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是带着一种湿重的阴冷挤入落雪院的。说是院子,更像一个被圈在高墙深井里、常年不见阳光的巨大囚笼。几株病怏怏的、半死不活的老竹缩在角落,竹叶枯黄卷曲,了无生气。冰冷潮湿的青石地面上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混合着某种皮具和马具油脂的刺鼻气味。
七夜,不,蝼蚁,如同一滩凝固的、勉强堆砌的烂泥,蜷缩在回廊角落的阴影里。被废掉的右手用肮脏的粗布吊在胸前,每一丝震动都传递着碎骨摩擦的剧痛。断裂的左手腕在仆妇的粗暴处理下勉强固定,肿胀并未消减半分,只增添了一种被异物紧缚的、迟钝而持续的闷痛。
脚步声。低沉、稳定、踩在湿冷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凌墨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他并未再看角落里的蝼蚁,径直走向兵器架。晨光吝啬地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和墨衣上盘踞的饕餮暗纹。
兵架旁摆着一张宽大沉重的案几,上面堆叠着数套乌沉沉、沾满干涸血污和尘泥的黑铁战甲。甲叶缝隙里还凝固着难以清除的暗黑色块,散发着陈旧血腥、汗液浸透后腐朽的铁腥气。
跟随凌墨而来的副将林莽,体格雄壮得像一头披着轻甲的黑熊,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加掩饰的排斥与不耐,扫过角落里的身影。他走到案前,极其谨慎地双手捧起一顶沉重的玄色兜鍪,走到凌墨面前,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将军,这些甲胄…怎能让那卑贱肮脏的奴手触碰?恐污了您的战威!”
凌墨没有回头。他正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指尖缓缓拂过冰冷的刀脊,动作专注,仿佛在确认每一处微小的弧度是否依旧完美,是否能继续下一次斩断头颅的使命。阳光吝啬,刀刃的锋芒在他指尖下一闪而逝,如同死神的微笑。
“给她。” 凌墨的声音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初春的冰更刺骨。“弄不干净,就剐掉那只剩下的手。”
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林莽粗犷的脸上肌肉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眼神里的厌恶瞬间凝聚成实质的戾气。他猛地转身,如同投掷一块腐肉般,将那顶凝聚着主人战场煞气的沉重兜鍪,“哐当”一声重重摔在蝼蚁脚前肮脏的石板上!
金属撞击石板的声音震得灰尘四溅。冰冷的兜鍪内沿,沾染的皮脂凝结物如同恶心的污垢,清晰地粘在皮革内衬上,散发出经久不散的汗腻臭味。
蝼蚁的身体在兜鍪砸落的轰鸣声中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剧痛和疲惫像两座山压着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没有血色的下唇,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弥漫口腔——是破裂的牙龈渗出的血。她伸出唯一还算完整、却也布满青紫淤痕和擦伤的左手,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抓向兜鍪冰冷的边缘。
指尖触碰到金属的刹那,冰冷坚硬得如同地狱之门。左手腕本已断裂的骨头因为伸展的动作瞬间产生剧烈的错位痛楚,她眼前猛地一黑,喉头滚动,强行将涌上来的惨叫和腥甜咽了回去。
冷汗大颗大颗地从她惨白得不似活人的额头渗出,沿着眉骨滴落,砸进脚下的灰土里。
蝼蚁将那沉重如山的兜鍪抱到自己蜷缩的膝盖上。她没有工具,只有一只残破的手。她只能低下头,用牙齿去撕咬,去刮蹭那些坚韧肮脏的凝结物。唾液混合着牙龈的鲜血,混入那些陈腐凝固的油脂污物里,粘在口唇上、面颊上,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恶心气味。胃里开始剧烈地翻搅,每一次干呕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和受损的脏腑,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阳光挪移,像一柄缓慢的刻刀,在冰冷阴森的回廊地面上切割出光与影的分界线。
案几前,凌墨已经穿上了备用的内衬软甲,矫健流畅的身形被深色的软甲包裹,如同精铁铸就。林莽毕恭毕敬地为他套上玄黑色的胸甲,沉重的甲叶在动作间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响。
蝼蚁正将肮脏的脸颊埋在那顶浸满污垢汗臭的兜鍪里,用残废的左手和牙齿清理着下一块顽垢。刺鼻的气味和体力巨大的消耗让她意识模糊,视野的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拉长、扭曲。冷汗浸透了她单薄的破衣,粘腻冰冷地贴在早已冻得麻木的皮肤上。
就在那片晃动扭曲的视野角落——
光,扭曲,跳跃,燃烧!
意识深处仿佛瞬间被无形的手劈开!
依旧是那把龙鳞暗纹的青铜断刃!闪烁着毁灭一切的光辉!它裹挟着地狱的呼啸,决绝无比地刺穿了那片洁白柔软、如同梦中云朵的衣袖!猩红温热的血液以一种残酷而妖异的姿态泼洒出来!粘稠,滚烫,带着生命最终燃烧的腥甜!大片大片的鲜红,像是失控打翻的浓稠染料,瞬间淹没了雪白的衣料!
但这一次,断刃撕开的幻象碎片更加狰狞清晰!
不仅仅是衣袖!
血泼洒而出的瞬间!被刺穿衣袖的那条手臂——那手臂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形如含苞待放三瓣梅花的淡红色印记,在泼洒的鲜血与撕裂的衣料间隙中,惊鸿一瞥!
蝼蚁的心脏如同被冰锥狠狠贯穿!瞳孔瞬间缩至针尖大小!那股冰冷蚀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浑身的血液!
那是……阿沅!
那个总是羞怯地躲在她身后,说话细声细气、有着一双小鹿般纯澈眼睛的小堂妹!稗田沅!她的手臂内侧就有一个天生的三瓣梅花状淡红印记!
紧接着,画面猛然拉伸!
依旧是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悬崖边凝固着向前绝望扑出的高大身影轮廓!稗田玄!她的父亲!身影依旧保持着扑救的姿态,凝固在时间的画框里!然而这一次,在那柄青铜断刃刺穿衣袖、鲜血泼洒的致命瞬间,凌空悬浮在悬崖外的一小截画面角落里——
另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剑特有厚茧、属于男性的手!正死死攥住了稗田沅那未被刺中的另一只手腕!那只手青筋暴凸,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不是拉拽!更不是援救!那只手的每一个指节、每一条暴起的青筋都充满了向下拖拽的毁灭力量!充满了要将那挣扎的身影彻底按入深渊的凶狠、残忍与决绝!
拖拽!
那不是在救!那是在杀人!是绝对的灭口!
“嗬——!”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从灵魂最黑暗最痛苦的深渊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的、短促而凄厉的嘶鸣,穿透了蝼蚁死死咬紧的牙关和满口腥甜的血沫!这声音如此突兀尖利,像生锈的锯子撕裂朽木,瞬间割破了落雪院沉闷压抑的寂静!
正在为凌墨整理臂甲的副将林莽动作骤然停顿,猛地扭过头!鹰隼般狠戾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剐向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被惊扰的狂暴怒意和一种看垃圾般的不耐,仿佛随时要将这发出噪音的污物碾成齑粉!
而那个发出嘶鸣的“污物”——
蝼蚁整个身体像是被瞬间抽走了全部骨骼,完全瘫软下去!那顶沉重污秽的兜鍪失去支撑,“哐当”一声滑落砸在她蜷缩的脚踝上,又滚到冰冷石板地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她如同一堆被彻底打烂的棉花,瘫倒在尘埃与污物之中。头无力地向后靠着冰冷的廊柱,脖子以一种濒死天鹅般绝望的角度仰起,大口大口地倒抽着毫无用处的、冰冷的空气,胸腔剧烈地起伏,却发出空洞如同风箱破洞的呼哧声。
大股大股鲜红的血液,无法抑制地、失控地从她干裂的嘴角和鼻孔中疯狂地向外涌出!浓稠的、温热猩红的血液,如同决堤的熔岩,迅速染红了她的下颚、脖颈,浸透了身前早已污秽不堪、凝结着馊水残迹的粗布衣襟!她散乱如枯草的墨黑长发,粘腻地贴在惨白的额角和被血染红的颈侧,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捞出的鬼面!
那双眼睛,曾经在绝望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微光的眼睛,此刻彻底失焦。深黑的瞳孔放大涣散,茫然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回廊顶部冰冷粗砺的梁木和灰暗死寂的天空,里面翻涌的,是比死亡更空洞、更彻骨的、足以将灵魂都焚尽的憎恨!
那眼神穿过刺目的、晃眼的、不断涌出的粘稠鲜血,如同淬炼了九幽寒冰的毒刺,越过呆立当场的副将林莽,死死地、凝固地扎在——
那个站在案几前,刚刚在副将帮助下披挂好胸甲的男人背影上。
凌墨在林莽目光被吸引、动作停顿的瞬间,早已拧紧了眉头。蝼蚁那声撕裂灵魂般的嘶鸣让他本能地感到了一丝极其尖锐的不适,如同指甲刮过冰面。而当那重物坠落和身体扑倒的声音混杂着令人心悸的、濒死般的倒气声传入耳膜时,他倏然转身!
动作带起甲叶沉重的摩擦声。
他看到那滩伏在地上的、不断涌出粘稠鲜血的“污物”。晨光吝啬,那刺目的猩红在她灰黑肮脏的衣襟上像燃烧的火焰。
然后,他对上了那双眼睛。
那双……早已失去所有情绪、只剩一片疯狂燃烧的虚无恨火的眼睛。
那双带着粘稠血丝的眼瞳,如同两口连接着最深绝望的血渊,穿过弥漫的血腥气,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脸上!里面翻涌的,是凌墨从未在任何敌人眼中见过的、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的、彻底的、仿佛要将彼此灵魂都拉入地狱一同焚烧殆尽的憎恨!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是纯粹的、不死不休的诅咒!
凌墨的心口,那处被层层冰冷甲叶和坚实皮肉严密保护下的地方,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锥狠狠贯穿!猛地一滞!一股极其尖锐的、连他自己也从未感受过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炸开!
这剧痛来得如此猛烈而诡异,带着某种灭顶的、宿命般窒息的寒意,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被某种看不见的诅咒之箭洞穿了心脏!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抬手,宽厚的手掌本能地、死死地压向心口的位置!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防御的紧绷与惊愕!
他深邃锐利的黑眸死死地钉在蝼蚁脸上,那双饱含毁灭恨意的、被鲜血覆盖的眼睛上。一丝极细微的困惑、一丝被那蚀骨恨意直接刺中的震惊,混合着那股莫名剧痛的余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他向来如同深潭古井般冰冷的眼底深处,翻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