进去。这是她的血,是她疼出来的血,我要接住。
“昨天我去了趟忘川边,”阿萤靠在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雾,“那里的曼殊沙华开得正艳,红得像淌血。守忘川的老鬼说,还魂草三百年才长一次,上次结果,就在三百年前。”
三百年前……我好像有点印象。那天的风带着股特别的香,像烧着的檀香混着血味,风说“瑶池出了大事,药仙私藏禁草,被剔了仙骨”。
是阿萤的师兄吗?
“老鬼还说,”阿萤的指尖绞着袖口,“要找还魂草,得先找到‘牵机线’,那是能绑住魂魄的东西,三百年前断了,碎片散在三界各处。”
牵机线……我突然想起风以前说过,织女用来挡天劫的,就是牵机线。
“我找到过半段,”阿萤从领口摸出根红线,细细的,颜色发暗,断口处磨得很光滑,“在人间一个老槐树洞里,缠着只快死萤火虫虫。”
她把红线放在我叶子上,红线很轻,却像有千斤重,压得我叶子往下沉。
“萤火虫活不了多久,可那半段线缠着它,硬是让它多活了三天,”阿萤的声音有点发颤,“你说,这线是不是真的能……能留住想留的东西?”
我不懂。但我知道,她想留的,一定是她的师兄。
风突然从东边刮过来,带着股戾气:“阿禾,有人来了!是药圃的仙将!”
阿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猛地站起身,把红线塞进我根边的石缝,又把那块绣帕往石缝深处推了推,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兔子。
“阿禾,我得走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慌,“别把线和帕子露出来,等我回来。”
她转身要跑,又停住,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像风中的烛火。
“等我。”
说完,她就钻进了晨雾里,白裙子一闪,就没了影子。
几乎是同时,几个穿银甲的仙将出现在小路尽头,手里长枪枪闪着寒光,脚步声重重地砸在石头上,震得我根须发麻。
“刚才明明看见她往这边跑了!”领头的仙将嗓门很大,打雷雷,“搜!仔细搜!这乱石岗就这么点地方,她跑不了!”
仙将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长枪戳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叮叮”声。我把叶子和根须都缩得紧紧的,死死护住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
千万别找到……千万别找到……
“将军,这有株草长得挺怪的。”一个小仙兵的声音停在我面前。
我的叶子抖得像筛糠。
“一株破草有什么好看的?”领头的仙将不耐烦地说,“那女的带着伤,跑不远,往北边追!”
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听不见。我还僵在石缝里,叶子直打颤,根须把红线和绣帕缠得紧紧的,生怕被风刮走。
风喘着气跑回来:“吓死我了!差点就被发现了!你藏得够深啊,阿禾。”
我没理它,慢慢把叶子舒展开,看着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红线被我的根须缠出了印子,绣帕的边角沾了点泥土,像哭花了的脸。
阿萤跑的时候,后腰的伤会不会更疼?她有没有地方躲?
风见我蔫蔫的,叹了口气:“跟你说吧,三百年前被剔仙骨的,就是她师兄。听说他偷了还魂草,想救当时快死的阿萤,结果被玉帝发现,打成了飞灰,连魂魄都没留。”
我的根须猛地一紧。飞灰……那还怎么救?
“阿萤不信,”风说,“她觉得师兄的魂魄肯定还在,只要找到还魂草,就能把他拼回来。你说她傻不傻?魂魄都没了,拼什么?”
我没说话。傻吗?奎木狼为了只兔子疯了,张大户家的小姐为了件染血的军装跳河,他们都傻吗?
可如果不傻,为什么要做这些让自己疼的事?
太阳慢慢爬高了,把石头晒得发烫。我把红线和绣帕往石缝更深处藏了藏,那里更凉快,也更安全。
风又跑了趟人间,回来时带了麦芽糖糖,黏糊糊的,落在我旁边的石头上。
“给你带的,”风有点别扭地说,“人间小孩都爱吃这个,比桂花糕甜。”
我没碰麦芽糖。再甜,也不是阿萤给的。
“她不会来了吧?”风说,“仙将肯定在四处搜她,她要是聪明,就该躲起来,再也别来这乱石岗。”
我把叶子朝着阿萤离开的方向张得更大了。她会来的。她说了“等我”。
那天下午,风带来了奎木狼的消息:他没被诛仙台劈死,玉帝把他贬成了人间的一棵槐树,长在嫦娥转世的姑娘家门前。
“好歹也算守着了,”风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那姑娘认不认得他。”
我想起阿萤的绣帕,上面绣着蒲公英。也许,不认得也没关系,只要能守着,就好。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云染成了橘红色,像阿萤昨天带的桂花糕碎屑。
我突然听见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比早上更轻,像羽毛落在地上。
是阿萤。
她从雾里走出来,白裙子更脏了,后腰的血迹黑沉沉的,脸上沾了些泥,可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星子。
她走到石缝前,看见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阿禾,我回来了。”
我使劲晃着叶子,把藏在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露出来一点。
还在呢。
阿萤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叶子,指尖还是凉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劲。她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完整的桂花糕,金黄金黄的,比昨天的香十倍。
“我绕去了趟人间,”她把桂花糕放在石头上,声音里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轻快,“那家铺子的老板说,刚出炉的最香。”
她没提仙将,没提伤口,就像早上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把叶子往她手边凑了凑。
疼吗?
阿萤笑了,拿起块桂花糕,掰了一小块,放在我叶子上:“不疼。你看,我带了热乎的回来。”
桂花糕的热气混着甜香,漫过我的叶子,漫过石缝里的红线和绣帕,漫过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我突然觉得,就算以后每天都有仙将找来,就算她的裙子总带着血,只要她还能笑着把桂花糕放在我叶子上,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风在旁边啧啧有声:“真是疯了,一株草,一个仙,都疯了。”
我没理它,慢慢卷起叶子,把那块桂花糕裹在里面,像藏了个永远不会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