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你认为是我派人做的?”
卫衡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怒意像藤蔓一般生长,倏然之间扼住她的脖颈。
她喉咙一紧,竟有些发不出声来,“即便不是,你也一定有想要隐藏的东西。”
话毕,她一步步逼近他,“卫衡,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不要牵扯无辜之人。辛夫人,你不可再动。”
卫衡眼中的恨意莫名其妙,“昌宁,难道你就没有向我隐藏的事情么?”
“我”
姜采盈被他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紧紧盯着她的眸,“你又何尝曾信任过我?若你信任我,便不会假借裕王府之名,掩人耳目来到这灵台山上”
姜采盈身体止不住往后仰,腰肢向后成一个弧度,越来越弯,直至快要向后倒去。
卫衡从始至终背着手,看向她的眸光,很冷漠。到最后,姜采盈不得不脚步后撤,才堪堪保持住平衡。
卫衡随即收回目光,“走吧。陛下身体见好,召你入宫。”
“入宫去,找找你想要的答案吧。”卫衡迈着步子转身离去,他的话也消失在山林空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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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阿姐,朕听闻你昨日着急见朕。”龙椅上的少帝
姜采盈敛眉,“听闻陛下前夜里忽然龙体不适,昌宁有些担心,故而求见入宫,可惜昌宁没有无召入宫特权,在朱华门被江澈给拦下了。”
“江澈那人,就是死板。”姜叡皱着眉,“阿姐你欲入宫见朕,朕又怎会不允?回头朕说说他。”
“陛下的身子,可还有任何不适,太医院是如何说的?”
姜叡无所谓地摆摆手,“无碍,不过是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们大惊小怪罢了。”
姜采盈追问,“陛下,当真没觉着有哪里不对劲?”
“阿姐,你这话朕应该觉得不对劲么?”姜叡眼睛眯起来,帝王的威严渐渐凝聚。
姜采盈垂眸,“没陛下无事就好。”她暗中思忖,难道陛下真的只是劳累过度,病倒了?
姜叡神情有些动容,“话说起来,阿姐,好像自你出嫁之后你我二人便再没见过了,一晃也有数月。就连你前些日子失踪回归,朕都没出宫来慰问你一二朕,实在有愧。”
回想起近来陛下所作所为,姜采盈心中有些沉沉的。
“陛下,您是一国之主,自当日理万机。”
“这样吧,阿姐。今晚朕吩咐了尚膳监在御花园中设宴为宜嫔庆生,阿姐你也来。”
“宜嫔”
“就是护国公之女安清岚。”姜叡提起她时,眼眸有些低垂,“今年选秀正逢江南水灾,朕吩咐内廷司一切从简,不宜大肆声张。最终结果司礼监也还未批红昭告,故而你还不知。”
“陛下是否觉得,对容嫔有些歉疚?”
“是啊,所以朕才会趁她生辰之际,给她办个小宴。”姜叡话头一转,“阿姐,朕听闻这两年你与她有些过节,甚至在今年的元宵宴上大打出手”
姜采盈心中一沉,赶紧下跪行礼,“陛下,昌宁”
姜叡连连摆手,“阿姐快起,朕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你二人冰释前嫌而已。”
“可这是陛下您与容嫔的二人”
“不必再多说,阿姐,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朕派人传信去卫府,今夜若是晚了,你便住在宫中。朝华宫的一切陈设,还像从前那般,阿姐,你不想去看看么?”
圣命已决,姜采盈只好福身行礼,“昌宁遵命。”
“嗯。”姜叡应了一声,“阿姐,现在天色尚早,阿姐你可以去皇宫内到处转转,我命宫人跟着你。”
姜采盈欲言又止,她很想问问陛下汝城之事,是否是他授意淮西侯起事。可陛下此刻心情很好,她不想破坏,也不想相信她的阿弟真的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算了,就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说吧。
她打定主意,往殿外去。
一出殿门,程太保已经将随侍的宫人安排好,姜采盈的一眼扫过去,目光定在其中一个低眉顺目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感受到姜采盈的视线,不由地将头垂得更低。
“你叫什么?”
“回禀公主,奴婢叫阿兰。”
阿兰!
几个月前,姜采盈曾骗卫衡,灵泽县上陛下的部署乃是由阿兰泄密。可她根本连阿兰的面都没见过,只是上一世无意听李漠提过。
感受到公主凝视打量的视线,阿兰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却不失宫女的礼仪风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如今,淮西李氏大势已去,她的忠心又该归属于谁?
姜采盈收回视线,往后宫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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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
议事堂门扉紧闭,院中洒扫打理的仆从全都被遣散。卫衡的脸色很难看,“没查到,是什么意思?”
贺阶一众人等,皆有些冷汗涔涔。
“主上,那伙人身形魁梧,剑法诡异,就连牙后藏的毒都闻所未闻。要想查出实在还需些时日。”
“是啊。”又一人在旁边那附和,“说来也奇怪,从灵台山上抬下来的尸体,竟然过了一夜自己就化成了血水,连尸骨都未留下,我们想从尸体上找出点痕迹,只怕是难。这群人抱了必死的决心,用的毒又实在诡异。”
卫衡冷脸。
贺阶在侧,思索片刻,对着方才说话那人,“你说,他们用毒诡异?”
“贺阶,你想到什么?”卫衡的视线看向他,心中大致也有了考量。
贺阶眸色幽深,“主上,听闻夜秦人,极擅长用毒。”
一时间,堂内众人议论不断。
“夜秦人入侵我朝边境了?”
“怎么可能,陵都城距云秦边境百里,一路上关隘重重,燕狄人怎可能会百里突袭到灵台山上来?”
“是啊,更何况灵台山上的部署又都是秘密。想要刺杀主上,几率实在太小。”
“也许他们根本没想过刺杀谁,只是恰巧与我们的人碰上,不得已交手。”
“主上,您的意思是夜秦人早已混入陵都,然后盘踞在这灵台山上暗中监视着大云朝的动向?”
众人心惊。
如果说夜秦在伺机而动的话,那么江南水灾乱民数万,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郭钦何时到陵都?”
“回禀主上,前些他的信件中说已经启程,想必这几日便能到。”
圣诏南下,江南五州州牧已发布檄文联兵讨伐李慕,李慕已经是强弩之末,败局已定。可以说夜秦若是想要现在动手,就已经失了先机。
此时不动手,那么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贺阶面色凝重,“主上,依属下看,是时候取出裕阳公主陵寝中的夜秦军机图了……”
卫衡端坐于首,没怎么说话,他袖中的指腹细细地摩擦着,许久之后才张口,“去准备吧。”
“刺客的事情,继续追查。另外,府中的守备抓紧些,尤其要盯紧公主的动向,把吴悬调回来。”
贺阶面上一松,“是。”
幕僚散去后,乔生过来传话,“府君,宫中传来消息,宜嫔娘娘今日生辰,陛下命公主晚上一同用膳,估计不回府了。”
“宜嫔?”卫衡眉梢一挑,她与安清岚不是向来不对付么?
乔生在一旁提醒,“主上,夫人入宫匆忙,想必来还来不及准备贺礼,您要不要…替夫人准备一份。”
提起她,卫衡的脸色不算太好,“知道了。”
似想起什么,卫衡开口道:“辛夫人如今在哪,去将她叫过来。”
“是…”
一刻钟后。
辛夫人恭敬垂首,“府君请放心,那日之事,老奴一定守口如瓶。”
得到卫衡首肯,辛夫人出了房门,擦了擦额头上附着的一层细汗,脚步往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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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照宫墙,金辉流泻。
朝华宫日夜有宫人打扫,一切仿佛如旧。
朱漆廊柱上,还有几道歪斜的刻痕,凝固着她儿时荡秋千的稚嫩笑声。
而后画面斗转,夕阳熔金,眼前似有浓烟呛入肺腑,视线被火光与泪水扭曲…
姜采盈后退几步,踉跄扶住梁柱,身后的宫人被吓了一跳,上前去扶住她,“公主,您无事吧?”
“无碍。”
她的视线斗转,往一旁池水看去,池中锦鲤惊散,荡开圈圈涟漪,倒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这时,朝华宫门口人影攒动,景延宫的宫人恭敬行礼,“公主殿下,宜嫔娘娘听说您在宫中,特意邀您去景延宫小坐。”
“带路吧。”
沿着御花园的东南方向走五百米左右,便是景延宫。一路上,姜采盈从宫人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这次选秀,各世家入选的女子并不多,如今被封了嫔位的更是只有安清岚一个,所以这景延宫的位置算是在后宫中居首,大有众星拱月之势。
众人都说,自从安礼弘奉旨南下治水后,陛下便有意一改常态,转而要扶持护国公安氏来制衡朝中力量。
护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连同着最近的寒门新贵陆执安,一起成了朝中的风云人物。
哦,还有匡沉瑾。
在处置户部贪墨一事上公正不阿,严明克己,得到了朝臣和陛下的一致好评。
户部尚书朱渊因监管不力,连同沈寂受到惩处,如今户部尚书一职空悬,朝中已有风声,说陛下有意提拔匡沉瑾上任。
若真如此,那么匡沉瑾便要成为大云朝史上最年轻的尚书,风头可谓无两
其实按照目前的局势来看,陛下正在渐渐任用新贤,一步步摆脱卫衡的控制,这是一件好事。
姜采盈正思忖着,宫人的声音在耳侧恭敬地响起:“公主,景延宫到了。”
第52章 第52章
朱门启,青纱束髻的宫女迈着柔软的步伐缓缓走来,“公主,请随奴婢来。”
青木小径两侧,木芙蓉初绽,别有一番淡雅风味。殿内的陈设也以素调为主,在后宫之中是独有的一份。
安清岚自内室步出,锦帐轻分。
只见她素色宫装裹着身段玲珑,衬得玉容清绝,较之从前却别有一番韵味。安清岚盈盈施礼,头上的步摇几乎未动,“臣妾参见公主殿下。”
姜采盈上前挽住她玉臂,“不必多礼。”
宫人布座,姜采盈和她分坐于正首两端,姜采盈不禁感慨,”想不到你我二人也有坐下来如此平和攀谈的一日。”
“是啊。”自从上次惜春坊一别,她们已经数月未见。
看着姜采盈较于之前消瘦的脸庞,安清岚止不住关心,“听陛下说公主昏迷了半月,定是受到了不少惊吓。想不到那李沧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从卫府掳人!”
再次听到李沧的名字,姜采盈有些恍惚。
自他从断崖上坠下,已经一月有余。那晚月色极其皎洁明亮,李沧的死也十分决绝。
夜色下那双眼睛,令人想起来还有些心惊。
真州刘维。
李沧临死前吐露的这个名字,绝对不简单。
见姜采盈兴致不高,似乎不愿意回想当时被掳的情形,安清岚也就随即换了一个话题,“上次兄长寄信到陵都,信上提起青峰峡的山洪一事,死伤过百。”
安清岚的眼眸抖了抖,满是后怕。她站起来,止不住向姜采盈福身行礼,“臣妾多谢公主出言搭救兄长之恩,若非公主提醒,兄长此次南下恐怕凶多吉少”
姜采盈笑笑,“安少卿无事就好。听闻汝城一事已尘埃落定,安少卿想必也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汝城之事,安礼弘和郭钦算是亲历者。
郭钦是不会跟她说实话的,要想知道刘维的秘密,就得从安礼弘入手。
说起兄长,安清岚眼眸的光柔和了些,嘴角带笑,“是啊。他本是文官,于汝城诛逆无益,陛下令他安置完难民便可打道回府,前些日子已经出发,估摸着这两日便能到陵都。”
“那便好。”姜采盈思忖着,“安少卿为国奔波数月,等他回来之后本公主要好好设宴款待他一番。”
安清岚想起离别那日兄长对她全盘托出的心意,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此,臣妾便先替兄长谢谢公主了。”
小坐过后,姜采盈旁敲侧击问了问陛下昨日生病之事,安清岚似乎并未察觉,只是提到陛下眉头不禁皱起些。
“南方水患,京城不稳,人心惶惶。陛下数月来为政事殚精竭虑,少有安寝,最近更是像着魔了一般,和太傅大人还有朝中那位陆大人夜夜长谈,不知疲倦太医院早已提醒过,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每日都是如此?”姜采盈心中思忖,“这么说来,陛下病倒真的是因为劳累过度?”
她的低声轻语被安清岚注意到,“嗯?公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姜采盈敛住心神,脑海中却不由地浮现出灵台山卫衡那冷冷一瞥。
“听说那位陆大人写了一些文章,里面的治世之道很受陛下赏识。听程太保说,陛下似有改革之意。”
“如此一来,便是好事。”姜采盈宽慰一笑,“我读过那位陆大人的《经策论》,他所主张的开凿运河,发展漕运是利于百年国本的大事,确实可行。大云朝虽几十年未经战乱,可朝臣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过多,看不见的硝烟处处弥散着。若真的能停下来休养生息,以利民国策为本,则大云朝之安民指日可待”
说道末尾时,姜采盈神情有些激动,却见安清岚的表情讳莫如深,一旁侍立的宫女更是各个垂下头来,噤若寒蝉。
姜采盈这才后知后觉,后宫妇人,鲜有干政。此话,已经惹了争议。果然,安清岚往四周瞧了瞧,下令贴身的宫女将众人遣散。
殿中俱静,已无外人。
安清岚这才尴尬地应了几声,眼睑下垂不知作何反应。
姜采盈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太深究。
而后,话题转移。
从国政大事转到了家长里短,安清岚似乎很有倾诉欲,从家中父亲的安康聊到御花园的暹罗猫,到殿中绿藤架上的瓜果
姜采盈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口问她:“宜嫔娘娘,陛下对你好么?”
闻言,她愣了一下,似乎未曾想过昔日的仇敌会用如此温和的语调,像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这样来关心她。
她眼眶微热,“陛下对臣妾,算得上是关怀备至。”
她目光悠长,“与我同进来的一批秀女中,共有七八人留下。其中几人为答应,几人为常在,忠肃侯府的何二小姐倒是封了贵人,赐封号为‘容’。可像我这般一入宫便被封为嫔位的,算是少有。”
姜采盈默然,这倒不假。
大云朝史上得此殊荣的,往前数不过就荣纯皇后一人。她的母妃被选侍入宫时,不过才为答应。几年之后,才按照惯例升了常在,之后怀了身孕才提拔为贵人。姜采盈凝眸,“如此殊荣,怕是要在宫人遭人嫉妒。”
“还好。”安清岚苦中作乐,眼神里有片刻促狭,“宫人之恨,还有容贵人帮我挡着,这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她这样笑着露出浅浅两个梨涡,倒是有昔日少女活泼之态,少了些宫妇的端庄典雅。
姜采盈也忍俊不禁。忠肃侯府的二小姐何沁蕊,上一世骄纵之名快与她齐平,她倒是有些意外陛下竟然会给她留牌子。
不过想想,也便清楚了。
后宫虽为妇人,却与前朝紧密关联着。每位宫妃得宠与否,很大程度上都与家族挂钩。
陛下是有他的考量的,倘若有朝一日安氏隐隐有冒头之势,他便可借助忠肃侯府来制衡一二。
思及此,她轻叹一声。
安清岚何等聪慧,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一时间,二人竟然无话。
日暮西垂,姜采盈才在安清岚的送别之下出了她的寝殿,往御花园去。没走几步,几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向她走来,身后那人还端着漆花端盘,上置一精致盒子。
“奴才参见公主殿下。”
姜采盈的目光往太监身后的端盘看过去,前头的太监解释道:“公主殿下,这是大司马送来的东西,让奴才转交给公主。”
“卫衡?”
“大司马说,今日是宜嫔娘娘生辰,公主殿下入宫比较急,想必是没时候准备娘娘的生辰礼,于是特地托人给公主殿下送过来”
那为首的太监一个眼神,身后的小太监立即朝着她双手呈上锦盒。
里面是一盒歙州墨。江南赵家乃是制墨名家,赵廷桂以松烟、胶、玉屑、龙脑制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曾引得江南名家争相以黄金易之。
这礼物,倒是非常适合安清岚。
太监在一旁恭维附和,“大司马可真是体贴,处处为公主着想啊。当初陛下圣旨一出,奴才就觉得大司马和公主真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整个陵都城,恐怕都是人人艳羡的”
“多谢公公了。”姜采盈无心再听他的恭维,她来得匆忙,袖中并未带银子,所以取下手腕上的一只白玉镯子递给他。
那太监眼神发光,嘴上却说着惶恐拒绝的话,可推搡不过几下也喜笑颜开地收下。
当宫廷的暮钟一下下敲响,昏黄的余韵从宫墙内渐渐散去时,晚宴在御花园中开始。
陛下说得没错,晚宴规模不大。可姜采盈入座时,竟看到对面还有一名面容姣好的妃子在对面。
她稍微回忆了一下,认出此人正是容贵人。
姜采盈面上顿时有些冷。
陛下这是何意?
宜嫔生辰,连护国公都没资格受邀入宫,她一个外人何以在这种场合出现?
她不由地往主座之下的安清岚看去,陛下还没出席,她百无聊赖,目光正好与姜采盈对上。
见她眉间含怒,安清岚的目光往下边右侧看过去也顿时明白,笑着对她摇摇头,似乎在说没关系。
戌时,陛下才从养心殿出来,姗姗来迟。
奏乐这时才起,舞女挥舞着长袖,在御花园中央的空地上跳起蹁跹舞姿。
锦盒和雕漆箱子被一个个送上来,里面全是陛下的赏赐。姜采盈也适时送出自己的礼物,安清岚有些意外,也投来欣喜感谢的目光。
相较于那些金银珠宝,她想安清岚会更喜欢这个一些。
在一片祥和声中,烟火绽放。陛下与她挽手,深情对视,气氛也算融洽温馨。
姜采盈仰头,不由地也欣赏起来。宫墙之中这样绚烂的烟火,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呢?
是那场大火么
卫衡为了救她,差点儿葬身火海的那一次
她低下头,心头有点胀胀的。转眼之间,倏然对上对面席间的女子落寞的神情。
何沁蕊,也会有那样的表情么?
此时望着主座上互相依偎的两人,何沁蕊眼眶微湿。
敬事府的花册上有记录,其实她的生辰也就是在十日之后。陛下为了省事在宜嫔的寿辰上让她出席,大抵也有为她同庆生辰的意思。
可是,这算哪门子的庆生?
入宫以前,父亲,二位兄长为她过的生日,哪一次不是以她为中心?
难怪大哥之前极力反对她进宫。她当时只觉得大哥个性古板,总爱与她唱反调。如今各个滋味儿亲身尝到了,才真正觉着酸涩
目光流转之间,何沁蕊与对面的人对上。昔日和她一般骄纵任性的公主,如今正在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静静地看着她。
何沁蕊第一反应是愤怒,而后羞愤爬上脸颊,低垂头将脸撇开,目光不知在什么东西上流连着。
姜采盈见状,心中没由来地有点堵。这令人窒息的皇宫,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晚膳过后,她寻了个理由出宫,陛下也未阻拦。出朱华门后,她胸中的闷气仿佛被一扫而光。门外,一辆马车静静等候着,却不是她入宫那辆。
走近些后,车夫跳下车来,黑暗之中他的面孔渐渐清晰。
“乔生,你怎会在此?”
“回禀夫人,府君让奴才来接你。”
“我不是说过,今晚可能宿在宫中么?”
乔生的余光往那帘子内瞧了一眼,恭敬道:“府君说,为了以防万一,若是夫人想回家”
夏夜的微风,吹动了马车两侧昏黄的帷幔飘带。
姜采盈的心仿佛也微微摇了一下。
脚凳已经落下,姜采盈轻声吐出两个字,“走吧。”
昏黄的灯光随着帘子的掀开融进夜色之中,下一秒,她握住帘角的手微微一滞。
宽大的马车内,卫衡靠坐在一侧。
帘子掀开的那刻,他也掀开眼皮,静静地看着她。原本宽敞的空间,随着他的呼吸仿佛渐渐变得逼仄。
“不上来?”
姜采盈微顿,“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
“接你回府。”
第53章 第53章
回到府中时,已经是深夜。泠泠清辉映在梁檐之上,碧瓦浮霜。
卫衡在她身侧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同行,到了院门口,姜采盈身形站定,怒怒嘴欲说什么,卫衡却只留下一句话:“到了,早些歇息。”转身就走。
姜采盈嘴比脑子快,“站住。”
衣角的弧度渐渐落下,身后却还是一片寂静。卫衡没转身,语气却讥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宫之中可有你要的答案?”
姜采盈咬咬牙,“今日之事,是本公主错怪了你。”
他只是稍稍侧身,月色在他的脸部轮廓划上一道阴影,而后身影渐行渐远。
揽月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会儿迎了上来。
“公主。”她朝着姜采盈视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药浴已经备好了。”
她未归,院中服侍的众人也都不敢歇下,浴房的热水续了一道又一道,氤氲得仆从们额间发汗。
天色已晚,他们有些睡眼惺忪。
姜采盈遣散众人,只留揽月在一旁服侍。褪去衣袍之后,她缓缓浸入药浴之中,热意直冲脑门,额间的汗珠颗颗滚落。
好在痛感已经没有第一次强烈。姜采盈似想起什么,招呼揽月过来,”辛夫人如今在何处?“
“府君下令,将辛夫人送了回来。公主是想召她过来么?”姜采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罢了,明日再来也不迟。”
月渐西移。
泡完药浴后,她已经被热气烫得发晕,连步伐也有些不稳。她叫揽月下去歇息,自己则侧卧在床榻之上,有些失神地抬头望着顶部的床幔。
今日入宫,她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与陛下交谈,但朝中局势渐渐明朗。李慕失势,朝中新贵渐起。
户部换血,兵部整顿,礼部以皇家典仪为任,想必也是偏向陛下的。卫衡失了羽林军,西南六州的兵力也因徐灏夺取虎城,在甘州作战而损失不少。
不仅如此,等李慕伏法陛下必然会下令清算西南兵马,卫衡已经失了羽林军,若再失西南属地领权,朝中局势必将大动。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卫衡府中幕僚众多,不可能没注意朝中隐隐的变化。他心中又在筹谋些什么?
正这么想着,窗柩之外出现一道身影,随即门被轻轻打开。她初以为是揽月,可那人没说话,月色在他身上拉下好长一道影子。
姜采盈闭上眼假寐。
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隔着帘幔,那道身影在床边站了许久。忽而,他将手一伸掀起帘子。
姜采盈的眼皮闪了闪。
“别装了。”
耳侧传来卫衡居高临下的话语,姜采盈随即缓缓睁眼,目光清明,与他对上。
卫衡转身将外袍脱下,侧身时,月光倾泻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里衣,下面的肌肉隐约可见。
随即,他连里衣也一并脱下。古铜色的肌肤在月色下照得晶莹。
姜采盈猝不及防惊呼,“你做什么?”一边将头转到一侧去。
卫衡不甚在意,“又不是没见过。”而后,他倾身过来往床上挤。姜采盈捏起鼻子,退得远远地。
卫衡脸黑,“我洗过了。”
姜采盈鼻腔里倔强地发出一个字,“臭。”
其实正如卫衡所说,他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贯的淡淡沉水香。只是姜采盈觉得别扭,不知用什么理由来面对他。
卫衡挤了过来,伸手去揽她。
姜采盈又退了些,一脸抗拒。这人是没皮没脸么,明明早上的时候闹得这么僵,现在说躺过来就躺过来。
身侧的气氛冷了些,即使是在酷暑也让她有些后脊发寒。
“好。”卫衡嘴里吐出一个音节,床上身影动了动,卫衡起身下了床。就在姜采盈松了一口气以为卫衡被她气得要摔门而出时,身上却突然一轻。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她仓皇地睁大眼睛,手臂不自觉地攀上卫衡的脖颈来保持平衡,“你做什么?”
“你嫌我臭,我便再洗一次给你看。”
姜采盈低骂,“你洗就洗,拉上本公主做什么?”
他步履平稳,话从头顶传过来,“一起洗。”
“不。”
“由不得你。”
一路挣扎,却丝毫无用。
夜已深,可浴房中的水汽还未散尽。天气炎热,倒也不必再烧热水。
“放我下来!”
“别动。”卫衡的嗓音微微低哑,音色也有些怪。姜采盈感受到他某处的变化,脸颊泛红。眼见他来真的,姜采盈羞赧愤懑盈盈于胸。
她急道:“卫衡,堂堂大司马,你都没有尊严的?”
卫衡手中动作一停,抱着她的身躯不再弯曲弯向水面,“你说什么?”
浴池中的水对她来说算得上冷,本来只是见她抗拒,想逗她玩玩而已。
姜采盈咬紧牙关,“难道不是么?”
“早上我们已经闹掰了,你却还能悄悄摸进我房中当作无事人一样与本公主上演着夫妻情浓的戏码,卫衡,你就这么喜欢我?”
“是。”
黑夜中,他的目光炯炯,丝毫不闪躲。
姜采盈猝不及防,接不住他这般热切,嘴唇微微张着,“你”
“何必如此惊讶?”
卫衡的表情出人意料地有些冷,随即又有些自嘲,“你不是一直知道,却假装不知道么?”
“我”
记忆闪过到年少时那年宫墙脚下,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宫廷特使。巍巍皇权,压不住他的真诚无畏。
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杏花树下,花瓣飘飘。
那是她第一次脸红。
如果当时,她没有害羞地跑开。
如果后来,她没有听到父皇与三皇叔的密谋。
如果第二年,卫衡的父亲没有死在乌桐官案之中。
如果朝廷的邸报上,没有颠倒黑白,粉饰罪恶
可是,没有如果
她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刻意忽视他眼中的赤忱与爱意,转而将目光放在西北的淮城四小将之首身上,寄希望于卫衡能够死心。
姜采盈胸口起伏,这些卫衡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功了,卫衡的确死心。
庆丰二十九年,卫衡自请离宫加入西南御敌之战。谁也没想到,那便是卫衡弄权夺势的开始
回忆毕,耳侧是卫衡阴冷的语调,“是从那年杏花树下开始,还是那场宫廷大火,还是后来你一次次地将那枚纹章丢进池子里开始”
卫衡将人放了下来,“昌宁,你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傻的?”
姜采盈心虚地挣脱他,“本公主忘了。”
“忘了?”卫衡的眸子像是淬了毒一般,“好,很好。”他抓住姜采盈手腕,如铁一般的力道死死地钳制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卫衡低头就要吻过来,却被姜采盈躲开。卫衡掌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直视自己,“昌宁,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今后,你还要不要继续装傻”
卫衡的眼眸灼热得像是要将她的皮肤都烫穿,脸颊被他的手指掐出一片红,她动弹不得。
“回答我。”
几乎有那么一刻,她就要动摇。
须臾过后,姜采盈凝视着他,“卫衡,我也只要你一句话。”
她停顿片刻,“真州刘维当真是如春娘所说,被流箭射死么?他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话一出口,卫衡手心捏紧,一丝痛苦如细针扎在心头。
庆丰二十五年,一封由地方乡绅的小妾书写的状告信历经艰难险阻被递送到了南下督查的巡抚吴祖秀手中。
信中写道,洪县县令与乡绅勾结,在光州范围内大肆搜刮钱财与女子用来换取权势,并公然主导科举舞弊之恶行。
在调查过程中,吴祖秀惊恐地发现此案背后牵连甚广,于是便联合西南四州州牧协同审理,可越查越寸步难行,等他们发现上头的人是谁时,自己已经因为一些旁支的莫须有罪名锒铛入狱。
起初只是为了掩盖皇室的丑闻,可后来,这桩案子却演变成帝王为了打压西南各州的顺势而为之举。
刑狱的流程走得极其迅速,不待申辩,他们人头已落地。他的父亲,也因此丧命。
帝王之术下,惨死的涉事官员共有二百余人,抓捕过程中为了灭口,又至少造成了上千人死亡。
事发之后,先帝下令封存所有涉事卷宗,刘维,便是当年负责处理和封存乌桐官案卷宗的人员之一
可那卷宗他早看过。
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卫衡的眼眸略显阴狠,沉沉地望进姜采盈眼里,令人止不住后脊发凉,“昌宁,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眼神中含着警告,新仇旧怨,他自会向皇室讨取。是要搅乱这天下,还是颠覆这江山,他都无所谓。
可是昌宁,绝不能知道真相。
姜采盈心中涌起一丝失望,她目光坚定,“我想知道。”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因为李沧的一句话,你便能耿耿于怀这么久,难道他是什么好人?为何你总是信别人大过于信我”
姜采盈被气笑,“这与他是不是好人有何关系?我在意的是”
“当然有关系。”卫衡眼神闪烁,“在你心中,究竟将我排在第几位?安礼弘,李漠,甚至还有李沧是不是都在我之前?”
“你发什么神经?”姜采盈不知道卫衡为何总爱提起无关的人。
“亦或者”他声调冷得没有感情,“是你梦中呓语常常提及的那位‘师父’?听说在灵台山上,你还和他搂搂抱抱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闻言,姜采盈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一下。卫衡不会已经查到了师父身上吧?
见她如此紧张反应卫衡用力地攥了攥手,胸口止不住起伏,语调带着浓烈的自嘲,“果然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
姜采盈恨透了男人故作深情的模样。
父皇深情,却娶了后宫佳丽三千。在母妃怀着阿弟时,宠幸别的妃子,导致母后郁郁而终;
三皇叔也深情,却怯懦地躲在一旁,看着承瑄姐姐嫁去夜秦;
如今,当今的陛下,她的阿弟也故作深情,明面上给足安清岚圣宠,却任由宫妃们对她嫉妒,又残忍地让两个女人当面为他争风吃醋。
她冷笑一声,“卫衡,你我不过契约婚约,和离书我收得好好的。我们之间不过还有半年,你在这装深情给谁看?”
卫衡心里刺痛。
她总是这样,说话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却总能扎进他最在意的内心深处。
“和离?”他冷哼一声,似乎失了理智般再次将她打横抱起,“不过一张纸而已。”
姜采盈心中警铃大作,不断挣扎着,眼中怨怒溢出眼眶,“你想出尔反尔?”
“是。”铁臂死死地抱住她,他倾身过来咬姜采盈的耳垂,“昌宁,只要本王不允,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话毕,卫衡控制好力度,将她丢入水中,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激烈。
姜采盈挣扎之间跌入水中,立即吓得呛了好几口水。她脚步虚浮,手本能地往四周抓去
滚烫的铁臂抓住她发冷的指节。
吻,随即激烈地落下。
第54章 第54章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屏风后水汽氤氲。
姜采盈被卫衡一把扣住手腕,踉跄之中溅起的水花湿透了衣襟,“你发什么疯”
余下的话,被他的唇瓣强势地堵住。
姜采盈挣扎着,却被他按着肩膀动弹不得,脚上一脱力便跌入水中。
“放开”她的话被灌入的温水呛断,卫衡趁机叩开她的牙关。他的掠夺加重了呛水的窒息,雪白的脸上因此又红又白着。
乌发湿湿地贴在颈侧,卫衡一只手去掐她的后脖颈,让吻更加深入。许久之后分离,口津交缠。
卫衡的喘息烫在耳畔,“你心里到底”
姜采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水珠顺着发尖滴落在她雪白的锁骨上,被月色返照出迷人的晶莹。
他不再说话。
手掌的薄茧略过皮肤,执拗地搓着,揉着。
“冷”
他的音调起伏不大,眸色幽黑,“待会儿就不冷了。”
水缓冲了大部分力,卫衡的手牢牢地掐住她的腰肢,滚烫的热意顷刻之间顺着温湿的布料传来,黏黏腻腻的。
水面剧烈晃动溢出桶沿,随即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烛火着映照两人交叠的身影。
夜色,不知疲倦。
水渐渐凉了。到最后,她整个人瘫软在卫衡身上,眼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酣畅之后,两人胸腔的起伏,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卫衡放缓动作,指腹间摩挲着着她腰间的淤青,盯着出神。而后,卫衡仔细地替她擦洗,然后用干衣物将她全身裹住,打横抱起来往床上去。
姜采盈抬眸,视线与他对上。
睫羽之下,一双冷静讥诮的眼,静静地盯着他。
就好像,方才她不曾沉沦一般。
卫衡有时候非常痛恨她。
痛恨她能像个无事人一般轻易抽身,然后用冷漠的眼,嘲笑着他的动情。
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可眼睛看不到,耳朵里还能听到她鼻腔里发出的冷哼,不屑。
他近乎绝望。
每一次欢爱过后,他都感觉他们近在咫尺,可她的感觉似乎恰恰相反。
“到底,要我怎样?”
“要你怎样?”姜采盈一双眼睛眯着,聚起光来,“卫衡,从始至终都是你在强迫本公主,事后再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虚不虚伪?”
“强迫?”
卫衡的脸变得难看,他掐住她的腰,“方才我进去的时候,你没喘?这儿,没化成一滩水?”
“啪”地一巴掌,响彻室内。
姜采盈忿恨地下了死手,震得她右手发麻。
室内烛火昏暗,却在卫衡脸上照出了清晰的指印。卫衡舌头顶了顶腮,脸色阴沉,而后将她的手腕死死抓住,眼神骇得像是能杀人。
“再打。”
“再打又如何?”姜采盈一点儿也不怕他,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挑衅。卫衡手臂一展,捏住她的下巴。
在他倾身过来前,卫衡又听到了熟悉的冷哼。从鼻腔里,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不屑。
“卫衡,你就这么不要脸,即使这样还要贴上来?”
他的动作彻底停下了。
“你恨我?”
恨吗?
姜采盈觉得,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她只是讨厌。
讨厌他弄权专政,为乱朝纲。
可是她也讨厌父皇,为了一己私利酿成大错。
可到头来,姜采盈也生出了一些自我厌弃。
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敢面对。她大可直接对卫衡坦白,是父皇害死了他父亲,还装模作样地重视提拔卫衡,以此来掩盖当年的真相。
可是她不敢,不敢面对这种丑陋。
他们之间,早就被划下了一道鸿沟。
卫衡可以恨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对付她,但是绝对不要再爱她,也不要奢求她的回应。
可他就是不肯。
他的眼神继续咄咄逼人,“说话。”
姜采盈咬咬牙,“是。”
“说谎。”卫衡的手指重重地捻着她的唇瓣,贝齿松开后,泛白的嘴唇又迅速红得滴血。
他的音节有些顿,“重新说。”
不是很笃定,却很执拗。
姜采盈别过脸去,心里涩涩的,“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两根指腹稍稍用力,她的脸又被掰正。
“说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卫衡耐心有限。
她也看出来了。
“卫衡,当初你我成亲时,你曾给我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你两个选择。”
她心里一口气重重地吊着,“第一,我要和离。”
“不可能。”
卫衡青筋暴起,眸光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姜采盈被气笑,只觉得脑袋边嗡嗡地。
“你签了和离书。”
他“你大可拿着那张废纸去找陵都城的百姓官,看他敢不敢受理。亦或者,你直接去找陛下。”
“废纸”两个字,被他着重强调。
“你”
她攥着拳,卫衡比谁都清楚。
眼下局势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陛下绝不可能同意。
“卫衡,别让我真的恨你。”
他只是轻笑一声,“恨?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与其说她恨卫衡,不如说卫衡正在矛盾地恨着她。
姜采盈眼皮一跳,心里突突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手按在姜采盈肩膀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说说吧,昌宁,你究竟又在闹什么?”
他又恢复沉静的样子,仿佛掌控一切。卫衡不在乎她想要什么,因为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姜采盈痛恨这种感觉。
这就是,男人口中的爱。
说是爱,却仅仅以己度人。仿佛她只是他闲来时逗弄的一只雀,兴致来时,不乏为一种消遣。
她偏不让卫衡如愿。
“现在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卫衡,放过我吧。”
卫衡脸冷得可怕,按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力,“再说一次。”她却开始笑,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些狠,“你早知道了,对么?”
嘴角的弧度渐渐停住,姜采盈迎上他的目光,“我早该想到的,真州刘维就是当年主审乌桐官案的官员之一”
话毕,她终于在卫衡的眼中看到一抹慌乱。
本来只是猜测,可看到卫衡的反应,姜采盈心凉了大半。
果然,他早就知道。
想通这一点,一切就不难解释了,比如说,卫衡为何会谈人色变,又比如,灵台山上辛夫人的说辞为何又会反复不定。
姜采盈暗骂自己太天真。
乌桐官案既有密卷记载,凭卫衡的本事又怎会得不到?更何况,当年他父亲的状况,卫衡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突然病死狱中?
这种话,只有傻子才会信。
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自以为是地守着一个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乌桐官案是卫衡心中的一根刺,又何尝不是她的?她在心中低骂,李沧死之前,也没打算放过她。
从前她不敢面对,是寄希望于卫衡无知。可事情既然捅破了,如今再瞒,只会显得她更蠢。
所以,她准备将这根刺,彻底拔除。
“其实你早就知道,乌桐官案中,你的父亲并非惨死于狱中”
卫衡表情阴狠,冷眉打断,“不要说了。”
“而是被我的父皇”
卫衡气急败坏,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堵住她的的唇瓣,“唔”
他的吻很深,很急。
姜采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昏地暗。
久到分开时,他们的唇瓣快要因为干涩而黏在一起。卫衡松开她,声音沙哑,定定地,像要把话刻进她心里,“昌宁,你依旧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姜采盈冷哼一声,“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又如何?”卫衡紧皱着眉,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后睁开,“这些事情你都不必管,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做好卫夫人。其余的,我会处理好。”
“怎么处理?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你的菟丝花,任由你为乱朝纲么?本公主做不到。”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卫衡咬牙,心中烦躁地很,他的手都在抖,却抚上姜采盈面颊,重重吸了一口气。
“我说了,这些我都会处理,你不用管。”
她心中刺痛,语气尖锐,“你明知我的父皇害死了你的父亲,却叫我不用管?卫衡,你可真孝顺。”
闻言,卫衡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昌宁,”他一字一顿,从齿关里挤出几个字,“你真残忍。”
卫衡转过身去穿好衣物,走出了院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再难跨越
不知为何,姜采盈的眼泪倏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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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更鼓响起,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姜采盈做了一个沉沉的梦,她在暗无边际的黑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直至堕入深渊。
“公主”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揽月伸到她人中的两节手指。
“公主,您终于醒了。”她拍拍胸脯,有些后怕。公主睡得好沉,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额间生了些异热,乔生已经去叫大夫。
揽月伺候她洗漱,一边提醒着,“公主,辛夫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叫她进来。”
免去虚礼过后,姜采盈端坐在首,“辛夫人,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老人,我只问你一句话。”
辛夫人两手交叠着,在袖中搅紧,低垂着眸不敢看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炽烈的目光像是两道刀子,来回刮在她身上,她双肩微微抖着,下一秒扑通一声跪下,“公主,老奴对不起您!”
这一突然动作,将揽月都吓了一跳。她连忙走到门前往院中看了一周,确定无人之后再将门关紧。
姜采盈凝着眉,心下凉了半截,语气极力克制得很淡,“是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
让你来离间我与卫衡。
可是,她与卫衡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脆弱,何须离间?
“不,不是。”辛夫人摇摇头,面庞发烫。
“那是什么?”姜采盈加重语气。
一旁的揽月侧目,印象中公主已经好久没发过脾气了。
“陛下并未许诺老奴什么好处,是老奴老奴不忍心见公主殿下陷得太深公主,我本以为您和府君是断然没有结果的。”
闻言,姜采盈有些失声,瞬间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
“公主,您”辛夫人急抬起头来,眼神仓皇。
是啊,刘维是刘实秋的弟弟,辛夫人怎么会不知晓当年事情缘由?
“公主”
辛夫人还欲说什么,姜采盈却摇摇头,“我有些累了。”
她将目光回转,微闭着眼。
辛夫人神情不忍,一阵自疚扼住喉咙,她只能恭敬退下。
“吱呀”一声,一道门隔绝两种情绪。姜采盈看向一旁的揽月,“揽月,你也知道?”
揽月有些发怵,可表情茫然,“公主,奴婢不知您指的是什么。”
心中的气力稍稍卸下一口,姜采盈望着窗柩外,失神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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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暴雨,彻底浇透了暑气。
姜采盈久卧床前,浑身乏力发痛。揽月在床前小心地侍奉着,有些心疼。大夫说,公主此症无关乎寒疾,乃是由心郁所导致。
若不及时纾解,恐对身体不利。
公主郁郁寡欢,是给谁害的一目了然。揽月心中对卫衡有气,可是一连着几天卫衡都不在府中。
去前院问,乔生也不知。
他手底下的幕僚,只会掀着眼皮对她爱答不理。
这一日,府中终于传来了卫衡的动静,揽月再也不管就往议事堂冲去,“放开,奴婢有事要求见府君”
“让她进来。”
晚膳过后,院中廊檐之下传来一声闷响,不重,却足以引起人的注意。揽月往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地上一个黑漆的小圆筒。
“公主,您看。”她一知半解,拿到床榻边去。哪知姜采盈一看,眼神立即晶亮起来,“快些拿过来。”
她展开,里面是熟悉的字迹,“是师父,他约我明日镜花楼一叙。”
第55章 加更
翌日,镜花楼。
朱漆雕花的门楣上挂着金匾,楼前车马如流,小二们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
“公主,我们到了。”揽月在外轻声提醒。
轿帘微掀,她望着街边熙攘的人群,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黑漆小圆筒。
如此热闹,倒不像师父的做派。
等进门,一位青衣侍女迎上前,显然早已得了吩咐。
“请您随我来。”
穿过热闹的前厅,侍女引她上了三楼,推开最里间听雪轩的门。一袭玄色身影临窗而立,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他依旧戴着那副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师父。”姜采盈眼眶微热,快步上前。
他身形修长挺拔,玄色衣袍衬得肩宽腰窄,腰间悬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剑。几日未见,他身上那股凌厉之气似乎较之更甚。
茶已经布好,姜采盈随意坐在离他不远处,端起茶盏轻啜一小口。目光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他左手腕上缠着一圈细布,隐隐透出血色。
“师父受伤了?”她蹙眉问道。
那人收回手,淡淡道:“小伤,不碍事。”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楼下似乎有贵客到访,小二们忙不迭地招呼。姜采盈随意问道,“所为何事?”
“只是完成未竟之托而已。”
卫衡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听闻你已嫁为人妇?”
“是。不过我与他之间只不过逢场作戏,相看两厌。”
她回想起那夜卫衡决绝离去的模样,心中微刺,“想必,我们之间很快便要和离。”
“相看两厌”
他的下颌角锋利,似乎在细细揣摩这几个字。
话毕,他看过来的目光也变得冷肃了些,盯着她的目光有些冰冷,“你确定你讨厌他,要与他和离?”
她下意识地偏头,“是,是啊。”不过,又用怀疑的目光回看过去,师父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怎么了,师父?”
“哦,无事。”他眯起眼,目光悠长,“我杀的就是你夫君。”
姜采盈手指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师父,你说什么”
所以,师父手背上的伤,便是为了杀卫衡所致?
他点点头,面具下的表情看不真切,“今日我来,便是要求证这件事。既然你与他只是貌合神离,那我就放心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诡异地蔓延。
须臾,她斟酌着词句,“他,怎么样了?”
那人抬眼,锐利的目光透过面具直视她,“怎么,你还关心着他?”
“不,不是。”姜采盈摇摇头,“师父,那日在灵台山我已经嘱咐过你,如今京中局势不稳,卫衡的地位在朝中又比较瞩目,你此时动手恐怕有危险。”
她的目光落到他受伤的手上。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何人拜托你追杀卫衡?”
他转过身去,“这,你不必管。”
“可是”
他意兴阑珊,似乎并不愿意多说。
一盏茶过后,他起身就要走。姜采盈手拉住他,“师父,你又要走了?”
他向下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眉间含怒。
姜采盈松开手,神情微诧。他腕骨如铁,力道沉浑似蕴千钧,这触感为何有些熟悉。
“在下一直很好奇,公主殿下对人是否都是如这般轻佻,随意?”
他的气愤有些过了头,惹得姜采盈面色也不悦。
可转念一想,如今的师父不过与她有过两面之缘而已,心中有隔阂和距离也是正常。
只是为何在她的记忆中,她明明记得上一世师父与他几乎是一见如故,相处极为融洽的。
难道是她记错了?
“抱歉,师父我忘了,我们今天还只是第二次见。”
他眼睛看过来,有些审视,“实不相瞒,上次你所说转世重生之语,至今仍让我耿耿于怀。”
“你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是。”
他似乎来了兴致。
“为何唤我‘师父’?”
“我身子病弱,你说习武能强健体魄,便让我拜你为师。”姜采盈莞尔一笑,“当然,之后你也说过收一个公主做徒弟,往后会更加便于你行走江湖。”
“按照你的说法,你因何而转世重生?”
“因为”她眼中刺痛,“淮西李氏。”
他眼神侧目,凝视着姜采盈,听她用沉痛的语调讲述那场烧毁一切的宫墙大火,以及她在绝望之中被李漠用染血的布条勒死
“原来如此,难怪”极其低的话语,掺杂着复杂神色。
“嗯,师父你说什么?”须臾之后,她缓过神来,忍住眼中氤氲的水汽。
他就此揭过,“没什么。”
“我虽为江湖中人,可汝城之变我亦略知一二。江南九州县已经调集了近30万兵马围围剿淮西侯李慕,切断了汝城内部的粮草供应,想必不出十日,此事就会落定。公主,你可安心了。”
“是么?”忆起前世,她心中仍心有余悸,眼神微滞。
他见状放缓语调,“放心,此事不会生变,我朝将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师父,你说的对。有你此话,我便可安心了。”
她抬眸对他一笑。
他眸光深沉,“为何这么信我?”
“因为”
姜采盈垂下眼眸,有些繁乱地在室内转了一圈。他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不必骗我,我要听真话。”
隔着面具,她能也能感受到他眼眸中凝聚的光芒,充满着锐利和探究。
他身形修长,专注视线在她身上时,有一股隐隐的压迫,陌生又熟悉。姜采盈抬眸迎面与他对上,“师父,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她的目光不复天真,也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
他稍稍侧身,避开她的视线。
而她也随之一动,再次转到他面前。
“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伸手便要去扯他的面具,却被他轻松躲开。抬手之间,他的衣领错位,露出脖颈下面右侧的肌肤。
一道长约三公分的红痕,结了薄痂。
仅仅一瞬,他倏地拢好衣领,眸中愠怒。
那道红痕消失不见。
是她眼花了?
可一周前,浴房氤氲间,她的指甲曾划过同样位置。那夜卫衡的闷哼,此刻犹在耳畔。
姜采盈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于是突然伸手,去撩他右手的袖口。
伤疤,绝不会骗人。
他身形敏捷后撤一步,广袖如流云般从她指间滑脱。他眉峰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旋即又化作讥诮:“公主自重。”
嗓音低沉冷冽,尾音下压。
姜采盈手中动作一滞,连发怒时的发声方式,都一样。再凝眉看时,眼前之人的身形,面具下露出来的下颌角甚至面具之下那双薄怒的眸子
姜采盈不愿再想下去,实在太过荒诞。“不,不可能。”她强自镇定,却连齿关都在发颤。
她身形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匆匆告辞。一推门,她立即吩咐揽月,“我们回去。”
揽月好奇地向屋内看了一眼,有些担忧。只见门内那人,身形颀长地站在屋内看着他们,神情冷峻,难以捉摸。
楼外日光灿灿。
姜采盈似受了极大的冲击,一出镜花楼的门便有些头晕目眩。揽月不敢耽搁,扶她登上马车,一边对马车夫下令,“回府。”
姜采盈厉声催促车夫快马加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血痕。“再快些。”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如擂鼓般撞在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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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门前,下了马车,姜采盈的步履是前所未有的快,裙踞摆动之间,形成极大的弧度。
揽月在身后一路小跑才堪堪追上。
“公主,您慢点儿。”
她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情急心切。
姜采盈一路穿过参天古树,转过假山廊庭,她脚下的动作未曾停歇过,心跳也逐渐加快。
到议事堂门前时,额间的汗已如细珠一颗颗从发间渗透出来。几缕发丝贴在她的鬓角,显得有些狼狈。
“公主殿下,您这是?”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贺阶在身后神情疑惑。
她胸腔剧烈起伏着,直奔主题,“卫衡呢?”
“回禀公主,主上今日在京郊练兵尚未回府,您找他有何事?”
“他什么时候回来?”
贺阶的目光有些古怪,近日来府中众人都看得出来,主上和公主殿下之间的气氛似有些反常,两人大有互不干涉之意。
何以公主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见主上,难道她发现了灵台山上的异样?
贺阶思忖着,夜秦入侵一事尚未查明不宜声张,更不宜传到陛下耳中,得想个法子拖延时间。
于是他打定主意,“往常,主上都是深夜才归府,今日若无特殊情况,想必也是如此。公主殿下要不先回去,等主上回来了”
“不必,本公主就在这儿等他。”
“公主”
姜采盈厉声喝断贺阶的话,“我说了,我就在这儿等他!”
旁人见公主如此气场,皆停下手中的活儿面面相觑。
“是。”
贺阶领命出去,见从她的贴身丫头揽月那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命人出府去通知主上。
日头渐渐西移。
昏黄的霞光笼罩下来,再消散。
直到夜幕沉沉降落,廊檐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许久过后门口终于传来了乔生的通传。
“夫人,府君回来了。”
第56章 第56章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卫衡的影子由长及短,渐渐靠近。
他跨过门槛,衣袂间犹带着夜露的凉意,一双眼睛也冷淡如霜,“听说你在找我?”
姜采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目光却落到了他左手的手背上。
“你受伤了。”
不是问句,是笃定。
卫衡皱着眉,转身便要走。姜采盈拦在他身前,伸出手来要去抓他的手腕,撩起袖口。
他沉着脸,却未挣脱。
卫衡手背上的皮肤泛着褐色,青脉盘错,骨节嶙峋似刀棱。姜采盈脸色一变,又将他的右手拿起来看。
广袖翻飞间,露出完好无损的腕骨和手背。
姜采盈攥紧他的手腕,指甲嵌入肉里,而后又去扯他衣领。他的右颈侧应该有一道红痕,几个时辰前她刚刚看见的。
卫衡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拧,将她的手腕按在梁柱之上,漆黑的影子笼罩下来,他恨道:“摸够了?”
“别动!”她红着眼眶嘶吼,力道大得扯开了他半边衣襟。烛光下,脖颈线条凌厉如剑,哪有半点红痕?
姜采盈的手僵在半空。
“不,不可能。”
她终于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声里,卫衡冷冷整理衣襟,“这次又是谁?”
几日未见,卫衡面容憔悴了些,眼下的乌青晕开一大片,眼眶里恨意在蔓延,“你想在我身上见到谁的影子?”
姜采盈脸上微白,胸腔之中气血上涌,“反正不是你。”
她想,她大概是魔怔了吧,怎么会认为师父和卫衡是同一个人?他们两个除了身形相似,其余皆是天壤之别。
“我知道,不是我”卫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恨意,那晚她刺耳的话似乎又萦绕在耳边,字字凌迟。
玄色衣袍划开夜色,卫衡转身。夜风卷着残叶掠过庭阶,不一会儿与他离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拐角。
直到院门重重合上,姜采盈才放任自己滑坐在地,掌心深深掐进那些碎瓷片里。
“公主!”揽月跨过门槛,见到跌坐在地的姜采盈惊呼不已。她小心搀扶着姜采盈起身,看到她掌心斑驳的血迹和碎渣子,眼眶通红,又吩咐外头侍奉的奴仆,“快去请大夫。”
“我没事。”姜采盈朝她宽慰一笑,望着门外的月色,喃喃道:“幸好不是他。”
可是,明明该庆幸的,为什么心中竟然会涌现出一股空落落的怅惘?
“公主,您说什么”
姜采盈甩甩头,“没什么。”
大夫简单包扎过后,仔细叮嘱着往后饮食的忌口,以及伤口不能碰水之类的话。
“多谢大夫。”
已经夜深,姜采盈示意揽月给大夫多些打赏。
##
另一侧。
卫衡自出了议事堂后,心中大松一口气。就着月色,他垂眸注视着方才姜采盈摸过的手背。
盖住的伤口被用力揉搓过后,有些痒。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灯火三更时,手底下人传来消息,郭钦回来了。
虽是深夜,可卫衡夜夜失眠,便干脆起身去迎一迎。说到底郭钦对他而言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一路的将府中漆黑的夜烫穿几个洞来。郭钦披星戴月于深夜归府,本以为是一片寂静,却不曾想连主上都前来相迎。
府中众幕僚听闻主上未睡,这会儿即便是睡眼惺忪也要坚持候在旁边。
郭钦顿时惶恐,一路小跑过来向卫衡行礼叩拜。
卫衡扶住他的手臂,“郭卿,你南下治水数月归府,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必多礼。”
“主上,属下有江南军情需禀告陛下。”昏黄的光亮下,郭钦眼中疲色尽显。
卫衡实在不忍心,勒令他无论何时都先按下,有什么事情等他睡足之后天亮再说。
于是,一行人在夜色中又渐渐散去。卫衡无眠,干脆沿着府中花园小径踱步。
天边是一轮月牙弯月,脚下的动作漫无目的,直到看到院前那两盏熟悉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
他有片刻的失神,怎么又到这里了?
##
姜采盈泡完药浴,已经是丑时。揽月心疼她几日未安睡,于是在室内点了安神香。
一躺下,困意席卷而来。
她又做梦了,只是这次却不是噩梦。梦中她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泉中,温热的掌在她身上温柔地捏着,从肩胛骨到腰腹。
偶有几处穴位不通,她被按得疼也会轻声呓语。隔着衣料,身后人的声音仿佛幽幽地传来,“你也会疼”
翌日。
晨光漫过窗棂,细碎的尘埃在光束中浮动,姜采盈被刺目的光线叫醒。
揽月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昨夜朝中南下治水官员已凯旋。
二是,随军而回的锦州刺史周子龙,带回来了淮西侯李慕的尸首。
“此事当真?”
姜采盈惊得从床上坐起,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心如潮涌。
“千真万确,府中都传遍了。”
揽月也心情激动,“昨儿城门口的守卫就得命令,破例守夜开了城门。他们昨夜未归家,就宿在城中的酒楼里,今儿早上整肃入宫述职,好多人都看见了的。”
姜采盈胸腔里热血沸腾着,前世淮西侯贪婪残忍的恶脸似乎还在脑中闪回。
忽然,她低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卸下了千斤枷锁。
“公主,您为何哭了?”揽月轻拾巾帕,心疼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本公主高兴。”窗外鸟雀啁啾,微风卷起纱帐,她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久违地感受到了解脱。
“不过”揽月话锋一转,“据说,淮西世子李漠目前下落未明,好像还没找到尸首。”
闻言,姜采盈面上的笑容收了些,可面上还是喜不自胜,“无妨。至少李慕一死,西北淮西郡便再无起事可能。”
上一世的惨状,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至于李漠,”姜采盈目光悠扬,眼神清冽,“他外强中干,怯弱无能,手段谋略远远比不上其父其兄,成不了大事。”
不同于姜采盈院中的欣喜,另一边议事堂房中,众人皆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郭钦带回的消息,不同于京城中百姓所知的恶人被正法的大快人心。反而令一股紧张局势悄悄蔓延。
“郭卿,你的意思是李慕临死之前很有可能将我朝的边防布局机密都泄露给了燕狄?”
“是的。”郭钦面色严肃,“江南四州发兵围剿李慕,李慕自知已经被陛下抛弃已经是是死路一条,于是不惜通敌叛国,也要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证据呢?”此事重大,房内众人皆不肯信。
“锦州地处汝城和燕狄交界处,此前,锦州边境小镇已经有人发现了被通缉的李漠行踪。率先认出李漠的,是一位长年走南闯北的兵马商韩路,当时他的商队也停驻在这边境小镇上。”
“据他所说,李漠当时并非孤身一人,他们虽着大云服饰,可身材却异常高大,且形容粗矿,说话口音也与大云子民明显不同。他们与李漠等人还因住宿问题起过小冲突,韩路见多识广,在交手的过程中认出了其中几人的身法,当属于燕狄王室拓跋家族。”
“若非李慕给出了绝佳的条件,燕狄王室又怎会出动王室成员护送李漠离开?”
一时间,众人失声。
吴悬率先拍案而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夜秦刺客已经够让人焦头烂额的,如今又来了个燕狄?怎么不把南海赤姬国和北梁一起联合起来围攻我们算了?”
“呸呸呸。”
众人骂道:“吴悬,你这乌鸦嘴就别添乱了。”卫衡脸色难看,朝他那儿瞥了一眼,吴悬后脊发凉,当即噤声。
郭钦不知京中动向,“怎么,夜秦发生了何事?”
他目光往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贺阶身上,后者严肃开口,将最近灵台山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和郭钦说了一下。
郭钦抚须,“夜秦癣芥倒不足为惧,只需与南海赤姬国稍加联合便可破敌。”
众人纷纷点头,此话倒是不假。夜秦好战,经常不讲武德,不仅仗着其战略地势多次骚扰我朝,南边的赤姬更是不堪其扰。
只是,一旦夜秦覆灭,我朝南境没了失去缓冲带,勳城百姓便完全深入四国腹地,恐怕以后边境危机会更加严重
不知是谁轻叹一声,“如今四海九洲皆知我朝国政羸弱,恐怕一场大战是很难避免咯”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默然神伤大云朝地处九洲中心,曾经它是多么风光。
可先帝在位时,朝中巫蛊占卜盛行,迷信者不务正业,荒废田业,整日只顾求神拜佛以求来世安稳幸福反观周边各国,无不兴国变法,革旧迎新,推行教育。
少帝继位时国祚更衰,地方多民风凋敝。若非主上大权独揽,以雷霆手段推行法制,杀一人以儆九州,恐怕事态只会更遭。
如今大云朝被各边陲小国垂涎,如何能不让人哀哉叹哉?
卫衡终于开口,“诸位,哀沉并不能解决问题。大云朝建朝数百年,多少纵横捭阖,历经多少浮沉,我们都过来了。这次,也定能如此。”
他此话,似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丸。
众幕僚一扫颓丧,随着卫衡的动作聚在厅中的沙盘阵地上,开始谋兵布局,细细推演起来。
夜秦,赤姬,燕狄,北梁
指尖划过一处处山丘沟壑,日头也渐渐往上移去,直至正午,众人才后之后觉腹中饥饿起来
“好了,今日就先到这儿。”
众幕僚恭敬,“属下告退。”
郭钦被留了下来,他并不意外。
卫衡沉声,眼眸中多了些锐利,“你可亲自见到了李慕的尸首?”
郭钦心中不禁感叹主上如此敏锐心智,他正色道:“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点。汝城被攻陷那日,李慕被当众射杀,我与好几位大人都一同亲眼所见。”
卫衡沉着脸,“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他不信一个极其重权自负人,会甘愿为了他人的逃生而赴死,即使这个人是他儿子也绝不可能。
“这件事,我会再暗中派人求证。如今陵都城中百姓欢喜不断,此事还是先不要声张。”
郭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主上,锦州刺史周子龙此次协助围剿李慕,与我们一并到了陵都,他请见您一面。”卫衡侧目,凝神想了一下,“我与他并不熟识,他怎会要求见我?”
郭钦呼吸轻了几分,斟酌着出口,“他说,他是您母亲的那一脉的远方表亲,清河苏氏之子。”
说完,他额间微微发汗。主上向来不愿提及他的家人,也不愿想起当年。
“什么事。”
清河苏氏,他还有印象。当年他的表姨母攀上清河苏氏,便渐渐与他母亲断了联系。
“他近期失恃,母亲临终前有一物留给他,据说是与您母亲有关的。”
午后热气浇灌。
郭钦等了许久,有些如芒在背。
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耳边忽然想起卫衡沉沉的声音,“你命乔松去安排吧。”
一连几日的暴雨,也浇不透京中百姓欢喜的精气神儿。
汝城之定,李慕之死皆令众人称快,坊间热议沸腾,纷纷称颂陛下圣德昭昭,才使四海升平。
逆贼伏法,陛下民心所向,朝中新贵如安礼弘,匡沉瑾,还有陆执安皆亲宗庙正统之皇权而远佞臣这本是令她极为欣喜之事。
可不知为何,她近来竟茶饭不思夜难安寝,心中隐隐不安。
这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
九月初的某一日,姜采盈迎来了一个噩耗。
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怀孕了。
第57章 第57章
金秋九月,秋风送爽。
陵都城内一片祥和,除了卫府。
卫衡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姜采盈面前,他似乎很忙。偶尔听府内仆从提起他,也是一脸讳莫如深,“府君的伤”
有一日晚上,已经是夜深。乔松匆匆来敲她的院门,“夫人,府君伤势严重,求您去看一看吧。”
“他受伤了自有大夫照顾,本公主去了也无济于事。”
可架不住乔松在廊檐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还软磨硬泡着,她终于松口,“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最近在做些什么。”
揽月为她披上披风,几人才穿过昏黄的廊庭小径去向卫衡的住处。远远地,姜采盈看到卫衡院中人影攒动,灯火通明。
仆从们的脚步匆匆,丫鬟们也一脸惊慌地进进出出,端出的铜盆里鲜血染红帕子。
揽月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身体朝姜采盈靠近了些,有些害怕地嘀咕着,“公主”
姜采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可一转头自己脸上也微白着,问一旁的乔松,“究竟出了何事?”
“这”乔松欲言又止,一脸为难,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
越过圆形拱门,便可看到房内乌泱泱的人群,卫衡的幕僚挤满了正厅,各个都神色凝重,吴悬和几个武将在房内紧张地踱着步。
姜采盈跨过门槛,闻到空气中淡淡地血腥味儿。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恭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了许久不见的郭钦身上,多日奔波致使他面容瘦削了些,更显谋士风骨。
“公主,府君在里头,您去看看吧。”
“发生何事了?”
“这”
姜采盈冷哼一声,“你们将我叫过来,却事事都提防本公主。”她抬腿便要走,屋中众人的动作也随着她的身形动了动。
“不敢欺瞒公主。”郭钦恭敬作揖,“最近锦州刺史周子龙入京述职,请见主上。周子龙以远房表亲之名要求主上为清河苏氏一族谋利,意图拿下中南四州盐铁专营之权,遭到主上的拒绝后竟怀恨在心。”
姜采盈不禁冷哼,“郭钦,你们要骗本公主起码也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周子龙入京述职,随侍人员有几个?他能在陵都城地界伤了卫衡,那你们还有颜面追随卫衡么?”
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吴悬羞愧地捶胸顿足,主上是为了他,才挡下那一箭。
他恨不得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他。
郭钦仪态优雅,脸上表情讳莫如深,“若以清白手段,周子龙断然不可能取胜。只是此人内心狡诈,竟以移交主上母亲生前遗物为由,诱使主上睹物思人,想起往日儿时家中和睦其乐融融场景,主上一时忧思分神这才中计。”
闻言,姜采盈脚步微顿,瞳孔微缩,“什么”
她环视着房中众人,他们看她的眼神闪躲,又带着一丝怨气。姜采盈后退了几步,心下生凉。原来不仅是卫衡,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乌桐官案的真相。
脸庞窘迫地泛红。
她自私又小心翼翼地守着秘密的行为,在别人眼中可能只是个笑话。
听郭钦扯谎,众幕僚皆吸一口气,面面相觑。主上明明是因为与夜秦的人交手才负伤
主上昏迷前,叮嘱过他们此事不宜声张,尤其是对陛下。在他们看来,公主殿下背后的人,可不就是陛下么?
这时,“哐当”地一声巨响,内室传来铜盆打翻的声音,里头传来急切的话语,“血止不住了!”
“主上!”
房中众人脸色惊变,抬起的步子纷纷欲往内室去。
“都站住,别去添乱。”
郭钦咬牙,压下心中的慌乱与担忧,拱手向姜采盈引路,“公主殿下,请。”
姜采盈脚步不犹豫,开始往内室去。一踏入内室,浓重呛鼻的血腥味儿钻进鼻子。
正中央的床榻上围满了手脚慌乱的大夫,他们的手上,衣衫上都沾满了血。
郭钦拨开人群,语气发颤,“主上怎么样了?”
为首的白须大夫面色凝重,“主上所中玄箭结构复杂,箭头含八个小暗勾。拔箭时,暗勾会钳住皮肉造成大出血。可若是再不拔出来,恐怕箭头的毒就要渗入五脏六腑了。”
姜采盈呼吸一滞,身边惊慌浮动的人影似乎渐渐虚化,她一步一步,有些艰难地向床榻靠近。
卫衡躺在榻上,月色被衾被鲜血染红大一片,血迹斑驳脏污。他的胸膛敞着,左胸上拇指大小的窟窿不断地向外冒出乌血。
左侧的铜盘里,装着一截拇指粗的黑色箭头。
镂雕花纹的箭头上,隐隐还有被扯下来的模糊血肉,令人心惊作呕。
“我来。”
姜采盈声音微微抖着,接过侍女手上用温水浸过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按压在他胸口。
俯身时,她不知被什么绊住踉跄着跌坐在他身上,手肘不小心撑在卫衡伤口处,引得鲜血更加不停地涌出。
姜采盈吓得脸微白,转眸看到卫衡在昏迷中咬紧齿关,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他的脸被血点斑驳,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握成拳,用力地有些抖。
姜采盈心中涌起一阵陌生的恐慌,她从未见过卫衡如此模样。
原来,他也会脆弱。
大夫喊道:“快,多拿些止血散来。”
有侍女一路小跑进来,喘着粗气,“大夫,外敷的草药捣好了。”
“给我。”大夫一边上手,一边提醒姜采盈,“公主殿下,此草药敷在伤口上有剧烈灼烧之感,主上现在意识模糊,恐伤了您,您还是退后些。”
话刚说出口,身侧之人猛地攥住他手腕,口中喃喃着,姜采盈凑耳过去听,却听到他痛苦的呻吟,“母亲父亲”
她身形一震,心中的负罪感如绳索一般紧紧地扼住她,动弹不得。姜采盈转头吩咐大夫,“上药吧。”
“呃~”
黑乎乎的草药抹上的那一刻,卫衡在昏睡中痛苦地颤抖,攥着姜采盈的手臂青筋暴露,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的腕骨都拧断。
“公主!”揽月在一旁惊呼心疼。
郭钦也吩咐旁边的侍奉的仆从,“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主上的手松开。”
“不必。”
姜采盈疼得龇牙咧嘴,她一只手抬起来止住他们,转眸看向卫衡,“这是我欠他的。”
父皇欠卫衡的。
“公主,您没事么?”郭钦还是不放心。被卫衡手掌钳制住的腕骨上方开始红得充血,姜采盈强撑着,另一只手去握卫衡的拳,“没事。”
这样,她心里好受些。
郭钦看向她的神情变了变,最终叹了口气。
到后半夜,卫衡的血终于止住。
等候的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背后的汗浸湿了大半块衣衫。
揽月瞧了瞧外面的月色,有些忧心,“公主,您该泡药浴了。”
郭钦也在一旁帮腔,“公主,主上的身体已无大碍,您身子虚弱,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是啊是啊,这儿有我们。”
“我想”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心中欲说的想法卡在喉咙间,最终只能道:“如此也好。”
她起身,脚蹲得有些麻,整个人的重心都倚在揽月身上。姜采盈回头,看了看榻上的卫衡,最终还是收回视线。
“走吧。”
“乔生,送公主回去。”
走出去,再回头。望着里头暖黄的烛火,姜采盈感觉自己似乎被隔绝在那室内的一方天地里。
廊庭下,她的身影被渐渐影子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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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姜采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郭钦的话,其实漏洞百出。
周子龙再恼羞成怒,也不会蠢到对卫衡出手。更何况,江南四州共同围剿李慕,可最终只有周子龙入京述职,本就有抢功嫌疑,他当不会也不必如此高调地在京城对当朝大司马痛下杀手。
不是他那会是谁
是卫衡的政敌?
她很快地否决了这个猜想。如今李氏已倒,卫衡便是除陛下外唯一掌握兵权的那一方。
其余人如陆执安,匡沉瑾皆是文官,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姜采盈翻过身,忽然脑海里闪过卫衡房中的那枚箭头。
镂空雕花,工巧复杂。
又是用玄铁制成
姜采盈惊呼着从床上坐起来,“是夜秦!一定是的。”
据朝廷邸报记载,当年大云与夜秦鏖战数月,是卫衡率领三千精兵,伪装成敌军深入夜秦腹地,于敌人混乱之际,一箭射杀了夜秦可汗休袒于王子,为承瑄姐姐报了仇。
此役过后,夜秦元气大伤。
十多年来,退居在自己领地再不敢侵犯我朝。
如今,这种箭矢次出现,是代表夜秦人已经混入我朝么?他们是来向卫衡复仇的?
绝不仅于此。
夜秦贪婪好战,偏偏南蜀资源匮乏,所以他们一直蠢蠢欲动。
边关,或有一场动乱。
兹事体大,可如今陵都城却一片祥和,卫衡究竟在想什么,他还瞒了她多少?
她要去找他。
打定好主意后,姜采盈迅速穿好衣物和鞋袜,推开门往外去。
夜深之下,卫府格外寂静。
穿过那一片古樟林时,偶有些飞蛾虫子飞出,灌木丛里还有些动物的叫声,吓得她噤声。
脚下动作不由地再加快些,越走近那方庭院,她心跳越如捶鼓。
卫衡,醒了没有?
此番不管不顾深夜里去找他,究竟是不是全因为她急于知道夜秦的状况?
她不想再想下去。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守卫多的入口,从假山后面绕过,自小门进了卫衡的庭院。
偶有三两守卫见到她,皆惊诧开口行礼,可都被姜采盈一一用嘘声制止。她不想让府中众人议论。
姜采盈垫着脚,小心地提起衣裙靠近里院。
内室里烛火闪烁。
卫衡半靠在榻背上,脸上苍白,轮廓看上去都柔和了几分
郭钦侍立在旁,“主上,这次夜秦的人没有在箭上抹剧毒,真是万幸。”
卫衡冷哼一声,眸中锐利不减,“他们是想报当年一箭之仇,顺便试探一番陛下的态度。”
众人皆知,大云朝权臣当道,国祚不兴。他们想借机举事,可又害怕这只是幌子。
毕竟,若陛下真的痛恨权臣卫衡,又怎会主动将最敬重的长姐嫁与虎狼之臣?他们怕,怕大云朝的陛下和卫衡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化干戈为玉帛,一致对外。
“是啊,只要您和公主的婚事尚在,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卫衡的眸子沉了沉,“此次交锋,他们来势汹汹。若我们想攻破他们防线,就只能以快打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郭钦点点头,“不仅如此,还要防止南海赤姬国与他们联合。”
虽然此可能性不大,却也不得不防。
“如此一来主上,您与公主”郭钦欲言又止,今夜公主殿下对主上的担忧和愧疚,他看在眼里。
或许,他该放下偏见。
当年之事,毕竟与公主无关。
话未竟,卫衡眼神盯着左侧案上的烛盏,微微失神。
倏地,他不禁苦涩一笑,那日在镜花楼中,她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面对一个她完全亲近信任的人,她没必要说谎。姜采盈厌恶他,从头到尾全是他一人一厢情愿。
思及此,卫衡心微微刺痛,连伤口也牵动几分,他重重地咳着,咬着牙,似乎在逼自己下最后的决心。
“当初娶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做给陛下看的一年之期也快到了,提前一些也无妨。”
郭钦闻言,皱着眉,“主上其实今晚公主对您”
“不用说了。”卫衡沉声,他加重语气,“我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再继续下去,只会不得善终”
倏地,房内烛火跳动两下,微微扭着。卫衡的眸光警惕地往外看,“什么人?”
听到动静的守卫推门而入,“启禀主上,方才公主来过。”
什么?
郭钦和卫衡相视一眼。
卫衡的指节抓着被衾一角,微微收紧。
她,听到多少?
第58章 第58章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气,让人心都阴郁几分。
终于在一个午后,云出雨霁。
护国公府递来了帖子,安清岚邀她参加安礼弘的升迁宴。说是升迁宴,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好友相聚。
此前,揽月已经从外面得到消息。
安礼弘治水凯旋,陛下大喜,特将其擢升为鸿胪寺卿,兼任礼部侍郎。鉴于如今宜嫔在宫中圣眷正浓,护国公府又是陵都城世家之首,且现任礼部尚书宋洵年事已高,众人纷纷都在猜测,过不了几年安礼弘的仕途就会迎来另一个高峰。
姜采盈叹了一口气,“难为她还记得。”
前些日子之所以想见安礼弘,是想知道真州刘维背后的秘密。可如今刘维已死,真相也昭然若揭。
她本没有再见安礼弘的必要,只是如今她与卫衡,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那晚,她不是都听到了么?
昔日仇恨难以消融,卫衡恨她。
正好,她也快解脱了。
姜采盈放下请帖,对揽月轻声吩咐,“揽月,你去准备一下,我要赴宴。”
“是。”
起初,听闻她要离府乔松有些为难。姜采盈这才知道,最近府上的人员走动都被严密控制着,卫衡在密谋什么?
她发了怒,“怎么,连本公主你都要拦了?”
“老奴不敢。”乔松背脊弯得厉害。
“让她走。”
远远地,庭院中传来一声呵斥,只见卫衡负手而立在廊檐之下,他的声音淡漠,“往后她想做什么,都无需拦了。”
卫衡逆光而立,垂帘隐隐绰绰挡住他的视线,看不分明。
姜采盈心中一刺,咬咬牙穿过庭院从他身边越过去,目不斜视。出府门时,姜采盈碰上了贺阶,他正从府门外回来。
贺阶向她行礼,“公主殿下,这是要出去?”
她不欲多说,只单回一个字,“嗯。”
贺阶面上有些迟疑,“公主殿下,天色已晚,您只带一人出行恐怕有些危险。”
姜采盈眼皮掀了掀,也不在乎卫衡的幕僚究竟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全,还是只担心她出去泄露什么秘密。
“本公主是要去赴护国公府安少卿的升迁宴,怎么,卫衡都准了,你还要拦本公主?”
贺阶赶紧作揖行礼,“属下不敢。”
姜采盈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撇过,“揽月,我们走。”
等上了马车,贺阶才松口气,公主今日火气怎么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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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初临,青帷马车碾过陵都城的青石板路。马车外人流如潮,姜采盈斜倚锦垫,葱白指尖将纱帘挑开半寸,满城灯火跃入眼帘。
这样安宁祥和的景象,要是一直都有该多好…
“姑娘,我们到了。”大约一刻钟过后,揽月轻叩车辕为她掀开了车帘。姜采盈垂眸整理衣裙,她今日穿的是杏红纹金衣裙,下车时裙裾如流云般滑过檀木车辕。
她仰头去看,护国公府的的朱门前,两盏鎏金灯笼高挂,府内笙箫声隐隐传来。
早有府中奴仆等候在门外,见公主过来连忙迎上来。管家正欲通报,姜采盈却摆摆手拦下,“不必声张。”
宴会设在安府的亭台水榭之中,周围花团锦簇,曲径通幽。
越走近,丝竹之声越发动人。
庭院之中笑语不断,有人高谈阔论,“陆大人此番见论,我等倒是闻所未闻呐。自古以来君臣有别,更遑论是君民之间。”
“是啊,要知道今大云各地,仍有不少地方民风凋敝,若不严刑律法以立国威,恐怕民间宵小四起。”
更多人附和,一时间竟盖过了丝竹之声。
姜采盈在离水榭不远的地方驻足。
只见忠肃侯府的何文泽走上前去,拍了拍安礼弘的肩膀,“正所谓,法典之下莫有狂徒。怀良,此次你南下治水当最清楚。我听说,汝城的百姓在遇水灾时,立刻就将郡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还破门而入,将郡守府里的东西全都洗劫一空。可见法度荒废的影响。”
他眸子一转,向着如今的朝中新贵陆执安轻笑,“陆学士,莫非真的以为仁义能治乱世?”
身旁传来一声断呵,何文恺表情严肃,嘴角下压,“肃节,如今陛下御宇天下,四海升平,何来乱世一说?”
何文泽额间生汗,“是是是,在下言之有误自罚一杯,望各位勿怪。”
好在今日宴会中各人大多都是是世家荫簪之后,自小熟识。何文泽的言论并未引起多大的轰动,他也在兄长何文恺的语言警告中心虚地垂眸,再不敢张扬。
众人只见陆执安拂袖起身,“诸君可曾见过压簧?愈是用力下按,反弹愈烈。严刑峻法如同在民心上压巨石——”他忽然将茶汤泼在地上,“请看这水,强堵则溃堤,疏导反成江河。”
柳公仁眉眼温柔,也提出自己的见解,“可若无律法,盗匪横行如何是好?”
“盗起于饥寒。”陆执安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前些日子从汝城呈递上来的折子,安大人深入灾区,想必也见到过百姓以树皮充腹的惨状吧。”
亭台之下,被廊檐挡去大半张脸的安礼弘眉心拧着,语气有些沉重,“是啊。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可那汝城郡守却忙着闭城篡卷,罔顾百姓死活。百姓实在别无他法,不得以才冲破郡守府邸,抢夺食物裹腹。”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也严肃起来。
一旁的匡沉瑾突然插话:“陆兄所言确有道理。想那南阳郡减赋三载,案件反降五成。”
“可君民无别,实在有违祖宗法度。”
陆执安饮了一杯茶。
上升到祖宗法度,他头皮有些发麻,“非是要废法,而是以道御法。譬如医者,猛药去疴后,当用五谷调养。如今淮西李氏伏法,奸臣也纷纷落马,正是我们与民休养的好时机”
水榭亭前,争论与惊叹声混着青衫翻开一卷又一卷,到最后众人竟都有些心潮澎湃。
“若果真如陆兄所言,则我大云朝之恢弘未来指日可待!”
“在下不才,愿为我朝之盛世将来尽犬马之劳。”
“虽九死,吾亦往。”
众人举杯对饮,谈笑酣畅。几杯酒下肚,他们散去端方拘谨,说话也大胆了些。
“陆大人此法虽好,可却架不住如今朝中有人还把持着朝朝政。”
倏地,一道清亮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公主殿下?”
闻言,安礼弘手中一滞,衣袖碰倒石桌上的酒杯,洒下一小滩狼藉。
亭中众人也齐齐转头,吓得仓皇酒醒。
公主殿下,怎会来此?她听到多少了?
姜采盈心中冷哼一声。
在卫府,卫衡的幕僚皆将她视作陛下之人,处处提防。而在这群朝中新贵眼中,她好似又跟卫衡沆瀣一气了。
她回眸看去,朱漆雕花门内前前后后走出三位女子。为首叫她那位,她并不相识。
身后两人分别为王晓檀和白玉芙。
三人款款而行,到她面前盈盈行礼。除却王晓檀还有些生疏外,其余二人皆落落大方。
对王晓檀浅浅一笑后,姜采盈眯着眼,转而看向最前面的女子,“这位想必是匡夫人吧。”
林素微再次向她躬身行礼,“妾惶恐,参见公主。”
姜采盈微微打量着她,她虽身材纤瘦,可举止优雅得体,是典型的世家之女。
方才,她眼神却惶恐,却适时地止住了亭台外众人的乱言。与她对视时,眼眸中神色定然,不卑不亢,看得出来是位有智慧,又能独当一面的女子。
匡沉瑾娶了她,于仕途而言当有很大助益。可是,姜采盈心中不免浮现另一位手持琵琶,婀娜娉婷的女子。
雪姬娘子,该怎么办?
白玉芙此时也向前一步,“臣女替兄长谢过大司马及公主相助之恩。”
见姜采盈神情微滞,白玉芙出言道:“上次兵部军饷贪污一案,多亏大司马将那李沧的贪赃牵线的证据提供给匡尚书,吾兄才得以保全性命。”
姜采盈看看她,目光再由她三人转到亭台之上微微愣怔的数人面前,心中滋味莫名。
她明白了。
这场宴会,表面上是为贺安礼弘升迁之喜,实际上与朝中那些人结党站队的官员作为没两样。
或许今日他们敢在这场宴会上大谈国策治国,便是由陛下授意。世家,新贵强强联合,打压的人会是谁
不言而喻。
姜采盈不禁感叹,年初的时候卫衡在朝中仿佛还如日中天。可淮西李氏一倒,他的境况竟然突然之间就有些岌岌可危了?
她该高兴的。
马上,她就可以脱离苦海。
可为什么,她只觉得头晕脑胀,一股晕厥之感袭来。揽月扶住她,担忧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再细看,公主手腕泛红一片,大大小小的红点子连成一片。揽月这才惊呼,“这府中种植了大量秋丁香。”
丁香花花粉细小,香味到了九月并不浓郁,她一时间竟没发现。
公主,对花粉过敏啊。
姜采盈强撑着,看着从水榭亭中向跑来的众人,忽然觉得他们面目都狰狞了起来,
“公主!”
昏迷前,她落入一个清瘦却有力的怀抱。风霜将他的轮廓修得更加粗粝,却丝毫不减眼眸中的赤忱纯然。他垂眸时,低喃声里盛满了担忧,“公主”
“快去叫大夫。”
安礼弘抱着她,往府中最近的一间房去,踢开房门,“砰”地一声,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吓一跳。
众人互看一眼,心中犹如雷鼓。
安侍郎与公主?
他们抛开心遐想,也跟了上去。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挤满了屋子,连护国公安景和也惊动了。
他仓皇赶来,又匆匆询问大夫公主的状况。
府中大夫压下心中的惊慌,“公主殿下,似有过敏之状。不过好在发现及时,并无大碍。只需服两贴药,便能压下红疹。只是”
“那就好,那就好。”安景和抢先松一口气,如今多少人盯着他们安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可不能出错。
安景和眼神回转一周,发现屋内众人神色有些怪异,他一口气当即又提了起来,转眸看了看半蹲在床边的儿子。
诡异的暧昧在房里蔓延。
何文恺率先回过神来,“安伯,时候不早,我们就先回去了。”众人忙不迭地应和,“我们也是。”
一路上,众人都讳莫如深。
等人都走了,安景和老脸直接气得一红。这不争气的畜生,唉!安家迟早有一天要败在他手里。
##
“公主,您醒了”
“安尚书?”姜采盈心中有所戒备和羞赧,坐起身来。抬眸见安礼弘,他神色古怪,眼眸复杂。
“怎么了,出了何事?”她心中一紧,揽月也不在身边。安礼弘喉结滚了滚,语气喑哑,“大夫说,你有了身孕。”
握着被衾一角的指节一松,如锦的绸缎从胸前滑落,“什什么?”
她似被雷劈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可能,她明明每次都有服药。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眼中盯着安礼弘,有些戒备,“我怀孕之事,还有谁知道?”
“除却父亲,我,还有府中大夫,再无别人人。”他补充道:“还有你的贴身丫鬟。”
“那还好。”她松了半口气,随即身子倾身向前,语气里有些恳切,“这件事,先替我保密。”
“为何?”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准备与卫衡和离。”姜采盈望着窗外,月色正浓,她忽然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好像在暗暗告诫自己,“而且,我也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公主,府君来接您了。”外头突然想起揽月略微焦虑的呼声,姜采盈头皮发麻,仓皇转头望向安礼弘。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索魂一般急切。
安礼弘不知为何,眼神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公主,若你和他和离,我们”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踹开。
卫衡如鬼魅般修长的身影,在月色下透着一道寒气。
第59章 第59章
“深更半夜,公主夜不归家,倒是有兴致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卫衡声音森冷,将她从床榻中抓起,手上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
姜采盈百口莫辩。
这般画面,确实不合礼数。
姜采盈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他扛在肩上。
“卫衡!你放我下来!”她气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捶打卫衡的背,却被他牢牢钳制。
“站住!”安礼弘横跨一步挡在门前,面色铁青,“大司马如此行径,置公主颜面于何地?强掳皇室贵女,是大不敬。"
月光映在卫衡侧脸轮廓上,他冷笑一声,“安礼弘,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本王家事?”
他眼底戾气翻涌,“深夜私会人妻,勿论你的仕途,你连命也不想要了?”
“我与公主清清白白!”安礼弘攥紧拳头,“倒是大司马,可曾问过公主意愿?”
卫衡眸色一暗,抬脚便将案几踹向对方,瓷器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庭院。响声引来了安景和,他老脸一垮,心中叫苦不迭。
他只不过是走开一小会儿交代府中之人,今日之事不得对外声张而已。
可谁曾想,不过半刻钟功夫,府门外的小厮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卫衡竟然上门来寻人了。
偏偏他那个痴儿,唉
“护国公还真是教子有方。”卫衡声音冷得人寒毛直竖,视线居高临下落在他身上时,安景和竟倏地觉得体中血液都要逆流。
几年前翰林院林掌修之死,尚历历在目。他声音有些抖,虽说在官职级别上卫衡并不比他高出多少,可这是毕竟是他儿子不得理。
于是他背脊微弯,连连赔礼,“老臣还请大司马恕罪。”
“父亲。”安礼弘被瓷器碎片划伤手,鲜血汩汩而流,“您何必对他如此”
“逆子,你给我闭嘴。”安景和一口气上涌到脑门,呵斥的声音发抖。
姜采盈此时张嘴,死死地咬住卫衡的肩膀。他脸色冷得难看,却不吭一声,只对着安景和警告,“若下次令郎再如此”
安景和忙不迭垂首,“请大司马放心,我一定好好管教犬子,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父亲!”
望着他们二人裙踞翻飞离开的背影,安礼弘再欲去追,面前却出现了一张脸。
安景和脸色骇得吓人,堵在他面前,“逆子,你若再敢向前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他几乎快老泪纵横,声音沙哑,“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安礼弘心中一沉,手心攥紧,只能咬着牙目送他二人在月色中越走越远。
烛光之下,祠堂之中。
鞭梢撕开皮肉,一下又一下,“啪”地绽开血花,如裂帛般清脆又沉闷。
安礼弘背脊崩得笔直,被血黏住的碎布随喘息起伏,月白中衣印出道道血痕,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许管家额间生汗,不忍别过头去,“老爷,再打下去少爷会受不住的。”
“让他打。”安礼弘胸中憋着一口气,说话时,齿关隐隐渗出血丝。
“逆子,逆子!看为父今日不打死你!”安景和气不过,从管家手中夺过藤鞭,又重重地抽在安礼弘身上。
“啪”地声音,一下又一下刺激着耳膜。
安礼弘被打得青筋暴露,最后整个人蜷缩地上。青石板不平的凹面,渐渐凝着一层薄薄的血水。
许管家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打,又冒死挡在安礼弘身上,结结实实地也挨了一鞭子。
顷刻间,疼得他满地打滚。
“你们!”安景和气得发晕,将鞭子重重地甩在地上。他眼白向上翻涌,一只手撑着后颈,接着向后踉跄几步,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父亲!”
安礼弘惊慌失措,忍着剧痛爬起身来,在安景和倒地之前用后背接住他。
伤口被用力挤压之后,剧痛无比。他疼得脸色苍白,却还是咬牙,“许管家,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整个安家上上下下手忙脚乱,忙活到天光快明,安景和才悠悠转醒,“逆子。”
见他还有力气骂人,安礼弘这才松下一口气,下令众人回去休息。
“大夫说,您是急火攻心,要注意心平气和,否则有中风的风险。”他说着,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安景和。
安景和没好气,“那也不看看,是谁气得我?”他挣扎着,任由管家将他扶着坐起,有些恨铁不成钢,“儿啊,公主殿下她非寻常人家,并不是你能肖想的,况且她已经嫁做人妇,你就莫要在徒生事端了,行不行?”
“算爹求你。如今清岚入宫为妃,你又得陛下赏识擢升为鸿胪寺卿,仕途一片光明,莫要再卷进这些儿女是非中了。”
安礼弘的手微顿,将药碗放置在一旁的小案几上,神色严肃,“父亲,公主很快就会与大司马和离。届时”
“公主已有了身孕!”安景和气得胡须发抖,“你还要再胡闹么”
安礼弘脸色发沉,“我不在乎。”他眼神看向远方,“待公主与他和离后,我自会去向陛下请旨,迎娶公主。”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与公主错过。”
“啪”一记狠厉的巴掌骤然撕裂黑暗,安景和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气得背过气去,“孽畜!你是被那公主下了降头不成?还是非要我安家百年清誉毁在你手里才甘心?”
安礼弘脊背绷得笔直,他缓缓抬头,嗓音沙哑却坚定:“父亲,儿子此番南下治水,见过太多……太多来不及的遗憾。”
他喉结滚动,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场滔天洪水——新娘的红嫁衣被浊浪吞没前,仍在哭喊未婚夫的名字;白发老翁跪在溃堤前,枯手死死攥着亡妻的木簪,最终随波而去……
“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他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字字如刀,“孩儿不想重蹈母亲覆辙,在悔恨之中度过余生,求求父亲成全。”
闻言,安景成的手猛地一颤。晚间的风透过窗柩吹来,桌上烛火剧烈摇晃。
许久之后,安景和背过身去,“罢了。你长大了,如今为父管不了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只一点要记住,莫要辱没我安氏‘忠义’门楣。”
“是,父亲。”见父亲有所松动,安礼弘喜出望外,“父亲,好好休息,儿子就不打扰您了。”
他的话再无回音,安礼弘从床榻边起身,深深地望了父亲的背影一眼,而后雀跃地,带着伤踉跄而出。
外头的月色明亮,似抿唇偷笑的银钩。
窗外蝉鸣不止,却不再聒噪。
##
另一侧。
从护国公府出来到上马车,卫衡的耳朵像聋了一样。任凭姜采盈怎么喊叫挣扎,他都不为所动。
直到,轿帘掀起又落下的那一刹那。
姜采盈的后背狠狠撞上车壁,还未呼痛,卫衡便已欺身逼近。高大的影子笼罩过来,车内骤然昏黑一片,卫衡单手扣住她的腕骨压向厢壁,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
“卫衡,你疯”她的怒斥被骤然封住。
卫衡眼底暗潮翻涌,吻近乎撕咬,带着压抑已久的暴戾,碾过她的唇瓣。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分不清是谁的。
姜采盈挣扎着抬膝去顶,却被他用腿抵住,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压进软垫里。蝉鸣声隔着车帘嗡嗡传来,混着彼此交错的喘息,将空气搅得黏稠发烫。
随后,卫衡稍稍退开寸许,他唇线绷得发白,拇指重重擦过她红肿的唇,又近乎执拗地一寸寸抚平她裙上的褶皱。
仿佛,要彻底抹去方才失控的痕迹。
车厢内骤然沉寂,只剩彼此的呼吸交错。壁灯之下,卫衡的下颌线如刀削般冷硬,生人勿近。
他闭上眼,不再说一句话。
窗外蝉鸣聒噪,车内死寂压抑。
“失心疯发作!”姜采盈恨得牙痒痒,不想再与疯子多待下去一刻。到达卫府时,马车还未停稳,她便着急地掀帘。
步履厚重,她正欲下车,却被车辕上的绳子绊住,整个人直直地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另一手抓住马车缰绳,缓冲之下不至于摔得太难堪。可脚尖刚沾地,“咔”一声巨响传来,脚踝处一阵剧痛。
她扭到脚了。
“公主,您没事吧。”
马车夫惊恐地从另一边下来,战战兢兢地跪在旁边。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卫衡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姜采盈气得咬牙,头垂向一边不去看他。
真是丢死人了。
马车夫吓得脸色骤然煞白,额头也重重地磕在地上。
揽月从后侧而来的马车上下来,见姜采盈跌落在地也吓了一跳。只是还未等她一路小跑过来,公主已经被府君一把捞起,稳稳地抱在怀中往府中去。
卫衡的手臂如铁一般,抱住她的腰肢,步履稳健。
“放开我!”姜采盈挣扎着捶他肩膀,却被他收得更紧。他玄色衣袍下的肌肉绷得发硬,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青石砖踩出裂痕。
穿过回廊,拐过假山。东南角摇晃的灯笼映入眼帘。
院门前的侍卫慌忙低头,只听得锦靴踏过台阶的闷响,和女子压抑的抽气声,渐渐没入朱门深处的黑暗里。
“你轻点儿啊!”
第60章 第60章
“砰”地一声,门关上。
卫衡将人放在床榻上,一只手抓住她崴到的脚,去脱她的鞋履。
“你做什么?”姜采盈眼神戒备,脚一缩,牵动伤口,疼得闭眼龇牙。卫衡抬眸瞥了她一眼,眸色冷漠,脸也沉得厉害。
“别动。”他冷声道,拇指却极轻地按上伤处。她肌肤莹白如玉,此刻却泛着不自然的红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姜采盈攥紧手心,指甲发白。
突然"咔"的一声脆响,姜采盈眼泪夺眶而出,本能地往后一倒。卫衡下意识接住,她的后脑勺就重重撞在卫衡左胸上。
窗外月色倾泻而下,两人的影子纠缠成一团模糊的墨色。
头顶处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卫衡眉心紧皱,用右手小心护住胸膛。姜采盈反应过来,他前几日才受过玄铁箭伤。
鼻息交缠之间,她闻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是伤口裂开了?”
姜采盈起身去找绷带和止血药,她踮着脚在药柜前翻找,素白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卫衡靠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雕花,目光随着她动来动去。
一缕青丝从她鬓边滑落,她随手挽到耳后。卫衡忽然别开眼,胸口泛起陌生的滞涩。
“找到了。”
她语气中有些雀跃,回头走过来时,步履也加快了些。方才被正过骨的脚踝还微微疼着,但可以忽略不计。
“把衣服脱了。”姜采盈伸出手来要去脱他的外袍,手却被卫衡一把抓住。
他的目光很深。
“都什么时候了,处理伤口要紧。”姜采盈刻意避开卫衡的视线,也将他的手挪开他,然后挑开外袍和里衣。
卫衡竟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很快,他上半身敞露,暗红的血痂在左胸处狰狞着,裂口处渗着细密的血珠,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
姜采盈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看,于是目光移开,倏然落到他的右肩。一排清晰的齿痕深深嵌入紧实的肌理,泛着淤血的暗色。
是她刚咬的。
卫衡皮笑肉不笑,“不敢看了?咬的时候,不是挺狠的么?”
姜采盈白了他一眼,自知理亏。
“揽月,去打一盆温水来。”她向外面吩咐道,揽月进来的时候,看到公主和府君二人在烛火中依偎的样子,也不禁莞尔,退下时又默默地把门给关上了。
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污给擦干净,然后在伤口上洒下止血的粉末。
最后,是缠绷带。
一圈一圈,从卫衡的左胸穿过肩胛骨再绕到后背。他的身形高大,后背又宽厚有力。
姜采盈坐着并不能将绷带完整地绕过一圈,身子只能尽可能地贴近卫衡,感受着他肌肤传来的炙热。
她的指尖有些凉,与他肌肤触碰时,两个人都升起了些奇异的快感。
“抬手。”姜采盈神态认真。
卫衡的低垂着头,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眼神炽烈。感受到他的注视,姜采盈的动作也稍稍乱了些。
在她起身将绷带绕过卫衡后背时,受伤的脚趔趄了一下,她跌在卫衡怀里。慌乱的鼻息喷在卫衡脖颈处,引起一丝颤栗。
卫衡看着她,喉结不由地动了动,眸色渐深。
“好了。”姜采盈的双手从他的腰两侧环过,在他身后打好结。他身后的灯盏里,烛火被风吹得猛烈跳动。
姜采盈突然回过神来,这样的姿势似乎有些太过亲密。至少,现在很诡异,她连忙退开少许。
眸子一抬,他胸前的绷带又洇开一片殷红,“怎么又出血了?”
她有些急,一定是刚刚撞在他身上,又牵动了伤口。姜采盈叹了一声,伸手去摸他左胸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迹,“还好,没留太多血。我帮你再清理一次。”
指尖刚触到那片温热,就被他骤然按住,“你是在关心我?”
卫衡的手掌灼热有力,将她的小手牢牢压在自己心口。姜采盈挣了挣,忽觉他心跳如雷,隔着衣料传来阵阵震颤。
她抬眸望去,与卫衡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愫,并不陌生。燎原的野火,似要将她一寸寸点燃。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姜采盈只觉得连空气都凝滞住了。
她有些慌乱地偏过头去,大口呼着气,“不是。”
下一秒,下巴被他修长的指节捏住,力道不轻不重,“说谎。”
姜采盈被迫仰起脸,卫衡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轻轻扫过,而后忽然抬手,拇指在她殷红的唇瓣上摩擦了一下,随后动作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他的舌细细地在她唇上打着圈,温柔地描摹着。
温热又熟悉的触感。
软糯,酥麻。
姜采盈身上止不住一颤,而后齿关被他轻易撬开,长驱直入。卫衡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着,滚烫的舌尖肆意掠夺,似要将她溺死在窒息的热潮中。
少许,卫衡放开她。
姜采盈头微微靠在他肩上,胸腔起伏着,喘着粗气,她还未从深吻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佛方才的缠绵只是她的错觉。
卫衡握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握成拳,“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心跳如鼓捶的声音刺激着感官,她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冲动,意犹未尽。
卫衡的呼吸同样有些重。
他撇开头,准备起身,衣料之间细微摩擦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姜采盈的感官,下一秒姜采盈咬咬牙,扯过他的衣领。
他们之间呼吸近在咫尺。
姜采盈的动作却猛地顿住。
她在做什么?
他们,马上就要和离了。卫衡的眸子同样滞住,望着她的神情复杂,幽深。
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容有些苦涩。
长痛不如短痛。
卫衡垂下眼睑,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准备挣开姜采盈拉住自己衣领的手。
挣扎之间,两人的额头相撞。姜采盈抬眸,唇瓣轻轻擦过他的右脸,熟悉的酥麻触感再次袭来。
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理智的弦骤然绷断。于是她仰起脸,唇瓣贴近。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她想她真是疯了。卫衡双眸睁大,全身动作发紧,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他眸中欲色再次翻涌,大手一伸将她整个人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灼热的触感通过贴合的肌肤传来。
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慌乱。
不该这样的。
这时,屋外响起了略微战兢的人声,揽月的身影被月色照在窗柩上,“公主,您该泡药浴了。”
第三人的打断,彻底地让姜采盈从情乱中醒过来,她压下脸上的热,强装淡定地从卫衡腿上下来,“知道了,你先去准备一下。”
“是。”揽月在外,提着一颗心。听到公主的语气平静不含指责,才稍稍松气,步履渐渐向后去。
姜采盈站在离卫衡几米远的位置,深呼一口气,举止神态又恢复了一贯的端庄,“时候不早了。”
他们之间开始得不清不楚,但结束一定要干净利落。她与卫衡,终究不是一路人。
卫衡的眸光跟随着她,微微移动着。
随后他捡起衣袍,一件件穿上。室内安静地诡异,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对姜采盈来讲是一种微妙的折磨。
“公主,热水已备好。”揽月的声音再次在外面响起。
“好。”姜采盈转过身,身后是卫衡的脚步声,带着强烈的气息一步步向门口去。
就在姜采盈以为卫衡要越过她而去时,他的步子停在姜采盈身侧,“一起洗。”
姜采盈双眼发愣,下一秒被卫衡悬空抱起,手臂收紧,他的眼神里有警告,“你的脚踝有伤,目前还不能浸水。”
姜采盈的眸光直直地望进卫衡眼中,她挣扎的力度也渐渐止住。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
脚踝处的伤口没破皮,浸水也没关系。
卫衡在找借口。
而她,竟然也忘了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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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房氤氲升腾的热气,将两个人的视线模糊。他们面对面坐着,明明离得很近,可是谁也没说话。
水波荡开的波纹里,卫衡从身后圈住姜采盈。
姜采盈垂眸望着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涟漪一次次打碎又重聚。终于,她还是开口,“那天晚上在庭院里,你的话我都听到了。”
卫衡的身形突然顿住,水波在他的胸膛上一层一层地荡着,他脸色沉了下来。
姜采盈轻笑出口,“你说的没错。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再继续下去只会不得善终。”
卫衡放在桶沿上的手骤然抓紧,指节泛白。他眸光阴沉,盯着姜采盈,“别说了。”
“当初我们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本公主也从未想过与你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守与共,白首不离。”
那天晚上他的话如今被原封不动地返还,他的心中被刺痛,“我让你别说了。”
急切而又慌乱的神情里,他的吻骤然落下。
“唔”姜采盈的唇被他死死封住,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碾碎。
霎时间水花四溅,他们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两具身体贴合,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剧烈。
一滴泪,不知何时悄悄滑落。卫衡吻去她的泪,眼神中的偏执更明显。
姜采盈闭眼。
她的手悄悄抚上小腹,心中告诫她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