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姝色(双重生)》 1、01 昭元七年,瓢泼的春雨忽然降下,气势恢弘的宫殿被笼罩在雾气之中。 两道朱墙之内,有辘辘马车声碾过沥沥青石板。 马车以织锦为盖,丝绸为帘。车前一对金光雕饰随行而动,与通身金丝楠木的车架交相辉映成典雅又暗黑的气势,令人生畏。 守候在宫门前的侍卫远远地见了,纷纷下跪行礼开道放行,不必查验身份。 如今举朝上下拥有乘轿驱车入宫之权者,除那位以外,别无他人。 出了宫门后,雨渐大,连马都几欲失明,不肯往前。不知何时,驾车的马夫拉紧缰绳,“吁!” 只见朦胧黑雾之下,有一团素色身影挡住去路。 马车夫眯起双眼,一脸戒备地探头盯,待看清来人之后,“大司马,是九公主!” 姜采盈从未这么狼狈过。 她的衣物已完全被浸湿,头发凌乱不堪地糊在脸上。湿透的衣物紧贴着肌肤,将她身上的一点活气渐渐吸干。 “公主,您有何事?” 见帷幔内的人并无掀帘之意,马车夫只好一跃而下,向九公主毕恭毕敬跪地行礼。 他更想问的是,九公主怎会独自一人在雨幕中,而且似乎等了他们很久。 姜采盈一出声,嗓子已然哑得不成样。 两瓣唇也似乎因干涩脱皮而黏在一起,她抬起头望向马车内,“我有一事想求大司马。” 雨势浩大,马车夫并未完全听清。 姜采盈又重复了一遍,车帷旁的两盏灯被流苏沾水打湿,斑驳的光影趴在车帘,可里面的人影却似乎一动不动。 马车夫回头望了一眼,说道:“公主殿下,您有事想找大司马,大可明日登门,实在不必如此...” “本公主不欲嫁与淮西侯之子,大司马,你可还愿遵守当年之诺,帮我向陛下开口拒了这婚?” 她在雨幕里,朝着马车内的人大喊,语气里有微弱的恳切。 ...... 今日寅时,她请旨入宫求见陛下。 养心殿内金砖铺地,正中央设雕漆玄黄龙椅。 少帝姜叡端坐于上,他的目光上下扫过阶下跪着的女子,一种无形的威压穿过方阶向下逼去。 “阿姐,朕没听错吧,你不欲与李家世子结成姻亲?” 姜采盈伏跪在地,声音温柔坚定,“是的陛下,昌宁不愿。” 淮西世子李漠,字长遥,大云朝中最骁勇善战的少年将军之一,他与昌宁九公主二人的八字,早已交由经太常占卜,合星象八卦,是为良配,且此事在朝中内部已经传遍。 只是,还差一纸昭告罢了。 “荒唐!阿姐,朕今日召你入宫便是为你二人订婚事宜。且过两日,淮西侯便会携夫人一同进京,与朕商议你与李家世子的文定之礼,你此时说不愿,是将朕的旨意当做儿戏么?” “陛下,昌宁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西北淮安侯李氏一族骁勇忠心,他们世代为我大云镇守边关,朝中上下莫不称颂。你嫁过去,便是大云朝最风光的公主和新娘子,届时朕定会为你们办一场最盛大的婚礼...” 姜采盈眸底升起深深的晦意,“陛下...” “好了,阿姐,朕还有诸多政务要处理,阿姐先退下吧。” 陛下甚至一句辩解,都不愿听她说。 随后,殿门被人打开,一束光透过漆光的地板反射而来,夕阳的霞光映在她纤弱的身影上,似着了一场大火,要将人完全吞噬。 ...... 火! 那种蚀骨灼心的滋味儿,她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 可车内并无任何动静。 马车夫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跳上了马车,握紧缰绳。大司马今日心情沉郁,他还是不要惹为好。 车夫手正欲一挥,驾车而去。手中动作却突然顿住,原来是九公主抬手,拉住他的衣袍。 车夫惶恐万分,从车辕上滚落。 如雾般朦胧的春雨笼罩着宫墙。只听黑夜之中,一声软糯却坚定的呢喃剪开雨帘, “大司马,你可还愿守当年之诺?” 瓢泼雨幕,似在这一刻映照成凝固画面,万物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车内才传来一声冷斥,“公主说笑了,您与李家世子之姻亲乃由圣上钦定。本王,又岂能妄议阻拦?” 从始至终,男人连帘子都未曾掀开。车夫扬起车鞭,马车随即扬长而去。 ...... 姜采盈心一沉。 苍茫雨幕里,她的视线渐渐斑驳。 沁入骨髓的颤栗,从脚底一直传到头顶。 唇上一点脂色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她整个人苍白地像宫人口中充满怨怒的女鬼,在雨夜飘摇着。 姜采盈没有带婢女出门的习惯。 此时,她却有些后悔了。 她纤弱的身子因承受不住而微微佝着,最后缩成一个小点,摇摇欲坠,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雨夜吞噬。 远处的宫灯映照在黑夜中,一切都变得氤氲模糊。华贵的四驱马车在雨夜穿梭,几声摇铃清清脆脆地响着,不知何时马车去而复返。 雨幕之下,姜采盈看不清马车上那人的神色,却见那人几根指节掀开车帘,露出马车内奢华宽敞的一角,仿似叹了一口气,“上来。” *** 丝丝春雨飘进椒黄暖热的内室,冷白如瓷的掌,握住她纤细、冷僵的指节。 一滴春水附着春夜的寒气,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渐渐扩散。 冷与热的极与极。 辘辘马车声,再次融进雨夜的苍茫里。 姜采盈全身湿透了,一坐上木板的鹅绒毯上,便晕湿一圈。发丝,领口,袖口,还有裙边,无一处不在往下滴水。 这样的雨夜,夜也已深,以她的体质恐怕难以走到宫殿侍女侍奉值班处。 卫衡居坐于中,宽敞的马车内全是他的气息。 他闭目养神,“这条道,乃是陛下知我喜静而特开的,来往人员不多。你若死在这条道上,本王难辞其咎。” 他似乎在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原因,却并不看她,只向外吩咐了句,“去公主府。” 姜采盈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卫衡闻言,掀了掀眼皮,“旁人见了我,避退都来不及。公主倒是胆大,敢拦本王的车驾。” 语气冷得厉害。 湿冷的衣物此刻贴在她肌肤上,黏腻地叫人难受。可姜采盈没忘此行的目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陛下今夜召他入宫,便是为了三月之后的皇陵修缮之事。 卫衡,他不能去。 他一走,京中局面便再无人能转圜。 于是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大司马,可还记得此物?” 一枚小巧透亮的暖玉纹章,在壁灯的照射下异彩非凡,几滴春水也被暖灯映照得晶莹剔透来。 他睁开眼看过去,眸光划过些许晦暗,随后握着鎏金火镰的手渐渐收紧。 室内莫名冷了几分,姜采盈敛眉,手心往外冒汗。 这枚玉章,是十年前卫衡所赠。 十年前,卫衡还只是锦州通县一无名人士。传闻他的父亲曾是通县县令,庆丰二十九年被“乌桐官案”波及入狱,第二年在狱中病死。 卫衡年幼,携母一路西逃,正巧遇上蓟州兵变。他被当成叛军,一路押送入京。先帝大怒,下令三日后于武安坛将其斩首。 那天,她恰随父皇亲监仪式,行刑之前,她不知为何胸中郁结,开始无端嚎啕大哭,太常太保等人劝说,公主身负祥瑞,如此这般哭泣恐是在传达天怒。 此人,不可斩。 父皇信以为真,认定卫衡与昌宁公主一般,乃是大云的祥瑞之人。后来他凭借此特赦入仕,选为郎官。 当年乌龙解开之后,先帝封他亲信,掌皇城安全。 而后她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父皇又将他调派至朝华宫,亲自负责她的起居安全。年少天真之际,他二人也有过快意时光。 若不是重来一世,她便快要忘记了,这个如今权势滔天,不可一世的当朝大司马,也曾紧张地为她提裙撑伞,对她说:“公主,臣之心如昭昭明月。” 随话说出口的,便是这枚小巧透亮的纹章,那是他花掉一年积蓄从波斯进贡的使臣那儿费力换来的。 相传这枚纹章,乃是波斯爱神玛什雅娜的最后一滴眼泪幻化而成,象征着爱情里的等待与忠贞。 那枚纹章,她丢了无数次。雪夜寒风里,卫衡冷着脸,二话不说扎进结薄冰的池子里,捡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次,卫衡将这枚纹章递给她的时候,姜采盈正在为最近刚随父入京的淮城四小将英姿痴迷。 听说那几位少年将军入城的时候,全盛京的少女都争相夹道欢迎。为首的那位,白铠红衣,坐在马上发尾飞扬,意气风发地很。 她想去勤政殿看看,却被父皇严肃斥退。眼见年关已过,他们就要返回漠北了,姜采盈正急得很。 他那时冒出来,姜采盈自然反身,烦躁地将手中握着的火镰往他身上一丢。 “能不能别来烦本公主?父皇让你跟着本公主,你就要当本公主的狗么?”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呲呲的火星瞬间被淌水的衣物浇灭,却如滚烫的岩浆一般在卫衡的手臂上烫出一块红色,烟雾弥漫着,将他的痛意掩住。 为了捡那枚纹章,他将外衣全脱了,只留一件单薄的里衣紧贴着肌肤,寒风将他的唇冻得苍白。 待烟雾散开,卫衡露出他湿漉漉的眼神来,眸光里渗着一丝冷意,“公主不要,那臣从此不会再强求。” 卫衡转身就走,竟忘了行礼,步履也似比平时快些。姜采盈心中有些心虚,一低头,檐梁之下的木板上低落着一大滩水渍,被月光反射得刺眼。 他,在此候了多久? 她的脸仿佛被炭火灼烧了一般,回头叫住他: “哎,你等等···” 纹章,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可是心意,她无暇顾及。 只记得那晚月色朦胧,而他落寞又怨恨的神色,如灌木丛中荆棘一般,隐秘而刺痛。 谁会想到,卫衡后来会逐渐升为大司马,掌六州军政。 自少帝上位以来,他机关算尽,玩弄权势。不仅成功将朝中六部尽握手中,就连京中羽林军也独独听他号令。 如今,年仅十七岁的少帝尊称他为“亚父”,国政军要事无巨细,一一都要与之商量。 文武百官看准风向,对其愈发谄媚,昔日臣子气节荡然无存。久而久之,即便是圣旨昭令,只要大司马未点头,群臣也不敢贸然施行。 可姜采盈身躯却烫得厉害,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一物换一诺,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大司马能否帮我一次?” 他音调微微拔高,“你我之间,何来情分?” 说出来的话,比雨夜还刺骨无情。是啊,自承瑄姐姐殁后,他们之间便绝不可能再有半点情分。 姜采盈默不作声,这才意识到原来她今日拦驾是多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马车内她的气息都似乎微弱,耳畔才传来了晦涩不明的问语,“你,究竟想要什么?” 随即,姜采盈抬眸正视着他,语气坚定道:“悔婚。” 卫衡似乎被气笑了,嘴角微扬,“为何?” “‘情’字虚妄,昨日深情,今日便可转逝为空...” 他眸色漆黑,“半年前你于灵台山拜佛求缘,神签被公之于众,你所求之人正是淮西世子;三月前,你与淮西世子于西郊共赏红枫;一月前,你与淮西世子共赴西华池;十日前,你与他当街执手,昭告定婚喜讯,全城百姓热议沸腾...” 姜采盈低垂着眼眸,每听一个字,她胸中便多郁结一分,“别说了。” 她竟不知,上辈子她干过的蠢事这么多。 “昌宁,休要再戏弄本王。” “我绝非戏弄,只是...” 姜采盈仰头望着他,她该如何向卫衡解释转世重生这种不可思议之事呢?连她的至亲皇弟都不肯信,她又怎敢奢望卫衡相信? “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他倾身过来,似想到什么脸上的冷峻与憎恶溢于言表。 她戏弄他,戏弄地还少么? 姜采盈有些心虚,却还想争取一下,于是握紧手中的玉章,缓缓道:“大司马,你要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卫衡漫不经心,“是又如何?” 当年,他炽热的眸光,真诚地似能融化世间一切的寒冰。 可如今,物是人非。 “此事,本王绝不会帮你。” 壁灯映照下的那人,眉眼冷如寒霜,五官轮廓锋利如刃,仿似将自己与外物全然隔开。 她的生死,她的恳切,再不能如年少那般轻易地传给他半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2 外头雨势浩大,马车内釉色茶盏里,几丝雾气歪斜着往上飘。 原只是试探一番卫衡对她的态度,以便筹谋今后之事。如今看来,卫衡与她积怨颇深,当不会插手。 此事还得靠自己。 卫衡饮了一杯茶,静看她。 姜采盈的手指在袖中绕圈,眼眸不停转着。 须臾,她开口:“不知这些日子,陛下可曾派大司马...到灵山县主理金峰皇陵修缮一事?” 周身的冷意迅速攀升,卫衡眯眼看她,今夜入宫他奉陛下密诏前往灵山,旁人当无从知晓。 见他神情微动,姜采盈心中已了然。 看来是了。 “大司马一定想知道,此事我是如何得知的。说起来此事关乎姜氏先祖,陛下提前与我商议一番,也不算稀奇。” 她凝眉,语气加重了些,“可怪就怪在,此事本公主竟然是从御前侍奉的一个小宫女那儿,无意得知的。” 卫衡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神色丝毫无异常。 姜采盈继续道:“她叫阿兰,大司马可知,她如今在为谁做事?” 卫衡轻笑着看她,放下手中茶盏,“既是御前侍奉的宫女,自然是为陛下殚精竭虑。” “是么?” 姜采盈扯出一抹笑来,“你以为本公主今日敢拦驾,当真是毫无准备,只赌大司马能念往日旧情么?” 车帘的流苏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裹在壁灯上。卫衡脸上的光明暗交错着,看得不分明。 重活一世,姜采盈心知肚明。 阿兰,是卫衡安插在陛下身边的眼线。 可卫衡不知的是,她是从何得知的。他更不知,阿兰早已被淮西李氏策反,只待伺机而动,给卫衡致命一击。 他背靠在檀木车壁上,眼眸微阖,再睁开眼时,眼神中的狠戾隐隐浮现,“你在威胁我?” 姜采盈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缓缓开口,“大司马何出此言,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话毕。突然间一声惊雷打破雨夜的黑暗。 姜采盈终于体力不支,不受控制倒了下去。白釉瓷盏撞在小茶几的脚上,洒落一摊深色水渍。 她的额角撞上茶几,一抹红色自鬓间流下,触目惊心。 卫衡微微蹙起眉头,他居高临下,肌肉线条在薄衣之下显得紧绷冷肃。就在她意识混沌快要昏过去之际,腰上传来一阵滚烫的热意。 湿长的袖袍被他一揽,受力绞住他的手腕,在他灰青的袖口和腰侧印上几道水痕。 卫衡大手轻轻一揽,将她的身子扶正。壁灯映照下,他的侧影像黑雾般向她笼罩而来,恨道:“你费劲心思拦驾,如今又在本王面前胡搅蛮缠,当真是不想活了?” “不想活?”姜采盈连唇都颤抖着,“本公主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怎会再去死?” 她眼中的恨意隔着水雾,氤氲在潮湿的眼眶之中,令人见之心颤。 卫衡神色幽深,顿了一下,他似乎不愿再跟她做过多纠缠,终于松口道:“你究竟要什么?” 闻言,姜采盈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身体的痛意又顷刻间席卷。她喉间干涩,断断续续道:“三月后的皇陵修缮,你别去,让李漠去...” 话未毕,她撞上一双隐藏于昏黄灯光下,气势凌人的双眸。 “原来,还是为了他。”一声嗤笑自他的鼻腔而出,他眼眸幽幽转黑,带着些无言的嘲弄和无奈。 姜采盈头颅似有千钧重,背脊也再难挺直。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昏死过去,于是用力地咬了咬下唇,苍白的唇瓣立即冒出一抹殷红的血珠。 闪电照耀下,马车内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得更加冷峻无情,不知为何姜采盈总感觉他有一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姜采盈急道,“我并非是为了李漠,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他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随后面露凶光,手上的力道加重。 姜采盈瞬间面庞苍白,神情痛苦,“信不信,由你。皇陵修缮,本就是一个噱头而已,你知道的不是么?” 前世,陛下便是以多年前的乌桐旧案的卷宗为引子,联合淮西李氏将卫衡逼上了绝路。 这一世,她绝对不能让他重蹈覆辙。 卫衡手中力量顿住,心中情绪交杂。 明知是圈套,却不得不往。 只因为此行虽凶险,可收获也是巨大的。 想要洗刷当年的冤屈,就不得不去。 他一手抓住姜采盈后颈,倾身更加逼近,“昌宁,你究竟想做什么,是陛下让你来说服我的?”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姜采盈被迫着承接他复杂的怒意,“我说了,”她一字一顿,连完整的话也不太能说出来。 “我是...为了你。灵山...你不能去。” 说完这话后,她再也坚持不住了。 此时姜采盈的意识已经模糊,全身发烫过后,便是冷意侵袭。那感觉仿佛是赤身困于冰天雪地里,寒意无所遁形。 肌肤触碰之下,他的手散发着滚烫的热意。姜采盈下意识靠近,顺势揽住。 “放手!” 卫衡眉间收紧,声气低得不像话,俨然发怒。 姜采盈脑子烧得糊涂,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松手。尾音带着病中的娇气,“卫衡,你心跳好快。” 卫衡的手掌在她的腰侧虚握成拳,“找死?” 可她听不见,只见眼前的人影渐渐成虚,白光显现,耳边传来阵阵欢笑声。 “公主殿下,您快下来。” “本公主偏不...除非,你抱我下来...” 另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姝儿,别闹了。快下来,母妃喊你去回去吃你最爱的桃花酥。” 可她一转头,笑容立即凝固在嘴边。 霎那间,身边的一切全部消失,她坠入了无尽的黑夜... “承瑄姐姐,母妃...不要,不要离开我...” 她全身颤抖,面色似因惊惧陷入苍白之中,“好冷,好冷...” 在黑暗之中,有一个人伸出手来,将她从极寒之地拉走,她眼睛睁开了一瞬,看到荜拨的火星子在木凳底下,时不时灿闪着。 只见那些火星子渐渐晕开,燃起一片火红的光,定睛一看,她又置身火海,“好热...” “醒醒...” 她好似听到卫衡在耳边焦急地喊着,可是她却来不及听。 “着...着火了,卫衡。” “快救火啊!” 只见三万铁骑踏破宫门,宫墙玉阶,洒尽鲜血。玉阁寝殿,哀鸿遍地。这场火,从月挂树梢一直烧到迷雾清晨。 姜采盈眼角滑落几滴滚烫的泪,有人为她轻轻拭去。触到她额头的那刻,卫衡一向冷清淡漠的眼眸滞了一下。 “睁眼,不想死,就别睡。” 他一贯慵懒的身影被暖黄的壁灯映照得纤长,“申青,再快些。”【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3 着火了,好大的火! 浓烈的火光笼罩着整座宫墙,朱红的火焰叫嚣着,将夜晚的宫墙映照成可怖的一片。 巍峨的皇城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地上随处可见穿着宫装的尸体,他们身下的血迹沿着青石板砌开的石缝缓缓流成千万条血河。 昭元十年六月初五,是昌宁九公主的大喜之日。 各处宫殿皆结彩贴红,恭贺她喜结良缘。酒席之上,群臣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突然,朱华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接着火光四起,数千万支淬了油的箭矢划破长空,劲驰而落。 有太监奔走哭喊,“不好了,淮西侯率三万铁骑,逼宫造反了!” 一时间,群臣惊慌,四下惊散。凄厉的叫声,被趁风卷起的火苗湮灭,所到之处,满目焦黑。 “护驾,护驾!”年少的庆元帝一脸惊恐,被贴身的宫人带往逃命的地宫。 几声轰响之后,地宫的入口被人炸开。 “乱臣贼子!大胆?” 皇帝步步后退,可地宫后路已被人封死,他被地上的横尸绊了一下,旒冕从发髻上掉落,狼狈不堪。 “长遥,你?”少帝一脸不可置信,他绝望的目光在为首的两名将帅身上逡巡,“你们?” 那曾是他最信任的将领,是他磨砺多年的宝剑。可他没想到,这把利剑有一天竟然悬在了他的脖子上。 少帝突然仰天大笑,“是朕...是朕错了。朕错杀忠良,以肉饲虎...最终使先祖基业毁于朕之手。” 淮西侯身披鳞甲,杀红了眼。他狰狞一笑,挥了挥手。 他身后的年轻男子随即握紧手中的剑柄,剑气生寒。 被称作‘长遥’的男子眼中闪过一抹豫色和挣扎,却还是转动手腕,挥剑砍下了少帝的头颅。 他的父亲淮西侯残忍一笑,踢起地上的剑柄插进那圆滚的头颅,再重重一踢,铁剑顷刻间钉入地宫的石壁。 那双圆睁的,还未来得及闭上的眼睛,就这样在地宫昏暗的壁灯映照下,死死地望着什么。 不久后,一簇火箭穿透烟雾缭绕的宫墙上空,又“咻”地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钉入朝华宫的红色梁柱。 很快,重甲胄兵将朝华宫团团围住。 巍峨宫殿前,那双高大的朱门已被火星残蚀,只留得破败的零星断木。 姜采盈身披凤冠,一袭火红嫁衣,曳地数尺。 她静静地站在殿中央,沉寂又孤冷地望着殿外奔走哭喊的宫人们。 浓烈的黑烟往四处窜去,不远处还时不时传来爆炸声响。她看到有几个宫人的头颅,被叛军将士当场砍了下来,血溅得到处都是。 隔着一道火线,姜采盈与门槛外白袍银铠的男子遥遥相望,“公主,少帝已死,你...也降吧。” 男人高坐于骏马之上,俯视着她。 今夜之前,他还是她思以莞尔,朝思暮想的如意郎君;如今他的身后是数不尽的横尸,她的至亲全死在他的剑下。 血染红了他的披风,也染红了他的眼。 “公主,我们搜遍了地宫,并未找到紫金令符。你是少帝最信任的人,你一定知道它在哪儿,对么?“ “只要你把它交出来,我可以去求父亲饶了你。” 姜采盈在火海里绝望地笑着,泪模糊双眼,“为什么!” 她冠上的凤珠,在火光中闪耀着橙红色流光。 紫金令符,是师父...临死前托部下秘密交由她的东西,得此符,可号令南境十万军。 他说他虽死,往后这南境十万军便是她的底气。任何时候,只要她想要自由,都可一纸传信...南境顾通乃他生死心腹,必将万死不辞助她脱离苦海... 她当时只是嗤笑,嫁与李漠,乃是她多年夙念...怎会是苦海? 三日前,她偷偷将这块令符藏入了她的嫁妆之内... 而今,她所爱之人举西北全境叛军杀入宫门,与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让她交出紫金令符... “跟她废什么话?去,给我杀了她!”突然之间,一道冷冽又略显苍劲的嗓音在男子背后响起。 李漠有过片刻的犹豫,昌宁公主虽性子骄纵,但却生得极美,一双杏眸如含春水,蛾眉敛黛。 “父亲,公主是我的妻...您能不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李漠脸上,他整个人差点被掀翻在地。 “妇人之仁,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今日不杀她,明日她必杀你!” “可是父亲,紫金令符如今还未找到...” 淮西侯擦亮了手中带血的剑,冷笑一声,“如今本侯手握北梁皇室二十万军,区区南境军又有何惧?” 说毕,他阴险的眸子向李漠扫过去,“长遥,我已经杀了一个儿子。如果你不听话,我不介意再杀一个。” 李漠四肢一震,喉咙中滚动着无以复加的颤抖,他脑海中想起兄长死前的惨状。 那是父亲最看重的儿子,可只因战前忤逆了父亲一句,就被父亲叫人乱棍打死,尸体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在烈日里曝晒了整整三日,谁都不准靠近。 最后,被疯狗抢食,什么都没留下。 “杀了她!” 父亲嗜血又疯狂的催促,如地狱阴鬼一般缠绕在侧。不杀她,父亲就会一怒之下杀了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不想死。 想到此,李漠的眉眼顷刻之间变得决绝,他握紧手中的剑,大掌一挥割下战袍披风的一角,用力又颤抖地缠绕在自己的手掌与手腕上,一步步朝她走去。 “公主...” 姜采盈怒目仰头,宁死不屈地对上他的眼,“动手啊,李漠,你尽管杀了本公主!” 李漠别过头去,双手指节颤得厉害。他将手上浸满鲜血的布条绕过她的脖颈,渐渐收紧。 姜采盈心中凉寒,“若有来生,本公主纵是...纵是化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闻言,李漠的双目迸发出残忍的光,染血的布条深深勒进她的血肉,“公主,成王败寇,你千万...莫要怪我。” 缺氧使她面部迅速变得紫青,胸腔剧烈起伏。到后来,她双眼充血,眼球可怖地凸出,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喊叫,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 “公主,公主,快醒醒!” 姜采盈猛地睁开眼睛,她捂着胸口大幅度地喘气,手止不住地往脖颈上摸,似乎拼命地要扯下些什么。 “公主,怎么了?”一道清脆而怯弱的女声,自纱帘之外响起。 那人试探性地掀开帘子,姜采盈便猛地抓住她的手,双眸露出嫌恶又警惕的凶光。 小丫头简直快哭了,“公主,您又做噩梦了?” 渐渐地,姜采盈感觉眼前的光渐渐聚拢,随后归于平静,她终于看清了一切,而眼前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的贴身侍女揽月。 这是,她的公主府。 余光瞥到架子上的铜镜。 白皙的玉颈如瓷器般细腻滑嫩,哪里有半点勒过的痕迹?许是上天垂怜,才令她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一股怨愤之气郁结于心难以纾解,姜采盈止不住捂着胸口,开始咳了起来。 淮西李氏! 姜采盈气血郁结,胸腔内突然涌出一股热流。她用力一咳,捂嘴的巾帕上已经见了红。 “公主!”揽月面上大骇,“快吃颗药吧。” 姜采盈冷冷推开揽月递过来的药瓶儿,“不用。” 这药,她不敢再乱吃。 揽月面露担忧,劝道:“公主,您前几日淋了一夜雨,不服药身子哪儿吃得消啊?” 前几日? “揽月,我昏迷多久了?” 话音刚落,揽月身形紧了紧,“公主,您已经昏迷五日了。” 五日?如此之久,她的身体差到这地步了么? 几个婢女开始伺候她梳妆。 早春的窗柩外,几缕阳光正透过窗格洒落。不知名的鸟儿闲落枝头,惬意地吟唱春日。 姜采盈拂开丫鬟为她盘髻的手,透过铜镜,定定地看着身后黄衣厚裘的粉面小女孩,“揽月,我问你,昏迷前那晚我是如何回的?” 其他婢女,渐渐退了出去。 揽月闻言,压低声音道:“公主,那日是...是大司马府上的申青送您回的。” 揽月想来,犹有后怕。 公主入宫,一名随从也未带,在朱华门等候的车夫迟迟未见公主出宫,便以为她得太妃娘娘令,在朝华宫歇息了。 却不曾想,后半夜雨落倾盆,雾气蒙蒙的时候,府外传来了急促的落门声。 大司马身边的侍卫申青冷着脸,神情难得有波动,“快救公主,她要死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方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小字,似是药方。有些字迹,被雨弄湿,晕得不成样儿。 开门的奴仆闻言,三魂丢了两魄,尤其是看到公主被马车上的侍女裹着狐裘毯子,小心翼翼地扛下来的时候,他们脸色骤然煞白,腿软得走不动道儿。 公主府的灯火彻夜通明。 府中奴仆,大夫众人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诊脉,煎药,烧水...手忙脚乱一直服侍到晨曦微露,公主的热症才下去些,之后又不断反复,府上的大夫们说,大司马给的方子虽怪异,却实在奏效。 公主寒症凶猛,倘若不是这方子...他们不敢再想下去。 姜采盈心生疑虑,她幼年落水伤及肺脉,父皇曾为她寻遍名医也无用。唯有宫中董太妃的护心丹,尚可治标,延缓脉心。 卫衡的方子,是从何来的? 她脑海中沉沉的,突然看到细长的人影颤动着,姜采盈晃了晃脑袋,耳边听得不太真切。 “再无别的法子了么?” 发须苍苍的人影似无奈地摇头,“公主之病,已伤及根本...” 绰绰虚影在意识中交缠,她听到有人惊呼,“主上,此事恐有诈,公主殿下怎会如此好心...” 梦中的男子似发了很大的火,房间里渐渐空无一人。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幽幽地问道:“为什么?我若死了,你岂不更开心...” 姜采盈费力想看清那人的脸,于是伸出手想去触摸,却只摸到一张冰冷的面具,有些熟悉...可转瞬间,白光弥散,她回到了现实。 姜采盈对着镜子,有些恍惚。 昨夜昏迷前,卫衡背靠紫檀木车壁,似幽幽地看她。那种眼神,似乎有着穿透的力量,和梦中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不可能。姜采盈甩甩头,昨夜他是如何绝情的,自己已经见识过。修缮皇陵一事,她言尽于此。 以卫衡多疑的性格,往后他当不会毫无防备。现下与那乱贼的婚约,才是当务之急。 她正思虑着,揽月心有迟疑,斟酌开口道:“公主,有一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揽月眉心已经止不住狂跳,“您那夜回府时,身上裹着大司马的披风,那夜情况危急,府中众多奴仆都瞧见了。奴婢怕...” 公主与淮西世子刚订下婚约,京中各部对公主府都格外上心,此事虽小,却也可招来流言。 “无妨。” 姜采盈不甚在意,倘若区区流言便能撼动这婚事,她求之不得。 她随口一问,“披风呢?” 揽月捉摸不透公主的心思,“辛夫人命人烧了。” “啧。” 只是轻微地皱一下眉,揽月便吓得心惊肉跳。 “公主饶命啊。”她知道公主素来不喜欢下人自作主张。 姜采盈面上的表情愣怔,盯着揽月战战兢兢的模样有些出神,她突然想起些什么。 “揽月...你不该...如此怕我的。” 她泪眼模糊,仿佛眼前又是一片橙红的火海。 “公主,小心!” “公主,奴婢不能再服侍您了。” 三年后的揽月哭得梨花带雨,她推开姜采盈,自己却被房梁的辕木砸中,而后渐渐地被火光吞噬... .... “奴婢,奴婢不怕公主。”揽月觉得公主有些奇怪,下意识地否认。 姜采盈嘴角无奈地扯了一下。 往事蹉跎,来日方长。 揽月,这一世,本公主一定会护你周全。 既要行动,便不能坐以待毙。姜采盈内心思忖着,问道:“辛夫人此刻在何处?” “回公主殿下,辛夫人这几日照例出府往城郊的万峰山去了。” 姜采盈嗯了一声,表示默许。每年的这几日,她总是不在的。 “等她回来,立即请她来见我...哦不,”姜采盈转念一想,又道:“揽月,你即刻请人去万峰山,给辛夫人送个信儿。” 那夜卫衡的态度她大概摸清,她与卫衡积怨颇深,悔婚一事他当不会插手,只能自己想法子。 揽月附耳过去,片刻回了声“是”,才领命下去。 ...... 早春的天气,寒气还有些重。 姜采盈在府中闭门谢客,休整了好些日子,却还不见痊愈。 揽月为她披上厚的狐裘披风,贴心系上系带,止不住出声提醒,“公主,淮西世子来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4 昭元五年年末,淮西侯奉旨平定北境,大立军功,陛下喜出望外,将李漠留在京城,姜采盈才结束了一厢情愿的单相思,二人因此而结缘。 谁能想到定亲后仅仅三年,淮西侯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率众逼宫,大肆杀戮?而她亲自选的夫君,最后成了她最深的梦魇。 她死死地咬住唇关,从齿缝挤出两个字:“不见!” 昭元宫变的惨状,她如今想来仍蚀骨灼心,她还没有强大到笑对敌人。 揽月闻言有些吃惊,往日里公主不是最喜见到李家世子的么?怎地如今转性了? 不过主子的事情,她从来不过问太多,只依言照办,“是。” “吱呀”一声,门被带上,外头的一切全部被隔绝。 室内焚着香,案角的熏香炉升起袅袅轻烟。 这些天来,她刻意以疾痛回避一切,以为这样前世种种便能暂时烟消云散。可终究,该来的总要面对。 不知过了多久,姜采盈转身坐在云杉木足案之后,拂袖提袍。纤细的指节在纸上画着什么。 宽大的袖袍沾上浓墨,在宣纸上带出些许长痕。 既然卫衡不肯相帮,那她只好早做筹谋。 淮西李氏一族,乃起于她的曾祖父时,当年诸侯割据混战,朝局动荡。 纵观朝局,如今除了卫衡之外能与淮西李氏抗衡的,只还有一个。 护国公安氏。 虽说父皇在位时,曾有意削藩,整治世家。可安氏祖荫深厚,当朝又有一女安清岚,清风霁月,名动天下,曾被巫师断言为有撼天揽月,助定乾坤之能。 安氏如今也还算风光。 若能得安氏相助,扳倒淮西李氏便不在话下。 只是有一事,令她头疼。前世,她与安清岚的关系算不上好,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剑拔弩张... 得想个法子挽救。 姜采盈四顾着,脑中灵光一闪,终于在案角摸出一张红底烫金请帖。 探春宴。 每年三月初,京中贵胄会由皇室牵头,举办一场踏青盛会。届时各家锦绣夺目的少男少女齐聚一堂,一同曲水流觞,吟诗作对... 无聊地很。 她记得,往年安清岚从不参加。今年为了一张黎老先生的乐曲残本,意外破例。 只可惜,前世的姜采盈那个不仅当着她的面将残本毁坏,甚至还差点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她在心中暗暗想道,她一定要改变这一切。可是,元宵宴过后她与安清岚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安清岚是不会见她的。 此时风吹帘动,屋外人影绰绰传来声响。 只能徐徐图之了,半晌过后姜采盈想到一个人。于是她向外喊道:“揽月,叫人去备马,我要出门一趟。” ## 公主府的人手脚也算利索,不到一刻钟,马车仆从全数备好。 姜采盈简单整理了一下装束,刚迈出门槛,她眼神猝不及防瞥到檐梁之下站着的男人。 不配长枪,未骑烈马,李漠简单着了一身藏青色素缎长袍,乌发高束,便已尽显少年将军的卓尔不群,意气风发。 是他。 姜采盈蹙眉道,眼中厉色丝毫不掩,“他怎么还在这儿?” 身后的管家奴仆噤若寒蝉,心中叫苦不迭。 世子不愿走,他们总不可能赶人吧。再说公主殿下想一出是一出,平日里最是欢喜世子的,若真将人赶走,指不定会怪罪到他们头上。 眼前的男人颀长而立,听闻声音之后转过身来,“这不怪他们。” 底下奴仆忙给李世子递去一个感谢的眼神,退至一边。 与姜采盈视线对上的那刻,李漠垂眸一笑神情放缓,轻轻唤道:“公主,近来听闻你抱病闭门,我实在担忧,故今日特意上门叨扰,未见你安好,又怎会独自离去?” 宫墙之下,血红火海之中,他狰狞暗黑的模样似还历历在目。 如此矫揉虚伪的面庞,姜采盈看得厌恶陡生,突然腹中一阵翻涌,再也止不住捧腹呕出来。 此动作吓煞在场众人,惊呼声此起彼伏:“公主!” 李漠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嫌弃。堂堂公主,在外男面前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论相貌,她虽算绝色,但也并非无人出其右。近来京中热议的雪姬娘子,便算一个。 只可惜雪姬娘子出身风尘,虽为艺伶,也终究上不得台面。这样想着,他的脑中不禁又回想起年前他收关回朝,墙头马上与那位娘子遥遥一顾,她眼波慵懒,凭栏灿笑的模样了... 如描似削的身姿,娇艳欲滴的风情,一静一动满是魅惑。她巧笑间与马上的他眼神对上,忽地一瞬,微风吹拂,抚过她腮边乌黑的发丝...她手中的丝帕悄然飘下。 他夹紧马肚...纵身去抓那帕子,丝柔的触感如云朵般,裹着莫名的淡香丝丝入鼻沁人心脾... 忆及此,他腹中滚热,连耳廓都止不住红了一圈。 再看回眼前的公主,虽说她五官也算精巧,仔细瞧来与那雪姬娘子竟有几分相似。 可总归是少了点什么,寡淡无味,更别说她久卧病床,纵是搽再多胭脂,也难掩一身晦气。 可偏偏他还甩不掉,实在叫人烦躁。 谁叫父亲已经发过话。 谁能娶到公主,谁便是李家世子。 身为淮城四小将之首,自己军功在身,仕途平坦,是陵都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郎。 可偏偏,在他之上,还有一位贤明果敢的兄长。不论是军事才能,还是为政治民,处处皆贤于他。 漠北三地军民,除却父亲外几乎只知李衔不知李漠。几年前册 封世子时,漠北起了谣言,谈论起了兄长的生身母亲。 他与兄长一同长大,从未怀疑过他们为异母兄弟。谣言起后,父母亲都发了怒,也不许他问,只一口咬定此为无稽之谈。 可兄长为了李氏名声,主动放弃了侧封,世子之位便顺延至他手上。他虽为世子,却不甚得军民心。 年岁渐长时,更有人旁敲侧击父亲,让父亲把本该属于兄长的一切还给他。他自感羞愧,父亲却说陛下有意为公主赐婚,谁能娶到公主,谁才配得上这世子之位。 毕竟,昌宁公主是大云朝最受陛下敬重宠爱的长公主。 所以他,必须得哄着她。 就像现在,这样。 李漠脸庞上浮现出明显的担忧,他向前一步,垂首凝眉,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克制又浓烈的心疼。 “公主,你没事吧?” 他的嫌弃,被姜采盈尽收眼底。 她只觉得恶心。 回忆如汹涌之潮水,猝不及防涌来。前世,他们也曾有过一段暧昧缱绻的时光。 由于身负军命,他们总是聚少离多。李漠会在信中提到西北的大漠孤烟,红霞飞鸟。 傍晚时分,属地的军士们奏响洪亮高亢的马李琴,男女老少围在篝火旁引吭高歌,有说有笑。 那时,父皇对于他们二人的事,也是默许的。 她畅想过他们二人成亲时的样子,定是气势恢宏,千里长红。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二人执手相望,眼中只有彼此。 祭天礼成后,他们会在夹道百姓的欢喜祝贺中,一同踏上塞外的路途。从此之后,牧马放羊,纵情高歌,她会做大云朝最快乐,最自由的公主! 然而... 李漠决绝狠戾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公主,成王败寇,你莫要怪我。” 仅仅三年,昔日温润情郎便撕下虚伪面具,露出懦弱残暴本性。 她前世,真蠢。 “别碰我。” 李漠眉头皱缩,眸光中闪过一丝错愕。姜采盈刚刚,是对他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么? 姜采盈也注意到了自己过激的身体反应。 她垂眉,一遍一遍地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冷静。 淮西李氏承袭爵位数百年,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即便要剪除,也要避免动摇国之根本。 如今陛下势微,诸地法度荒废,刁民成风,各路诸侯蠢蠢欲动。自承瑄姐姐殁去的消息传到北境后,夜秦国当众撕毁两朝协定,对我朝边境滋扰不断。 此情形下,大云朝还需要淮西侯麾下的西北军队震慑四海,等打完年关的那一仗,除了燕狄之祸乱,淮西一族才算真正物尽其用。 现在,她决不能打草惊蛇。 姜采盈紧握双拳,在心中深吸一口气,才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静些,“世子勿怪,如今本公主病体未愈,只怕冲撞了世子。” 李漠收回小心审视的目光,佯怒反问,“公主何故如此见外?前几日姑母召我入宫,商议的便是你我二人婚事。就连我爹娘,也受了诏令从西北出发,你我二人早该不分彼此。” 姜采盈的身躯不由地抖了一下。 李漠口中的姑母,便是董太妃,昭元宫变的核心人物。 母妃死后,姜采盈一直感念宫中董太妃的照拂,敬重有加。可她没想到,她一心敬重爱戴的长辈,到头来竟是操纵和谋害她的罪魁祸首。 是她,几十年来一直蛰伏于宫,与淮安侯李慕暗中勾结。也是她,利用陛下的宠信左右国政,残害忠良,致使国祚不兴,边境不宁... 若没有这位董太妃,淮西李氏在朝中不会如此如日中天,往后逼宫谋反也不会如此顺利。 姜采盈握紧双拳,看向李漠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冷了几分。 李漠见状眼眸凝住,生出怀疑来,这一次他没看错。 姜采盈,与往日不一样了。 姜采盈瞬间低下头来,作咳嗽状。 她眼眸深黑,放缓音调,解释道:“许是久病身乏,有些烦躁。不知长遥哥今日可有其他事情,能否陪本公主去外头走走?” 再抬头时,她眼神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小心和期许,哪里还有半分刚刚的灼灼之态? 李漠心中疑虑顿时消散,他当公主是无故转了性子,原来还是变着法儿想黏在他身边。 只是,这一次,她的演技长进了些,竟叫他也险些看岔了眼。 李漠笑得有些宠溺,又伸出手去摸姜采盈的头,“有何不可?你呀,玩心还是如此之重。只是你的身体...若要休养,街上嘈杂反倒无益。前年陛下曾赐给父亲几座京郊的宅子,那儿清净,倒是适合养病。” 姜采盈忍住心中厌恶,面上却配以柔柔一笑,“不是去玩。” 李漠挑眉,状似耐心倾听。 “年前太妃娘娘曾传来口谕,命我协助三皇嫂主持三月的探春宴。可王妃嫂嫂有孕在身,所以命我协理此事。已经将这事全权交付于我。前些日子我卧病在床,无暇顾及。如今痊愈了,总得为皇嫂分分忧。” “你啊,终于知道急了。”李漠仍笑意盈盈,可一转眸,面容上的嫌恶与不屑直白地不需掩饰。 姜采盈装作没看到,只道:“皇嫂说,她有意邀请近来京城中人人热议的雪姬娘子入宴,为众人舞乐助兴。” 闻言,李漠止不住眉梢微挑。前年,他不过与她府中侍女交谈了几句,那侍女便被公主乱棍打死丢了出府... 如今,是她的试探么?可自己与雪姬娘子,仅有过那日的一面之缘。 “世子,你在想什么?” 李漠这才回过神来,他掩去心中所想,“嗯?公主,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请那位雪姬娘子十日后赴探春宴,为众人演奏《洛雪词》驱凶兆吉,为皇嫂开春降生的小世子祈福,你觉得怎么样?” “这...”李漠沉吟片刻,“雪姬娘子虽名动京城,可毕竟身份低贱...倘若在宴会上冲撞了贵人,到头来岂不连累了公主?” 话说出去片刻,未听到回复。李漠这才注意到公主看他的眼神静静地,有些寒意。 好一个,身份低贱。 前世安清岚死后,雪姬娘子便也不知所踪。一年后的某个冬日,她突然在姜采盈看戏的梨园出现,说她已经怀了李漠的孩子,请求她准许开春时随他们一起漠北... 姜采盈当时自然火冒三丈,正欲发作时李漠出现,他将自己揽住怀中,温润地安慰道:“公主殿下,我们大婚在即,这种事便交给我来处理罢。” 后来,便没有后来了。 她当时只当雪姬娘子走投无路在胡乱攀咬,长遥哥这么爱她,怎么可能在未娶她过门前就与一个伶人乱情... 他又怎么敢这么做? 如今看来,这种种一切早已种下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她前世太蠢,太天真,活在他人造的幻梦中不愿醒来。 雪姬娘子死后的那封信,字字泣血。 可到头来,在李漠眼中却变成了上不得台面,倘若雪姬娘子知晓他俊秀风雅下的面容,可还会如此痴情忠心,为他熬尽青春年华? 李漠迟滞,内心升腾起一股怪异之感,“公主,是我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么?” “怎么会,世子所言在理,只是这是皇嫂的意思。”她垂眸,脸上便如生吞苍蝇一般脸青嫌恶。 李漠闻言,稍稍放下戒心。 “公主若是想请她,也并非不可。宴会那日,只需令她以纱覆面,再隔于内室,谢宴之后,再从后院角门出,一切便可万无一失了。” “世子当真是...有道理。”她收紧袖中手,抬眸道,“你觉得,她可会应允?” 李漠笑道,“以她的身份,能入宴会已是高攀,她怎会不允?若公主决定了,此事便交由我去办,明日内我便传信,让雪姬娘子登门拜会,商谈具体安排。” “不必了,正好我在府中待腻了,想出去转转。” “既如此,那我陪公主一同前去吧。惜春坊人鱼混杂,我实在不放心公主独往。” 姜采盈内心万分抗拒,可一抬眼,却是巧笑嫣然,“好。” 李漠给她让出道来,“走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5 自公主府正门出,右转三百米,便到了帝都最为繁华之地,绫罗街。酒旗斜挑的茶楼前,蒸笼掀开时白雾漫过朱漆栏杆,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出门听曲算是临时起意,惜春坊内来不及清场,因此马车停落在门前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丫鬟腕间的银铃轻轻作响,便有小厮俯跪至马车左方,静静等待。 只见众目之下,一直纤细素手撩开半幅车帘。云鬓微探,青缎斗篷下一窈窕身姿悄然出现。 轻盈的步伐似顿了顿,而后足履轻点,稳稳落地。裙摆垂落之间,袅袅侧影被熙攘恭候的人群挡去大半。 一入门,便有清秀的小倌儿恭敬引路,时不时地往斗篷下的贵人那瞧上几眼,好奇与谄媚交织着。 他们被安排在惜春坊二楼最靠里间的雅座内。室内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一尊青瓷香炉,袅袅青烟自炉中升起,桌上几叠蜜饯干果,色泽莹亮,各种酒水吃食皆已备全。 李漠将姜采盈送入座后,方才转身向外,皱眉斥道:“这便是惜春坊的待客之道?贵人到访,怎不见你们老板来迎?” 那小倌儿忙收回眼神,垂眉颔首道:“请二位见谅,今日实在是不巧,我们老板最近新谱的曲子深受帝都公子小姐们喜爱,今日恰巧受邀登门演奏了。” 姜彩盈面色如常,心里却颇有感慨。恐怕不是有事缠身,而是知晓她与自己的主子不合,不愿见她。 旁人不知这惜春坊的内里乾坤,她重活一世可清楚得很。这惜春坊表面为消遣寻乐之所,背地里却是卫衡培养的情报暗桩。 惜春坊的女郎十八人,男倌九人都各有千秋,而且几乎各个都是精通武功的高手。为首的老板娘,据说姓柳,来历不明,身份不详,却精通音律,擅于以乐蛊惑人心。 传言早年间,她曾以一己之力令南方两大氏族为她散尽家财,自相残杀…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官府的追查,未曾留下任何把柄。 这样聪慧狡黠的女子,却在前世落得个众叛亲离,身首异处的下场... 姜采盈内心正盘算着,却忽闻一阵清越的琵琶声从隔室的雕花门廊传来,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原来这内室别有洞天。 仅隔一道屏风,便可连通两室。那头的人影绰绰,轻拢慢捻间屏风已被撤下。只留一层珠帘,白色纱帘半遮半掩。 只见一位女子端坐在案几前。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轻拨动,悦耳的琴声便如流水般泻出。 忽地,乐声渐渐急促,少女的手指也好似在弦上跳动飞舞,清脆与急促交叠着。 一曲毕,余音绕梁。 纱幔被一双手挽开,一位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女子款款走近,她乌黑的长发挽成流云髻,斜插一支白玉簪,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她低垂着睫,却不显谄媚,“民女见过公主殿下,见过世子。” 这便是近来帝都最受热议的人物,雪姬娘子了。既是为了探春宴一事而来,姜采盈便未打算向她隐瞒身份。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一旁的李漠便倾身向前,“抬起头来,让公主瞧瞧。” 语气上扬,尾音急切,似抱着极大的好奇与兴趣。 到底是谁想瞧? 眼前的女子随即微扬下巴,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只不过半瞬,便又匆匆垂下。眼眸微闭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勾引意味。 素雅,清纯,妩媚,在她身上矛盾又和谐地交织,颇有一番风情。与她前世在梨园见她时浑然不同。 那时候的雪姬娘子,无疑是破碎的,绝望的。 再见旧人,姜采盈还是不清楚为何雪姬娘子会与李漠搅到一处,前世她明明有着更好的良配。 随身的仆从替姜采盈添了一口茶,她道:“本公主此番的来意,想必你已知晓了。” “是。”她不卑不亢,“只是民女琴艺不精,恐在宴会上贻笑大方。” 前世,雪姬娘子在十日后的探春宴上展露头角,与安清岚被世人称作“琴艺双绝”。 两人从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宛瑶清影映秋水,玉骨冰心梦远游。姑娘琴技闻名帝都,方才一曲,更是精妙绝伦,不必自谦。” 闻言,眼前人眸光一亮,“公主殿下怎知...” 许是她口中的惊诧太过反常,令李漠也止不住侧目。倏而间,她敛去惊色,垂眸缓道:“公主殿下,也通琴律么?” 姜采盈饮下一口茶,“略知一二。听闻姑娘乃为柳州宿县人氏,此地距京都极远,所以本公主猜想,姑娘是否睹物思人,思念家乡了?” 她随即摆了摆手,随侍的丫鬟将角落的食盒拿出来,一一打开。 雪姬娘子错愕,“这是…罗油糕。” 姜彩盈又道:“罗油果产自江南,帝都并不常见。本公主也是幼年南下偶然尝过一次,便久久不能忘怀。若不是今年开朝,陛下受地方举荐提拔了一位宿县的度支使,本公主也无缘再品尝到此美味。” 姜采盈停顿了片刻,“年初这位匡特使在宫宴上听闻本公主爱吃这罗油糕,便差人送了好些来。姑娘不妨也尝尝,看看是否...有家乡的味道?” 话及此,姜采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方的女子。 雪姬娘子并未动,可眸眼流光,“姓...匡...” 她恭敬地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糕点,并道:“既然公主盛情邀约,雪姬不敢再推辞。” “好。十日后,本公主会派人来接姑娘。” “怎敢劳烦...”话还未毕,雪姬娘子忽觉气氛滞了些,上座的女子似有些不耐烦。 也对,眼前之人贵为公主,岂能几次三番处处拂她意? 说到底她不过一只任人逗乐的笼中鸟,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偶尔愿意给个笑脸迁就她,可公主凭什么? 她话锋一转,盈盈施礼,“雪姬在此谢过公主。” 此时已过正午,姜采盈并不打算久留。 出房门时,惜春坊内寂静一片,原是掌事将人全遣散了。 车驾已在大门恭候多时,雪姬娘子随行在后,走到门口时又是盈盈一拜,“民女恭送公主殿下。” 姜采盈上了马车,落下车帘。 李漠也跨步上马,走在车驾最前头。蹄蹄马踏声渐渐叠起,经过雪姬娘子时,眼神赤裸,不怀好意。 这一幕,恰巧被姜采盈挑起右侧车帘所见,她内心作呕,迅速放下车帘。 待马车行远,她回到屋中。 “春娘,你说公主是什么意思?” 她向后看去,只见梁柱之侧倚着一人,身姿绰约,眸色妖娆却难掩憎意。此人正是惜春坊的老板娘,柳春娘。 “她知道,那两句词...”雪姬娘子默念道,“是谁告诉公主的,她想做什么?” 那两句词乃是闺中深阁时,匡郎爬墙见她,两人情浓依偎时所作。 家道中落后,她与匡家决裂便一人北上投奔远方亲戚,不料途遭匪寇袭击,才遇上了如今的春娘。 “先去禀告主上。” “可...”雪姬娘子欲言又止,总觉得心中不安。 “不要轻举妄动。我先去趟王府,等我回来。”柳春娘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放心,她翻不出什么风浪。” ## 回去途中,姜采盈胃中一阵恶心,想吐却吐不出来。 马车外辕木上挂有公主府的图腾标志,银雪白驹为其开道,仪仗庄严,故一路上行人众多,马车却畅通无阻。 宽大华贵的马车内铺着绵柔的绒毯,内置的坐凳下还暗嵌着火炉,她却觉得越来越冷。 十五岁那年,姜采盈在御花园中玩耍不慎落入水中,差点儿溺亡。 命是捡回来了。可太医说她春水寒气入体太久,已伤及根本,恐岁数难长。 父皇曾为她寻遍天下名医,却久久不得法。 当时,董妃已经入宫多年却一直不受父皇宠幸。身为医女,她提出漠北有一味草药能有效化解她体内的寒败之气。 而后,父皇火速派人赶往戈壁滩,找到了那味药材,太医院将其制成护心丹,往后年年服用,她的身体才渐渐好转了起来。 那时,幼年丧母的姜采盈对衣不解带照料她的董太妃很是喜欢,父皇爱屋及乌也跟着升了他的位分。 后来,父皇驾崩。 按照大云祖制,天子驾崩后,未留下子嗣的妃子都应衔玉殉葬。 董贵妃却因救治公主有功,获陛下特赦得以逃过一劫,直至今日她仍在宫中尊享圣敬。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护心丹的依赖也愈发严重。倘若一停,体内寒气反噬严重,轻则风寒发热,重则卧病数月。 如今她不过是误了些服药的时辰,头已经隐隐发晕。 行至中途时,红锦束冠的白面太监自宫门出传来旨意,太妃娘娘召姜采盈入宫一叙。 董太妃。 姜采盈袖中双拳紧握。 行过礼后,李漠在一旁问询,“姑母可有说过何事?” 那传旨的太监笑出了花儿,只说是与他二人的婚事有关。李漠面色虽喜,却无话,意兴阑珊。 “既然是姑母召见,耽搁不得。公主殿下,我府中还有些事务需处理,便不陪你一道去了。” “嗯。” 反正她也不想与他同行,两人就此分道扬镳。【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6 ## 正午时分,姜采盈自朱华门入宫。 长秀宫正殿的门紧紧阖着,见她来,沉重的朱门缓缓打开。一个侍女从偏殿绕出来,使朝她行礼,“参见公主,太妃娘娘醒了,正念着您呢。” 穿过长长的庭廊,姜采盈随着宫女一同进了董太妃的寝宫。巨大的丝雕落地屏风另一侧,有一个妇人长身玉立,站在殿侧的香炉架子旁,轻轻地拨弄着金紫檀香炉里的熏香块儿。 一股浓郁的云檀香霎时间蔓延开来。 姜采盈太阳穴突然隐隐作痛,颅内及耳畔似传来慵懒恶毒的妇人之语,“九公主,骄纵蠢笨,最是好对付。” “她不是花卉过敏么?起事那日,本宫给她送些芙蓉糕去,混进日常的点心吃食里。” “朱华门守卫每日戌时换防,届时本宫自会派人将江统领支开,兄长你们只管行事。” “地宫有一暗道,通往城中护城河外的柳巷,届时兄长记得提前把地宫堵死,本宫再命人将少帝引到地宫去...” 画面中的董太妃手掌渐渐收紧,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刺出些殷红的液体,她也浑然不知。 昭元宫变那日,一向温婉娴淑的董太妃,露出了她狰狞的面目,“兄长,姜氏一族阴险狡诈,千万记得斩草除根。” “尤其是那个九公主,兄长定要砍下她头颅,带到我面前来。” 回忆毕,姜采盈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摇摇欲坠。她最敬重之人,竟也是最恨她之人... 回忆被一声细语打断,“公主,你来了,最近身体可还好?” 见姜采盈来,董太妃放下手中香著,缓步轻摇向她走来,气度雍容端庄。 姜采盈袖中双拳紧握,一字一顿,尽量让语气平缓些,“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 董太妃闻言,眼神微闪,“那就好。” 她内心却兀自生疑,如今是早春,她的身体怎可能一切都好? 所幸宫女们进来了,恭敬地为她沏茶,董太妃打量的目光才移开。 浓郁的茶香沁满宫殿,董太妃解释道:“这是前些日子东洋使团进贡的白御牡丹茶,与往日里司膳房例常分发的茶叶不同,公主尝尝。” 姜采盈作势饮了一口。 董太妃见她神情严肃,“怎么,这茶不合公主之意?” “没有。只是久病初愈,有些乏了。不知娘娘今日召昌宁来,所为何事?” 闻言,董太妃放下茶盏,欢喜道:“公主,今日本宫叫你来确有一件重要的事,你随我来。” 董太妃挽着她的手,径直往屏风后去,“你看。” 姜采盈目光随着董太妃手所指,抬眼看过去。只一瞬,胸腔中便犹如翻江倒海,气血奔腾上涌。 她迈着犹疑,愣怔的步子,一步步靠近。一股浓烈的怒意,惧意,恨意搅动着,令她浑身颤抖,几欲失控。 屏风后的楠木架上,披挂着的是一件大红的嫁衣。 红蟒暗花的缎彩长袍绣百子百福花样,曳地数尺,无数金丝线勾勒出复杂对称纹理,从云鹤裳边一直往上蔓延,与外罩的品红飞鹤云锦金丝霞帔交相辉映,行走时,裙摆的边缘丝缀簌簌作响。 这身嫁衣,她死也不会忘。 那霞帔上的白鹤,确实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能亮翅振飞而去。 多么美的嫁衣啊! “公主,你想试试这身嫁衣么?” 试试...这身嫁衣? 姜采盈眼眶发红。 穿上这身嫁衣的那天,大火会从月桂树梢一直烧到迷雾清晨,宫墙玉阶洒尽鲜血,她的国,她的家全被乱臣贼子覆灭。 而她会被她心悦的夫君,以一根血条勒到窒息而亡.... 姜采盈步步后退,袖中的双拳早已死死攥紧,董太妃没听到回复,却听到宫女的一声惊呼。 “公主...” 只见姜采盈的左脚被屏风的支架绊住,整个人也柔弱无力地向后倒去。 姜采盈捂着胸口,手脚发凉,表情也近乎扭曲般痛苦。 “快去拿护心丹来。” 董太妃蹲下身去揽住姜采盈,语气里的关心不达心底,反而有种漫不经心,“公主,没事吧?” 很快,有宫女急匆匆地绕过内殿,拿过一个瓷瓶来。 姜采盈却冷脸,重重地将宫女的手推开,“不必,本公主无福消受。” 那粒微小的药丸,霎时见滚落到屏风后的一角,不见踪影。屏风挡住了窗柩投射的大部分光线,姜采盈的脸在黑暗中闪着某种阴沉的微光。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地走到那嫁衣面前。 泪水氤氲,模糊了她大部分的视线。 她从旁边的花草架上抄起一把重剪,深深地划在那嫁衣的前襟上。镶边的珠子断了线,霎时间往地上砸去。清脆的响声,响彻整个内殿。 “公主,你做什么?” 董太妃眼底闪过一抹厉色,噪郁与狠毒渐起。 一旁的侍女急忙出言搭腔,“公主!太妃娘娘为了公主的这件嫁衣几乎宵衣旰食,不眠不休。光是这嫁衣上的松鹤图样,就耗费了司绣局上百位绣娘半个月的时间呢。” 宫女小声嘟囔着,为自家太妃娘娘打抱不平,“就算您不喜欢,也没必要毁掉吧。” 哪知姜采盈却笑得骇然,“你说的对,本公主不喜欢。” “不过,你算是什么东西,敢与本公主这么说话?”姜采盈厉色道,吓得那小丫头惶然下跪。 不待她再发话,董太妃眸子里露出愠色,声音也沉下去几分,“素清,掌嘴。” 被称作‘素清’的掌侍宫女立即依言,殿内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看来是本宫平日里对你们太过放纵了,竟敢对公主如此不敬,给本宫重重地打。” 董太妃稍微收敛厉色,转向姜采盈。 “公主,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今日来,似乎与往日不同。”她审视的目光如毒蛇般犀利,却又被一抹温柔给包裹着,叫人有些失神分不清。 “是不是长遥那小子惹你生气了?你告诉本宫,回头本宫替你训他。” “不必。”姜采盈后退一步,忍无可忍。 “娘娘,若没什么事,本公主就先退下了。”转身的那一刻,晶莹的泪花悄然砸在她胸前的衣襟处。 沉重又决绝的脚步,声声扣耳,姜采盈步履急匆迈过寝殿门槛,像是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似的。 姜采盈后悔了,她一秒都不想再等。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现在就一把火烧了长秀宫。 待她出去后,长秀宫的宫女们跪了一地,脑门阴恻恻地,生怕太妃娘娘盛怒之下,以人命来泄愤。 董太妃姿态端庄,眼神阴翳地在殿中来回踱步,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贱人,平日里怎敢这么与她说话? “来人,传本宫口谕,宫廷画师遴选在即,陛下已命我全权监理,去召淮西世子李漠入宫来。” *** 姜采盈走在宫廷小道上,步履越来越快,快到连周边花草山石全变得模糊不可见。 直到一道清亮的声音叫住了她。 “阿姐?” 姜采盈停住脚步。身后,少帝姜叡身穿华丽金丝银线龙袍,衬得他身姿修长提拔,面容虽难掩青涩,可神态之间威仪却由不得人小瞧。 一旁侍立的程太保,恭敬地朝姜采盈行了个礼,随后退至一旁。 见着她,少帝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得的开怀。他与姜采盈一母同胞,自幼一块玩耍。 自从阿姐及笄出宫后,他能见阿姐的机会就少了很多。想见阿姐还得传口谕,经司礼监受理下达。 他登基后,两人之间又生分不少。前几日两人不欢而散,姜叡觉得是该找个机会缓和一下了。 “参见陛下。” “阿姐,朕说了我们之间不需要行这些虚礼,朕不喜欢。” 姜采盈心下被宽慰几分,刚扬起嘴角,脑中却电光火石地突然闪过梦里画面。 少帝的头颅被贼人插进地宫的石壁,那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向她盯去,好像在哭着对着她说:“阿姐,朕不想死。” “阿姐...替朕报仇。” “阿姐,你怎么哭了?”少帝一阵心惊,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去为她拭泪。 姜采盈却敛眉后退一步。 程太保也在旁轻声提示,“陛下,这不合规矩。被太傅看到了,可不好。” 太傅丁仪,自姜叡为少帝起,便被先帝选在他身边辅佐。 在如今廉臣该死,权臣当道的朝局中,丁太傅始终持身中正,不与贪佞合污,更尽心尽力教导着尚为年少的君主。 有他教导,姜采盈心中很放心。 可姜叡却脸一沉,拂袖道:“朕可是一国之君,连与自己的胞姐亲近片刻,都要旁人来管么?” 姜采盈出言劝阻,“陛下,所谓‘明主不恶切谏以博观,忠臣不避重诛以直谏’。陛下有太傅这样的直臣在侧广纳谏言,是我大云的福气。” “阿姐,道理朕都懂。只是太傅有时候真的太过唠叨,朕听得都头疼了。” 姜采盈会心一笑,不禁想起年少时在国子监被丁太傅耳提面命的模样。 “陛下国事操劳,也要记得休息啊。”姜采盈目光向后一瞥,“有劳程公公,多受累些照顾陛下起居了。” “老奴惶恐,这是奴才的职责所在。” 姜采盈点了点头,继续向皇上道:“我府中有几位嬷嬷擅长调制熏香,有助于宁神安息,回头我令人送几个来。” “如此甚好。” 寒暄几句过后,姜采盈在日暮时分出了宫。 ## 回到公主府,夜色已沉。 府中假山楼阁错落有致,各处门廊也早已点上一排的灯笼。揽月早早地守在大门前,见了公主的轿撵,忙迎上去。 “公主,晚膳已经备好了。”揽月一路跟上,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公主,方才长秀宫的宫人素清到府上,给您送了些护心丹来,晚膳过后,您服一颗吧,夜间休憩便能好受些了。” 姜采盈倏地停下脚步,她的裙踞绕足摇曳了半圈,再渐渐落下。 庭院里,连风也停歇了。 “怎么了,公主...” 望着她略显天真的眸子,姜采盈正色道:“揽月,如今人心难测,即便是连宫中太妃也不得不防,往后她送来的东西你需多留心。” 揽月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些事情她早知道便能助她早做防备。 揽月眸中有些不解,又有些惊惧,却还是定定地答道:“奴婢知道了。” 公主的敌人,便是她的敌人。 ### 姜采盈住的院子在公主府的正中央。 晚膳时院中守卫森严,灯火通明。一屋子的婢女小厮在旁侍立,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老奴给公主请安。” 只见偏厅内一位温肃沉静的老媪迈过门槛缓缓走来,向她跪地行礼。 辛夫人名为华辛,是姜采盈的乳娘,自她小时就伴于左右服侍。她出宫建府后,辛夫人也随赦出宫。 府中众人皆敬称其一声“辛夫人”。 只见辛夫人身穿藏青色长衫,外罩灰青色绒皮褂衣。她如今年岁过半百,因归来匆忙,面容尽显疲态。 “辛夫人,快快请起。”姜采盈起身去扶她,“本以为您要明日才能回京的。” “公主有召,老奴不敢耽搁。”辛夫人颔首,略显佝偻的身躯透着沉稳与从容。 须臾过后,她命人撤下吃食,又挥手屏退了众人,“辛夫人留一下。” 杂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采盈才缓缓开口,“辛夫人,我自幼是您看着长大的,在我心中早已经将您视作亲人。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请教您,还请辛夫人为我指点迷津。” “殿下请说。” “我...不欲嫁与淮西世子,辛夫人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令陛下收回成命?” 辛夫人闻言,也只是愣怔了片刻。公主既已开口,她便不必多问缘由。只是此事复杂,连她也止不住神色忧虑,“此事虽未圣旨明昭,朝中却已人尽皆知。除非...” 她思虑片刻,敛下眸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除非什么?” 辛夫人道:“除非公主殿下能找到另外一个能够制衡朝中局面的联姻人选,否则圣命难为。” 姜采盈明白辛夫人的意思。 自她重生以来,姜采盈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圣上为她和李漠赐婚仅仅是为了他二人的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不过是政治联姻罢了。 恩宠如她,也无法例外。 如今少帝势微,朝中大事又全倚靠大司马。可这并不代表少帝甘作傀儡,令天下人耻笑。 坐上那把龙椅,她的阿弟又怎可能还是那个稚嫩的少年?帝王权术,纵横捭阖,恐怕他早已深得父皇真传。 根本就是陛下...选中了淮西李氏一族。 淮西侯爵之位承袭至今已上百年,历代皆未有过暴动谋逆之举。淮西郡的田耕赋税,户籍劳役,至水利财政乃至兵马调动,粮草兵器之事,也均透明可查。 对于帝王来讲,李氏便是一把精心磨砺的宝剑。这把宝剑,进可为他斩尽谋乱逆党,退可与大司马暗中牵制,保持官场制度与权势的平衡。 可她的阿弟却怎么也想不到,正是他的倚重与纵容,才滋养了淮西李氏一族的狼子野心,亲手为大云朝埋下了祸根。 想要阻止这场联姻,要么现在就拿出淮西李氏造反的证据。要么,就得找到一个能够代替淮西李氏与卫衡抗衡的人选,还得找到一个陛下不得不忍痛放弃淮西李氏这把利剑的契机... 后者她还能想些办法,毕竟李氏的丑恶嘴脸她早已领教。可这另外的联姻人选...她现在从哪儿变出一个来? 辛夫人沉思片刻,不禁出声提醒,“老奴倒是想到一人。” “谁?” “护国公安氏之嫡子,安礼弘。” 姜采盈的心沉了下去。安家,她不是没想过。 安氏曾出过两位皇后,三位贵妃。早在两百年前,安氏便稳坐中原世家之首,其威望无可匹敌。 安氏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她与安清岚交恶,安家又将她视作掌中宝,怎会在此时接下这烫手的婚事,公然与淮西李氏为敌? 更何况,往后他们还要面临更大的敌人---卫衡。 “殿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老奴听说,那位护国公的长子,也是一位风光霁月,幽默风趣之人。才情容貌方面绝不输淮西世子。” 姜采盈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俊秀风趣的面容,年少时她与安氏兄妹一起在国子监读过一段时间的书。 幼年的同袍之情虽不算什么,可这算不算将护国公安氏一族拉入旋涡?安礼弘又凭什么答应娶她? 说不定,他的母亲早已为他找好了世家的婚配。 辛夫人心思剔透,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出言劝慰道:“殿下,您不必思虑太多。如今陛下有意削藩,即便安氏一族不与淮西李氏为敌,他们都早晚要受到牵连。若是您与安氏嫡子结为连理,说不定还能保全他们一族荣华。” “会么?” 辛夫人安慰地点点头。 须臾过后,姜采盈终于下定决心,“辛夫人,您说得对。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十日后便是探春宴了,我们得好好筹划一番...” “殿下...此举甚是不妥啊。” “辛夫人,我们没时间了,只能冒险试一试。” ......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花草都被镀上一层月的银光。 夜已经深。 姜采盈说得口热,饮了好几杯茶,才继续说道:“辛夫人,还有一事,我想找你出面帮忙。” “公主尽管吩咐。” “听闻灵秀阁的十七先生,是您的旧识。我可否请他替人作几张画?” 十七先生,本名刘实秋,徽州花县人氏。 华夫人不自觉垂眸。须臾片刻,华夫人敛去面上郁色,“何人?” 在听到那两人名字时,辛夫人沉稳的步态一凛,差点儿失态往后跌去... 昏黄烛影在室内缓缓晕开,辛夫人从回忆中缓缓回神,“公主...您都知道了?”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永远不会忘。当时她还在浣衣局当差,奉命给幽椒宫的娘娘送洗净的衣物。 那日下瓢泼大雨,幽椒宫殿外无一宫人看守。天大阴沉,殿中各处已点上火烛...然后她便无意中看见,殿中门扉上,映出依偎温存的两道身影... 闪电之下,那张回头望过来的幽暗脸庞似乎还历历在目。她不禁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倘若不是宁妃娘娘施救,当年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惨死于宫墙之中。 姜采盈临窗而望,她的眸光被夜色渡上了一层寒气,“辛夫人,我们得做点儿什么了。” 关于二十五年前,陵都城内那早已消散的皇宫秘辛...【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7 早春的陵都城,天空淡蓝而晴朗,日光铺洒在青石板上,染着雾气的大道上早已是人声鼎沸。 各种商品琳琅满目,沿街而来商贩的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构成祥和又安宁的闹市景象。 早市的茶楼里,有几个饮茶闲聊的中年男子,正一边嗑瓜子,一边压低音量,“最近宫里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什么啊?” “有人说,宫里的太妃娘娘,跟其兄长淮西侯...私下里往来密切。” 那人投来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立即引得周围人探头侧耳。有人惊惧地闭眼摆手,“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不要乱说。” 妄议宫妃与朝廷官员私通,可是大罪。 长脸阔腮的青年男子小酌了几杯,脸上已微泛红晕,他挤过长凳对着自己的同伴提高音量,“嘿,你还真别不信。我家中有一个堂哥,在朱华门当差,他亲口告诉我的,说这事儿啊宫里私底下都已经传开了。” 邻座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凑过头来,一脸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那青年眯眼微扬头,喝了几口酒,嘴里又抿上几颗花生米,卖足了关子后才开口,侃侃而谈。 事情啊,还要从前几日刚刚结束的画师遴选一事说起。 每年四月中旬,皇宫会在陵都城内遴选一批画师入宫,给各宫妃与皇子公主们作画。 被选中的画师也将以从六品之官职入住武英殿以北的启祥宫,享天家俸禄。 而陵都城内,最享誉盛名的画师当属十七先生,刘实秋。 十七先生年过半百却笔力遒劲,他的画作写神,细致入微,色彩灵动。笔画粗细之间,将人神态描绘地淋漓尽致。 往年,十七先生不愿接受宫廷的招揽,为此宫廷一直颇为惋惜,而今年,他却不知为何破例报名。 他进宫给董太妃作画时,刚巧淮西世子李漠也在宫中请安,阳光透过殿外庭院,洒落在李漠身侧似天神凿开阴暗,落下一道圣光。 十七先生白须眯眼,突然觉得灵感迸发,便洋洋洒洒挥下画笔,画下他挺立又飒爽的轮廓。 并且他作画,画纸一般铺就两层,上层交由所保留,下层则留作底稿被他带回了灵秀阁珍藏。 可当天晚上,灵秀阁突发大火,十七先生在抢救画作时也不幸被掉落的辕木砸伤。 灵秀阁的伙计在帮忙整理他残存的画卷时,发现了董太妃与李漠的画像。 十七先生还在画作背后提字,“香韵犹存飒英姿,造化弄人必有重。” 起初,众人只是感叹十七先生果然画得惟妙惟肖。而后来,众人却渐渐对这两句起了猜测。 香韵犹存、飒英姿自然是对董太妃和李漠的赞许之词,问题是这后半句,“造化弄人必有重”,重合度在哪儿? 有人瞧着瞧着,不小心将两张画叠在一起,霎时间瞧出端倪来了。 怎么瞥去男女皮相肤色差异,淮西世子和董太妃之间...骨相轮廓竟几乎完全相同,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谣言,就此隐秘而迅速地传播开来。 有人说,“姑侄之间相像,不是很正常的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马上就有人提出,“他们算哪门子的姑侄?” 董太妃原名董娥,因李慕的父亲与西北望族刘氏和离,便娶了董娥的母亲,而那时候董娥已经五岁,她与李慕两人完全异父异母。 所以海西侯李慕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与董太妃长相相似? 唯一的可能便是... 宫廷秘辛,如一把猝不及防的火一样,隐秘又迅速地席卷整个皇宫。 这样一来,九公主和淮西世子之间,不就算得上名义上的兄妹呢?他们怎么可以成亲? 不出一日,陵都城的大街小巷都对此津津乐道。有人更是猜测,看来陛下要为公主殿下另择良婿了? 听到传闻之后的少帝姜叡震怒,下令将传播谣言的人全部斩杀。 可宫廷悠悠众口,杀多少才够?陵都城那么多百姓,难道他也要全部杀之而后快? “荒唐,实在荒唐!那个画师呢?” 程太保在一旁谨慎地侍立,他大气不敢喘,“回陛下,事发之后,京兆尹府立即奉命往灵秀阁拿人,画师刘实秋已经被关押在牢中,随时等候行审。” 少帝将手边的奏折扫落在地,“一个小小的画师,竟然随意编排宫妃与朝中重臣,背后必有人指使。命京兆尹府白武三日之内揪出幕后主使,否则叫他提头来见。” 程太保不敢有异议,“是。” 立马有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在一旁执笔草拟,将圣旨巾帛恭敬呈上。 姜叡觉得还不够。于是他拿起印玺时,动作微顿,随即重重地将那印玺往一旁砸去。 一旁滚烫的茶水,连同着那尖锐的奏折壳子噼里啪啦地往玉阶上砸下来。 少帝在霞光的阴影下露出如刀般锋利的双眸,他们怎么敢在宫中散播如此谣言,损辱父皇生前英名? 大殿上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早已吓得不成样子。个个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片刻。 程太保冒死开言,“陛下,您消消气儿。不若您先看看,淮西侯那边是什么说法。” 姜叡闻言,抚了抚宽大的袖袍。 “你说得对,正好淮西侯近日也奉旨进京了,朕要召他进宫来问个清楚。” “现在么?” 程太保瞧了瞧外头天色,日光逐渐西移,寅时已过。 “就现在!” “奴才遵命。”程太保恭敬领命,不敢再多说什么。 “太妃娘娘那边,先不用惊动。”姜叡复又开口,“如今春潮来袭,皇宫内湿气过重,太妃娘娘向来身体不好,吩咐侍奉的宫人好生照料着,非万不得已不要轻出殿门。” 少帝的面容中闪过一丝暗色,他的目光在大殿上扫了一圈,服侍的宫人俯跪地更低。 众人都懂,陛下是什么意思。 说是照顾太妃娘娘身体,其实就是软禁。这次谣传是从宫里传出去的,陛下已经为此勃然大怒,砍了好些人的头。 且此次召见淮西侯李慕,乃是密令。若有人敢泄露将会死得很难看。 养心殿上,程太保纤长匆匆的身影被暮色余晖拉得很长,空荡的大殿内突然吹起了一阵冷清的凉风。 *** 却说那日十七先生自朱华门出后,马车在落日的甬道里缓缓行驶着。 不久之后,一道悠长的身影倚靠在不知名的巷道边,静静地候着。 来人身披灰毛袄子,身躯微佝,面色平静。 “吁!” 勒马之后,十七先生掀开马车车帘,被侍从扶着下马时,他的脚步还有隐隐的欢欣雀跃。 “华辛,时隔十五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联络我。” 春风微凛,吹动着他两鬓须发,他的目光盛满光,像是一滩沉寂的寒潭猝不及防地落下一颗石子。 两日前,他在灵秀阁作画,侍从突然在深夜敲响房门,说有人送一封信给他。刘实秋想也未想便拒了。 “拿走,不过是些仰慕之词,无甚要紧。” 侍从了然,临行前却嘀咕了一句,“可那人说,她叫隽如,还说先生您一听便知道的。” “什么?” 下一秒,门被大力打开,“把信拿来。” 隽如,是华辛在家乡的乳名,由他爷爷所取,寓意隽秀美丽,他二人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五年来,他并非淡泊名利不愿接受宫廷的招揽,只是因为隽如...她随着九公主在外建府。 倘若他进宫,两人便不再可能等到这样的机会见面。 辛夫人抬头瞥了他一眼,便偏过目光去,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澜,“画呢?” 刘实秋见她称呼生分,心中失落片刻。须臾过后,他向侍从示意,在马车里拿出一沓画纸,从中抽出她要的那张。 华夫人动作干脆地接过,语气里尽是疏离,“多谢十七先生。” “像...”他的画工,实在令人赞叹。年幼时,他的笔触还未曾向这般得天独厚,就已经将她画得极美... 以他如今画神凿骨之功力,再加之他下笔时刻意描摹,想必旁人一见便能发现端倪... 她转身欲走,刘实秋在后下意识迈出一步去追。 “华辛,当初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功名,一时鬼迷心窍丢下你和孩子,只求你能让我见上孩子一面...” “够了。”华夫人立马厉色,语气冷峻地如深冬寒冰,但胸腔却止不住上下起伏。 “好好好,我不说也不见了,你别再恼...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办到。”刘实秋无比悔恨,又恐华辛再与她翻脸。 辛夫人捂着胸膛,费劲全力才能将脑中痛苦的痕迹抹去些,“此事你若敢向外人泄露半分,往后你绝无可能再见到我。” “你放心,我纵是死也绝不出卖你。” 许是‘死’这个字眼触动了华夫人,她声音弱下几分,最后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她抛下这句话,便利落地拢好薄袄子的带子,大踏步地往马车相反的方向去。 “隽如...”刚迈出的步子,悬落在空中。 刘实秋心里知道,这两幅画一旦被公之于众,等待他的必是无解的死局。可华辛之请,他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于是他不再追上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决绝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日暮的拐角巷子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8 *** 与此同时,陵都城某处不起眼的酒肆二楼。 “公子,这边请。侯爷已经在此等候您多时了。” 被称作‘公子’的束衣蓝带,黑发高簪。一身亚白色紧身长袍,剑眉星目,只不过眼下的两道乌青,将他清俊之姿减弱了几分。 此处是淮西侯李氏在京城秘密购置的地产,由淮西侯安插在京的人开起酒肆,暗中探听京城动态。 “有劳了。”他向老板娘抱拳行礼,推门进屋。 屋内陈设一如往常,几副山水居画摆设在进门右侧,衬得整间屋子简单雅致,别有一番意趣。 李漠越过屏风,拿起桌上的玉山云砚台,轻轻向左转动,背后的书架便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的别有洞天。 暗道不长,却有些蜿蜒。走过几个壁灯后,一方宽阔的小天地映入眼帘。 “父亲。”李漠有些忐忑,向他行礼。 “啪”地一声,淮西侯令城转过身来,劈头盖脸地打来一巴掌。寂静的室内,那清脆的响声渐渐回响着。 李漠赶紧下跪。 “逆子,为父初到京城,便听到城中如此污言秽语。” “父亲,是孩儿错了。” “你错哪儿了?” 李漠咽了咽口水,“孩儿不该...不该听那画师怂恿,留下画像惹宫人猜疑。” “错!”淮西侯怒斥,“一幅画而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明显是有人有备而来,那灵秀阁的画师是什么来头?他的幕后主使又是谁,这几日你可查出来半点?” 李漠哑然。 淮西侯李慕一见,眼中的怒意更甚,斜睨他的目光都仿似淬了寒冰。 李漠的眼神紧张地盯着他父亲,“父亲,坊间百姓都在传....说孩儿与姑母...” “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淮西侯恨铁不成钢,“你心智如此不坚,轻易便被这三言两语挑拨,能成什么大事?你,当真是一点都不如你兄长。” 从前,每当父亲将自己与兄长做比较时,李漠心中都黯然生恨。 可如今听到父亲这么说,他心中却不免似卸下一块巨石,“这么说姑母不是...” 淮西侯烦躁地睨了他一眼,李漠不敢再说话,也不再去细想这几日他内心的纠结。 他表情轻松了许多,既然父亲说不是,那就不是。 淮西的目光扫过李漠的脸,眼神讳莫如深,他适时转移话题,“近来宫中传闻颇多,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与公主的联姻,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他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李漠有些惶恐,却还是诚实道,“谣言起后,我还并未拜访过公主府...” 淮西侯面色阴冷,“逆子,我还能期待你什么?” 李漠止不住握拳,反驳道:“父亲,孩儿不懂您为何一定要让我娶公主为妻,我们淮西郡府的军功赫赫有名,根本不需要用联姻的手段来巩固...” 淮西侯扶额,“你懂什么?正是因为如今我们李家如日中天,倘若不能更近进一步便只有死路一条,懂么?” 李慕看着儿子满脸疑惑,长抒一口气,“长遥,你的目光需放长远些,不能只拘泥于眼前形势和表象。” “父亲,这是何意?” “你可知,为何我淮西郡地处大云边陲,物资匮乏,每年向朝廷上纳的财银珍宝远不如江南富庶宝地,却能尽享帝王宠爱提携?” 凭祖荫?凭先祖功绩?都不是,强大如护国公安氏最终也免不了被削藩的命运。 “是为了制衡。” 淮西侯紧接着落下一言,“陛下想利用咱们来牵制卫衡。” “卫衡他的势力越广,陛下便越会想方设法提拔咱们李氏,为的就是两个字,‘制衡’。” 朝局不怕动荡,就怕失衡。 李漠似想到什么,他惊叫出声,“我明白了,父亲。我终于知道这些年来,您为何丝毫不介意卫衡在朝野中壮大势力,因为他越强大,越是对我们有好处。” “不错。” 淮西侯的面上终于缓和几分,接着他嘴角下压,眸光一变,“可凡是都有个度。若这颗棋子最终挡了咱们的道,就不得不除之以后快!” 挡道? 李漠心中百转千回,不敢露出疑惑神色。 看着他,淮西侯唇边的胡须都微微抖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种挫败。长遥的身世...倘若他非自己心爱之人所生,他必定一剑将他刺死在地。 如此愚钝,如何能谋天下棋局? “如今陵都城中谣言四起,势必会波及你与九公主的婚事,这件事最后对谁有好处?”. 李漠闻言,惶惶抬眼,“大司马?” 在淮西侯李慕眼中,卫衡势必与他作同样想法。这些年来,卫衡极力扩张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却独独对淮西郡不闻不问,任其暗暗发展? 在短期内,平衡有利于各自的壮大。 可如今,九公主与他淮西李氏联姻的消息一出,卫衡必然能联想到,陛下对他的忌惮已经超过了他们淮西李氏。 所以,他定会在这婚事上横插一脚。 “所以这次父亲回京,是想亲自对付大司马?” 李慕有些后知后觉。 淮西侯抚了抚下颌须发,眼眸幽深而锐利,“我们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三月后的灵泽县,陛下已密派卫衡前往。到时候在路上...” “父亲,万万不可啊。谋杀朝廷重臣是大罪,更何况,大司马在朝中权势滔天,一旦败露我们整个家族都要遭殃。” “你这蠢货,谁跟你说要杀他了?杀了他,陛下下一个便要拿我们开刀,只是取他双腿而已。” “父亲,我不同意,卫衡行事谨慎狠辣,此事太过危险。” 淮西侯闻言,重重地在李漠的胸口踹上一脚,阴狠地反问道:“你是我李慕的儿子,淮西郡府的世子,总揽西北军区兵马大权,你怕他做什么?” “早在五年前,他已经将西南六州的兵权上交,如今他既无虎符,又无调兵权,难道光靠一个‘辅国’大将军的虚名,便能与我们抗衡?” 李漠哑口,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卫衡如今看起来不亲务军政,可陵都城中六部长司及羽林军都攥在他手中。虽无虎符,但以他早年威望,想必只要起事,西南六州兵马也会一呼百应。 淮西侯一眼便洞悉了李漠心中所想,不禁冷笑道:“他有西南兵马,难道我们便没人策应么?” ...... 李漠有些茫然,从前他只需听从父亲号令,调动兵马。父亲的心思城府从不会与他诉说,他也从未认真思考过朝中局势。 从暗室里出来,李慕的随从立即跟上来禀告,“侯爷,陛下召您紧急进宫一趟。” “有说何事么?” 随从的面色紧了紧,“好像...是关于您和太妃娘娘的谣言。” 李慕闻言眼眸骤黑,坐上马车往皇宫的方向去。 肃穆的宫墙,被夕阳染得血红。他的马车停在朱华门前时,宫墙远处的暮钟一声声响起,紫阳殿外寰宇连绵,画拱承霞。 勤政殿内,九龙金柱在夕阳映照之下巍峨生辉。白玉方阶下,一人深跪于地,姿态谦恭。 姜叡端坐于龙椅之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爱卿,你没有什么可说的?” 深俯于地的跪姿将李慕的声音也压得混沌低沉,宽大的红袍将他的身姿衬得弱小。 李慕半抬起头,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陛下,谣言荒诞,这莫须有的罪名老臣实在不知从何辩解。” “好,好得很。好一个‘莫须有’。”少帝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爱卿,你确定谣言是空穴来风?” 李慕涕泪横流,不住叩首,“陛下,臣只是个粗人,一生戎马,沙场征战本不奢望有一人能与臣偕老终身。幸得爱妻茹儿敬臣爱臣,与臣诞下二子,操持家务。得此妻,此生夫复何求?臣与太妃娘娘清白无二,虽无血缘关系,却是真真切切相互扶持的手足之情呐。” “臣不想追究宫中谣言是如何不胫而走,又是如何在几日之间传遍京城坊间的,臣只恨自己德行不够,才遭此无端猜忌。终究是臣福泽过薄,辜负了陛下的信任与爱重。” “此事有辱皇家颜面,臣实在罪该万死,请陛下即刻降罪于臣,免去臣侯爵之位,革职罚俸,臣绝无怨言!至于与公主殿下的婚事,也请陛下收回成命,是犬子无福...莫要耽误了公主殿下...” 少帝端坐于龙椅上,眼眸森然,清亮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你当朕不敢么?” 李慕四肢发抖,一点也不辩解,只是不断地叩首,嘴中说着罪该万死的话。 “好了。”见他涕泗横流的认罪模样,姜叡眉峰轻蹙,气消了大半,“爱卿,先起来吧。” “老臣不敢。” “朕让你起,你不起,是要抗旨么?” 话音刚落,李慕便又颤巍巍地站起来,垂眉低目不敢再发一言。姜叡神色冷峻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向殿外拉得悠长,缓缓道:“爱卿,朕知道此事绝没有那么简单。一个小画师仅凭两幅画作,便能掀起整个京城的舆论,实在是不简单呐...” “陛下,陛下圣明!”李慕闻言又跪了下去,声音里饱含委屈和啜泣。 “好了好了,朕都说了不用跪,你一介武将,动不动就跪来跪去,还有点我大云男儿的血性么?” “陛下说得是。”淮西侯唯唯诺诺地站起来,心中阴狠一闪而过。 “爱卿放心,此事朕必定会彻查。倘若有谁要借机起事,图谋不轨,朕决不轻饶。” 少帝一字一顿,望着远方,眸光中的狠戾渐渐浮现。 淮西侯藏起心中的冷笑,试探地开口,“那犬子与公主殿下的婚事...” “照旧。只是这几日谣言甚嚣尘上,爱卿与世子可能得受点儿委屈了,婚讯就等到探春宴过后再昭告吧。这几日,你让世子照常出席,等宴会结束,朕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多谢陛下!” 暮色四合之时,淮西侯就这么感激涕零地领旨谢了恩,出了宫去。 ### 京城内各方眼线守在宫门前,见淮西侯毫发无损地出了宫,纷纷传了消息回去。等了几日,京城之中迟迟没有传来惩处淮西李氏的旨意,倒是那位画师被迅速捉拿入狱,等候发落。 陛下的意思,显而易见了。 公主府内,半卷珠帘漏进几缕春色,姜采盈斜倚青鸾引枕,半仰躺在贵妃软榻上。绢纱屏风后,几缕熏香袅袅散开。 廊下传来笃笃地脚步声,不一会儿绢纱屏风外隐隐映出侍女的身影,揽月的声音有些急促,“公主,方才宫中传来旨意,明日探春宴上,陛下依旧命李世子与您随行。这不是明摆着是要压下流言力挺世子么。” 姜采盈神色悠闲,似乎早料到如此。 “陛下想要拉拢淮西李氏,压下流言也在意料之中。” “公主,您怎么都不急啊?陛下这个态度明显是想保住您和李家世子的婚约。奴婢估计等这段时间风声过了,陛下便会圣旨明昭婚约了。” “你这小丫头,倒是变聪明了。不过你从前不是也支持我与李漠的婚事么,怎么如今比我还急?” “从前是因为...公主喜欢世子。如今公主不喜欢了,奴婢自然也就不喜欢。” 姜采盈的笑容短暂地凝滞了一刻,眼眸中的光也黯淡了些。 “揽月,为何你从不问我,为什么一夕之间我全变了?” 不仅是她,还有辛夫人。 旁人看来决不能相信的转变,在她们眼中却是如此自然。 只听揽月微微仰头思索道:“公主,您变了吗?在奴婢眼中,公主就是公主。即便您的喜好脾性稍稍是与从前有些不同,但您在奴婢心中始终如一。” 姜采盈的眼眶有一丝灼热,心里仿佛有一处地方被濡湿了些。 “揽月,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9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陵都城气象更新,市集热络。 这一日,华贵的马车络绎不绝,纷纷赶往城郊的流楚山庄,那儿正是达官显贵们举行一年一度的探春宴所在。 流楚山庄坐落于青山半腰处,远远望去山门大开,气势恢宏。 拾阶而上之后,山腰之上是一大块空地,空地的尽头一座巍峨的四方门屹立在正中央,上挂有黑底烫金牌匾,是来自前朝大师黎笙的亲笔题字--流楚山庄。 右侧有一座湍急瀑布,瀑白如夏日飞雪,送来清凉。其中一支流被工匠引入人工建造的小河道,两侧建有石凳和矮几,供文人显贵们附庸风雅,曲水流觞。 往内走,便是三座整齐的楼阁房屋,每一栋都是雕龙画栋,低调奢华。 姜采盈此刻便是站在正中央阁楼的二层,静静地望着从山脚上一直蜿蜒到山腰处的一队队人马。 落轿之后,长袖飘飘姿态潇洒的公子哥儿们相互寒暄,仪态优雅貌若天仙的小姐们执手相笑。侍从们与交接的小厮交换请帖,便由小厮们引着到各自的阁楼小憩。 很快,她的目光落在一辆灰青色的马车上,马车帷幔由青丝流锦构成,走动之间犹如浮光掠影。 这是安清岚的马车。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揽月推门而入,恭敬道:“公主殿下,雪姬娘子到了。” 姜采盈收回向外看的视线,转头道:“让她进来。” 门推开后,身着翠色云裳,手挽琵琶的女子缓缓走进来,“民女拜见公主殿下。” 她身姿优雅,一头流云髻将她的发丝盘起,露出如皓月般雪白的肩颈,声音却清冷。 来之前,春娘特意叮嘱她一切小心行事,今日宴会上并不得安宁。 只听姜采盈道:“今日宴饮中途,姑娘一曲完毕后,可否为众人斟酒以飞花令助兴?” 斟酒助兴? 雪姬娘子抬起头,略微吃惊。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公主殿下这是在为她创造见他的机会。 那夜离别,他倒在雨泊之中,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直到马车拐过空巷,她在心中与他作了永别... 自宿县一别,已有三载。不知他如今是否一切安好,家庭又是否和睦,美满... 可是公主是从何知晓的,又为何帮她?雪姬娘子眼眸流转,面色冷峻,开始警惕起来。 上次惜春坊一见,她心中已然惴惴不安。 其实,她对春娘说了谎,主上也不知其中缘由,所以只是命她在探春宴上小心行事。 毕竟一个朝中新贵与京城名伶之间那点事儿是掀不起多大风浪的,更无法左右什么朝局权势。 可事实是那两句词,来处与匡郎并无关联。 倘若公主殿下知道这两句词,那么关于父亲的身份,她又知道多少? 姜采盈此刻并不知雪姬娘子心中所想,她只知这两句词对她而言重要非凡,才会在前世的信中着重笔墨强调。 她死前,好像想竭尽全力留下点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姜采盈目前还没明白。 “姑娘不必忧虑,你不必管我事从何得知的,你只需知道你与那位匡侍郎的过去本公主并不感兴趣,亦不会从中作梗。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今日宴席后想办法将护国公之嫡女安清岚托住。” 雪姬姑娘来京不久,却早已从众人口中听闻安小姐与昌宁公主素来交恶...... 于是她问道:“为何?” 姜采盈眼眸微眯,“今日有人想对她动手,企图以女子清白陷她于深渊之地。” “什么?”雪姬娘子微微张口,眸色惊惧,语气愤慨,“何人竟敢于宴会上陷害一品护国公之女?” 姜采盈默然不语。 耳侧传来追问,“公主殿下怎会知安家小姐会出事?” 姜采盈见怪不怪,“本公主自主持探春宴以来,接触了不少鱼龙混杂之事,有时候无意探得些口风,也并非不可能。我虽讨厌那安小姐,却容不得他人在本公主的宴会上闹事。” “再者,”姜采盈漫不经心轻笑一声,“倘若安小姐真的出事,恐怕在众人眼中本公主也难辞其咎。我可不傻,会乖乖吃下这亏。” “雪姬姑娘,你说是么?”公主望着她的眼神,似穿透一切,在笑着。笑她的无端揣度,笑她的偏见。 雪姬娘子的脸微热,有一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民女不敢。” 上一世,虽然安清岚毫发无损未酿下大错,可那犯错之人却阴了她一道,将脏水泼到她头上,致使她名声大损。 事后,只有李漠不惧流言,还对她“痴心守候。” 现在想来,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姜采盈的眼眸冷到了极点,周身气氛也顿时降到了冰点。雪姬娘子在旁,微微错愕。 她不由地侧目仔细看了看,蛾眉淡粉轻施粉,公主沉静冷冽的目光如平静而幽深的湖水,令人莫名感到威压。 这样的眼神,她只在主上面前看过一次,是属于上位者独有的气度。这,还是京城中热议的那位骄纵公主么? “民女位卑言轻,若安小姐不信,恐怕民女也毫无办法。” “无妨。”姜采盈早已做好准备,她从左侧书案中拿出一本旧物,递给雪姬娘子,“安小姐是乐痴,有了这个...她哪儿也不会去。” “这是...”只看一眼,雪姬娘子便捂嘴惊呼,“黎笙黎老先生的最后一部乐曲《乐经》的残本?” 《乐经》乃是黎老旷世奇作,全天下仅此一本,虽为残章却极为珍贵,其价值非金银可等量... 公主殿下,竟愿意将这宝物赠予安小姐,她们当真是宿敌么... ...... ## 送走雪姬娘子后,姜采盈的视线再次落到了窗外。 底下,似乎起了不小的动静。 却说护国公的车轿落下之后,周围迅速围上了一大批人。脚凳摆好之后,为首先掀帘的却不是安清岚,而是护国公长子安礼弘。 他的车驾在半道坏了,于是兄妹同乘。只见他着长身锦袍,玉带镶腰,流水般的线条勾勒出极好的身姿,上等的冰蓝丝绸面料,令他走动之间隐隐有光泽流动。 姜采盈在心中暗叹,这不是一花孔雀么?自她及笄出宫建府以来,两人便再没见过。想不到几年不见,他变化如此之大。 从前在国子监时,他被选作五皇兄的伴读与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在皇兄们陪她捉蝴蝶,逗兔子的时候,他总默默地站在一旁。 闲时,便捧着书,读着那些连皇兄们都一知半解的文章。太傅总说,安家长子聪敏异常,是块难得的璞玉。 盛赞之下,与姜采盈的不爱念书形成鲜明对比。虽然太傅对她要求不高,可姜采盈还是觉得不爽。 一来而去,连带着他也不待见。往他书桌底下塞小虫子,叫他替自己爬树抓知了的事情常有。 可最终无一例外,都已被太傅严厉制止而告终。 这样的闹剧没持续多久,后来她便痴迷于当年的淮城四小将...连国子监都懒得去了。 不久过后,便是她的及笄礼。她的视线全被李漠吸引...哪里还管得了旁人。不过按照她前世的印象,那日安礼弘应是称病在府的... 后来...他们便再没见过。 上一世再听闻他的消息时,已是昭元十年。江南九县遭遇百年难遇洪灾,他主动请缨治水,被淹没于水中,再没回来... 护国公两年之内连丧两儿女,从此便一蹶不振。 姜采盈深深叹气,如果此生能改变你们兄妹二人命运...也算是她重来一世的慰藉了。 底下的欢声笑语将姜采盈拉回现实,她向下望去。 “安兄,好久不见呐。” “哟,这不是忠肃侯府家的何公子么,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另一颀长男子笑着引荐,“这位是刑部员外郎沈寂。” “你就是沈寂?”安礼弘表情变得严肃了些,“听说,你心悦我妹妹?” 被打量的那人红着脸深鞠一躬,动作局促,“安兄,这都是何兄随口胡说的,安小姐清风霁月才貌双全,小弟岂敢高攀?” 虽说着此话,沈寂低垂的目光却还是止不住向马车那头看了去。 “是么?”听到他这么说,安礼弘顿时笑开怀了些。那笑容颇有些风流少年的佻达,嘴角扬起时如晨时朝阳般明亮,却不刺眼。 沈寂?姜采盈听到这个名字,面容不禁一怔。这个名字,她一定在哪儿听过... 可仔细看过去,那人垂头颔首,根本看不清表情。 “舍妹已到婚配年纪,我这个做兄长的,也着实替她着急...要我说,整个大云朝,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只有那个...” “兄长!”一道清丽的声音霎时响起,止住了安鸿羽口无遮拦的乱语。 众人闻声望过去,满亭喧嚷霎时静了三分。 安清岚撩开锦帘,众人见她发间只簪着一截玉梅簪,眉心一点金箔,除此之外并未任何装饰。 微风拂过,她的月白色织锦襦裙荡开涟漪。侍女要去扶,她却先一步踩着木阶缓步走下,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林间树影里,她一步一步,步履沉静地像是名家笔下的雪竹玉梅。 “兄长,休要在此胡说。”她的脚步在安礼弘身侧停下,感受到有股奇怪又冒昧的视线在盯着她,安清岚眉眼隐有不安。 抬头望过去,又好似什么都正常,她有些烦躁,只好将气撒在兄长身上,“小心回去,我让爹爹家法伺候你。” 听者面上的笑容僵住,“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别老告状啊。” 想他堂堂护国公嫡长子,朝中官拜四品的鸿胪寺少卿,却在家中毫无话语权。 唉,谁叫父亲把她当个宝。 家有悍妹,天道不公。 “你今天帮我把东西拿到,我就不告状。” 安礼弘淡然的表情有些变化,“再说再说。” 围观众人似对安兄惧妹的情景也见怪不怪,只拉扯着笑了几句,把人请了进去,一边道:“今年这宴会啊,不知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咯。” “卓兄,何以见得啊?” “没听说吗,那位...也会来。”不知是谁讳莫如深地双手朝左上作揖了一下。 旁人立即领会,“你是说,当朝的那位大司马?” 有不知情者懵懂地问道:“他来做什么?” 有人压低声音,“那你得看看,今年这宴会是谁主办的?” ...... 一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 众人落座之后,宴席就算开始了。大云朝民风开放,此宴会虽属私人性质,却不必男女分席。 众人临溪而坐,宴饮自由。 开席的曲乐由姜采盈亲自敲定,词句采自黎老先生的《春魄》,由宫廷十八乐师谱曲,耗时三日,算是对老先生的致敬。 《春魄》乃黎老先生乐曲残本的序章,众人不禁感叹,仅仅是序章便如此恢弘,若是能获得黎老先生的乐曲全本,此生也算是无憾了吧。 只可惜,这世上不会再有咯。 听说裕王妃去年偶得了这乐曲残本,本欲在这开春的宴上赠予有缘之人。可不巧她喜事在身,已将宴会事宜交由九公主殿下。但那位公主殿下,却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把宴会交给她来主持,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幺蛾子。 只是一开席,众人的印象竟有了改观。只见宴席上,各种吃食干果备全。众人惊觉,好似每个人案桌上的糕点和茶水都有细微的不同。 例如,忠肃侯府的何宏恺手边的是一叠菊花酥,半壶清酒。刑部员外郎沈寂不喜甜食,因此糕点换成桃酥,再加一盏白茶解腻。 兵部尚书之女白玉芙喜动,为人活泼,故配以酸梅糕外加松露茶.....她饮了一口,颇为满意。 于是探过头去,止不住对邻座好奇,“清岚,你的是什么?” 她凑过去凝眉一看,有些不解,“佛手酥和紫苏茶?清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府中常备的茶点吧。” 安清岚自小身体微恙,小病不断,尤其易积食,畏寒。佛手酥清热消食,可宁神静心,紫苏茶调理肠胃可祛湿止咳。 “公主殿下怎知你身体情况,难道是特地打听过?” 她望向正中央的二楼楼阁,冷哼一声,“想必是又憋着什么坏招呢。” 白玉芙一手抚着下巴,略微思索道:“相传,佛手酥是天竺那烂陀寺庙僧侣的一种日常糕点。一个坏事做尽的信徒想要改邪归正,于是长跪于寺庙前的菩提树下,七天七夜。佛祖感念他的至诚之心落下菩提果,后来这果子被僧侣们制成糕点。” “清岚,你说公主殿下会不会是想就元宵宴上的事,向你道歉啊?” 安清岚的目光有些怪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也不清楚,这是一种感觉。”白玉芙笑笑道。 安清岚摇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二人正交头接耳着,从楼阁深处传来悦耳的琵琶声。宴席之上,众人交头接耳。 “怀良,你的是什么?” 怀良,是安礼弘的表字。 忠肃侯府的何文泽探头过来,“咦,白毫银针?这不是去年冬日的陈茶么?” 何文泽打趣道,“怀良,你与公主殿下是不是也有什么过节?” 安礼弘沉默着,将杯盏中的茶一饮而尽。而后,眼神扫过二楼,与姜采盈的视线猝然对上。 姜采盈也直视他,片刻后她微微蹙起眉。 大云朝中,很少有人敢与她对视这么久。安礼弘从前不是向来尊礼克己的么? 看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很多。 此事宴会中有人惊叹,“这是...《洛雪词》?现如今陵都城中,能将此曲演奏得如此磅礴激荡的,除了惜春坊的雪姬娘子,再无他人了吧。” “是啊是啊。” 琵琶声清清脆脆如玉盘坠地,九转回肠。众人正感叹间,忽闻笛声空灵如鹤鸣,扶摇而上。在第七个音阶悄然应合,两股音律似化作山涧清泉漾开粼粼波光... 众人的注意力又全然放在了席间的另一位女子身上。 林间的清风吹起她纱裙的一角,只见她素手白钗,盈盈站立,在和着这世间最空灵美妙的乐曲。 当最后一声泛音在竹林间萦绕散去时,众人还久久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直到林中惊起数十只飞鸟,嘲哳转鸣朝远处飞去。 “好,真是太好了。”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呐!!!” 众人皆晓护国公府安清岚晓通音律,可谁也没想到她的笛子吹得这么好,尤其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与陵都城第一琴手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真是堪称是“琴技双绝”啊! 姜采盈在二楼朝下看,她其实不太懂音律,除了上一世师父教过她的一些听音传意之外,她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但这丝毫不影响她观赏,只是她注意到一曲毕后,流觞宴上多了几个坐席,有人姗姗来迟。 其中便包括淮西世子李漠和新任户部侍郎的匡沉瑾。 众人起身拱手,这二位在朝中官职不高,可架不住一个是陛下器重的新贵,另一个又有公主做后台。 即便前几日淮西李氏与太妃的谣言缠身,可陛下摆明了偏袒。 多点规矩和礼数,总是好的。 匡沉瑾面色无常,甚至有些意兴阑珊。这种饮酒赏月的宴会,他向来不太感兴趣。 李漠的脸色却很难看。 今早,他去公主府等候,却被府中人告知公主殿下早已自行出发前往探春宴。 公主殿下摆明了已经听信谣言。据姑母说,她前几日进宫请安的时候便已不对劲,像是察觉了什么一般。 不管如何,今日宴会上他一定要想办法缓和与公主的关系。整个京城的世家都在宴会上,若出了什么岔子,那这桩婚事或将岌岌可危。 落座后,有小厮为他二位布菜添茶。匡沉瑾的案几上,是一叠家乡的罗油果,外加一盏玫瑰茶。 他怔了怔,这是...玉瑶最喜欢的两样吃食。此时阁楼中的琵琶声骤停,一双纤纤玉手缓缓推开大门。 那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戴着面纱身姿婀娜,款款向他们走来。 匡沉瑾的目光就定在了那个方向,眼眸隐有光华流转。如雷的掌声,掩盖住他如鼓的心跳。 她瘦了。 “原来,她便是雪姬娘子。” 初入京城时,他的同僚曾多次向他提议去惜春坊饮酒寻乐,他皆以爱妻临产为由借口推脱。 但凡他去过一次...匡沉瑾心跳如雷,可又仿似想到什么一样,顿时泄气。 见过,又如何。如今,他家有贤妻,一切再也回不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10 席间,众人谈笑风声,以花为令。一盏梅花灯被置于溪水之中,乐师舞琴,随性而止。乐声停的那一刻,花灯停在谁的石几处,就需吟诗一首。 若作不得好词,雪姬姑娘则为其斟酒,算作惩罚。至于好词与否,标准便全由她来定。 “这怎能行?”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姗姗来迟的李漠。 众人将视线转向她,只听他道:“这宴会既是由公主殿下主持的,标准也自当由公主殿下来定。况且雪姬娘子乃为艺伶,怎登得了大雅之堂?你们莫不是都糊涂了。” 他的视线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然后落定在宴会正前方的水月亭中。姜采盈与他们隔溪而望。 姜采盈脸黑,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分毫。 她看到了众人默契的相视一笑,眼神中有些不以为意,就连白玉芙也止不住吐槽,她凑到安清岚耳边,颇为不满,“公主殿下就看上这样的人?” 安清岚对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来是姜采盈的目光扫了过来。 气氛顿时有些冷了下来。 不知何时,有人轻咳一声,开始笑着打圆场,“是啊是啊。公主殿下为这次宴会劳心费神,自然当得这评判官。” 有人出声,自然有人附和。在一片祥和谄媚的声音中,姜采盈轻笑着拒绝,“本公主才疏学浅,恐难堪此任。再说我请雪姬姑娘来,也正是为此环节打算,若由我出面当这评判官,可不真是无趣?” 她这话说得诚恳,倒是无半点阴阳心机,惹得不少人偷偷侧目。就连安清岚,也止不住投射些余光过去。 以前,有那淮西李漠在的场合,她不是必定绞尽脑汁表现自己么? 见姜采盈坚持,众人自然也顺着不再强求,有人笑道:“只是雪姬姑娘来判,恐怕在座有些人觉得罚也是赏,赏倒成罚了。” 众人听闻,纷纷笑着,气氛算是热络了些。 众公子哥互相打量,止不住出生编排,“恐怕你柳兄今日是一个字也作不出来的。” 平日里,他们想去惜春坊见上雪姬姑娘一面,都得排上几日,更遑论想与她一同赏乐饮酒了。 被称作‘柳兄’的人听此也不害臊,反而仰面笑道,“就看今日在下有没有福气吃上雪姬姑娘亲自斟的酒了。” “你啊你啊。” 安清岚平日里最不爽这些公子哥的做派,可如今却也只是皱了皱眉。来之前,父亲曾告诫过她,莫要在宴会上再与公主起冲突。 如今前朝事紧,陛下有意扶持淮西李氏和一批新贵来削弱大世家,他们安家祖荫庞丛,自然首当其冲。 在众公子哥的调侃中,丝竹绕耳之声再次响起,雪姬姑娘以一个‘春’字,开启了第一轮的飞花令词。 ‘春’字容易,连一向不好文墨的张家伦都轻易说对出词句,众公子哥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说不会。 几轮过后,有人作势抓耳挠腮,沉思片刻道:“不好意思了,在下才情不敌在座诸位,甘愿自罚一杯。” 虽说是罚,面上却是满面春风。 众人调笑,“我就说吧,这个柳兄惯会使小伎俩的。” 柳公仁笑罢,对着雪姬娘子的方向双手一揖,颇有些翩然风度,“有劳雪姬娘子了。” 雪姬娘子也朝着他而来,盈盈一礼,“公子,请。” 他眼神随着雪姬娘子靠近的动作,上下打量着,眼神放光。只是不知为何,柳公仁总感觉侧边有些凉飕飕的。 他朝那方向一看,原来是右侧山谷林荫有一处缺口送风。再看那迎风的位置,匡侍郎坐得笔直为他挡去大半风。 柳公仁笑着朝他隔空作揖,哪知那位匡侍郎视若无睹,只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匡兄也是好酒之人,改日得约他出来聚一聚了。 几轮过后,众人有些微醺,花灯也传到了安清岚座前。作诗对于她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面对着方才与她合奏一曲的女子,她心中酣畅之意未减。 安清岚眼眸流光,竟主动起身按下她斟酒的手,与她笑语道,“姑娘琴技绝伦,我敬姑娘一杯。” 雪姬娘子有些错愕,不过片刻后便回过神来,端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恭敬地朝安清岚敬酒。 二人饮尽杯中酒,雪姬娘子正欲离开,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有些趔趄。 安清岚下意识去扶,手心却接触到一张小纸条。她警惕地朝雪姬娘子看过去,却见后者神色诚挚。 随后,雪姬娘子在众人面前向安清岚惶恐道歉,安清岚则云淡风轻地揭过。宴饮过后,姜采盈安排众人各往楼阁的里间宽衣小憩,再安排侍女们送上解酒汤。 此时安清岚屏退了所有侍女,终于有时间打开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乐经》残本,双手奉上,请到梧天古树下一叙。” 安清岚心悸地将纸条快速合上,又不可置信地缓缓展开一角。 确信后她换上一身利落的衣物,对着铜镜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后,悄悄推了门向外去。 姜采盈密切注视着这一切,待安清岚出门后便吩咐揽月做好准备。 揽月神色严肃,领命出了房门。 门即将关合之际,她看到了一袭灰青色身影。 是李漠。 他脚步仓促,眼神中躁色浓郁。方才他替公主说话,她的表情是何等嫌弃,李漠都看在眼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公主对他的心变了? 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来坏事。 姜采盈将门关紧,然后藏进了屏风之后,几架摆玉的大书柜并拢着,可掩去人大半身影。 敲了几声门后无人应,李漠径直推开了门往里去。“公主,您在房中么?” 无人应。 他往里走了些,绕过屏风。 方才他明明看到揽月从这扇门出来,公主没有理由不在。思及此,他表情变得阴冷了些。 公主如今是在躲他? 姜采盈有些汗颜,李漠这厮还真是无耻,竟敢擅闯闺阁,全然无半点君子礼节。 这样躲着若是被他发现,她难免再费一番口舌解释。 正当他欲再走近时,门口传来一道声响,“你在做什么?” 李漠闻言回过头去,“安兄,你怎会在此?” 安礼弘?姜采盈也是一脸费解,屏风后人影微微动着,安礼弘走近了些,往里看了一眼,笑着解释道:“舍妹不甚酒力,被公主派人安置在旁边歇息,我有些不放心过来看看。” 李漠有些犹疑。 安清岚的房间,不是在楼下么?不过他也不欲深究,只恭维几声,“安兄对于妹妹,可真是爱护呐。” “彼此彼此。李兄对于公主殿下,也不遑多让啊。只是这擅闯女子闺阁的事情...李兄往后还是慎重些为好,更何况这是公主殿下的房间...” “安兄,我这是...” 安礼弘却不欲再听他多说,打断他道:“方才我进这楼时碰上了殿下身边的揽月姑娘,她手中拿着除瘴驱蚊的香囊,说公主殿下想去摘春楼赏桃花去。李兄若是想找公主殿下,不妨去看看...” 话毕,室内气氛凝滞了一会儿。姜采盈可以想象得到此刻他二人对话的怪异。 在李漠的印象中,他并不记得安礼弘与公主殿下有过什么交集。 不一会儿,他先开口,“多谢安兄了。” 没有继续再留下的理由,李漠大步流星地跨步而出。 屋内似乎没有了动静。 姜采盈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冷不丁地与安礼弘的视线对上,有些意外道:“你还没走?” 安礼弘屈身行礼,“臣擅闯公主寝阁,实在该死,请公主恕罪。” “免礼免礼。”姜采盈作手势命他起来,毕竟今后她还有求于安礼弘。 “安少卿今日何故来找本公主?”虽然她也确实想找个机会与安礼弘谈谈,可站在安礼弘的角度上,他二人应该没什么可洽谈的契机。 安礼弘静默了一会儿,垂眸:“臣,有一事不明。” “安少卿请说。” 闻言,安礼弘的身板挺直了些,他表情严肃,“不知公主殿下,邀舍妹往梧天古树一叙是何用意?” 姜采盈不欲解释过多,按照安礼弘护妹心切的性子,恐怕他会将此事闹大。 前世,他便是这样误打误撞,差点儿坏了安清岚的名声。只不过后来抓到的那两贼人竟当场攀咬,说是受了姜采盈的指使才欲行不轨...最后脏水都泼到姜采盈身上去了。 思及此,她有些愤然,更不想让安礼弘插手进来,“没什么。” “宴席之中,我分明看到那位雪姬娘子向舍妹暗递纸条。方才我追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公主殿下的授意。” “那又如何?” “公主殿下承认了?”他垂下嘴角,眼中的情绪如压抑的风暴。 “承认什么?”几乎是一瞬间,姜采盈明白过来。 她随即后退两步,立于室内主座的方阶之上,眼神直直地望过去。 “本公主明白了,安少卿以为本公主与令妹向来不和,于是想要在宴会上陷害于她。今日安少卿,是来向本公主兴师问罪的。” 她眼眸中的怒意与漠视,像是冰川里最刺骨的锥子,极具威严地俯压过来。 安礼弘闻言,额头青筋抖动,“臣不敢。” “不敢?”姜采盈反问道,“安少卿,请你摆正自己的位置。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站在这里同本公主这样说话?” 姜采盈气急,“莫说本公主不会傻到在自己举办的宴会中对她下手,即便本公主真的蠢笨如斯酿下大错,那也应当由刑部和大理寺对本公主提起审讯,经由陛下批准,才能有定论,容不得你来置喙。” “不是殿下?” “当然不是。”得到姜采盈确切的否认,他突然如释重负,胸中的石头似缓缓落地。 “不过,安少卿既然能得空来质问本公主,想必已经知道令妹无碍吧。” 安礼弘身躯微震,他默默地低下头,然后提袍屈膝,跪在她面前,仿佛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歉意,“臣该死,是臣错怪公主殿下,请公主殿下责罚。” 方才妹妹回来,双目失神。他急问道出了何事,催促之下妹妹竟然只是说,“兄长,公主她竟然...托雪姬姑娘将《乐经》残本无偿赠予了我...” “兄长,公主她...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可是怎么办,我实在抵不住诱惑...”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残本的模样令安礼弘忍俊不禁。 同时,心中又涌现起一股隐隐的不安。 公主,当不会如此好心对妹妹。 他不想和公主殿下为敌,护国公府也不欲与陛下为敌,即使陛下步步紧逼。 “本公主知道,这两年来京城之中私下议论本公主的人很多。本公主知道,可我以为,至少安少卿不会是那种是非不分之人。” “我...”安礼弘有些语塞,低下了头。 姜采盈继续卖惨,“莫非安少卿还记着年少国子监我们同窗那点儿恩怨,对本公主还记恨在心?” “不是...” “那是为何?说不清楚,本公主今日可饶不了你。” 他清眸的眸子里覆上一层郁色,半晌过后才缓缓看向他,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委屈,“年少共读的那些时光,臣至今都难以忘怀,怎会记恨公主?” 他说得有些急,但咬字清晰。 等等。 姜采盈有些始料未及,他是什么意思? “今日我来找殿下,只是想问清楚,臣不想冤枉殿下。” 安礼弘阖了阖眼,努力想止住眼眶里的酸涩,“公主殿下,还记得臣最爱的茶是‘白毫银针’,又怎会忍心对舍妹下手?臣该知道的。” “什么...”姜采盈一时未反应过来。白毫银针...哦对了,是方才宴会上的茶。 她突然想起来,年少国子监时期,姜采盈为了捉弄安礼弘故意与他亲近,套出了一些他的喜好。可转眼她就在他放下戒心的时候往他手里塞了一条蚕虫。 他当时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忍住害怕将虫子捧在手心里。因为那时候的他已经知道蚕虫无害,反而能吐丝结茧。 姜采盈大概就是在那会儿,觉得安礼弘无趣的。一个连恐惧害怕都能压抑住不肯释放的人,城府一定极深。 她还是喜欢简单点儿的。 回忆毕,姜采盈脸上微窘...她哪里记得安礼弘喜欢喝什么茶?纯粹是因为白毫银针产量稀少,她觉得珍贵才拿出来的。 可她不爱品茶,不知道从前年开始,白毫银针在江南的产量激增,它已不再是珍稀的象征。 姜采盈挑了挑眉,她可不会承认,此时正是她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是啊是啊...说来奇怪,即便过了好几年,安少卿的喜好本公主竟一直还记得,今日宴会上的茶水,安少卿可还满意?” “多谢公主殿下,臣...受宠若惊。” 望着眼前人不自觉垂下去的眼眸,以及渐渐泛红的耳廓,姜采盈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 “不必受宠若惊了,本公主还未治你的罪呢?本公主问你,方才李漠来找本公主,你为何要骗他我不在?” 他似错愕了半刻,少许之后垂下头,“公主殿下,不是也在躲他么?” “那是本公主的事,可你不该这么做。” “臣只是觉得,淮西世子李漠怯懦无能又极其虚伪狡诈,实难与公主殿下相配。” “你在质疑陛下的决定?” 他身形一顿,有些措手不及,“臣不敢。” “别紧张。”姜采盈似乎起了逗弄的心思,“那依安少卿所见,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本公主呢?” “公主颖悟绝伦,仪态万方,自然当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许是知道自己的急切心思露出了破绽,安礼弘的脸骤然变红,且红色迅速蔓延至耳根和脖颈。 姜采盈不动了,低下头去与他静静对视。 安礼弘只感觉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似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试图平复住自己,可胸腔起伏明显的动作,将他的羞赧暴露无遗。 “你,喜欢本公主?” 姜采盈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顿,眼神里有些错愕。 安礼弘闻言,仓皇垂眸错开视线。他的心像被火烧一般灼热,他喉咙发哽,“臣,臣不敢。” “那就好。”姜采盈却似乎松了一口气。 她今后所走之路,是一条充满崎岖的险途。即便往后要利用安氏,她也不希望牵扯过多情感恩怨。 听及此,安礼弘刚欲出口的话渐渐消散。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视线朝着眼前女子的身影移动着。 须臾之后,她转身看他,眼神里闪着狡黠的光,“安少卿,你今日对本公主出言不逊,本应重罚。” 她停顿了一下,安礼弘便郑重开口,“请公主降罪,臣绝无怨言。” 姜采盈摆摆手,“重罚你也无甚乐趣,本公主有一个提议,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交易?”安礼弘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窗外柔和的春风抚摸着她的侧脸,吹起几缕乌黑的发丝,她于逆光之中沉静又温柔地看向他,像是对他下了某种蛊一般。 他听到她问,“你可愿娶本公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11 周遭的一切都静地可怕,安礼弘脑袋嗡嗡地,煞白成一片。 不一会儿,流水拍石,风吹叶落,飞鸟嘲鸣的声音渐渐敲击耳膜,他终于渐渐从巨大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公主...公主殿下,您说什么?” 姜采盈轻声宽慰道:“安少卿,你别紧张。这只是一场交易。” “交...易。”安礼弘缓缓地重复这两个字。 姜采盈目视前方,“前几日,陛下召本公主入宫商讨四月初的皇陵修缮一事,本公主无意看到陛下一本密报内页...陛下有意采纳兵部尚书的意见,裁撤世家特权,不设门槛选贤与能,广纳天下英才。” 安礼弘心神一动。 朝中的风向,他听父亲说了。 姜采盈继续道:“届时权力更迭,护国公府难免受到牵连。” 安礼弘不卑不亢,“护国公府作为世家之首,理应身先士卒响应陛下国策。” 姜采盈闻言,有些始料未及,连话都有些停顿。 “你等有如此觉悟,本公主...甚是欣慰。只是...削藩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路,至于削到何种程度...得看民情民意。安少卿也知道近年来,京中一些权贵经常仗着世家身份为所欲为,百姓对于世家大族总是敌对的,本公主是担心...到时候民意收不住,削藩恐怕会很难收场。” 安礼弘沉默了,公主殿下所说这些,何尝又不是父亲近来所担心之事?只是圣意不可违,父亲也只能顺应天意,在朝中低调行事。 他半跪着,脑中思绪很乱,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公主殿下,您究竟想说什么?” “安少卿,正如你所说,本公主如今已看清淮西世子李漠软弱无能的本性,不欲再嫁与他。可陛下决心已定,本公主想要悔婚就必须在他圣旨明昭之前找到另外一个人来联姻。” 安礼弘脸色发红,连声音也有些抖,“公主殿下,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是真的在气公主殿下对婚姻的儿戏态度么?还是气自己只是被当作了一枚棋子,亦或是还是气她全然未考虑过护国公府目前的处境。 护国公府此时已自身难保,又怎可公然与淮西李氏为敌,与陛下为敌? 姜采盈早料想到安礼弘的态度,她有些心虚,毕竟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可话已至此,她不能停下。 “安少卿,你先别激动,听我说。”她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诚如本公主方才所说,陛下对安氏已生了忌惮。想要兵不血刃地化解此危局,保住你全府上下几百口人,靠护国公一味低调是行不通的。” “请你仔细想想,陛下既然忌惮世家力量,想要削藩,又为何竭尽全力地提拔淮西李氏一族?” 经此一言安礼弘虎躯一震,眼眸之中的乌云似有拨开云雾的通透之感,“陛下并非忌惮世家力量,只是怕这力量无法为他所用?” 姜采盈欣慰地露出微笑,“不错。历朝历代以来,护国公府皆以扶持正统为任,从不涉党争,因此历任几朝屹立不倒。可如今形势不同,陛下势微,朝中大权又旁落他人之手。倘若护国公府再不明确表态,那么陛下为了求稳,便只好先拿你们开刀。” 安礼弘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他从未想过,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如今京城中骄纵蛮横的公主殿下,会是以这样一幅全然陌生,崭新的面貌与他再见。 逆光中的姜采盈挺直了背脊,她说的每个字,每个动作都蕴含着无形的力量。 “陛下他并不在意谁能迎娶我,他只在意谁能够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帮助他肃清朝纲斩断不正之风。安少卿,你我有同袍之情,我知你拳拳忠君之心。所以我想让你,让护国公府成为那把刀,你明白么?” “你与本公主联姻,便是如今唯一能保住护国公府的法子。”姜采盈话毕,仔细地去观察安礼弘的表情。 他脸上除了错愕,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 “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些过于突然。没关系,等宴会结束后,你回去与令尊好好商议,十...三日后再予我答复也不迟,如何?” 她怕思考过久,护国公府最终还是决定保守起见拒绝了她。她左思右想,心中实在没底。 她巧舌如簧,这番话唬一唬安礼弘还行,可护国公毕竟是久浸于官场之中的老狐狸,能不能听信她之言,兵行险招就不一定了。 偏偏安礼弘此时又默然不语,她心中有些急了,“安少卿,你意下如何?” “公主殿下,您没事么?” “什么?” 安礼弘的声音放低了些,“如果说陛下为公主赐婚,只是为了巩固皇权...” 姜采盈突然严肃道:“安少卿请慎言。” 这样的话,若是落到啦旁人耳中,难免会编排他妄议陛下,姜采盈语重心长,“本公主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身为皇室子女,也有该承担的责任。陛下他...” 姜采盈回忆起前世地宫的惨状,想起他那至死都不曾闭上的双眸,不由地心惊哽咽,继续道:“国祚不兴,陛下又少年登基,这些年他行事多有身不由己,包括我的婚事。” 只是,李漠她绝不能再嫁。 但一切,都要在不破坏陛下的计划的筹划内进行。 “是臣失言了。” “无妨,这件事你好好考虑就行。” 姜采盈无奈扯出一抹笑来,兴瞳弯月般的眸子春光乍现,明媚又充满生机。 安礼弘只觉得浑身动弹不得,肩胛骨处似有东西要冲破皮肉,生出透明的羽翼来。 他感觉脚下飘飘然如踩云端,而后他压抑住心中狂喜,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 本以为他要考虑,踌躇一段时日,没想到他竟欣然应允,“安少卿...要不要先回去与令尊商议一番再作决定。” “不必了。”安礼弘定定地看着她,在与姜采盈视线对上的那一刻又仓皇低头,只留一抹红晕浮上耳尖。 “我身为护国公嫡子,有权决定此事。公主殿下之提议,于我安氏来说是最优解,父亲当没有理由拒绝。只是舍妹那边...” 安礼弘停顿稍许,公主殿下与她不合乃是京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他有些担心妹妹无法接受。 “本公主正欲与你说此事,令妹那边还是希望安少卿暂时保密为好,等我寻个机会先缓和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与她说也不迟。” “如此甚好。” “安少卿,合作愉快。” 姜采盈向他盈盈一笑,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几折的纸递给他。安礼弘一边展开,一边疑问道:“这是...” 只是他话还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便被成婚契约这几个大字给愣住。 耳侧传来姜采盈贴心地提醒,“今日宴会结束后,我便会去向父皇请旨赐婚。你放心,陛下那边我自会说清楚。待陛下赐婚后,你我契约即为生效,婚期为一年。契约欺满后你我自动和离,也不耽误安少卿另谋佳人。” 姜采盈眼眸沉静,等打完年关与燕狄那一场仗,淮西侯府物尽其用后,她一定要让李漠等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的眸光渐渐聚到安少卿身上,变得柔和了些,“安少卿,你放心。本公主答应你,即便一年之后你我和离,我也一定会设法保全你们护国公府,让你们不受任何牵连。” 只要护国公府没有反叛之心,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保住他们。 “如果没有异议的话,便在此处签字画押吧。” 姜采盈贴心地为他递上朱红,眼眸流转之间,安礼弘看到了落款处她娟秀的小字,一枚公章红印盖着,庄严沉静。 “哎...”姜采盈失声看过去,只见安礼弘挽起袖子,将食指指腹放在唇边,然后咬破手指,鲜红的血珠漫过指腹,深深地印在她盖过的公章旁,他掩去心中的不甘与失落,看着她道:“以此为契。” 姜采盈错开他有些灼热的视线,缓缓道:“好,以此为契。” 她内心欢呼,搞定了这件事她心中的石头也终于算落了地。接下来,只需要悄无声息地收拾残局便可。 ## 却说揽月子姜采盈房门中出去后,便沿着檐廊左拐右拐,来到正厅西南角的一间角房之中。 此处乃是宴会所需各种物料存放之处。揽月小心观察了一下周围,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推门而入。 她按照公主的吩咐,在进门后左侧第二排架子上翻找着,终于在角落里找到那盒八角檀木紫雕形状的木匣子。 她用巾帕捂住口鼻,然后将盒中粉末均匀地洒满这间屋子的角落。不一会儿,门柩上闪过两个身影,门被人开了。 揽月大惊失色,躲于最里的木架子后,粗犷的人声若隐若现地从外头传来,“老大,这次宴会可来了不少京城贵胄,我怕...” 另一个人狠狠地敲了一下他头,眼神中狠戾闪现,“怕?你老娘的病不用治了?你放心,咱们只下药,剩余的事情世子殿下自会安排...” 再过了一会儿,揽月便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应该是他们吸入了粉末,不省人事了。 揽月这才放心出来,“让你们算计公主!” 她朝着这二人狠狠地踢了几脚,又找了几根绳子将他们死死捆住,塞住嘴,这才悄悄出了门。 回来时,揽月与迎面而来的姜采盈和安礼弘碰上,揽月欠身行礼,起身之后偷偷给姜采盈一个肯定的眼神,表示事已经办妥。 姜采盈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已过正午,各楼阁中小憩的公子小姐们大半已醒,屋外又开始热络起来。 只不过午膳过后,他们谈的便不再是风花雪月之事,而是即将来临的新帝选秀。 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朝中众臣都铆足了劲儿想要将自家女儿送入宫中。 因此,各家都在打探各家闺阁小姐的动态。突然有人揽住安礼弘的肩,笑道:“怀良兄,令妹是否也要参加今年的春选啊?” 众人闻言,都纷纷望了过来,周围静了片刻。安清岚才貌双绝,她若是参加,恐怕自家姑娘难出其右啊。 安礼弘此刻便又恢复了往常的风趣潇洒,“选不选得上,乃由陛下圣旨裁决。你问我,我去问谁?” “话可不能这么说,护国公府的适龄女子,无非就两个。令妹才情早已名动京城,被选上的几率恐怕大得很吧。到时候做了国舅爷,可不要忘了...” “闭嘴,瞧你说得什么胡话。”安礼弘大声呵道,打断那人的妄言,眼睛不住往二楼姜采盈阁楼上瞥去。 众人才惊觉后怕,公主殿下还在此,他们竟敢编排皇家选秀结果,是有几个脑袋掉? 好在姜采盈只是睨了他们一眼,便离了窗,不再出现。 众人三魂吓掉五魄,纷纷指责道:“何兄啊何兄,你可真是要害死我们呐。公主殿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惹不起,就得躲啊。 众人正唏嘘着,却听安礼弘脸色一变,“何兄,公主殿下是什么脾气?” 何文泽不以为意,“怎么了?兄弟们就是开玩笑罢了。” 安礼弘正色,“以后,我不希望在众位口中再听到这样的玩笑,诸兄可听明白了?” 何文泽顿时收起笑容,“知道了知道了。” 出席众人虽是京中贵胄,家中祖荫却不及护国公府,因此只能陪笑脸附和。 可也有人不怕他护国公府,免不得在背后小声议论,“他安礼弘算个什么东西,还当起公主殿下的护花使者了?也不想想,公主殿下瞧得上他么?京城里还不知道,殿下只对淮西世子情有独钟...” “快别说了...” 此时,众人口中的淮西世子李漠,正站在人群的背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周遭,阴冷一片。有人感知到他的存在,纷纷让出路来。 李漠一步一步走近,到了他面前,才皮笑肉不笑道:“安少卿,今日多谢指路,我记下了。”这才一日,他竟不知安少卿竟敢对公主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李世子不必客气。” 在公主未入宫禀圣之前,他并不想与李漠过多纠缠。 二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引得众公子哥驻足侧目,这可比宴会上任何一个吟诗宴饮的项目有趣多了。 白玉芙拉着安清岚,一路狂奔。 安清岚在后面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兄长与人在宴席中起了争执?还是与淮西世子?” 他们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么? “来不及解释了。”白玉芙带着她挤进人群的最前头,“你看。” 只见人群的中央,二人长身而对,双方的气势都汹涌着。 “借过。”李漠一字一顿,牙关紧咬。 “不巧了,世子。我也要走这边。” “我是要去接公主回府的,若误了公主的事情,你护国公府可担待得起?” “即便是接公主,也有旁的道可走。李兄这么多年便是这般仗势,在京城中行事的么,安某真是佩服。” 兄长...安清岚愣住了,这还是她认识的兄长么?他不是一向与人为善,八面玲珑么? “吵什么?”威严的音色浑然天成,自身后传来。众人皆垂眸让道。 姜采盈走在最中间,裙踞未动而佩玉先鸣,身后揽月恭敬侍立。 “公主。”李漠眼眸中的狠戾登时收起,看向姜采盈时,眸中温柔尽显。 安礼弘轻嗤,还真是虚伪。 姜采盈闻之,似皱眉轻看她一眼,随后转头望向李漠,“世子,我有些累了。” 她还未向陛下禀告此事,在无定论之前还是不要先将安礼弘牵扯其中... 李漠神采飞扬,马上道:“公主,我先送你回府。” 随后转变模样,对安礼弘报以趾高气扬一笑,昭示着他无声的胜利。 安礼弘袖中双手攥了一下,不由地垂眸暗恼,他不该如此冲动... 公主殿下打道回府后,宴席也随即结束。众家的马车云集如流,又渐渐消散。 最后走的,是匡沉瑾的车驾。 他在各楼中搜寻了几遍,也未见她身影。这才明白,她早已经于小路驱车离开。 匡沉瑾最后靠坐在一棵古树之下,抬头望天。他只带了两三奴仆,此时他们远远侍立在侧,不敢揣测大人心思。 只见他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踉跄起身,道:“回府。” 至此,这场探春宴有惊无险地落下帷幕。可属于京城的风云正悄然而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12 大司马卫衡,因挂虚职为“辅国大将军”,故而他的府邸,也被人称做将军府。 雪姬娘子从流楚山庄下来之后,便立即修书一封详情禀告了将军府这几日流楚山庄上所发生的一切。 只是卫衡这两日有事不在京中,未能及时收信。连原定的探春宴之行,也爽约了。 不过宴会中热闹之事,京城热议。卫衡回来时得知,便勃然大怒,“为何不快马修书禀告本王?” 座下各僚臣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郭使不在,他们实在擅自自作主张。 见众人沉默,他大掌一拍将手边茶盏拍碎,沉声道:“备马。” ## 公主府内。 自回府之后,姜采盈能明显感觉到京中形势不稳,府中人心也愈渐浮躁,就连辛夫人行事也有些荒唐。今日她吩咐底下仆从煎药,自己竟坐于旁发愣,竟将衣裙烧掉一角。 晨间修剪院中灌木时,她嫌弃侍女做得不好,接过手来,却反让灌木枝划伤自己的手。 姜采盈都看在眼里,于是午膳前,她将辛夫人叫到房内,“辛夫人,你最近出了何事,为何整日心不在焉?” 辛夫人掩去面上的郁色,垂耳认错,“老奴知错,还请公主责罚。” 姜采盈凝眉,“辛夫人,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长辈,我希望有什么事,您都可以跟我说,这是我与您之间的信任...” 辛夫人眼眶微热,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咽下去,“公主,老奴无事...想来是最近春渐回暖,有些容易发困。” “辛夫人,你还是不肯说么?”姜采盈叹一声,“罢了。” 她从腰间拿出一个素蓝色的织锦荷宝,递给辛夫人。 “这是...”她双手接过,只触到一瞬,眼眸登时睁大。 这是先帝赐予公主殿下的免死金牌,三十工匠用玄金打造,整个大云朝只有两块。 姜采盈语气发沉,“本想着在探春宴前将此物交给你,可我一时竟忙忘了。十七先生乃受本公主才牵连入狱,我无论如何也该保他性命。目前此案刑部和大理寺都已介入,兹事体大再拖不得。” “公主,万万不可啊,这是何等金贵的东西,怎可...” 姜采盈轻叹,“再金贵,也没有人命金贵。” “公主...” “收下,这是命令。我即刻便请旨入宫面见陛下,请他网开一面。可事关淮西李氏,我也没有把握。倘若陛下一意孤行他,那你便将这令牌转交给他。你放心,京兆尹府的大人前年曾受恩于我,想必令你混进大牢里并不是难事。” 姜采盈心意已决,这时候揽月也从廊院下拐过来,恭敬道:“公主,淮西世子在外求见。” “李漠,他又来做什么?”姜采盈脸色阴翳,从探春宴上带回来的那两个贼人,不出两日便招供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是受淮西侯府指示。 李漠还有脸来? 自从探春宴过后,他几乎日日上门献殷勤,简直像狗皮膏药一样无耻。 姜采盈在心中冷笑,李漠啊李漠,难道你也怕这门婚事不稳,搅了你们的计划么? 本公主,定不会让你们如愿。 揽月见姜采盈脸色发白,连忙上前去轻抚其背,“公主殿下切莫动怒,小心自己的身子啊。” 姜采盈深吸一口气,“我没事,不必担心。” “可...”揽月想说,公主现如今连唇色苍白地无一丝血色了。“公主,要不在大夫们没研制出新药前,您还是吃一颗护心丹吧...” 她实在担心公主的状况。 从昨儿开始,公主殿下晚间休憩便会全身冷得发抖,嘴中胡话不断。日间虽有好转,可一天下来乏累居多。 “不必。”姜采盈牙齿发寒,她的身体自己知道,在达到承受极限前,她不会轻易屈服。 她正欲出门,宫里的传旨太监带着旨意登门。远远地,便听到公公尖细的声音在与李漠攀谈,“哟,世子殿下也在啊。世子殿下真是一表人才,又对对公主呵护备至...” “公公谬赞了。”李漠熟络地掏出银子打赏,那公公见了赏银脸上笑开了花,恭维之声更是不断。 李漠也被哄得高兴,爹娘已经入宫见过姑母了,想必今日陛下召见应该就是为了他与公主殿下的婚事吧。 他回头转身,撞见廊檐之下一身姿纤薄的女子。她眉似远山青黛轻描,病气缠身之下,公主的眼眸总像蕴着一潭化不开的薄雾,举手投足之间如弱柳扶风,惹人怜爱。 李漠的心颤了颤,迎上前去,“公主...陛下有召,我送公主入宫吧。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姑母了。” 姜采盈凝神盯他,李漠心中发毛。 公主殿下,还在对前些日子的传闻耿耿于怀么。 可父亲已经说过,事实并非如此。没关系的,等今日公主入宫,陛下当庭处置了那画师,公主就能相信她了。 姜采盈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只觉得他如今谄媚的模样令人生厌。还未等他靠近,她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她语气冷硬,“既然是陛下召见,我们走吧。” 知道甩也甩不掉,她只能快步越过他,眼不见为净。 “公主,请。” 李漠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脸上的阴郁像乌云般笼罩。公主殿下,你迟早会成为我的人。 自公主府出,往街三百米市集热络。车内暖香氤氲,脚下火炉正冒着热气。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路人见之自觉避让。 姜采盈觉得有些头晕想闭目休憩小会儿,可外头突然吵闹非凡,有人当街拦道,大骂几句,“滚开!” 随即,马车狠狠地顿了一下,姜采盈整个人止不住往前栽去。 伴随着马儿一声长嘶,马车停了下来,帘外身侧传来揽月的呵斥:“何人敢拦公主府车驾?” 公主府的府兵已全数亮出兵器,作戒备姿态迎敌。 姜采盈将马车帘轻轻掀起一个角。 她的正前方,李漠拔出佩剑,铮地一声,剑光在日照下闪耀发光。 姜采盈的目光越过李漠,往前方看去。长长的仪仗队,自城头拐过,在闹市中蜿蜒成一条巨龙。 好大的排场! 长街的尽头,幽远清脆的六角銮铃拨开喧嚣闹市,随风传来。辘辘的马车声碾过干净的青石板,一驾通体玄黑的四驱马车缓缓而来。 四匹骏马,毛色通体发白,不掺杂一点儿杂色。马蹄“笃笃”地,一下下敲在地面,也敲在人紧张的神经上。 大云朝以玄色为尊,天子出行乃驾五驱马车。而眼前之人,以尊色为饰,以四驱为驾,纵观整个大云朝,除了卫衡,谁还敢如此张狂? 果不其然,有人高声喊:“大司马驾到!” 全街百姓跪地敬呼,“大司马千岁!” 李漠也不得不下马,对当朝大司马行礼。 为首的两位彪形大汉跨坐在马上,扛刀轻斥马下的李漠,越过他,恭敬地向马车上的人拱手行礼,“九公主,大司马有请。” 公主府的家奴落下脚凳,姜采盈此时在揽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素簪垂髻,虽薄涂口脂,面容却难掩几分羸弱的病气。 姜采盈眉头蹙成一团,她按兵不动,站在原地。 此时,熏风将那四驱马车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马车里气派的装饰。卫衡穿着一身玄色云锦长袍,腰间束金纹腰带,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手中的扳指,整个人透露着与生俱来的邪气与压迫。 两人的视线,在冷肃的空气中短暂交汇。 他道:“昌宁,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13 大云朝中,皇帝敬称她为‘阿姐’,其余众臣皆尊称她为“九公主”。自父皇母妃去世后,朝中再无人敢直呼她的封号。 唯独他。 “别让本王再说第二遍。” 一种迎面而来的冷冽和不容拒绝的威严强势地压下来,卫衡是吃错药了? 这时,一双手挡在她身前。 李漠昂首,“大司马,公主是我的妻。若大司马有事相邀公主,应遣人登门拜帖,才合礼数。” 马车上的玄色流苏迎风而晃,随行的青衣剑士掀开马车的丝帘。见状,众人眼神肃穆,俯跪地更低。 卫衡下了马车,云锦长袍的裳边随风微动。 他身姿慵懒地半倚在马车辕木边,视线款款扫过,落在二人错位交叠的身影上。 “你的妻?圣旨未明,世子此言岂非辱没公主名声,大逆不道?” “按照大云礼法,持此剑,本王可替圣上斩奸佞。”一道冷光射过去,卫衡身后的青衣剑客随即利刃出鞘。 寒铁的清脆声霎时令人胆寒。 李漠有些理亏,又迫于卫衡威压,额间已隐有冷汗冒出,可大庭广众之下,他绝不可丢了脸面,令公主失望。 难不成,他堂堂大司马还敢当街动手? “我与公主之婚事已由钦天监占卜明示,举朝皆知。今日陛下召见,亦是为此,还望大司马予以放行。” 卫衡轻笑,看向李漠时,眼中压迫如黑云笼罩,“倘若本王偏不呢?” 卫衡深沉的眉眼露出些冷冽,动作却是一贯地漫不经心。他的目光径直越过李漠,沉寂又充满压迫地看向姜采盈。 这些年来,卫衡虽乖戾弄权却不喜铺张哗众,今日并不像他的做派。 李漠脸颊生热,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皇天在上,大司马此言,是想当街抗旨么?” “何必如此紧张?”卫衡挑眉一笑,“宫中传来旨意,陛下召公主入宫觐见,本王正好顺路,送公主一程。” “陛下召见,自有我陪着公主。不劳大司马...” “你为外男身份低微。未经召见,不得入宫。”身份低微...也就是相对于李漠而言。 “你...”李漠感到一种被漠视的愤怒与窘迫。可卫衡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能无召入宫。 姜采盈不欲在街上引人注目,于是道:“陛下召见本公主即刻入宫,不得有误。男女有别,就不劳烦大司马了。” 她不卑不亢地拒绝,却不想那句话点燃了卫衡。只见他于冷峭春寒中一字一顿对着她道:“男女有别?公主殿下那夜拦下本王车驾时,可并不是这么说的。” 此等暧昧不明的皇室秘辛,不禁让满街哗然,跪在地上的百姓此刻止不住小声交头接耳起来。 姜采盈闻言浑身发冷,整个人悬悬欲坠。 他没想到卫衡竟会如此口出狂言。 疯子。 他究竟要做什么? 难道,是探春宴过后出了什么事? 不仅是她,李漠闻言全身愣怔了半刻,半句话说不出。他缓缓地转身,用一种疑惑又略带不甘的声线,质问道:“公主,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漠眸色渐渐暗了下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今的公主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 姜采盈眼前一片昏黑,额上也覆上一层冷汗,她否认道:“没有。世子无需听他乱言。” “是么?”卫衡冷笑,可越笑就越令人头皮发麻,最后他收起笑容,阴鸷地朝她走去。 将面色苍白地咬着唇,抬眸看向卫衡,那目光有忿恨,有冷漠,有怨气,更有急切,“别过来。” 心一急,姜采盈便感觉气血上涌,整个人快要晕厥,揽月的惊呼声骤然在耳边放大,“公主!” 她落入一个怀抱。 “公主,你没事吧?”李漠双臂微张,将她揽在怀中。 下一秒,似有无尽的冷意寒光倾泻而来,姜采盈嘴中发白,用尽全身力气呵道:“放开我。” 她明白,是她体内的寒毒发作了。 卫衡语气平静,定定地看向李漠,“放下她。” 随后身后飞出一道身影,“锃”地一声,浮光剑影在阳光下反射寒光。在众人的惊呼声下,李漠后退闪避,差点被刺中要害。 “你疯了?” 李漠朝着卫衡的方向吼道,后怕不已。 下一秒,泫然欲坠的身体被柔软的狐裘紧紧裹住,一只白净温暖的手绕过她的后腰,径直将她横抱起来。眼前人五官轮廓锋利如刃,幽深如墨的瞳仁里,带着不动声色的凌厉。 耳边是揽月又急又慌的声音,她跪下给卫衡磕头,“大司马,我家公主乃冰清玉洁之躯,还请您念及公主名声,放下公主。” 鼻尖是淡淡的,久违的雪松香气。 姜采盈强极力挣扎,语气更加急切,“放本公主下来。” 然而她挣扎的力量对于卫衡来说聊胜于无,沉而有力的心跳,咚咚,一下下扣进耳扉。 她伸出手去抗拒,袖子往下累了一截,反而露出薄而透明的轻纱裹住凝脂般雪白的手臂。 领口因下意识地抗拒而微开,白皙如玉的锁骨犹如冰雪消融的人间春色。 “别动。” 卫衡轻啧一声,随后替她拉紧狐裘的束带。 他身量高大,此刻俯首与姜采盈贴近,在外人眼中两人无异于当街耳鬓厮磨。 “否则,我不敢保证你与护国公安氏之子的密谋会不会以另一种形式传遍京城。” 围观众人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看到了什么? 当朝大司马,和淮西世子当街争抢九公主,两人兵戎相见,最后九公主撇下未婚夫君,与大司马两相依偎? “你要做什么?” 姜采盈怔忪片刻,立即回过神来。 卫衡虽未出席探春宴,可他的眼线想必四处遍布。但...与安礼弘之密谋当无第三人知道。 除非...他也在派人监视着护国公府? 想明白一切后,姜采盈语气发冷,“你以为此事能威胁到本公主?此次入宫,我便是为了向陛下禀明此事。” “有趣。昌宁,你以为你嫁得成安礼弘?” “什么意思?”姜采盈身体颤抖了一下,全身止不住绷紧。 卫衡摸了摸她的脸,一脸阴沉道:“倘若安礼弘真的答应娶你,为何从流楚山庄下来后,他从未登门来找过你?” 早市的空气似凝固住了一般。 姜采盈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是啊。说好的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五日了。 果然,卫衡既能监视护国公府,那么她府上的情况也势必不能例外。 “你把安礼弘怎么了?” 姜采盈实在不愿师出未捷就将护国公府拉下水。 他笑着看她,渐渐放开了桎梏她的手。玄色衣摆如流云拂过她身侧,卫衡头也不回,“跟过来,本王就告诉你。” 卫衡已经上了马车,靠在车辕上静静看她。 胸有成竹。 姜采盈的脚步似乎僵住,一步也动弹不得。 大庭广众之下,她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动作都非同小可。 卫衡有没有可能在骗她? 是有的。 堂堂护国公之嫡子,怎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卫衡处理掉? 可姜采盈冷汗涔涔,突然想起一件事。 三年前,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曾在散朝后向同僚们展示他新得的宝物,一件精美的匕首。 刀尖无意对着他的时候,卫衡误以为他意欲行刺。 不出一日,那位学士的性命被人高价悬赏,众多江湖死士各剜下他一块血肉,丢入京城京城各处酒楼,混入吃食之中。 事后,卫衡美其名曰,“林氏之忠烈,值得天下共识(食)。” 此事举朝骇然,民间亦津津乐道数月,可最后却无丝毫证据,而不了了之。自此之后,天下人更加忌惮卫衡,他也便更加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万一,万一呢。 卫衡是疯子,她不敢赌。 姜采盈步履艰难,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向他。 背后是李漠沉静又低沉的挽留,“公主,不要去。” 她应该知道,当街抛下他转投别人的怀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若再踏出一步...今日之屈辱他便要让公主百倍奉还。 而卫衡居高临下,在她走近时便伸手一拉,她的腰上突然受力整个人如天旋地转一般,下一秒狠狠落入他怀中。 卫衡随即向车夫沉声吩咐道:“走吧。” “公主。” 李漠在身后,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身影交缠的两人。只往前一步,卫衡身边的剑客警告性抬眼,利刃出鞘。 李漠袖中双手紧握成拳,卫衡麾下杀将申青之名,威震四海。传闻他的青月剑饮血无数,出鞘甚至可使五军敌将闻风丧胆,弃城逃窜。 卫衡南境守关五年,征战杀伐靠的,不就是那把青月剑么? 说时迟那时快,李漠怎么也没想到,申青剑锋凌厉地劈开凝滞的寒气,一瞬间杀意凝聚于剑尖一点,直指李漠脖颈。 身后传来微冷的命令,“注意分寸。” 申青头一点,随即充满杀意的目光朝李漠看过去。 “还来?” 李漠后脊发凉,两团身影已经开始飞快交叠。不消片刻,他惊惧地意识到,眼前之人还未用三分力,已将他压制地毫无还手之力。 衣物脏污,发丝凌乱,他全身伤痕不深,可每道伤口都在致命位置。自他习武以来,他还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深,却又克制的杀意。 最终,李漠倒在地上。余光之中,申青收剑负手,一双冷眸紧盯着他。 李漠倍感屈辱的同时,内心也笼罩着强烈的不解,他自认为自己并未与卫衡麾下的这位高手有过什么大的过节,怎会激发他如此杀意? 随后,清脆的銮铃随风奏响,华贵宽大的马车从街道上徐徐驶过,犹如春雨落在青瓷上。 看戏的众人,意犹未尽。 待马车走远后,申青收回手中的剑,飞身一跃,跟上出行的仪仗队。 李漠的手掌怨愤地在地上一拍,扬起一层轻灰,掌中殷红,渐渐晕开,他却浑然不知。 人群之中,传来窃窃私语。 “唉,惹谁不好啊,偏偏惹大司马。” “公主是什么情况?” “我看公主跟大司马之间,肯定有点什么...” 有人扬起音调,惊讶地提了一嘴,“你们还不知?公主和大司马当年...” “走走走,我们到那边去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14 马车拐过繁闹的大街,渐渐往敞亮的甬道去。 姜采盈端坐在马车内置的短榻上,警惕地看着他。 一股冷冽的松香味儿钻入鼻尖,卫衡气定神闲地引一侧方桌上的净水擦手。 随后,缓缓将桌边的茶水推到她跟前,“喝点茶,这是你最爱的云松,泡茶的水采自去岁寒冬的松针晨露。” 姜采盈单刀直入,“我不喝。你把安礼弘怎么了?” 卫衡的眸色平淡如水,云袖长袍,在舞动之间挥来淡淡雪松的冷冽之气。 “他堂堂护国公之子,我能将他如何?” 卫衡轻笑,可面上却一丝笑意也无,“不过是被他爹软禁罢了。” 姜采盈闻言怒道,“你骗我?” 他倒是理所当然,“我可从未说过什么,是公主殿下心胸狭隘对我颇有偏见,才自然觉得我对他做了什么。” “你,卑鄙无耻。”姜采盈气急了他的强词夺理,“你敢说护国公软禁安礼弘,跟你毫无关系么?” 卫衡漫不经心地挑眉,不可置否,“是又如何,公主殿下为了一己私欲,想要拉整个护国公府下水,难道就很高尚?本王,不过好心提醒了一下安景和那个老狐狸罢了。” 雾气在密闭的马车里氤氲缭绕着,姜采盈被戳破心思,顿时气得头晕眼花,拿起桌边的茶盏将茶一饮而尽。 见卫衡沉静地盯着她,姜采盈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那茶盏上。 卫衡痞笑过后,一脸警告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殿下,未经查验的茶点,不可轻易入口。” 姜采盈止不住呛道,“本公主不像大司马那般心思狡诈,自然不会如此精于算计,难不成你敢在茶里下毒?” 卫衡嘴角扬了扬,“好...公主说得对。” 随即转过身去,眼眸中复杂交织。 马车继续行驶着,车内光线变得明朗了些,人声也渐渐减弱,应是到了离宫门不远的开阔大道上。 突然,姜采盈眉间皱了一下,她胃里泛起一阵恶心,腹中也突然如火烧一般绞痛,可不过片刻却全身生热。 卫衡见她异状,眸色幽黑,“看来,是药起作用了。” 姜采盈登时警铃大作,她指着卫衡,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不是吧。 卫衡竟然真的给她下毒? 只听他缓缓道:“此药名为芝阳丹,比你先前服用的护心丹药效更强,一旦服用,经脉生热能令人体暖安康,但是...” “此药一经停,你体内经脉火气乱冲,顷刻间你会暴毙而亡,即便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个时辰。” 室内空气凝滞,马车外传来声响,“停。” 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入宫的第一道围门,巡防的官兵在例行检查。可不到片刻,外头便传来一声厉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谁的车驾?” “大司马恕罪,新调的手下实在不懂事。” “还不放行...” 车帘随着马车的颠簸,飞快地卷起一角春色,又迅速落下。乌泱泱的嘈杂声渐渐远去,马蹄踏在肃静的甬道内,声音更加清脆。 果然。 姜采盈冷汗涔涔,她不该放松警惕的。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卫衡眸光突然发狠,“昌宁,你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与安礼弘的密谋是作何打算?不论是淮西侯府,还是护国公府都只是陛下用来对付我的棋子。” 姜采盈神色短暂凝滞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姜采盈迎面对上他沉沉的目光,“是又如何?卫衡,你如今把持朝政,令陛下受天下人耻笑,你敢说你不曾包藏祸心?” 纵然淮西李氏狼子野心,可他卫衡就是什么好人么?父皇信任他,临终托孤,可他呢?恩将仇报,这些年来在朝中不断铲除异己,培植自己的势力。转眼十年,物是人非,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好,实在是好。”卫衡拍掌笑起来。 下一秒,脸色变得阴沉至极,“既然如此,那夜你又何必假惺惺...” 他的话越说越低,最后消散在无尽的阴暗中。 “那是因为本公主还不知道你真的狠毒至极,狠毒到明目张胆给本公主下毒。早知如此,我纵是死在那个雨夜,也不会拦下你,提醒你灵泽县的异状。” 姜采盈恶语相向,“你这几日不在京城,定是亲自去了灵泽县查探出什么了吧。” 卫衡眼里的愠色渐浓,嘴角却扬起一个漠然的弧度,“不错。” 他神色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线,“既然他们想取本王的命,那本王就奉陪到底。不过此等好戏,若是少了公主作陪,也未免了然无趣了些。” 这便是他当街掳走她,对她下毒的理由。 他需要一个人质。 姜采盈眼中连一点光都黯淡了,她冷笑道:“你以为,挟持了本公主,灵山县上就能令淮西侯的人马投鼠忌器么?” 她内心一片死寂,沉痛的记忆突然之间涌来。 他们可是,为了一己私利屠尽宫门,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啊,怎会因为她便放过卫衡? 卫衡闻言,有些戏谑,他扯了扯嘴角,“看来公主殿下与淮西世子之情,并非如传言那般坚如磐石啊。” 姜采盈咬牙,“你管不着。” 马车内安静了一会儿,姜采盈沉浸在悲痛之中,才注意到卫衡此时盯着她,眸光晦涩难明。 只见卫衡眯着眼睛,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显冰冷锋利,幽幽道:“公主也觉得,是淮西侯要杀本王?” 姜采盈脱口而出,“难道不...” 是... 据前世邸报记载,卫衡率领的一千禁军,于灵泽县凤头陂同山匪交锋,山匪手段残忍,杀害禁军过百。卫衡率众反击,山匪却据险自守,卫衡久攻不下,遂以皇陵宝物为饵,诱敌深入。 朝廷不知全貌,以为宝物失窃,遂命李漠率临近三县地方官兵亲讨,盗贼未尽除,便不惜放火烧山。 卫衡的腿疾,便是这时落下山崖所致。 事后,李漠自请谢罪,声称自己不知大司马卫衡也在此,这才误伤了友军... 陛下听信了李漠的说辞,朝中大臣也默契地没有扯开这块卫李两方争权夺利的遮羞布。至此,属于卫衡的时代就此过去。 姜采盈的话戛然而止,她有些后脊发凉,突然想起那日雨夜前,在大殿上与陛下的争辩。 少帝脸色阴沉地笑道:“阿姐,你错了。对朕的江山图谋不轨之人,何止淮西李氏一个?” 姜采盈太阳穴发紧,她当然知道陛下指的是谁。 如今朝堂之上,唯有卫衡能与淮西一族分庭抗礼,不,不是分庭抗礼,而是大司马卫衡,对皇位威胁更甚。 忆起往昔,姜采盈迟疑开口,“陛下,大司马...当不是如此大逆不道之徒。” 上一世,卫衡的结局并不算好。 龙椅上的人脸色深沉,他阴冷地皱了下眉,“阿姐,别傻了。知道为何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 姜叡的眉眼更沉,“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便再没有无辜之人。” “淮西李氏是,亚父也是。只要拥有权倾天下的本领,朕,就不得不防。” 姜采盈心中激荡万千,她从没想过,印象中一向稚嫩懵懂的少帝,竟有着这样透彻且深沉的心思。 众人皆道,少帝感念李氏族人骁勇忠心,于是对其极尽嘉赏,青睐有加;众人又认为,陛下对大司马无尽尊崇,百般顺从,大司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 可事实真是如此么? 少帝笑得幽深,“阿姐,朕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弱小的傀儡。” “朕,要做天下人的主君,真正的主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一切。” ....... 是啊,灵泽县一事,根本就是由陛下授意,淮西李氏主导的一场阴谋。 那一册册被尘封的卷宗,被摊放在龙案上,“乌桐”二字,醒目地标在封皮上,而卫衡,则被困在了漩涡之中... 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往。 卫衡见她沉默,脸色冷冽,周身气压骤降。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那夜雨中拦驾,并非为提醒他灵山县异状,而是为了混淆视听...替陛下掩盖真正的杀人意图。 姜采盈沉声思考,须臾之后道:“你要的卷宗,并不在皇陵。” 而在皇宫的密室,除皇室宗亲外旁人不可靠近。 卫衡侧身过来,细细地打量她,“公主千方百计阻止我去皇陵,是不是那里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说过,你会命丧灵泽。”姜采盈故意夸大其词,在没有找到能够与淮西李氏相抗衡的盟友之前,她并不希望卫衡早早失势。 起码就目前形势来看,她的敌人都在明面上。 只可惜,安礼弘终究无法代表护国公府做主,她想要联合安氏的企图也被卫衡给扼杀了。 正这么思忖着,姜采盈突然看见一张冷峻的脸在面前放大。卫衡勾住她的后颈,阴狠地说道:“所以啊,公主。此去灵泽本王才少不了你有你作伴啊。” 姜采盈定定地直视他,沉静地笑道:“陛下不会应允。” 既然灵泽县一役,乃由陛下授意,他又怎会忍心将她推入火坑。再说了,大云朝史上还从未有皇家女眷随军出宫的先例。 “公主殿下,就这么有把握陛下舍不得伤你?” 姜采盈没有回他,可眼眸中的自信却被卫衡无情耻笑,“公主殿下,倘若相信帝王真心,恐怕日后会死得很惨。要知道,如今我们这位皇帝,可是先帝最得意的儿子...” 姜采盈身形一顿,突然想起上一世她便是一颗真心换来全族被灭,大云灭国... 她浑身颤抖着,“放肆!卫衡,谁允许你这样妄议陛下和父皇的?” 卫衡眼皮子颤了一下,瘦削有力的手在袖中紧紧攥着,他薄唇紧抿,不一会儿才恨道:“昌宁。” 他一字一顿,“裕阳公主当年是怎么死的,难道你不清楚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15 “承瑄姐姐...”姜采盈顷刻间怔住。 从卫衡的眸光中,姜采盈仿佛穿过时光,看到了当年的五姐。当年夜秦当众撕毁两国协定,要求父皇割让云城五州给夜秦。 父皇的态度十分强硬,当即下旨发兵南下。两军交战时,夜秦以五姐的性命相要挟。 刀剑横亘在她白皙的脖颈间,寒光肃萧冰冷,承瑄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恳求父皇救救她,她不想死在异国他乡。 可父皇却丝毫没有犹豫,下令军队继续挺进。最终,鲜红的血染红了那日的夕阳... 当年,卫衡也在场。 姜采盈眼眶湿润,身体止不住颤抖。因为这件事情,昌宁恨了父皇很久,直至他后来病重不久于人世,父皇在病床前魂牵梦萦,不停地喊着承瑄姐姐的名字...她才算原谅了父皇。 当时,她的阿弟姜叡是这样安慰她的,“阿姐你放心,以后我当了皇帝,一定不会让你逼迫你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姜采盈内心突然涌起一股悲怆,随后也只是对着卫衡轻笑,“你少挑拨本公主与陛下的关系。” 他身子往后轻轻一靠,“是不是挑拨,你很快便会知道的。” “倘若本公主偏不呢?” 卫衡的眼眸中映着幽沉的暗光,他大手一伸,猝不及防地靠近。 姜采盈躲闪不及,手腕被他死死抓住。只见卫衡往手腕之上三寸的穴位一按,她立即气血上涌,腹中绞痛非凡,当即吐出一口乌血。 “别忘了,你刚刚吃过什么。” 白如雪的绸缎顷刻间被污渍玷污,卫衡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不松,“昌宁,本王只需再捏住你的穴位半刻,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哦?”姜采盈擦去唇边乌血,一脸冷漠地笑望他,“是么?” 她挑衅地追问,“你真的敢杀我?现在,在你的马车上?” 卫衡闻言,嘴上的笑意明显了些,他一字一句道:“公主自然不会死在这驾马车上,而是...死在你没有价值的那一刻...” 卫衡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目光再由她转向自己的右手,几根修长的指节好似随意地捏住着什么,然后哗地一下散开。 她的生命,会像他手中绽放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并且不留任何痕迹。 这是卫衡的威胁。 姜采盈明白,他能做到。 “所以,乖乖地跟本王去金峰皇陵,假如金峰皇陵真如你所说一般凶险,那么要死,我们也该死在一起。” “凭什么?”姜采盈太阳穴狂跳,“卫衡,你想死不要拉着本公主。” 这一世不看到淮西李氏受到报应,恐怕她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又怎么轻易去死? 卫衡轻笑,“这可由不得你。别忘了,芝阳丹的解药只有本王才有。” “你...”姜采盈恨透了自己的轻信。 可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好,只要你能说服陛下,灵泽县本公主答应陪你去。先说好,本公主绝不会陪着你死在灵泽县,所以在去之前,你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卫衡发笑,“公主,说服陛下是你的事情。” “你!”姜采盈咬牙切齿,“还有,事成之后回京,你不准再找护国公府的麻烦,也不准再干涉我们之间的事情。” 闻言,卫衡突然冷眼睨她,方才悠闲轻松的神态此刻染上了怒气,“你们之间的事?是指什么,婚事么?” 姜采盈默然。 既然此去灵泽县,淮西侯的行刺是陛下授意,那便意味着陛下仍旧十分看中淮西李氏这枚棋子。 想要悔婚,她仍旧需要借助护国公府。 耳侧传来了幽冷的质问,“昌宁,这一次你又轻易喜欢上了别人,是么?” 卫衡倾身过来,面上的表情虽平静无波。可他的眼眸深邃地如涌动的暗黑流水,仿佛顷刻间便能吞噬一切。 不知为何,姜采盈被他盯得有些发毛,连语气都有些结巴,“当,当然。” 他一字一顿,将她逼至马车内一角,居高临下:“你看上他什么?” 姜采盈不自觉地后退,心中发虚,绞尽脑汁地试图从她与安礼弘再见时的片刻中抓住点什么来。 “容貌俊秀,为人正直...” 卫衡轻笑,不可置信地重复着,“俊秀,正直...昌宁,你的水准未免过低...” 这一次是,上一是对淮西侯府的李漠也是。 简单到令人发笑。 明明,符合这些标准的人那么多。 “低么?”感受到卫衡的嘲弄,姜采盈迎面与他对视,“至少大司马,便绝无忠诚正直可言。” “好,好得很。”愤懑的情绪如洪水决堤一般涌入眼底,卫衡向后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你又何曾...何曾将我视作过...” 标准内可考虑的男人。 余下的话,他似再无力说出口了。 姜采盈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涌动着...她想起来承瑄姐姐当年,对她的劝诫。 ...... 庆丰三十年,元宵过后,冰雪天地。宫墙萧肃的镜花池边,身着华贵狐裘,长身玉立的女子对着比她矮半头的妹妹语重心长,神色间颇有不忍,劝道: “姝儿,世间万物,唯真情不可负。你若无意,便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贱他。” 那时的她,神色倨傲,“他不过区区一个侍卫罢了,你为何要为他求情?他敢肖想本公主,本公主连杀了他都不为过。” “姝儿,不得胡闹。”姜承瑄突然正色呵斥,她忧虑地看了一眼宫池边跪侍的卫衡,宫墙内风雪刺刺,而他只着一身单薄外衣,全身颤抖不停,脊背却从未弯下。 姜承瑄转身呵道:“这种话你是从何处听的?” “是太妃娘娘告诉我的,她说身为父皇的儿女,我们生来便身份尊贵。卑贱之人,倘若生出肖想之心便是死罪一条。” 那时候的她,从未见过五姐如此生气。只是一味地委屈道:“五姐,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本公主原可以杀了他千百次...” 那年的元宵夜晚,卫衡曾悄悄潜入她殿中,酒气熏人,语无伦次。她虽年少,可宫中手段多,她并非无耳闻。 只是她没想到,竟有人将主意打到卫衡身上,又或者说,是对她。 那夜,他们合衣共躺了一晚,后半夜被辛夫人起夜发现,速速叫人将卫衡搬回了守夜的角房。 翌日,卫衡便对此矢口否认,无论她如何盘问,亦或是罚他长跪不起,他皆如失忆一般毫无印象。 辛夫人说,此事事关她清誉,断不可叫外人知道。可卫衡的态度着实叫人愤怒,从此往后,二人之间嫌隙丛生,姜采盈便将所有怨气都发在他身上。 连承瑄姐姐都未知其中缘由... 她叹了一口气,随后劝诫道:“他既能忍常人所不能,往后便绝非池中之物。姝儿,他对你情深,你即便不喜,也可稍加转圜,他日...谁知又无用武之地?” “莫要再耍小孩子脾性。” “可是...” “昌宁,听话。” ...... 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姜采盈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卫衡如今已然二十八岁,官居高位,才俊非凡,可府中却连一名姬妾也无...有传言他冷面孤傲,不近女色。也有人说,他欲念寡淡,乃是难以人道之故。 姜采盈胸腔血液仿似渐渐热了起来,如今,也许有第三种解。 “卫衡...”姜采盈一只手斜撑面颊,头上青丝如云雾般铺散在胸前。她唇角上翘,明眸流转,幽幽地看着他,“你还喜欢本公主,对么?” 相较于护国公安氏,想要对付淮西侯府,卫衡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虽是问句,可她眼眸流转的光是如此笃定和自信,带着浓浓的的趣味与兴奋。 卫衡身躯一震,眼神里闪着刺痛的光。顷刻之间,当年那些被践踏,被愚弄却还甘之如饴的愚蠢时光如熊熊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胸膛...那时的他,只为那武安坛上惊鸿一瞥,从此将尊严尽抛,费力讨好... 他发过誓的,从此往后便要斩断情丝,绝不再信... 迎着她傲慢挑衅的目光,卫衡忽地轻笑。 大手轻轻一伸,纤柔的腰肢瞬间盈盈一握。姜采盈整个人应声落入他怀中,卫衡摩挲着她后颈,强迫她微仰头与自己对视。 姜采盈气急败坏,脸颊募地泛红,“放开我。” 他眼底的幽光泛着冷冽的寒气,如黑暗里的深井看不见底,令人由衷地恐惧。 “公主,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像当年那样践踏我?” 姜采盈手脚发凉,回忆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 “卫衡,你给本公主跪下。” “卫衡,本公主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父皇让你跟着本公主,你便要做本公主的狗么?” “别来烦我!” ...... 一字一句,仿佛都清晰在耳。挣扎之间,卫衡右手的衣袍往手腕叠了几寸,她眼神心虚地跟过去。 卫衡的眸光顺着她的视线移了一下,瞬间了然。 他的眼神更暗了,手臂上丑陋的印记仿佛是他屈辱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见他有意当着她面将伤疤漏出来,“不...”姜采盈惊呼,而后闭眼,如羽般的睫毛狠狠地发颤。 她不想看。 卫衡却偏让她看清楚,他凑过来,鼻息喷在姜采盈的耳侧,引起一阵颤栗。 精瘦白皙的手腕上,一块碗状大的伤疤黑黢黢地趴在手肘外侧往下一寸的地方,青紫色的经脉以这块伤疤为中心,向四周蜿蜒着,如老树盘虬,暗黑的血液爬满全身,肆意生长。 姜采盈内心被狠狠攫住一下,当年卫衡舍身相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只是,他没死成,只是于宫墙火海中对她冷笑... “不敢看么?公主殿下...”卫衡左手环抱她腰肢的力量收紧,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绞碎。 愤恨,不甘,怨怒,委屈等情绪不断交织着,卫衡竟不知自己何时眼尾都开始泛红了些。 姜采盈继续道:“我有什么不敢看的?你费劲心思算计本公主,又给本公主下毒,本公主都还未与你算账,如今难道你还奢望本公主看了这伤疤,就会为过去悔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你么?” “本公主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他有力的手背冒着青筋,修长白皙的指节一寸寸地抚过她的发丝,笑着凝视她,“软弱,愚蠢,莽撞...如今的你,有哪一点值得本王喜欢?” 姜采盈脸涨得通红,一股由衷的羞耻感遍布全身。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过话,她倔强地仰起头,直直地与他对视,“那正好,本公主也是如此。” “即便这大云朝的男子都死绝了,本公主也绝不会喜欢你。所以,请大司马也自重些,从此往后不要再做这般不合礼数,破坏本公主清誉的糊涂事情来。” “本公主要嫁谁,要喜欢谁,你统统都无权过问,无权干涉,懂么?” 眼神直白,带着明晃晃的挑衅。 试探什么的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姜采盈内心只觉得屈辱和羞耻,倔强的本性使得她无法不逞口舌之快。 闻言,卫衡禁锢她腰肢的手,突然松了些力道。室内寂静地厉害,姜采盈胸腔快速起伏着,饱含怒气地盯着他。 渐渐地,他手中松着的力道又渐渐收紧。 卫衡眼眸深邃地盯着她,似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狭长的眼眸里闪烁着几丝病态的黠光。 “昌宁,事情变得有趣了。”他靠过来,执拗地贴近她的耳边道:“你越不喜欢的事情,本王偏要做。” 灼热的呼气令姜采盈寒毛直竖,她下意识地挣脱,“疯子。” 卫衡脸上挂着笑容,“我喜欢你这么叫我,再叫一声。” 姜采盈气急败坏,剜了他一眼,“有病。” 随后她转过头去,一句话也不肯再说。远处原来肃穆的钟声,已过午时。卫衡眼眸一动,向帘外看了一眼,“到了。” 果然,马车应声停下,宫门口正值人员交班,人并不多。马车夫为姜采盈落下脚凳。 临去前,卫衡在马车上居高临下,“记住,此事办成后来取解药。别耍花招,否则...” 姜采盈紧皱眉心,望着马车扬长而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16 养心殿。 少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阿姐,此计凶险,你可想清楚了?” 殿内除却他们二人之外,所有人被尽数屏退。空荡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旋,仿佛有层层声浪,无形地向姜采盈压迫而来。 姜采盈敬跪于地,“是。” 少帝双眸迸裂火光,一股悚然的冷意陡然升起,“阿姐,你当真要为他做到此地步?你可知此去灵泽一旦出事,就连朕也无法护住你。” 姜采盈鼻腔发酸,默然不语。 谁叫卫衡给她下了毒。 姜叡胸中急切,殿内的气氛开始僵持。须臾,姜采盈抬眸道,“陛下,大司马心思深沉,戒心颇重。唯有此法才能打消他疑虑,保万无一失。” “如何打消?”姜叡眉心紧皱,“阿姐,亚父此人狠绝残暴,你万万不可冒险。” “陛下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正争执间,程太保在殿外恭敬道:“陛下,钦天监方大人求见。” “不见。”少帝大手一挥,他现在烦躁地很。程太保的背影在窗柩上拉长,可不一会儿又缩短,“陛下,方大人说他夜观天象,发现天有异状,急需上禀。” “让他进来。” “陛下,不好了。” 踏着四方步,踩着软屐阔口鞋的白须红袍官员缓缓走进大殿,行过礼后,“陛下,臣昨夜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天上紫薇垣动,南宫七宿朝西南位移,三年之内大云朝必有血光之灾。” “大胆。”姜叡暴怒,他踏下方阶来,气势汹汹地将他一脚踢在地,“是何人授意你来作践朕的江山?是亚父么?” 宫殿之上,龙颜怒火难以遏制,方监正大惊失色不断出声辩解,“陛下,老臣之心苍天可鉴呐。” 姜采盈侍立一旁,劝道:“陛下息怒,且听听方监正是如何说的吧。” “好,朕便听听你这老匹夫,有何要说的。” “陛下,南宫星宿偏移乃皇陵不安妖祟入室所致。若想破除凶相,需引长明灯置于皇陵四角,燃尽七七四十九日。随后引宗亲之血,祭祖宗之魂,方能震九州四海。” 姜叡颇有些不耐烦,“既有破局之法,方才何必大惊小怪?其中典法规章,你吩咐下去,礼部和光禄寺定当全力配合。” “陛下,”方监正欲言又止,似还有话未说完。 “又怎么了?” “此次镇陵所需引的宗亲之血,需至亲至纯,必须是先帝或者陛下的嫡亲血脉...” 父皇在位时,荣纯皇后一直无所出,仅有一小女,也在出生后不久夭折。此后,荣纯皇后郁郁寡欢,不久后便薨逝,皇后之位一直空悬。 其余所出,皆算不得嫡亲。姜叡被册封为太子后,便算得一个。 “你的意思,是让朕亲自前往金峰皇陵?” “不不不,陛下不可。您为一国之君,自当坐镇京都,不可轻易移驾啊。” “那你说,怎么办?” 姜采盈这才明白,卫衡的话是什么意思。想必钦天监内,也有他的人吧。 “陛下,让我去吧。” “阿姐...” 方监正突然恍然大悟,道:“对啊,九公主身为陛下胞姐,正是嫡亲。若老臣记得不错的话,殿下出生时曾天降祥瑞,正是此次镇魂首选呐。” “胡闹,朕已命大司马前往皇陵主持修缮一事,阿姐一介女眷怎可随行?” 方监正若有所思,突然提议道:“陛下,不如将此事移交给淮西世子去办,既然公主与世子已定下婚约,此行以祈福名义随行,当不会不合礼数...” 姜采盈心中暗叹,这方大人倒是也狡猾,不知不觉中就摘除了卫衡指派他的嫌疑。 毕竟,不论他如何说,陛下最终都是会派卫衡去的。 再说方监正,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越说下去,后背越凉飕飕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陛下诏令既出,便绝无追回之理,公主殿下祥瑞齐天,又是代表皇室以祈福名义随行,想必礼部也...也无异议。”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陛下神色,见陛下神色有所缓解,才暗暗小松一口气...后背浸湿一大块,伴君如伴虎啊... “陛下,就让我去吧。” 姜采盈再次强求,望着她的眼神,少帝再也无话。他知道,此事阿姐心意已决。 “阿姐,不论如何朕都不放心你。这样,待你日后出城,朕会派江副统领率三百精锐秘密随行。” 姜叡以目光示意,程太保则适时地一块令牌转交给姜采盈,只听少帝在一侧保证,“阿姐,若遇紧急情况,以此物为令可号令羽林军。” “多谢陛下。”姜采盈颔首谢恩。 少帝又命人将江统领召入养心殿,二人就灵泽一事达成了密令。山林之中,以狼烟为号,哨声为令。 此事定后,姜采盈又抓住时机开口,“陛下,昌宁还有一事,想要求陛下开恩。” 是关于十七先生刘实秋的事。 姜采盈一五一十地将探春宴前后宫中对于董太妃和淮西侯的流言缘由告诉了陛下。 姜叡面露不悦,“阿姐,原来是你。朕不懂,你为何非要与淮西侯府作对?” 姜采盈面色恳切,“陛下,昌宁无法向您仔细说明,可有朝一日您一定能明白昌宁的苦心。昌宁不反对陛下想要铲除大司马极其党羽的决定,可在施行的时候一定要切记提防淮西侯府。” “陛下请切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旦卫衡失势,那么将来朝中便无人可直接与淮西侯府抗衡,届时权势易位,国祚不兴,恐将迎来更大的麻烦啊。” 这般唱衰社稷的话,也就只有姜采盈敢在姜叡面前冒死谏言了。此话出口,大殿之上侍立之人皆颤颤巍巍,头俯得不能再低。 大殿里,静得可怕。 姜叡眼眸震动,似将姜采盈的话听了进去,许久后才沉声道:“阿姐,朕知道了。既然那个画师是受你指使...误会一场,便也可赦免,至于淮西侯府那边,朕会给个交代。” “多谢陛下。”姜采盈跪下谢恩。 “后天卯时是亚父原定的出城时间,你既要随行,便改到明日戌时,避开耳目。至于这之后的事情,便交给朕来做。” 少帝立于高阶之上,目光如炬。既然阿姐愿以身入局,此战他定要折断亚父之羽翼,不死不休。 “阿姐,你且先回去做些准备。” “昌宁告退。” 拜别少帝之后不久,姜采盈往宫外去。巍巍宫门下,远处走动的侍从们渐渐浓缩成一个个小点,慢慢这宫门笼罩的暮色吞噬。 大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程太保侍立在侧,凝神屏息。不知过了多久,耳侧传来陛下略显空灵沧桑的声音,“程逾,你说朕让阿姐陪同亚父去灵泽,是不是错了?” 灵泽山的蛰伏,非一日之功。 他深知此地的凶险,足以叫人有来无回。 程太保在一旁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宽慰道,“陛下,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您要相信她啊。” “是么?”少帝沉吟片刻,“你说得对,阿姐聪敏机智,定能在灵泽化险为夷。” “不行,朕还是觉得不安心。程逾,你即刻传令给江统领,命他将援兵精锐增加至五百,务必要确保阿姐的安全。” “嗻。” “等等,还是先召亚父入宫,朕要好好问问他,究竟跟朕的阿姐说了什么,他竟敢带着阿姐去送死...” 程太保领命下去,在夕阳的余晖中止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帝王。 ## 是夜,月影寒凉,清风阵阵。 今日宫中传来密旨,说近日金峰皇陵供灵生异,陵寝不安。先祖托梦,乃为子孙供奉不周。 陛下特命九公主即刻前往金峰皇陵,引血镇魂,不得有误。 已过戌时,公主府却灯火通明,众人整装待发。 揽月拢了拢灯衣,在主屋外敲了敲门,“公主,马车已经备好。” 自昨日归府以来,姜采盈便一直心不在焉。听到揽月提醒,她回过神来,“知道了。” 夜有寒凉,揽月贴心地为她添上外衫,“公主,此去灵泽真的不能带我去么?” “我此去灵泽,身负陛下之命,并非儿戏。此事还需得掩人耳目,你跟着去不合适。” “可是,如今春意冷寒,没有奴婢在旁照料,您的身子骨怎么吃得消啊?” “放心。”姜采盈轻拍她肩头,细细宽慰,“卫衡他有解药。” 姜采盈目光幽幽,灵泽此行她必须想办法把他的解药方子弄到手,才不至于处处都受制于他。 辛夫人侍立在一旁,面色有些焦灼不安。 以往这守陵之人,都是皇室中不受宠爱的宫妃皇子。昌宁公主自出生起,就是大云朝吉兆祥瑞,享尽宠爱敬重,何时受过这种对待? “公主,陛下真的派您去守陵?” 姜采盈淡淡地应了一个字。 辛夫人不禁思忖,“是不是因为大司马?” 昨日揽月已经将卫衡当街拦驾的事情告诉过她。大司马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主意打到她家公主头上。 可金峰县为陵都城郊,山路崎岖陡峭,气候较城中又更阴冷,公主身子骨差,如何受得住? “是,也不是。”这本就是她与陛下计划中的一环,可她不能对辛夫人坦言。 辛夫人眼珠一转,思绪再起,“还是说最近陵都城中谣言四起,陛下已经查到了您是幕后推波助澜之人?” 可陛下既在意此等污言,宫中又为何半点没传出对董太妃和淮西侯的处置旨意来,反倒公主先受了罚。 难道将事实真相大白之人,还不如做下此等恶劣勾当之人更可恨? 姜采盈转过身去,“辛夫人,这事你不必多虑。此去皇陵有大司马随行,万事无碍,你且先下去替我准备。” 辛夫人面露诧异,“大司马?” “殿下,万万不可啊。如今您与淮西世子婚约未废,怎可与外男出军外郊,陛下是想置殿下的清誉于不顾么?” 辛夫人沉吟片刻,“还是说陛下愿意废除您与淮西李世子的婚约了?” 姜采盈拨弄着木质架子上的花草,漫不经心道:“不错。钦天监的监正向陛下提议,让我以祈福之名义随军离开。这样一来,我与李漠的婚事自然被搁置。” 如此一来,李家不会善罢甘休。陛下便可顺势而为挑起双方争端,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坐山观虎斗。 辛夫人听完,气血上涌,整个人快要倒地。难怪陛下不惩治淮西侯,原来是以此拿捏住了淮西李氏的命门。 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把公主从一个火坑推到另一个火坑里去么? “公主,您也同意了?” 关于姜采盈与卫衡的往事,辛夫人是最知情的,她有些担心。 “嗯。” “那公主殿下,与那护国公府的公子所商议联姻之事...” 姜采盈有些发愣,从探春宴回京后已有六日,她从未收到过护国公府送来的任何消息。 想必,安礼弘无法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护国公也定然不会让他乱来。 “再说吧。倘若能利用卫衡解了淮西侯府之困,便也不必将护国公府牵涉进来。” 辛夫人急红了脸,“公主,您糊涂啊。大司马何尝不是虎狼之徒?如今的他醉心与权势,手段狠辣毫无良知,早已不复往日模样,您千万不可被旧情所困呐。” 旧情? 她与卫衡之间,哪有旧情? 少女轻羽细绒的裙装在月色的衬托显得洁白轻盈,一根雪白的束带将腰肢握得纤细娇柔。 她回过身去,“辛夫人,您放心。此事已定,您不必再劝我。” ...... 月色渐深,公主府却依旧人影攒动。辛夫人知公主心意已决无人可劝,便只能深叹一口气,往外去吩咐下人做事了。 “软垫,被褥,还有公主常服的药可准备好了?” “小心些...” 不知过了多久,一府门的小厮终于扣响房门,“公主,一切都备好了。” 姜采盈隔窗而立,望着窗格之外皎洁的月光,突然转身道:“辛夫人,今日进宫面圣,陛下已经答应我将十七先生无罪释放。” “多谢公主。”辛夫人叩首谢恩,也将免死金牌完璧归赵。 姜采盈忙扶起她来,踌躇之间开口:“只是本公主有一问憋了好久,不知辛夫人可否为我解答。” “公主请问。” “那画师究竟是您什么人?” 闻言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姜采盈从未见过的痛苦与慌乱。 “不想说便可不说,本公主只是突然好奇。” 辛夫人却苦笑一声,“没什么不好说的。” 或许这么多年了,她也需要一个宣泄和倾诉的地方,将那些痛楚倒干净。 ...... “原是这样。那万峰山上的您的夭儿...”姜采盈哑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辛夫人垂眸,她快速地抹去眼角似有似无的水光,再抬头已和平日里从容沉稳的模样无异。 “刘实秋年少时待我,也算关怀备至,满目欢喜,可这并不妨碍他日后为权势金钱所困,抛弃妻儿。如今我已看透,感情对于男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之物。” 辛夫人双目微阖,思绪怅然,“男人,永远不会做无利于自己的事,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公主,您明白么?” “辛夫人您放心,这些我都懂。” 姜采盈望向窗外,有两只喜鹊在院落外树上衔枝筑巢,其中一只啾啾嘶叫,仿似受了重伤。不一会儿鸟巢滚落在地,它的伴侣随即向墙头外边飞去,头也不回。 “男人对我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之物。” 七年前卫衡打动不了她,七年后亦是如此,她不可能囿于往事无法自拔。 半刻钟之后,在夜色笼罩的迷雾之中,一辆低调的马车自公主府西北小门出,径直往繁华深处的大道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的目的地终于渐渐明晰---卫府。【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 17 章 “公主,我们到了。” 夜间打更的垂老声音在巷道拉得悠扬,姜采盈挑帘侧目,由揽月搀扶着下了马车。 只见巍峨的朱门高立于长阶之上,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怒目衔珠,门楣上黑底金漆雕刻着两个狂狷肃穆的大字,“卫府”,气势恢宏。 自从她及笄后,还是第一次到访卫衡的府邸。 庭院内有参天古树与红墙绿瓦相互掩映,府中仆从披着夜幕,匆匆向主厅去,“主上,九公主在府外求见。” 主座上的男子气派非凡,姿态慵懒。闻言,卫衡将手中握着的书卷放下,“知道了,你先下去。” 他的谋臣郭钦白衣青须,此时正在庭中缓慢踱步。身为主上的谋臣,他有些隐隐不安。 昨日主公进宫面圣,回来后主公便一直凝眉,未曾片刻展目。 主座上的人传来低沉又富有磁性的声音,“明日启程去皇陵,皇城巡防可安置好?” 他只好收回思绪,拱手答道:“都已按照计划进行。” 卫衡话锋一转,“蓟州那边呢?” 郭钦立马正色,“回主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葛青也照我们所说前往了荆州。” “很好。” 一个月前,有暗哨传来消息,说淮西侯李慕正在暗中联合各边陲散州,筹集兵马意图谋反。他与荆州刺史刘德光沆瀣一气,控制了西南四州。为渡赤洛河,掌控中原要塞,他们又欲策反蓟州参军葛青。 可葛青,是卫衡的人。 卫衡轻笑了然,吩咐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京中,你要多加防范。” “是。” 郭钦行礼领命,口中欲言又止。 卫衡复拿起手中书卷,百无聊赖地翻着,“想说什么,便说。” 郭钦心中似顿了下,“主上,皇陵修缮本不是您职责所在,您为何不拒之?还有,陛下如此轻易便应允了九公主随行皇陵的条件,此事恐怕有诈。属下斗胆,还请主上三思。” 一旦九公主随行皇陵的消息传出去,她与淮西侯府的婚约必然被废。 他停顿片刻,仿佛在斟酌字句,“九公主与淮西李氏之间早已密不可分,陛下,当不会轻易毁掉这桩亲事。” 卫衡不语,许久之后才道:“可她,不愿再嫁与淮西侯世子。那夜她口中呓语,你不是听到了么?” 他指的是,姜采盈雨中拦驾那晚被卫衡带回府的事情。那夜她情况凶险,卫衡在床榻前寸步不离,略通医术的郭钦也在旁随侍。 姜采盈在睡梦中发抖,嘴里不断呢喃,“乱臣贼子,豺狼之辈!” “李漠,本公主总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郭钦恳切谏言,“主上,不管公主意愿为何,此时我们最好不要牵涉其中。倘若皇室真的对淮西李氏起了猜忌之心,欲除之而后快,这恰恰该是您该警惕之事。” “如今的官场,制衡甚至比驱除腐败,保证公平重要。倘若淮西李氏势力被剪除,陛下岂会容忍您势力独大?” “近来陵都城内淮西侯与宫中太妃娘娘的谣传甚嚣尘上,你我都清楚,那并非是捕风捉影。可陛下却迟迟不降旨赐罪,这便足以说明,陛下还是有意偏袒淮西李氏。” “如此明晃晃的陷阱,主上,您不可能看不清楚。眼下这个关头,你您离九公主越远越好啊。” 卫衡放下书卷,指腹轻轻磨着右手食指上的玉扳指,眸色渐渐幽深,“郭钦,你之忧虑本王已知,只是这事本王自有打算,你无需再多言。” “主上...” 余下之言,被卫衡大手一挥轻轻挡去。郭钦青须抖动,双目迥然迫切,神情间有无限慨叹。 当年的事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当年主上之命,乃公主所救。先帝命主上贴身保护公主,二人曾在宫墙内嘻嘻玩闹,言笑晏晏。 后来不知为何,公主差点溺水身亡,主上因护卫不利被先帝调离宫门,两人便渐渐疏远起来。 传闻主上事后曾多次试图挽回与公主情谊,却皆被公主无视。 再后来,主上被调离去了荆州,总掌地方军政,随着时日延长,先帝逐渐放权,西南六州便都归在他管辖之内,“辅国大将军”之名也由此而来。 郭钦陡然敬跪,“纵是主上心有千秋,可属下却不可不敬谋臣之责。若主上执意为之,属下斗胆请辞,自此隐居田园不过问尘事。” 卫衡闻言眸子一暗,俊美的脸庞上仿佛罩上一层冰刃。郭钦乃是自五年前起,便与他一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 如今他改换戎装,素衣提笔,也皆是为成全卫衡心中图谋。卫衡又岂能忘断恩交,自私自利? 他静静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最终还是解释道:“本王,是要借这个机会,让一些久藏于阴暗里的东西,在阳光下划开一道口子。” 郭钦闻言不禁抬头,“比如?” 卫衡漆黑如黑墨的眸子,涌动着些意味不明的情愫。室内静了一会儿,他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比如裕阳公主。”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卫衡的嗓音哽咽而细微,回忆里沉重的哀伤似狠狠地扼住他咽喉。 当年,承瑄就死在他的面前。她仿若一朵素色雪莲,在血海中悄然绽放,不过刹那间芳华尽失,她顷刻间就没了活气了。 郭钦闻言,面色肃然,“主上,当年之事怪不得您...” 卫衡眉目微阖,神色间的哀伤渐渐敛起,“请九公主进来吧。” 郭钦不敢再说些什么,只能默默退至一边,“是。” 昏黄的灯影之下,一道长影落在院内窗柩上,姜采盈纤细的身影便由远及近。 “九公主驾到。” 卫衡抬眸望向来人,她今日穿得极薄,一身水蓝色束腰衣裙,外衬一件白绒袄子,浅色裙摆随小碎步轻轻舞动,在每一处落点拉出蹁跹残影。 因是晚间,她的发髻不如白日里繁复,几根钗子堪堪绾住半头,几缕乌丝灵动而摇曳地落在玉颈窝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容貌清丽。 “明知灵泽此行有危险,公主殿下的动作倒是利落得令人惊讶。” 他锋利的眸光带着审视与猜疑。 姜采盈指节交握,“大司马,想必你已接到旨意,陛下命你我今夜戌时出城,圣命难违耽误不得。” “此行,大司马以随行名义随侍本公主,一路上还要有劳大司马了,不知大司马军防可严,沿路的哨点可又周全?” 更不用说,在她身后还有五百羽林军精锐秘密随行。 姜采盈是真的怕死。 卫衡扬眉,似嗤笑一声,你在教我做事? 他身后的随行参军毕恭毕敬,代替卫衡回答了她的问题。 “请公主殿下放心,灵泽县的准备已过去半月,此次出发属下定万死不辞,保护主上和公主殿下的安全。” “那就好。” 夜已渐深,廊庭之外的烛火已渐不明亮,月色却极好。清冷的月光投下来,在地上洒下一道道竹影... 人影攒动的庭院里,不知何时渐渐有了片刻的宁静。 随军人员已完全准备完毕,只待卫衡一声令下便可挥师出城。可姜采盈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养心殿内姜采盈敬跪于地,静静地听着玉阶之上少帝的轻语,他身穿明黄色的长袍,稍稍一动,周身就仿佛汹涌着金色的波涛。 “阿姐,朕已在灵泽县布下天罗地网,只待卫衡挥军。只是他生性狡诈,恐不会乖乖落入陷阱之中...” 她听出了少帝的言外之意,干脆道:“陛下想让我如何做?” 少帝阴恻如修罗般的话,此刻不停地缠绕在耳,“阿姐聪慧,等你到达灵泽县时,县令张崖会设宴款待,你只需在那时设法拖延时间,朕自会争取时间调派人手埋伏于金峰谷。届时他二人不论谁胜谁负你皆不必插手朕会让羽林军与你接应,你记得吹响暗号。” “剩下的,就交给羽林军来收尾。” 姜采盈暗忖,金峰谷? 前世的邸报中,卫衡明明是在凤头陂遭遇暗算不幸坠崖。究竟是李漠违抗圣命暗自行动,还是说陛下连她也有所隐瞒。 ...... “在想什么?” 收回思绪,姜采盈抬眸与卫衡视线对上,她黛眉之下是一双柳叶长眸,睫毛微眨,眸中便有春波流转,一颦一笑独有少女风韵。 卫衡听到她笑,声音轻盈如柳叶送风,“想知道?” 她掩唇笑时,光洁如霜的玉颈被轻纱半遮半掩,细肉生香,连耳垂都软得泛红。一双樱唇略抹红脂,启唇便犹如俏丽的花骨朵儿,倚身在花丛中灿笑。 姜采盈唇角弧度微微收起,抬眸凝视卫衡,一字一顿道:“陛下让我趁机俘获你的心,利用你好好对付淮西侯李氏。” 她狡黠地问,“大司马,您觉得本公主能成功么?” 郭钦在旁惊呼,“主上!” 他再顾不得什么臣子之节,视线落到姜采盈,眼神咬牙切齿。这个女人竟敢堂而皇之地将她与陛下密谋之事公之于众,是料定了主上即便知道了也不舍得对她下手么? 姜采盈接收到郭钦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 随即,两道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卫衡身上。 姜采盈好整以暇,目光盯着卫衡,眼神可以算得上是赤裸裸地玩味。即便她不说,陛下如此明晃晃的算计,卫衡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她有点好奇卫衡的反应。 可卫衡只是盯着她看,不发一言。 不知何时,他们所处的庭院已完全静了下来,屋中火苗袅袅,偶尔发出荜拨的声响。 郭钦的心一紧,两眼似定在卫衡身上,他是真的怕主上一时脑热。可越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卫衡抬起眼皮,他修长的手指搭在釉色的瓷杯盖上,烛火之下,他的半张脸灿如明月,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半点情绪。 倏而,他屈膝起身,云缎锦袍如天上流云随行而动,腰间垂挂的玉佩轻轻撞了一下,声音清透如瓷,又犹如水滴坠落玉盘。 卫衡向她而来的步子不曾犹豫。 还未待姜采盈反应,手腕处已覆上一抹热意。略藏薄茧的掌心握住她,温热便细密在她骨节处裹成一圈。 卫衡拉着她往庭院外走,推开门□□院四阔,周边尽是风竹,月影斑驳洒在地上。 抬头,一抹皎洁的月牙,悬挂在他们头顶。 卫衡两指微并,放在唇边吹一口气,清脆嘹亮的口哨声便幽长地回荡着,须臾片刻,院子里响起一声清亮孤高如谪仙般的啼叫,银色月光下,两只白鹤高空腾跃,向他们展翅而来,所到之处犹如白云荡开,随后白翅苍影,息如流光。 它们停在院落离他们不远处左进处的一池水旁,池水平静如镜,夜色薄凉如水,水面倒映着一弯月牙,几簇竹影,两只白鹤以及一双人。 白鹤交颈而缠,而卫衡也在夜色中凝望着她,“你以前说,你想养一只鹤。” 卫衡伸手向她指了指其中一只,“从今往后,它是你的。” 姜采盈睫毛抖了抖,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想养白鹤这样的话。 静谧的月夜下,有暧昧静静地融于空气中,再慢慢地发酵,弥散到人的每一处毛孔。卫衡什么都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给它取个名字吧,昌宁。” 被这殷切浓烈的眸光盯着,姜采盈几乎落荒而逃,“就叫它,小...小白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 18 章 翌日。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陵都城中却隐隐涌动着喧嚣的肃杀之气,街巷闹市里巡逻搜查的士兵多了好几圈。 百姓们惴惴不安,以为有罪犯在皇城脚下逃窜。 而宫中却有人传出,九公主为拒婚而出逃,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少帝震怒,即刻派人沿着驿站往皇陵之路追寻,又下旨将公主府的家奴尽数关入皇宫地牢。审讯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说,公主究竟去哪儿了?” 揽月作为姜采盈的贴身宫女,被刑讯地最凶,带血钩子的长鞭,每抽一下都像是钉入了骨髓之中。 “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去哪儿了,饶命啊...” 凄厉的惨叫在天牢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仿佛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了。 ...... 到后来,宫廷中只好宣称,九公主并非出逃,而是奉陛下圣旨前往金峰皇陵为先祖守陵。 可百姓们哪里肯信?公主出逃,想必内有隐情。一时间猜测不断,有些人公主失踪正好坐实了近来宫中流传的董太妃与淮西侯有染丑闻,而有些人则认为公主乃是因情出逃。 毕竟,卫衡与姜采盈当年那些事儿,早在绫罗街上卫衡当众拦驾起就有所发酵了。 早市的茶楼里,人生鼎沸。最近陵都城热闹得很,大伙儿聚在一起,又聊起了这事儿。 一名长脸阔腮的白脸青年挤过长凳,得意地说道:“这事儿啊,我知道内幕。” “怎么说?” 据说当年卫衡为羽林军副统领,御前带刀侍卫,后来被先帝单独派给九公主,贴身保护。 “那时候的大司马啊,可不像大家伙儿所瞧见的这样。公主往西,大司马决不往东。公主说一,大司马决不言二。” 春日,他们赏花游水;夏日,他们避暑乘凉;秋日随落叶翩翩起舞;冬日便煮茶赏雪... 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真的假的?”邻座的几个少年冠帽束衣,一听事情与九公主有关,纷纷凑过头来。 “那还能有假?”那白脸青年脸上堆起一抹□□,“我看呐,公主八成是跟大司马旧情复燃了,这才抗旨出逃。” 配合上他略显气虚又猥琐的表情,围坐众人纷纷哄堂一笑,各种情绪尽在不言中。 突然一个声音突兀地在人群中斥道:“我看是你们心思太脏,看什么都觉得龌龊。” 众人看去,来人是一个清秀颀长、衣冠胜雪的少年,骨架略瘦,唇红齿白。他捧着几捆书卷,眉目柔和,只眼神中聚着一团火。 “什么龌龊肮脏?枉你为读书识字之人,竟也这般凭空污蔑人?” 那白脸青年眼神中闪过几丝不耐烦,他凝神一看,竟认出了来人,“哟,这不是王屠户家的小女婿么?你不跟着你岳父在河西口卖猪肉,怎有闲情跑到此处来饮茶消遣?” 说起王屠户,几个邻座的人纷纷回过头来。这陵都城虽大,可大家都是这个当口儿讨生活的,平时上街都碰的到。 王屠户一身蛮力,满脸横肉,却是个实在人儿,买卖从不缺斤少两。他有一个女儿,名为晓檀,性格爽辣彪悍,生得也溜光水灵儿,极其有生意头脑,做起事来也一点儿毫不含糊。 前两年,王晓檀死乞白赖要嫁个一个穷酸秀才,还几乎散尽半数家财,替她的夫君在这京城脚下疏通关系,才在京兆尹府谋得个掌管文书的吏尹官职,还只是打下手的。 说白了,就是负责陵都城家长里短的一些诉状。毕竟案子大了,京兆尹府一般会移交刑部或大理寺。 “原来,这就是王家小女的秀才郎啊。” 被议论的少年名为陆执安,此时他于众目睽睽之中长身而立。面对众人眼神的奚落与诘问,他虽面庞泛红,却丝毫无惧色,只是端方有力地道:“九公主温丽亲和,她的清白断不可由你们这般污蔑。” 话毕,人群之后,一直在账台眯着眼拨弄算盘的老人手中动作一停。他穿着普通的亚麻褂子,白发青须却精神矍铄。 他头侧了侧,点头轻笑向一旁的掌柜道:“那人叫什么名字,有点儿意思。” 不卑不亢,虽青涩却坚定。 如今这朝堂之中,倒还真缺这样的人。 掌柜立即恭敬低头回话,“回太傅,那人名叫陆执安,窦县人氏,前几年到陵都城中来求学,可大概才学有限,去年乡试落榜,后来娶了这陵都城中的王屠户之女,安心做个小吏,也算在城中安定下来了。” 老人翻账簿的手一放,眼神中透着淡淡的不满,“说了在外,无需如此称谓于我。” 掌柜汗流浃背,“是,小的知错了。” 面对当朝德高望重,满身自带威仪的丁仪丁太傅,他怎能不好生敬着,生怕怠慢半分。 这景春茶楼,乃是丁太傅之妹婿的产业。太傅无事时,喜欢隐于百姓人群中,观人生百态。 此时他还不知道,丁太傅对那少年一句薄淡的点评,会从此改变大云朝法度荒废,民风凋敝的一代。 *** 傍晚,暖橙色的余晖照进朱楼雕栏的磅礴院落中,碧瓦红檐之下,有一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脚步匆匆地来报。 此处,是淮西李氏在陵都城中安置的房产。平时很少有人居住,只有李家人回京述职才会暂住。 府邸虽有人每日打扫,却还是止不住显得荒凉,无人气。 此时李漠正在庭院中练剑,只是他的剑法不似往常飘逸,只有狠练。剑锋所划之处,尽是残花败叶。 小厮姿态恭敬,神情拘谨,“世子,宫中传来旨意,圣上召您与侯爷立刻进宫。” 李漠闻言,停下手中动作。一伸手,立马有人为他递上干净的帕子。他擦干净手中的剑,剑气微闪,在空气中发出铮鸣。 “知道了。” 方才出府,便遇上一人性急冲冲地迎上来,“你对公主做了什么,她竟要随大司马连夜出逃?” 李漠眯起眼睛看,此人正是护国公之嫡子安礼弘。李漠冷面青眼,“安少卿何出此言?” 他胸中郁闷,这会儿被外人质问更是阴暗渐起。安礼弘又算什么? 姜采盈她好大的胆子,竟然在和他有婚约的情况下,其他男子暧昧不清,如今又竟还敢与卫衡连夜私奔,置他的颜面,置淮西侯府的颜面于不顾。 “李漠,我警告你,倘若你敢做出伤害公主的事情,我定饶不了你。” 李漠脸色发寒,“安少卿,有何资格同我说这话?他日公主若成为我的妻,我想对她如何就如何。” “你!”安礼弘愤愤道:“纵然是拼尽我全力,我也绝不会让公主再委身于你这阴险虚伪之人。” 安礼弘心中悔恨急切。 这几日,父亲不知是听信了谁的谏言,竟然二话不说将他软禁在宗祠内,片刻不得出。 他苦口劝说利弊,而父亲则是严厉斥责,“胡闹。九公主的婚姻大事岂能由她自己儿戏?如今护国公府自身难保,本侯绝不允许你擅作主张趟这趟浑水。” 他气得绝食明志,可父亲却更加坚决。清岚这几日也在祠堂外相劝,“兄长,九公主此人骄纵无理,她之诺言朝不保夕,你怎能随意听信?” “再说,我与公主有化不开的恩仇。你与公主的婚事,我绝不答应。” 就在他身体因绝食而变得羸弱之际,宗祠的门却开了。他以为,是自己的决心感动了父亲。却不曾想,一出祠堂京城内已风雨飘摇。 传言甚嚣尘上。 公主殿下履行与他的承诺,竟抗旨与大司马私奔出逃了? 可是她不该选择大司马。 大司马近年来所作所为,实非君子,亦非忠臣。 李漠抛下一句冷冷的话,“这可由不得你。” 随后跨步离开,他一秒也不欲再跟眼前这个京城富贵乡里长大的公子哥再多说什么。 从朱华门入宫,经长华园,仪和殿,穿过高耸的宫墙,最巍峨最肃穆的建筑便映入眼帘。 只是迈过百步方阶,开启那道朱门前,殿内已传来噼啪尖锐的声响。 “寻不得踪迹?” 少帝一拳砸在龙案上,奏折被他掀了一地,茶水尽洒,杯盏碎地。 少帝震怒的尾音透过殿门清晰地传来,“混账东西,一个公主竟在皇城脚下凭空消失,你究竟是如何办事的?” “陛下请息怒,臣罪该万死。” 京兆尹府张鸣冷汗涔涔,大司马是禁军统帅,他要出城手底下的人谁敢拦? “来啊,将张鸣拖下去笞罚二十杖,即日起革职查办,一应俸禄饷银尽数扣除,责令在府不得擅自外出。” 姜叡面色冷峻,引得在殿侍立的宫人们心惊胆战。 程太保轻声提醒道:“陛下,淮西侯及其世子正奉命在外等候。” “来的正好,叫他们进来。” “臣,参见陛下。” “二位爱卿,你们来得正好。” 姜叡在玉阶龙椅旁急切地踱步,面目生冷,“你们来说说...朕待她还不够好么?” “堂堂大云朝公主,竟干出这等与外臣私奔的名堂,阿姐她究竟想做什么?难道还嫌皇室的脸丢得不够?” 李慕沉得住气,“陛下息怒啊,保证龙体要紧。” “你们自己看。” 按照计划,九公主留下一封书信。在心中她坦言近日陵都城中谣传确是她背后操纵主导。 在信的末尾,她甚至写道:“淮西世子懦弱阴险,实非昌宁良配。请陛下念在与昌宁一母同胞的情分,原谅昌宁叛逆之心...” ... “爱卿,你们说,她是不是胆大包天?”姜叡气急败坏,将信笺摊开来,李慕父子也得以窥见信件中的只言片语。懦弱无能? 右手紧握的指节,被李漠隐藏在袖袍中攥得咯咯作响。 “世子,你无事吧?” 姜叡拉长音调,状似温柔宽慰。 李漠深吸一口气,似乎尽了很大的力才令自己语气稍稍平静了些。 姜叡过意不去,眸子染上失控的火光,“真是气死朕了,亚父...亚父也太令朕失望了。朕已经派人一路追寻,等抓到他们,朕定不会轻饶。” “请陛下息怒。”李家父子齐齐跪地,殿中侍立的众人也早已俯跪,将头埋得更低。 少帝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须臾之后,李漠感觉到一双缎绣金龙纹朝靴映入眼帘。 下一秒,少帝将他父子二人扶起,又向李漠道:“长遥,朕...朕为你和阿姐赐婚,是真心认为你与阿姐乃天作之合。哪知阿姐她...她行事如此荒唐放肆。” “女子清白,皇室名誉她全都抛之脑后。你是朕最看重的少年勇将,阿姐她失德在先,倘若你想退婚,朕可以同意。” 等待了片刻,少帝姜叡还未得到李漠的答复。 “长遥...你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不欲退婚。” 李漠抬头,又重重地嗑了个头,他眼眸微垂,不让少帝看出眼底沉默的阴狠。 公主,生当是他的人。死,亦只能是他的鬼魂。懦弱阴险?等成婚之后到了西北,他会让姜采盈亲自领略。 “陛下!” 跪立在侧的淮西侯却突然语气含恨,声嘶力竭请愿道:“陛下,淮西戈壁土地贫瘠,民风刁蛮,公主嫁过去难免不适应。” 他眼中泪花微闪,嘴唇发抖似悲愤过度,又似受了天大的侮辱与委屈,“小儿生性纯良愚钝,恐怕是难以配得上公主,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的额头在地砖上重重一磕,殿内隐隐有余音回荡。 李漠惊呼,“父亲!” 李漠有些意外,此刻退婚坊间小民会作如何猜测?他猜测间,却见父亲低头侧视,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少帝眼眸微眯,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半晌过后回道:“爱卿,你这是哪儿的话?世子乃淮城四小将之首,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与阿姐乃是天作之合,爱卿这样无故贬低门楣,是想令朕蒙羞么?” “臣惶恐,臣断无此意啊。只是陛下您也看到了,公主对小儿并无情意,臣也是怕...” “朕今日召你们两个前来,便是想知道你们二位的态度。长遥,你究竟意下如何,朕要一个准信儿。倘若朕将阿姐嫁于你,你是否能保证今后对阿姐一心一意,绝不辜负。” 淮西侯作势轻叹了一口气,向李漠轻轻摇头。 李漠却坚定地向少帝磕了个头,“陛下,臣对公主之心,日月可鉴,此生若能求娶公主,定当全力呵护,加倍珍惜。” “好!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阿姐胡闹,朕怎可惯着她?长遥,朕现在就调给你两千羽林军,沿着出城之路线搜寻,务必将公主寻回。公主回京之日,便是你二人成婚之时。” “谢陛下成全。” 李漠叩首领旨,老奸巨猾的淮西侯却又在此刻开口,“陛下,小儿势单力薄,恐有辱使命啊。” “爱卿,你这是何意?是想要令长遥抗旨不遵么?”少帝神情严肃,眉心拧做一团。 “臣不敢,只是公主此行出逃,乃大司马一路相护。羽林军又独独听大司马号令,恐怕小儿难以从大司马手中救下公主啊。” “荒唐,羽林军是朕的羽林军,不是他卫衡的。” 少帝似乎被气得不轻。 先帝在时,宫廷内已经出现过一次公主同外男私奔的丑闻,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长遥,朕现在就将这羽林军印移交给你。另外,朕会下一道圣旨口谕,命金峰周边各州县极力配合,在寻回公主前全力听从长遥调配,务必要将公主带回来。” “那大司马...该当如何,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一道威严压迫的目光朝他们射来,殿内沉寂了一会儿,李慕父子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陛下是否看出他们想要借机铲除异己的心思? 须臾过后,大殿内传来一声轻叹,“大司马身负皇陵修缮要务,爱卿若是与他交手,还需得注意分寸。朕,只要阿姐回来。其他的,等日后回来再说。陵都城中的闲言碎语,朕听得都心烦了。” 李慕心下一滞,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 “若无其他事,爱卿你二人便退下吧。明日一早,整肃军队出城,可有疑虑?” “臣遵旨。” 走出大殿时,天色完全黑了。四处亮起的宫灯静静地燃着,把一望无际笼罩下来的夜幕烫出无数个洞来。 朱华门外,守卫与外出采买却丢了宫中令牌的太监起了小冲突,李慕拧着眉,上前去三言两语化解了这冲突。 行礼谢恩的时候,小太监动作太大,衣袍与李慕交缠片刻,小太监又是仓皇行礼,表情惊恐。 淮西侯冷冷甩袖,“无碍,你且走吧。” 出了朱华门后,有马车在外候着。迎着夜色烛火,李慕父子二人驱车离宫。 “父亲,陛下明显还不想动卫衡,我们该当如何?” 李漠的眸子闪出些不甘心的光来,语气也有些浮。淮西侯李慕瞥了他一眼,步子迈过李府的门槛。 “你怎知,陛下不想动他?长遥,为父跟你说过,看事情的眼光要放得长远些。” 斥责的目光落到李漠身上,令他有些发怵。 “回去再说。” 等回了府,天光已完全暗下。府上的仆从侍立在侧,吃食用具一应备齐。一壶温酒被端上来,淮西侯仰头饮下几口,接着吩咐随行的左使下去准备明日出城事宜。 须臾过后,李慕丢掉碗筷,屏退所有人后,抬眸看他:“长遥,今日陛下在我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我们可得不负所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 19 章 李漠惊呼,“父亲,您指的是...” 一张揉成细卷的纸条,被淮西侯递了过去。 李漠接过一看,“这是...” 他顿时想起了方才在朱华门的小插曲。李漠当时也有些纳闷,父亲并不像是会管这些琐碎小事的人,为何会主动出面。 原来如此。 他展开纸条一读,有些吃惊,“姑母如今已被陛下软禁在宫?” 淮西侯叹一口气,眼神中露出沙场征战的冷冽与老成,“恐怕还不止这样。前几日宫中探子来报,说陛下陛下听信大司马之言,欲废除你与九公主之间的婚事,转而与护国公府结成姻亲。此次公主匆忙领旨去金峰县为先祖守陵,其实就是为你二人废婚做打算。” “什么?” 李漠神情阴冷,难怪安礼弘最近这段日子总不知死活地凑到公主面前,原是他与公主早已密谋联姻,转而要抛弃他们淮西侯府。 只是不知为何,护国公府并未承公主的情。致使公主殿下铤而走险,竟与卫衡达成协议,出逃陵都。 “如今城中谣言猖獗,陛下召我们进宫,是想试探一下我们的态度。” “可是父亲,儿臣自认待公主从未变过,公主怎可能在朝夕之间便对我弃之如敝履...” 李漠紧咬牙关,有些不解和挫败。 “会不会是...公主深信着前段时间的陵都谣言,说父亲您和... 听罢,淮西侯反手一踢,踹在李漠小腿处,“为父怎生了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方才在殿上,你难道没看到公主已亲口承认,陵都谣言乃系她一手捏造的么?” 李漠惊惶,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耳根怒得发红,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露半分,只得老实得垂头,双手藏在袖中握紧。 如此一来,便更加说不通。 难道公主就真的只是,对他变心了? 不,他决不能允许。 “父亲,孩儿绝不同意与公主废婚,今生今世孩儿不娶到她,誓不罢休。” “放心,迎娶公主是咱们计划的最重要一环,为父不可能妥协。” “可刚刚父亲在大殿上明明...”话说到一半,李漠突然反应过来,“父亲是在陛下面前演戏?” 李慕恨不得耳提面命,“随侍君王之侧,岂有你想象中简单?帝王本就生性多疑,加之在信中公主无端中伤我李家,如此屈辱倘若还能咽下,坚持求娶,你当陛下会做如何想?” “陛下已对我们起疑,生了忌惮之心么?” “那倒还不至于。你姑母被软禁就是最好的例子。软禁便软禁了,可陛下为何隐而不发,你可有想过其中缘由?” 李漠心中羞愧,“孩儿不知。” 看着眼前这个垂头惶恐,眉眼之间却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孩子,淮西侯面目终究还是缓和了些,“陛下迟迟不惩处,是因为他另有所图。你想想,公主与大司马出逃,坊间传言甚嚣尘上,对大司马的口诛笔伐更是前所未有,长遥,你可懂了?” 李漠沉吟片刻,失声惊道,“陛下欲借我们之手,除去卫衡?” “没错。” “可陛下方才在殿中,明明还说令我们注意分寸。” “卫衡手下门徒众多,且皆在朝中身居要职。若非如此,倘若事情败露,他哪得安生?” 淮西侯望着院中荧光流火,突然感觉胸前发闷,眼皮也止不住狂跳。 “所以长遥,此次行动我们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可操之过急,让陛下反将过错扣到我们头上,惹得一身腥。” “父亲,您的意思是除去卫衡之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非也。此行是除去他的最好时机,倘若他人在陵都城中,我们想动手,势必处处被掣肘。” “可...” “借刀杀人,懂不懂?”淮西侯收起心中那点儿不安,眼神中已经隐隐有嗜血因子隐隐晃动。 “朝中有报,近日金峰皇陵盗匪横行,倘若他死于寇匪之手...” 李漠茅塞顿开,“父亲,我明白了。我会试着与荆州刺史刘德光取得联络,令他全力调动西南四州的兵力,届时让他们伪装成寇匪...” “不必伪装。军人做派与寇匪毕竟不同,卫衡也是行过军打过仗之人,一看便知。” “那...” 李慕又饮下几口酒,脸上露出老谋深算的凶光,“那帮匪寇,本就是为父安排的。他们的头儿,早在三年前便与为父结下交情,这几年他们盘踞在蜀北一带,自封为绿平军且势力迅速壮大,你以为是谁的功劳?” “这一次,我们务必扫除障碍,除去卫衡。” 李漠步子顿住,胸中如有潮涌激荡不停。早在父亲入京之前,他便在筹谋这一切,其中深谋远虑,乃为他远远所不能及。 李漠抱拳,恭敬行礼,“孩儿定不辱使命!” “嗯。长遥,欲除卫衡,你还需一人相助。” “谁?” “蓟州参军,葛青。” “他是谁?” 淮西侯简明扼要,“卫衡的人,不过近来他家中突生变故,才让我们有了可乘之机。明日荆州刺史刘德光会带他秘密入京,届时绿平军的首领汪蓬也会到,我已经传令让他们在清风楼与你见上一面,你且下去准备准备。” “是。” 父亲一向不喜与他相处,于是李漠像往常一样,领命之后便起身出门。可他步子还未迈过门槛,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长遥。” 李漠转过身去,颔首恭敬,“父亲还有何事吩咐?” 站在烛火之下的中年男子静步垂立,视线缓慢地落到他的左侧小腿上。淮西侯常年习武,他知道自己的力道有多重。 李漠不动声色地将左边小腿往后收了收,却听到父亲用生疏的语气道:“去找你娘,拿点药油擦擦。” 李漠抬起来的眸光闪过明显的错愕,他心中一哽,父亲从未对他说过如此的话。 尽管被踢那处还隐隐火辣作疼,可李漠心中却欢喜万分,“多谢父亲关心,孩儿知道。” 常年征战,难免负伤。淮西侯望着李漠雀跃离去的背影,左侧胸腔左侧隐隐作痛,心也没由来地慌了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却说那晚,姜采盈与卫衡一同率五百羽林军出了陵都城,往金峰皇陵的方向去。 途经几座驿站,姜采盈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这不是去皇陵的路?” 马车不走官道,一路上颠簸得很。卫衡却端坐于马车方凳上,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 听到姜采盈警惕性地发问,他缓缓睁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深如寒潭,叫人看一眼便后脊发凉。 “没错。” “那我们要去哪儿?” “荆州。” “荆州?”姜采盈低声重复一遍,“荆州地处西南,而灵泽分属济州,乃于陵都北侧,大司马何故绕道?若耽误了守陵之时,陵寝值守官兵定会向陵都城报信。” 姜采盈有些摸不透卫衡的心思。 “若按照原定线路,我们需经黄旗县入灵泽,可昨日济州主事来报,近日黄旗县边界处有盗匪横行,不易通行。黄旗县边界至金峰谷一带的道路全被封锁住了。” “什么?”姜采盈有些错愕,“这不可能...” 陛下已在金峰谷布下天罗地网,沿途怎会有突发状况。 卫衡状似漫不经心,眼神却渐渐蒙上些冷冽的寒光,“怎么,公主也派了人一路开道至金峰谷,认为我的情报有误。” 姜采盈太阳穴发紧,“大司马说笑了。我只是觉得,陛下圣命昭告大司马随行本公主往皇陵祈福镇魂,山匪又怎敢在这个时候窜出来挡路,岂不是自寻死路。” 卫衡眼神幽幽地,“是么?” “正是。”姜采盈思绪一转,“既要改道荆州,大司马可曾传信至荆州刺史刘德光,命他开城迎驾?” 他收回目光,开始阖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才道:“此番改道荆州,我们无需入城,只是在边界小镇汝县休整一晚,次日便可经青峡关入入灵泽,经凤头陂直接到达金峰皇陵。” 凤头陂。 那是前世卫衡出事的地方。 “不行。”姜采盈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审视的幽光如利刃,寸寸凌迟。 姜采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眸来快速思考,“凤头陂地处山林深处,路况复杂。且我们未经陛下准许擅自改道,若途中补给不足,州县长官根本来不及抽调物资人手。” “那公主的意思是...” 姜采盈沉吟一会儿,给了卫衡三个选择,“要么尽快书信灵泽县令请他发布官方邸报,加派人手临时开辟一条官道来;要么改道沧州,经飞云川走水路,三五日便能抵达。” “若大司马还是执意要改道荆州,那么请通知荆州刺史刘德光开城迎驾。” 卫衡挑挑眉,“公主,似乎并不太想去荆州。” “是。” “不说说为什么吗?”卫衡的眼神在她脸上游移,眸色变得晦暗。 “从荆州北上路途遥远,实在不必。” 算算日子,她的月事也快到了。 此次出城行程匆忙,又无婢女在旁伺候,她本就不适应。若再舟车劳顿,只怕她身体吃不消。 卫衡凝视着她的目光许久,“仅此而已?” 姜采盈也迎面对视过来,“不然呢,大司马以为如何?” 卫衡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转到别处。室内静了一会儿,无话。 姜采盈挑帘向外看去,马车外的霞光已全部散去,月渐升起。他们入了一片丛林。 不知为何,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儿。 她止不住捂嘴干呕,双目眩晕。继而腹部剧痛不止,仿佛有丝线紧紧缠住她的内脏,疼痛使她的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姜采盈暗道不妙,应该是月事提前来了。 眼前仿似有一道白光轰炸,什么都看不清。等散去之后,模糊中的人影渐渐清晰,那冷冽的眉眼,立体的轮廓...渐渐汇聚成一张熟悉的脸。 一声冷峻的命令从头顶落下来,卫衡的指节扣住她的下巴,“张嘴。” 卫衡宽厚的掌扣住她的双肩。 姜采盈疼得龇牙咧嘴,“我不吃,谁知道你又给我下什么毒?” 卫衡两指掰过她的下巴,男女力量悬殊,他稍微一收力,姜采盈便疼得张开嘴,“卫衡,你放开。” 她手脚并用全身挣扎抗拒,却又偏偏疼得发抖,眼泪也不自觉逼落。 卫衡别过头去,冷哼道:“放心,这只是缓解你月事疼痛的药。” 姜采盈微愣,牙关都在轻轻颤抖,“你马车上...怎会备这种药?我不吃。” “随你。” 卫衡垂眸不语,眼里的眸光变得愈发晦暗。 “三年前,公主殿下曾假借张屏名义往我的府中塞了两名姬妾。这件事,你还记得么?” “是...是么?”姜采盈有些心虚,好像确有其事。 那时候,卫衡残暴令手下杀害林掌院后,将其生肉混入各酒楼后厨,引得天下众怨。 那位林掌院前一日还与自己谈笑晏晏,讨论陵都城天坛设学之细节,谁曾想第二日便被卫衡的手下秘密杀害。 姜采盈自然气不过,于是与监察令张屏联合,假借他生辰宴上借花献佛送来两名女子。 这两名女子乃是监察员密使,负责暗中搜集卫衡当权的罪证。卫衡竟也收了,也偶尔带在身边给张屏看,也给她看。 只可惜卫衡狡诈,那两位女子并未窃取到任何有效情报。两个月后,便寻了个借口纷纷死遁了。 卫衡此时提及这事,是想秋后算账?见他眉目幽深,似有阴霾围绕,姜采盈忍着剧痛咽了咽口水,现在矢口否认,还来得及么? 她来不及深想,却见一张脸渐渐在眼前扩大,卫衡轻身过来。 “你...做什么?” 她的额头发汗,脸色也白得不像话,似乎已经痛得浑身虚脱。 卫衡不语,只是毫不犹豫叩开她的牙关,往里塞了颗紫黑色的小药丸。浓烈的药味令姜采盈面部扭曲,她皱着眉,“苦...” 卫衡伸手去够方桌上的茶盏,却被姜采盈挣扎中一把打掉,茶水落在软榻的狐裘毯子上,印湿一大块儿。 “安分点儿,别动。” “疼,好疼...” 姜采盈语无伦次,表情痛苦,“好苦。” 卫衡眉心紧皱,耐心不多。他一手扣住姜采盈,一手去够方桌底下的小暗格,手指头一捻,捏住三两颗蜜饯递到她面前。 “吃。” 姜采盈气血虚弱,浑身乏力,刚伸出去手,整个人也止不住往前倒。 卫衡眼神微眯,手臂一伸横揽住她的腰身,姜采盈整个人便落入他怀中。 卫衡高出她半个头,低头看她。姜采盈微仰着头脸蛋因疼痛而皱成一团,唇色发白,颈部和耳朵却因异常的体热而红得厉害。 她没料到,她这次月事会来得这么凶猛。 卫衡伸出一根手指,将蜜饯轻轻地抵在她柔软的唇中央。姜采盈疼得睁不开眼,只觉唇边有一丝甜意,便急切地伸舌头去吃。 柔软温热的舌微微一勾,不经意间舔过卫衡的指腹,一抹湿热刹那间如电流般窜过他的肌肤。 不过失神片刻,他手上另外两颗蜜饯滚落在地,最后隐入角落里。 “还有么?” 苦。 姜采盈还觉得苦,见卫衡未回她,便自顾自地探出身子去够暗格里的蜜饯,她伸手抓了两颗放入口中,嚼了片刻,唇齿间甘甜充盈,总算是将那副苦味儿给压下去。 只是当她一回身,便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卫衡的手掌环住她的腰,而她下半个身子被卫衡用腿圈着,为了够着小方桌,她左腿微弯,膝盖处好像顶到了什么东西... 卫衡的脸黑得可怕。 “我,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 他的脸沉郁地如暗夜中的乌云,周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 吃了药后,她身上疼痛缓解了些,可脑袋却昏昏沉沉,迷糊之中她又陷入梦魇之中,“父皇,母后...好大的火啊。” “好烫...” 卫衡凝眉,又是火。 这时,马车外一声嘶鸣穿林而过,肃杀之气渐渐弥散。 羽林军列阵而待,刀光剑影在暗夜中猝不及防闪现,粗头犷臂的陌生男人在外吼叫,“抓住他们!” 卫衡刚一掀帘,“咻”地一声,箭翎呼哧而过擦过他的鼻梁,钉在内室精雕的楠木壁上。卫衡视线随之看过去,那箭尾还在狠狠地颤着。 马车外传来惊呼,“保护主上!”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五天后了。 天光已明,姜采盈悠悠转醒,她的头顶,是勉强撑着洗得发黄的纱帐。 这是一处竹居,陈设十分非常简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张木桌,一个火盆,还有墙上挂着的几柄形状怪异的刀具。 记忆中是一片血红。丛林之中,兵刃相交,庞大的两队人互相扭打厮杀在一起。 “放箭!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 “保护好主上。”卫衡的属下视死如归。 不一会儿,绿林那头无数巨石猛地投掷而来。 “后撤!” 姜采盈头皮微微发麻,她想起来了。马车被巨石砸了个粉碎,卫衡以身将昏迷的她护在身下,他的手腕和背,全身上下被巨石尖锐的棱角划得鲜血淋漓。 她的衣袍,被他的血染得通红。 他们不断后撤,最后撤到一处小山丘上。由于视野盲区,他们得以有片刻甩掉敌人的追杀。 随行参军魏钊与申青商议,“我率两队牵制敌人,你带着主上先走。” 他迅速发号施令整肃剩下的部军,冲出去与来历不明的敌人厮杀了起来。 卫衡抱着她艰难地后撤,不知走了多久他体力不支渐渐倒下,最终抱着她滚落另一处山崖… 姜采盈眼波流转,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若林中遇袭真这么惨烈,秘密随行的羽林军为何毫无动静?难道说...她心里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卫衡改道荆州,就是为了甩掉她身后的羽林军? 一定是! 姜采盈咬牙切齿,难怪他之前便一脸阴沉地出言试探。 “你醒了?”一张清秀可掬的小脸猝然在眼前放大,小女孩不过七八岁年纪,她大叫着往门外去,“爹爹,您快来,这位姐姐醒了。” 悠长的人影跨进竹门,一个皮肤黝黑,面容憨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努力说着非常拗口的官话,“姑娘,你醒了。” 姜采盈躺在床上警惕地看着来人,嗓子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费劲儿转了转头打量四周。竹屋的门大敞开着,光透进来。她听到门外有劈柴声,捣衣声,一股若隐若现的中药味飘进她的鼻尖。 男人猜了一会儿,笑道:“姑娘,你别怕。我是这山里的樵夫,名叫刘渔,负责渔阳的木材供应,这是我女儿南南。” 渔阳县? 他们还在荆州地界。 那娇俏可爱的小女儿向她眨了眨眼,抢道:“我和爹爹在山上砍柴,发现你和你郎君躺在路边奄奄一息,你们的伤需要马上救治,所以我们把你们带回了家。” 姜采盈头脑模糊,大脑宕机。 谁是她郎君? 姜采盈的目光越过他们,在房内外扫视着。 刘渔反应过来,解释道:“你是在找你郎君?你放心,他只是进山给你寻药了,你身体羸弱,需要些草药进补固元,如今已过正午,相信他很快便能回来。” 姜采盈的嗓子干哑得厉害,“他不是我郎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门扉被开,有人踩着地上积叶的簌簌声而来。 黄发垂髫的小女孩儿从床边跳起,往外面看去,“姐姐,你郎君回来了。” 幽长的身影迈过竹居门槛往里走来,来人穿着普通的麻布灰衣,腰间用一根粗麻绳胡乱地绑着,一顶斗笠挡住他大半张脸,整个人显得野性又质朴。 男子抬手,微低头,摘下斗笠,几缕青丝散落在他颧骨两侧,随意的动作衬得他更加丰神俊朗。 姜采盈躺在床下,惊诧地下巴微张。这还是她所认识的卫衡么? 见姜采盈清醒,卫衡面色一松。他轻轻掸开两袖及衣襟上的灰尘,走过来,望着她的神情深情欣喜,“娘子,你醒了?” 娘子? 姜采盈面上薄红怒瞪过去,卫衡却探出一只手来,放在她额间,轻笑道:“娘子,莫不是烧糊涂,不认得为夫了?” 姜采盈刚欲挣扎,便觉卫衡从被褥下探过手来握了握她的手心,眼眸里闪着寒光。 “既然你郎君回了,我们便不打扰了。廊外还煎着药,南南你跟我出来看火。” “哦。” 小女孩有些花痴的目光不舍地从卫衡身上收回,亦步亦趋地跟着男人走出去,粗重简陋的竹门一关,卫衡立即收住情绪。 他掰开姜采盈的唇,往里塞了点东西。那东西带着薄荷清香,入口即化,划入咽喉。 姜采盈咳了一下,“这又是何药?” 卫衡眸色平静,“你最近日子特殊,寒症又猛烈,身体甚是体虚吃这个能够稳住你气脉。” 话音刚落,姜采盈便觉腹部一阵猛坠,有温热的液体缓缓往下流。 她体质偏寒,自初潮过后,每逢月事定痛不欲生。卫衡注意到她的不适,脸色发沉,转身轻咳一声,“我去叫南南过来。” 姜采盈脸募地转红。半刻钟之后,南南推门出去,“郎君,你娘子好了。” 话音落下,卫衡推门而入。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空气中弥漫着些意味不明的尴尬。 卫衡踏步走近,伸手将她揽起,靠坐在床背上。 姜采盈的视线往下,不小心落在他的手腕处。 即便在昏迷之中,姜采盈仍记得锋利的巨石割开卫衡衣袍时他口中隐忍的闷哼,以及温热的液体滴在她脸庞的黏腻。 “你的伤势...” “无碍。”卫衡并不在意,“已经好了。” “究竟发生了何事?” 卫衡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长身而立,“我们遭遇了山匪的伏击。” 姜采盈疑惑,“荆州地界内,此时竟也有山匪横行?” 未免太巧。 卫衡斜瞥了她一眼,“荆州刺史刘德光,你认识么?” 姜采盈摇摇头,“只听过这人名号。怎么,你与那刘德光曾有过节?” “他有一子曾入西南军,宛城之战中做了逃兵,被我一箭刺死。” ......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难怪他虽改道,却无意入城。 “你的意思是,刘德光与山匪勾结,想借山匪名义将你除之而后快?可是,你改道荆州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并且提前设伏?” “这便要问问公主殿下暗中随侍的羽林军了。”他眼波流转,一字一顿,在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目光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姜采盈脸色发僵,“什么...” 卫衡负手而立,“你不必瞒我。羽林军副使江澈,是我的人。” 对啊,姜采盈暗叹,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所以,并非是卫衡甩掉了暗中跟随的羽林军,而是进入荆州地界后,羽林军不小心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众所周知,羽林军轻易不随军,如若出了陵都,便是随侍皇亲国戚。结合近来陵都城内发生的大事,想必不难猜。 可刘德光明知她也在出行之列,也竟敢设伏军暗杀么? 姜采盈闻言,目光迎上他,“我们的羽林军呢?” “深山密林,埋伏众多,他们大多落入了刘德光设下的陷阱。” “无一人逃脱?” “是。” 姜采盈不信。 既是陛下精心挑选的精锐,又怎可能连刘德光的陷阱都无法识破。除非...这五百羽林军还受了陛下密令,要与刘德光里应外合。 她心中倏地冷然,陛下...何至于心急至此。 “你的手下呢?” “当日凶险,丛林夜障又多,我与他们大多走散。” “旁人我不清楚,”姜采盈看着他,“申青一定在你身边,对吧。” 申青的剑法,是整个大云朝都素有名气的。听说他师承暗门,无人知晓来历。武功之高强,深不可测。此刻,他一定就隐藏在不远处。 卫衡没否认,姜采盈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几日丛林外常有烟雾弥散,想必是他们是在用烟雾传递信息,全面搜山,我们得尽快离开。” 说起此事,卫衡满脸正色,周身也泛着危险沉肃的气场,想必当日情状凶险万分。 “你的火信子呢?”卫衡也算半个军士出身,行军外出不可能不注意信息传递。 “被大雨浇透,用不了了。” “也就是说,除了申青,我们没有援军只能靠自己?” “有,但至少还需五日。” 一问一答,卫衡目光炬炬,内含隐忍凶光。 “这几日,我已经摸清这灵泽山的地形,也寻到几处隐蔽之地,自制简易火信子传递消息。此处离济州边界不远,援军赶来不过五六日的脚程。只是这几日,你万不可轻易踏出这竹屋一步。” 姜采盈抬起眼睫,漆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 “怎么了?”卫衡沉寂的眸子映着她的倒影,一切都变得幽暗起来。 “卫衡,你老实告诉本...” 一只温热的掌覆在她柔软的唇上,卫衡眼帘微低,鼻梁高挺,错开身从她的耳垂往下看,“这儿不是陵都,注意些称谓。” 姜采盈话头收住了些,紧张地往外看去。 门外似无异样。 两人松了口气,姜采盈温热的鼻息凌乱地喷在他的掌心,湿软温热的触感触电般地刺着,引起皮肤轻颤。 他放开手。 紧张过后,红晕渐渐染上耳垂。她轻咳一声,“知道了。” 卫衡眼帘微阖,眸色幽深,“门外那两人的身份我已探查过,无异状。你气血虚,这几日好好在此休息,等我安排好一切。”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往外去。 姜采盈坐在竹床的角落里,目视着他颀长的身影大踏步而出。卫衡如此谨慎小心,倒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是否有误了。 卫衡走下竹屋的廊檐,关上竹门。 方才憨厚天真的一长一幼恭敬地单膝跪地,眼神冷肃。卫衡居高临下,冷冷地留下一言:“看住她。” “是。”【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日丽当空,骄阳似火。 竹居四周高耸的竹子碧碧翠翠,投下斑驳的树影。 姜采盈睡了一日,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昨日卫衡带来的药很有效,熬完三味药后,她身上的痛症减轻了不少。 只是躺在床上,她却总能听到地面轰隆隆传来的隐隐声响,似乎有大军携重甲压过来。 也仿若压在她心上。 卫衡自昨日中午出门后,便一直没回来。她隐隐感觉,事情绝不像他昨日说得那么简单。 临出宫前,陛下对她说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姜采盈内心烦躁。 过去数日,想必他们改道的消息也经驿站传入了陵都城。金峰谷那边的准备似乎已经落空,可陛下,是否会就此善罢甘休? 倘若他再下密令召集各州县兵马,封死各个入灵泽县的关隘再守株待兔,两方交战时她改如何想办法保全自己? 陛下...为了杀卫衡,连她也要置于死地么? 姜采盈百无聊赖地推开门,竹叶的清香混合着沁甜钻进鼻子,她看到廊檐之下的南南正埋头捣药,手里拿着一本破旧不堪的书,小心翼翼地翻着。 “当归一钱,茯苓,决明子两钱,宁心安神...” “南南,你有看到卫...我夫君么?” 虽有些生涩,但做戏她自然会。卫衡说得对,刘渔和南南虽心地善良,可在知晓他们身份后,未必不会心生歹念。 小女孩回头,以笑脸迎人,“姐姐,你郎君跟着我爹爹上山采药去了。” “他一日未归,我有些担心。” “那药长在悬崖戈壁上,确实会耗些心力,姐姐别担心。” 姜采盈的视线落到南南的身旁,她拿着圆木阔口盆小心翼翼地挑出一味草药中的杂质。 姜采盈随口一问,“这是什么?” “姐姐,这是赤芍,可清热凉血散瘀止痛,你这几日煎熬的草药中就有这个,怎么了?” 南南放下草药,一脸天真地看向她,“姐姐对草药感兴趣?” “只是无聊,我能不能出去看看。” 南南的笑脸依旧天真,“姐姐,不能出去哦。外头有野兽豺狼,很危险的。” 一抹异色,自这个天真的小女孩脸上闪过。 姜采盈不再坚持,在檐廊之下喝完药后就进了竹屋。 门外的南南,在姜采盈进门之后随即换上一幅冷然无表情的脸,警惕地注意着竹居周围的一切。 她已经十二岁,天生神力。可因先天性疾病,整个人看起来便还如五六岁的模样。 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盟内最优秀的杀手,甚至连刘渔也是她的部下。 亦或者说,是杀手鸢。 *** 傍晚,姜采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阵风吹来,外头竹林里传来簌簌响声,门外有人影隐隐攒动。 竹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夜色裹挟着刺鼻的血腥味,经风一吹送到她鼻尖,门外一黑衣男子气息微弱躺在地上。姜采盈拢好衣物,蹑手蹑脚地往门外探去。 是南南刻意压低的声音,“葛青,你怎么了?” 葛青?这个名字很耳熟。 蓟州参军,葛青? 姜采盈惊呼,那可是卫衡的得力部下。她壮着胆,将门缝开得大了些。 借着朦胧的月色,南南陌生清冷的音色传来,“究竟发生何事了?你不是该在蓟州么?” 葛青简明扼要,“半月前,荆州刺史刘德光以我家中小妹性命相要挟,意图策反我。” “没错。主上命我将计就计,向他们传递假消息。” 南南沉声道,“如今你出现在这里,是不是代表灵泽县的准备已经就绪,他们要开始动手了?” 葛青点头,“没错。” “那你这一身伤,是为何?”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流寇。说来也奇怪,这些人虽穿着匪气,可袭击却有进退有度,丝毫不像盘踞山头的野路军,反而像是经严密训练后的正规军。” 门后的姜采盈心中似翻涌着千万层巨浪。 卫衡骗了她。 此处根本就不是荆州。戈壁,赤芍,皆是中原以北才有的东西,这儿,是灵泽。 那是李漠的兵马,只不过并不是淮西侯府登记在册的兵马,乃是由受陛下指派,意欲行刺的兵马。 簌簌的风声穿透竹篱,钻进门缝,随风飘进门缝的是一股强烈而后刺鼻的血腥味儿。 廊下烛火突然熄灭,“谁?”门外顿时传来警惕的呵声,两人快速地往竹屋里看去。 那道门缝,被风吹得更开些。 下一秒,门果然被人大力从外打开,“哐当”一声,在寂静的月色下掀起波涛。 动作之迅速,根本无从遮掩。 随后葛青向她抱拳颔首,“参见公主殿下。” 南南一改天真稚嫩,周身冷冽之气蔓延,“公主,您听到哪儿了?” 姜采盈强压镇定,“都听到了。” 她幽幽道:“此处是灵泽县,你们是卫衡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前不久你们刚刚遭到淮西世子李漠的伏击,对吧?” 言简意赅,却字字真言,看破一切。 竹阶下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南南眼中已隐隐有杀意。 姜采盈戒备性地往后撤一步,摸着灯笼的手柄。 “带我去找卫衡。” 南南紧抿着唇,不能让公主殿下坏了主上的好事。 姜采盈音色凉凉的,在这深山竹林里显得脆弱幽远,“让我来猜猜,卫衡是不是去了凤头陂。” 犹疑,惊慌及杀意在顷刻间涌现。 姜采盈心中已了然。 哪怕拼尽全力,她要改变那个既定的结局。 ## 白日的竹林茂盛翠绿,竹笋新发。穿林之风拍打竹叶,送来阵阵竹香。 清幽的自然景象中,却处处暗藏着杀机。 无数弓弩手披绿戴叶,一动不动地隐身在竹林深处。而在距此处大约十公里外的小山坡上,几块门板松垮地堆在一起,此处明显能算的上一小屋。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弓弩,一张木桌,两条榻椅,一盏茶。 桌上两把利剑,一张图,便是全部。 屋内两人围坐于桌旁,其中一人身着青色缎裳,束玉冠,挂丝绦,浑身带着一股沉淀过后的书卷气。 郭钦抬眼看了看日头,道:“主上,已过午时。” 十日前,卫衡秘密派人飞鸽传书往陵都,令其紧随其后前往灵泽县守株待兔。 郭钦故意放出消息,令淮西李氏有所察觉,他们这才命汪蓬率领的绿平军小队率先在灵泽县官路上设伏。 双方交手之后,绿平军首领汪蓬当机立断,决定将他们逼至凤头陂来一个瓮中捉鳖。 旁侧一人,身材修长,面容冷冽,眸子寒得渗人。卫衡着一件月白色束身长衫,背部线条挺直刚毅。 卫衡眼眸发冷,灵泽山地势呈盆地风貌,四周有高丘围绕,丛林深处反倒为凹陷的山谷湖泊。 李氏这一招的确高明。只可惜,这一次,是他卫衡设局请君入瓮。 他细细地抚摸着剑柄上垂下来的丝绦,眼神阴沉,“人到何处了?” 郭钦拿起手中远视镜再探了一遍,密林之中除却山鸟高飞,树叶飞舞之外,并没有人的踪迹。 “再等等。”卫衡的掌心沿着茶盏的纹路,细细地摩挲着。 又过了半刻钟。 卫衡摊开手,郭钦随即将远视镜递过去。弓弩手埋伏的密林深处,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郭钦有些生疑,“主上,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仅凭公主殿下那日病中呓语...我们便埋伏于此,恐怕不妥。” 卫衡负手而立,“绝不会错。” 正在这时,“报!”背后嵬坡有一小卒快步跑来通传。 “启禀大司马,北部丛林发现一具火焦尸身,死者面部尽毁,四肢不全,生前应该是遭受了极大的折磨。从其身量特征及胸腹处标记看,应是我们派出去放哨的先锋。” “他们来了。” 郭钦闻言眉心拧紧,他轻抚下颌的青须,一股怒意油然而生,“如此残暴不仁,实非君子所为。” 郭钦面色冷静,转而问道:“他们带了多少人?” “根据其车轮及马蹄印记,应该不少与五千,并且他们很有可能带了重兵器。” 郭钦紧皱眉头,眼神中闪现出一丝错愕,“淮西世子的在陵都部署的兵力竟有如此之多?” 卫衡目光森冷,鬓角青筋若隐若现地跳着,眼眸深不见底。 “主上,淮西李氏这次着实是来势汹汹,孤注一掷啊。” 卫衡却冷笑,“他们来势汹汹,难道我们便没做好完全的准备么?” 他凝神望向郭钦,后者立即正色,“主上,自您从灵泽县传书以来,陵都与西南六州早已严阵以待,只等您一声令下。” 西南六州,除却一个途生异心,忘恩负义的刘德光外,其余各部兵力早已由可靠的人接手。 李漠有各州郡的边陲散兵,可主上拥有的却是州县最强悍的正统军。这样想来,郭钦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些。 风静止,近处竹林却穿出几声窸窣声响。郭钦忽然握紧手中的剑,眼神警惕地望向某一处,“出来吧。” 下一秒,竹林中冒出两个身影,走近一瞧。郭钦面色生诧,不可置信地小声惊呼,“公主?” 卫衡持剑的手轻轻一松,转身看向来人。姜采盈脚步生风,步步逼近,气场威严,不禁逼退一旁的郭钦。 “我...我去那边看看,有什么动静。” 简陋的木板屋内。 姜采盈两腮气圆,杏眼生怒,“卫衡,你一直都在骗我?” 她的手腕,被卫衡轻易抓住。卫衡眉心生寒,冷冽的目光略过她向身后的南南看去,“自己下去领罚。” 南南冷汗涔涔,不敢多说一个字,“是。” 再看向她时,眼底的冷意凉如数九寒冬,“是又如何?” 姜采盈单刀直入,目光盈盈逼向他,“你害怕本公主与李漠里应外合,破坏你的计划,所以才命人将我软禁在那小木屋内?” 卫衡眉心一挑,并未回话。 可姜采盈已了然,“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既然你处处提防本公主,又何必想方设法胁迫我随行?” “这样真的很没意思,你懂么?” 他的半张脸隐匿在竹影幽幽里,眸色渐深,“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姜采盈此行皇陵,独一无二的作用。 “其实何必如此,卫衡,若你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卫衡转眸凝视,“什么?” “我可以帮你,”姜采盈一字一顿,恨意如藤蔓般细细密密地缠绕在她心头,“杀了李漠。”【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 23 章 浓烈的烟雾自竹林深处飘来,焦黑的叶子在空气中打着卷儿往四处飞。 下一刻,飞鸟出林。竹林那处,铮铮铁甲缓缓迈进,地面微微发震,树木排排倒塌。 蜿蜒的小径上,有银甲红披的士兵发现这块宽阔地的竹屋,他高喊,“世子大人,找到了。公主在那儿!” 重甲胄兵很快将竹屋团团围住,竹居周围的空地,新笋野花被无情践踏,在重重兵甲中,众人纷纷为那白袍银铠的英气将军让出一条道来。 是,李漠。 从荆州刺史刘德光密报传来后,他们便也迅速从沧州绕道入了灵泽,有蓟州葛青策应,他们很快便将包围中心定在了凤头陂。 刘德光建议沿着山外围一路纵火,一路控制火势,只待寻回公主,他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银雪白驹上的他,面含肃杀与阴忍之气。他们隔着竹院篱笆遥遥相望,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与梦中的可怖惨状渐渐重合。 “公主,我来救你了。” 鲜红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染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颜色。一如梦中,那般冷冽刺目。 姜采盈袖中的手攥成拳。 她脸上的呆滞和惊恐映入眼帘,李漠见她光着白皙的脚丫子,撒腿跑进了竹居。 门“哐当”一声关上。 “公主,是我啊。”李漠从马上跨步而下,正欲上前,荆州刺史刘德光大踏步拦住他。 “世子,小心有诈。” 李漠拧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出手相拦的举动极为不满。 刘德光却警惕地环绕四周,“世子,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还没看到卫衡的踪迹。” “你们别过来。”里面传来一阵呜咽,寂静地搅动着风声,竹叶飒飒声。 “卫衡...他在竹居的周围都埋满了硝石,一旦火势蔓延过来,大家都活不了。” 此话一出,众人仓皇对视。李漠面色一紧,却听竹屋里传来似泣非泣的声音:“长遥哥,你们走吧。” 听到这声久违的‘长遥哥’,平静的池水里仿佛被吹起几圈涟漪,微微向外荡开。 其实,公主殿下也没什么不好。 虽蠢笨些,无趣些。 可她满心满眼都是他,跟她在一起足以令他忘记父亲的期许,与兄长的差距。 丛林的火势被卷得越来越大,浓烟漫天,李漠下了马对着竹屋里面大喊,李漠从回忆中回神,“公主莫怕,我这就来接你。” 刘德光额角发汗,在身后对着李漠无奈扯了扯嘴角,难怪侯爷整日骂小世子不成气候。 他赶紧命其中几人在庭院前的水缸里浸上一道水,再往庭院中挖。 “快,小心点儿。” 不知是何人,在竹篱往内几尺的地方挖出一大袋东西,仔细一嗅,“挖出来了!大人,这地底下的确全是硝石。” 一道风,将竹林远处的热浪吹过来,“大人,这儿也有。” “这也是!” 此起彼伏的声音令刘德光腿上一绊,踉跄了几步。他头皮发麻,唇边的胡须也轻颤,这个量的硝石若遇明火,非把方圆一里之内的人炸个粉碎不可。 刘德光当机立断,“快,将这竹屋周围的树都砍掉,务必要防止火势蔓延至此。” 众将士也被这竹屋周围的硝石吓住。 “世子,保险起见,我们必须马上撤离。”卫衡那疯子,竟敢真的拿公主的性命做饵,没时间陪他闹了。 “不行,陛下下了死命令,我一定要平安带公主回京,否则...” 他娶不到公主,大计夭折,父亲会如何看他? 这时,屋中的恸哭仿若更加大声了些,“长遥哥,你走吧。纵使昌宁身心清白,可我与大司马一同失踪数日,想必陵都城中早已热议沸腾。” 李漠死咬牙关,眸子里迸出些寒光来。 “长遥哥,等回到陵都,昌宁便去求陛下,即便是死我也不嫁你了。我不能辱没淮西李氏一生的清正门风...” 清正门风...姜采盈在门内忍住想作呕的冲动。 “公主,我不怪你。”李漠在竹门外踏步抬手,牙根咬紧。这一切,都是那卫衡的错。 若不是她,公主与他早该琴瑟和鸣。 他“锵”地一声拔除腰间佩剑,高声呼喊:“全体将士听令,今日搜山,不可放过一个流寇盗匪,若有发现,直接射杀。” 这流寇盗匪指的是谁,众人心照不宣。 “杀!” 整齐划一的口号,响彻深林。山林深处的那一边,幽长浑厚号角吹响,似与之呼应。 如此场面,倒真有些像行军打仗。姜采盈在门内,心下惊慌万分。李漠动真格的,他哪儿来的这么多兵? 他脚步没有任何犹豫,“铮”地一声,利刃出鞘。李漠向前迈进,而竹门那一侧,“咚”地倒地声,比他的脚步更快。 李漠太阳穴收紧,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公主在里头晕倒了? “公主...” “世子,不可啊。”刘德光冒死挡在李漠身前,且不说公主为独自一人被困在这竹屋蹊跷,单是这满院子的硝石,都不像是为了公主准备的。 卫衡没理由杀公主。 那么,就只能是冲着李漠来的了。 李漠眸光紧锁,迟迟未向后撤,却也没前进一步。 这时,天空中炸开三枚火信子,火光在白日里也绚烂非常。这时蓟州葛青与刘德光的密令。 三枚火筒子齐发,代表发现了卫衡的踪迹。 李漠咬牙,卫衡深知自己插翅难逃,竟利用公主性命为他拖延逃跑的时间。 等他把公主揪出来之后,公主就会发现谁才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来不及考虑了。 他大手一挥,“你们在外候着,听我号令。” 手中利刃划破刘德光的掌心,而自己猛然向廊檐之处迈进。 门扉处,那抹绯红的身影,盈盈不堪一握。轻盈的裙踞被门扉关起的风吹起一角,而后春光被人尽数关在门外。 刘德光瘫软在地,重重地摇头叹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整整一屋子的硝石啊,一遇明火就炸的。 李漠想死,他可不奉陪。 *** 门内。 一盏清茶袅袅飘着雾气。 一柄锃亮的匕首,抵在李漠颈侧。李漠轻笑一声,唇边流出些苦涩的恨意来,“公主?”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一个他以为已经在四处逃窜的男人,此刻他正慵懒散漫地倚在木架边儿上,静静地瞧他。 “你们,竟真的串通好..” 李漠被两人合力制住,手上是越缠越紧的麻绳。他低吟苦笑,看来连葛青的倒戈也是被设计好的。 “公主,我对你一片真心,为何你一夜之间却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对我避如蛇蝎?” 李漠用余光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她的身后空无一物,可左手旁便是不足三尺高的窗户,窗户外是一口蓄水的大缸... “一片真心?”姜采盈仿若听到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手中动作一转,匕首露出寒光在李漠颈上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汩汩地往外冒。 “不必再伪装。”她将刀刃抵得更深,“荆州,蓟州,东云台,还有今日的流寇匪首...你们李氏之心,昭然若揭。还要我继续说下去么?” 李漠闻言,滞在原地,“公主你,都知道了?” “公主,如今少帝势微,致使各地法度荒废,刁民成风。此时若无一人站出来揽政匡扶,压制各方,大云朝岂不岌岌可危?” 姜采盈被气笑,“你倒是会为自己的狼子野心开脱。” “少帝势微,身为臣子本该为陛下尽责分忧,肃清不正风气。而你李家完全不顾先祖荫蔽,趁新帝根基不稳,便妄想逼宫篡位取而代之...” 她粉黛钗群极为简单,一根步摇在乌发上颤颤摇摆。说话时,她肌肉紧绷,气息急促,一双凤眸里蓄满水光。 李漠惊呼,“公主慎言,淮西侯府世代忠君敬君,我父亲一心想着匡皇室,肃清朝纲,何时想过谋反?” 姜采盈只觉得讽刺。 “不过话说回来,公主,平心而论难道大云朝就该永远姓姜?往前数几百年,若无李家,何来的你们姜氏王朝?” “今日你自以为联合卫衡,扳倒了我李氏一族。可我告诉你,公主,身居高位者有哪一个人心不贪?你问问他,倘若有朝一日这江山他唾手可得,他要不要?只要他内心有所求,日后就必定与你心生有二。” 这时,“咻”地一声,外头传来火信子炸响日空的声响。一声代表卫衡的援军包围了撤退的刘德光各部。 就是现在! 姜采盈恶狠狠地朝他咆哮,“这些话,你自己留着去下地狱吧。” 卫衡眼眸微闪,他飞身而起将姜采盈腰肢揽住,脚尖在梁柱旁的花盘暗格处轻轻一点,露出一方黑色天地。 这是一个密室。 随后,从腰间掏出一个火信子。倏地,卫衡的唇角扬起一个若隐若现弧度,原本清冷的轮廓霎时变得阴狠起来。 暗格关闭前,姜采盈看到李漠睁圆的眼,满蓄惊恐与怒火。 “不!”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 24 章 卫衡的人迅速将山火扑灭,竹屋内并未搜寻到刘德光和李漠的尸身。有可是是被大火烧成了灰烬,也有肯能...是他们根本就没死。 姜采盈又生了一场大病。 梦中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前世师父的身影。他的面容一如既往被银色面具遮挡,只有露出的嘴唇微微扬起。 他站在远处向她招手,“昌宁,过来...这一次你做得很棒。” “师父...” 不对。姜采盈在睡梦之中皱起了眉,师父从不会称呼她的封号。他为江湖侠客,因受人之托取卫衡性命在灵台山上行刺。 上一世,她秉持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心态,在卫衡的眼皮子底下护住了他。 远离京城纷争的侠客,与深囿皇庭的公主就这样变得亦师亦友起来,她隐藏身份,只让他唤自己“姝儿”。后来他教她一些防身的招式,她向他倾诉少女的情愫与心事。 可最终,她的身份还是被识破。 师父第一次生气,是在得知她要嫁与之人是李漠时。 “李漠此人阴险懦弱,实非良配。” 她当时岂能容忍他人这样折辱她的心上人,于是二人大吵一架。后来,师父不告而别,又不知为何命丧金溪。死前,他托人将一块紫金令牌交予她...从此二人死生不复相见...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鬓间。若不是她的一意孤行,师父本可以一直陪着她在陵都城,他也不会死了... “醒醒...”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泛化成了白光,有人在拍她的脸,她在梦中伸手,“师父...不要走...” 一瞬间,姜采盈睁开了眼,她胸腔不断起伏着,打量着四周。 “醒了?” 马车内的檀木熏香袅袅飘着,室内气氛变得沉寂,卫衡的眸光如黑夜里的迷雾,幽深不见底。 俊朗的轮廓,清晰的下颌角,以及冷硬如刀刻般的唇形...为何会觉得熟悉呢? 马车在山路上轻微颠簸着,姜采盈盯着卫衡有些出神。 “这次,又是谁?” 冷漠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什么?”姜采盈微愣。 “你梦中心心念念所想之人,又是谁?”卫衡讥诮的声音冰冷如刃,“李漠,安礼弘还不够,公主殿下这些年来过得真是忙碌啊。” “再忙,也不及大司马争权夺势残害忠良来得忙。” 卫衡不说话了,只是盯着她的眼神更沉了些,可眸光里没有了以往的狠戾,漠然。 如同深潭一般,深不见底。 令人捉摸不透。 姜采盈讥讽回呛的话也被噎在了嗓子眼,她干脆转过头去,拉开帘子往外看。 这是去皇陵的路。 密林深处,千年古木直入云霄。微风一吹,独属于山间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不知名的花香充斥鼻尖。 是陵都城内鲜少能见的景象。 不知何时,“主上,我们到了。”马车夫毕恭毕敬的声音在外侧响起,脚凳落下。 卫衡利落地下了马车。姜采盈再度挑帘,才发现他们已到了金峰皇陵。 皇陵四处临山,人烟稀少又引山泉环绕,故而下车后她感觉空气都变得阴冷了些。 看守皇陵的士兵为轮班制,正门处守卫不多。百节石阶走过后,空气更加阴森可怖,冷意来袭。 姜采盈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再抬眸,不对劲。 大云朝自先祖以来,设金峰皇陵,以玄铁军为守备,固若金汤。玄铁军历代游离于大云朝的官僚体系之外,只受皇帝差遣,以誓死效忠君主为铁律,外人不得策反离间半点。 可除却大门处的两人来,他们走了近百米,入眼之处竟无一人。 而且引血镇魂之仪式,当由掌管礼仪祭典的礼部人员主持,而今一个人也未曾出现。 这里,就仿佛是被人洗劫清理过一般。而且她发现他们去的方向,并不是主陵。 姜采盈顿住脚步,高声质问,“我们要去哪儿?” 山岭幽谷,将她的声音一层一层的传开。在雾气笼罩的深山里显得分外幽灵。 像是料定了她会跟上来,卫衡的脚步并未停,直到他们来到了主陵右侧下五位处的陵寝。 “这是...”姜采盈沉吟片刻,“二皇叔的墓?” 二皇叔姜蛟。 姜采盈还记得他。他生前最爱品茶作画,才情造诣极高,偶掌工部之事,也能兴修水利,为百姓造福。从前,她和承瑄姐姐最爱去找他玩,二皇叔为人和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率先想到她们姐妹二人。 “卫衡,你要做什么?”她不明白,卫衡为何会带她来此。 持有御赐玉玺,他很快将陵寝的大门打开,沉重的石门缓缓向内收起,烛火长鸣的主殿,阴湿味充斥着周围。 “不能再往前了。” 姜采盈快步绕过他,挡在卫衡的面前,“二皇叔乃皇室宗亲,祖宗仪容不得冒犯卫衡,你发什么疯?” 皇陵深处,任何人不得惊扰祖宗安灵。可卫衡还是一步步逼近,深邃如潭的眸子涌现出激荡复杂的情绪。 “让开。” 姜采盈寸步不让,“你究竟要干什么?” 他生前,贤明之声天下皆闻。当年是淮西李氏趁机离间父皇与二皇叔,时又值中原大旱,李慕与北疆巫师勾结,在民间大肆鼓吹二皇叔祸国,父皇不得已才... 承瑄姐姐整日以泪洗面。随后父皇一道圣旨,将她嫁去夜秦国和亲。姐姐性子刚烈,不久后两国交战,她身死异乡... 卫衡眼眸里聚着的光冷了几分,他一言不发,却定定地瞧着她,“撬棺。” “你疯了?二皇叔生前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你何至于如此待他?” “死人说的话,是最有用的。他虽然身死,可做过的事却深入骨髓不会轻易随时间消逝。” 卫衡说罢伸手,袖内的小刀亮出光芒,他抓住她的手腕。 “放肆!”姜采盈下意识挣扎,她好像知道卫衡要做什么了... 金峰皇陵,内设重重机关巧障,虽他们用玉玺避开了障碍,可最后一道门的机关,却以外室所有的机关都不同。 此机关,相传乃由一百年前百工圣祖公孙班亲自打造,其工技之离奇神秘,无人可解。 公孙班先生与先祖关系匪浅,为防止皇陵被盗,特制的机关非皇室嫡亲之血,无人可打开。 “你住手...啊。” 细小的血流随匕首的刀尖落下,鲜血滴在机关门右侧的凹槽中,姜采盈惊惧地说不出话来。 一刻,两刻...陵寝的机关门丝毫没有要开的迹象,卫衡的眉心皱得愈发紧。 姜采盈也有些吃惊。 怎么会这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身世来。可不到片刻,她便快速了否认了这个念头。 父皇秀美,自她出生那日起便有无数宫人臣子夸赞她与父皇的相像,父皇也因此对她疼爱有加。 真正的原因,并不在此。 她正思忖着,手腕被人越抓越紧,卫衡冷肃的声音在地陵中显得阴幽,“你和陛下做了什么,为何这门开不了?” 姜采盈迎面怒视,“兴许祖宗亡灵在上,特此保佑我族不受狼子野心之辈干扰。” “很好。”卫衡怒目,在她的手指上再狠狠划下一道口子。顿时,鲜血如注般滴下。 “嘶~”姜采盈死死挣扎,他禁锢的动作却像铁一般冷硬,令人丝毫动弹不得。 等了片刻,这一次还是没反应。 “没用的,放开我。”姜采盈吃痛地挣扎。 卫衡眸光冷凝,眼底泛起一层暗涌的怒意,“说,为什么?” “我疼~你先放开我。”她欲哭无泪,脸上的表情并不作假。 卫衡虽怒,却还是放开了她。姜采盈怨怒地盯着他,一面不停地揉着手腕。伤口还未凝住,她的袖口和衣襟都不可避免地沾上几道血痕。 姜采盈轻轻皱起眉,又怒又气。随后,她听到“啧”地一声,手腕再次被他握住,这一次力道轻柔了些。 可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冷。 “别动。” 卫衡撕开内襟的干净衣物,包扎的动作意外地轻柔。她有些意外,问道:“卫衡,你为何非要开棺?” 纵使他近年来醉心弄权,残暴狠毒...可还不至于如此罔顾亡灵,大逆不道。 外室幽静地可怕,久到姜采盈以为她不会得到回复。卫衡神色复杂,眸光幽深,一字一句道:“承瑄的尸骨,也在这里面...” 姜采盈脸色煞白,身体顿时怔住,“不可能,五姐的陵寝不在这里,她怎会与二皇叔合葬...” 话,渐渐说不下去。 儿时欢愉的一幕幕,似乎顿时开始以另一种角度开始鲜活起来...比如说,她无法解释为何二皇叔总是有那么多机会出现在内宫之中。 五姐为何总是拉着她去找二皇叔... 父皇为何会突然之间不顾念一点兄弟之情,五姐又为何在皇叔死后整日以泪洗面... 不,这不可能。 姜采盈只能否认。 “当初,你没有亲眼看到,不是么?” 姜采盈眼眶中蓄起泪光,心情无比复杂。她当年悲恸万分,父皇不让她随行,怕她留下阴影。 卫衡缓缓道:“当年我按照她的遗志,买通工匠偷偷将她的尸骨与姜王爷合葬在一处,而她的陵寝内,不过空有一身华服。” “几个月前,我收到一封密信。”耳侧的声音不似平日里清冷,“承瑄的尸骨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当年夜秦单于爱承瑄入骨,她利用单于的宠爱,将夜秦军情图偷到手,吞入腹中。夜秦军民叫嚣着要杀了她,两军交战前,先帝不肯后撤,她才会自刎...” “一个月前济州来报,灵泽县附近出现异人,身形勇猛高大,不似我朝之人,却大有夜秦之态。陛下密令我前往皇陵探查...” “后来,你提醒我灵泽县的异状,我亲自走了一趟,却通过荆州刺史刘德光查到了淮西侯与绿平军首领汪蓬的勾结证据,而后顺着汪蓬,我竟查出他来自夜秦...” “什么...” 姜采盈的思绪乱得像一团浆糊,心也慌得不行。 卫衡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理清。许久之后,姜采盈内心如平地惊雷般,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淮西侯府很有可能通过汪蓬,与西南的夜秦勾结通敌卖国。而承瑄姐姐的身体里,藏着能够覆灭夜秦的关键情报...” 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欣慰,“所以,你如今明白我为何一定要开棺么?” 姜采盈沉吟片刻,抬起头郑重地摇头。 “卫衡,正如你无法相信我一样,我也无法信任你。这太荒唐了。“你与承瑄姐姐私交不笃,她的遗志你又怎会知晓?姐姐去世多年,倘若真有密信,怎会现在才流出?她又为何命人将密信传给你?” “你既知密信,为何不呈禀陛下,而要掩人耳目偷偷行事?” 姜采盈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眸光里找出一丝退缩与心虚。 可卫衡没有丝毫退却,“昌宁,你问了我这么多,却独独未发问淮西李氏为何会造反。若我问你,你是如何笃定的,你该如何回?” 姜采盈顿住,“我...我自然有独特的理由。” 卫衡沉沉的眼眸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都要怀疑卫衡他也...可是,不可能的。 倘若,卫衡也是转世重生而来...那么她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她只能死死咬住唇否认,“你休想迷惑我。” 卫衡似叹非叹,“当年,你一心迷恋淮城四小将之风姿,又怎知我们私交如何?” “至于呈报陛下一事...以如今陛下对我的猜忌,你觉得他是会更加相信我,还是淮西李氏?” 姜采盈抬眸,“那你又为何相信我?” “你是真心想让李漠死,不是么?”卫衡的声音悠长,“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知,又或者你身负大运祥瑞,得了上天指示。总之,我们所求应是一样的。” “我们所求,怎会一样?”姜采盈反斥,“这些年来,你处心积虑玩弄权势,致大云朝社稷于危险境地...” 卫衡冷斥,“我若真想置大云朝社稷于不顾,你阿弟如今还能稳坐在龙椅之上么?” “放肆。”姜采盈惊呼,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话。 可...冷静下来,她明白卫衡所言非虚。如今朝中六部尽在他掌控之中,羽林军在他麾下,甚至西南六州将士,也可为他一声令下而挥师北上。 “你...”她有些心虚,“你想怎样?” 卫衡握住她的肩,用了些力,“告诉我,为何你的血不行。” 姜采盈有些踌躇,随后一抹羞赧浮上面颊:“年少时,母亲曾与我提过。未尽皇室开枝散叶之责,不得祖宗认可。处子之身...不可开内室之机关...” ### 从皇陵至京城的路上,他们一路无话。 越临近陵都,姜采盈心中越惶惶不安。灵泽县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肯定应该收到了消息。 此次陛下虽未能如意,却也势必要在朝堂之中对他进行一番口诛笔伐,折断卫衡的一二臂膀。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李漠下落不明,而淮西侯李慕又岂会坐以待毙?京城局势又不知该发展至何处... 入城的时候是阴天。快到城门口时,姜采盈远远地遇到了迎驾的队伍。人行前头,一袭鹅黄月衫的小丫头探着头焦急等待。 是揽月。 终于,他们的马车在城外扬起的尘沙中渐渐显露出帷角,姜采盈掀开车帘一角,“陵都”二字已然巍峨耸立。 揽月喜极而泣喜跑过来,“公主!” 而后,她向后探了一眼有些惊诧,这已经快到城门口了,大司马竟也在马车内。 公主若在城门口换轿撵入城,那该引起多大的轰动?思及此,她拦下马车,冒死对着大司马劝诫,“大司马,公主殿下的轿撵就在后面,还请公主殿下在此刻换轿撵入城。” 姜采盈有些欣慰,这个小丫头如今行事是越发周到了。马车夫已落下脚凳,姜采盈正欲下车,可衣袍一角却被人扯住。 “嗯?”她疑惑地回眸。 昏暗的马车内室里,卫衡抓住她的手腕抬眸与她对上。他神色紧绷,“昌宁,我欲娶你。” 一抹红晕,不知浮上谁的心头。 姜采盈的身形顿住,马车外风都似乎止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懒懒地挑了一下眉,“不嫁。” “你...” 流光溢彩骤然见消散,乌云压城般地凝滞气息席卷而来,卫衡脸色沉得厉害,须臾之后,他眸光恢复了以往的冷然狠戾,“你该知道,我娶你是为何?” “我知道,那又怎样?”姜采盈反唇相讥,“没有夜秦密图,我一样可击溃李慕与外敌勾结的阴谋。你想利用我趁虚而入?别做梦了。” 他兀自笑着,“你若不嫁,安氏一族的性命我便派人取了。” 姜采盈扶额,冷汗冒出,“安氏一族的命,与我何干?” “你放心,动手的时候,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因你而死。” “你...你敢?” “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无耻之徒!”姜采盈挣脱他的手,仓皇下了马车。只不过一溜烟的功夫,车马已经走远。 卫衡怔然望着她远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神中的幽暗才渐渐散去,他沉稳地对着马车夫下令,“去皇宫。”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30 第25章 入v啦,煲汤! 公主府。 自正门起,接风洗尘的人员跪成两排。正中央站八名侍女,手捧着鎏金匜器蓄满春日的晨露之水。揽月将第一瓢晨露淋在姜采盈的掌心和手指,而后用熏香巾帕小心翼翼地擦拭。 在鞭炮与礼乐声中,姜采盈由侍女搀扶着跨过一盆旺火,驱除霉运后,还有濯发礼。姜采盈要求礼仪从简,濯发礼便和休沐并行了。 小憩片刻后,她召来辛夫人和揽月及府中几个稳妥的管事,询问了近日来京城的状况。 “听说,陛下将你们都关押起来了?”姜采盈微皱眉头。 “没有,陛下只命江统领秘密关押了我们几日,并无传闻中那般残酷。” “十七先生呢,如今是否无碍?” 辛夫人颔首行礼,“得公主与陛下垂怜,他已无事,前些日子离开了陵都。” 辛夫人看得长远,于是主动补充道:“公主,据宫中消息,淮西侯已于五日前秘密离京,听说是陛下授意。” 姜采盈冷哼一声,“他自然是要离京的。” 不然,伙同陛下意图暗杀大司马的事情一旦败露,卫衡的官僚们不会放过他。 只是这件事,还需看卫衡如何上报。他若识相些,将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许京中局势还能稳住。若他依依不饶,置陛下的颜面于不顾,那么难保陛下不会再做出些什么来 不管怎么说,经此一事后陛下应该再难强求她与李漠的婚事 只是姜采盈沉吟,止不住地想起了今日城门口与卫衡的一别。直觉告诉他,他会选择后者,再与陛下慢慢谈判 不行。 辛夫人有一句话说对了,卫衡乃豺狼之辈。倘若她真的嫁了他,届时与他的新仇旧怨一同清算,她岂能讨得了好? 思及此,她缓缓开口,“最近,护国公府有何动静?” 闻言,辛夫人似叹了口气,眉心也随即拧紧,“公主,这段时间安少卿频频登门打探您的情况,京中已有一些关于您和他的流言” 姜采盈有些错愕,她本以为与卫衡随行皇陵一事会令他知难而退,只当探春宴上那日的约定从未有过,未曾想安礼弘竟也有些执著在身。 正这么说着,院外又出来小厮的通传,“公主殿下,护国公府” “又来了?”揽月在一旁小声嘀咕,“这个安少卿也真是的,一点儿都不把公主的清誉放在心上。” “揽月。”姜采盈轻声斥责,后者立即认错地将头低下。 小厮又补充道:“护国公府的安小姐来访。” “安清岚?”姜采盈沉吟片刻,“请她进来。” 姜采盈落座后往外看去,来人衣袂翩翩,似裙裾生风一般穿过院堂。她步伐算不得轻盈,能看出些情绪来。 自年少国子监与安清岚结下梁子后,她们二人从未在私下场合碰过,更遑论登门拜访。 一番虚礼过后,姜采盈为她赐座。 “不必了。”安清岚声音清脆却坚定,“今日清岚来拜访公主殿下,是为了归还公主所赠黎笙老先生的乐曲残本。” 她从怀中小心翼翼捧出那本旧书,恭敬呈上,“还请公主殿下收回与兄长的约定,放安氏一马。” 她语气中的火药味儿十足,几乎可以称得上忤逆犯上。安清岚逆光而立,却能感受到此刻公主压抑住的薄怒。 “臣女本不该求见公主插手您与兄长之间的约定兄长近日来萎靡颓丧,屡次忤逆家父之意,家父如今也卧病在床” “你的意思是,是本公主造成了你家世不睦?” 安清岚咬咬牙,“臣女不敢。” “你今日不该来。”姜采盈淡淡道,“无论本公主与你兄长约定了什么,你都无权左右和干涉。安小姐,众人皆称你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更有揽天捧月之才,可在本公主看来你兄长比之与你不逊色分毫。” “国子监时期,他便是太傅口中最聪敏沉稳的少年,而今却变得处事幽默,为人似空有其表。可你未曾想过,你之才能已惊世绝伦,若他不收敛锋芒,你安氏何来至今日的安稳荣光?” “我”安清岚有些讷住。 “本公主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你之失。而是想说,你的兄长他远比你想象中更有担当和远见。在安氏日后荣辱面前,你我之恩怨不过尔尔,你该相信他会做出对护国公府最有利的抉择。” 闻言,安清岚瞳孔渐渐收缩,眼底浮现淡淡的惊异。 “不过你也无须忧虑过多,”姜采盈面色烦忧,“此事本公主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请示我的婚事,从来都不由我个人决定。” “公主,您”安清岚似乎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黯然。 “若无事的话,安小姐请回吧。至于黎老先生的残本,你便还是收着。我相信,它找到了最好的主人。” 送走安清岚后,姜采盈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是不久后,宫中便传来通传,陛下召她入宫。 该来的,还是来了。 车马在朱华门停下时,夕阳的余光正落在金色红墙之上,在暮色的鼓钟里显得愈发肃穆 养心殿内,气氛沉得可怕。 姜采盈敬跪于地,等候着天子之怒。一刻,两刻姜叡只是在肃穆之中有条不紊地批阅着奏折。 御前侍立的宫女屏息凝神地换了两盏茶,热气都尽数消了。他才渐渐放下手中的事情,抬眼往向殿中央长跪不起的人。 沉沉的声音在大殿响起,“来人,给阿姐赐座。” 巍巍皇权,将她的背脊压弯,“昌宁多谢陛下。” “阿姐,皇陵祈福一行,你舟车劳顿辛苦了。朕这就命内廷司将去岁波斯进贡的一双琥珀枕,鎏金耳环以及一些名贵药材赏赐于阿姐。” 如此和煦,姜采盈不安地在袖中揉搓着手指,“昌宁惶恐,辜负陛下所托。” 话闭,龙椅上的那人收起温柔,阴沉的气压渐渐传来。正在姜采盈觉得他将要爆发的时候,大殿上竟传来了爽朗的笑声。 可气氛却并未有半分放松。 “阿姐,朕逗你的。你紧张什么?这次你做得很好,所以朕才要嘉奖于你啊。” “嗯?” “你可知,今日午时大司马入宫,与朕说了什么?”他的笑意宏亮,仿如一股巨浪渐渐将她裹挟。 “他说,他要与你成婚。我的好阿姐啊,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还对你念念不忘。你知不知道,朕只是佯装发怒,他便主动提出要将羽林军的掌印交出来…若是日后你与他成婚,他纵有万般权势也会被你化成绕指柔…” 姜采盈头皮发麻,“陛下,昌宁不…” “阿姐,任性是要有一个度的。”少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只袖侧轻摆,洪钟般的声音便巍然而来,“朕…决不允许你再辜负朕的心意。” “是陛下的心意,还是陛下的强迫?”姜采盈挺颈而立,瘦削的双肩衬得她孤立无援。 “放肆。阿姐,是朕平日里太过纵容你了?” “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年承瑄姐姐去世后你在父皇面前对昌宁发过的誓?你说,日后你登上帝位,一定不会为了皇权逼迫昌宁做不愿意的事情。” “我”那些深刻的记忆仿佛变得幽远起来,坐上火锅这把龙椅,所有的亲情都要为皇权让位,这便是姜叡从父皇那儿学到的,帝王之术 “阿姐,朕是身不由己。”少帝一边挣扎着,理智最终还是占据他的大脑,身为帝王怎可为一己之私而不顾天下社稷? “你可知如今朕在子民心中是何模样?他们都说朕无德无能,甘作亚父的傀儡,不配为大云朝的主君朝中大臣更是与亚父蛇鼠一窝,想要搞垮,颠覆朕的天下朕怎能容许?阿姐,你是朕最亲近的胞姐,我们当一荣俱荣,你要相信朕不会绝不会辜负你。不论你嫁与谁,朕都一定会倾尽全力保全你,不让你受到一点儿牵连。” “陛下,天下,是大云朝百姓的天下,并非你一人之天下。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弃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朕几时弃过百姓?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百姓,若不肃清朝中奸佞,何来山河社稷可言?” “是么?正所谓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如今正当农时,陛下可曾关心过陵都周郡州麦种情况如何?江南发水致使稻种淹溺,民怨四起,陛下又可采取各方郡守之建议,指导农民活稻之法?您一心都扑在党同伐异之斗争之中,想的全是如何铲除异己巩固皇权。可若无百姓之安居,何来社稷?” 姜采盈全身发抖,皇权威迫之下她已无法站立,她敬跪于大殿正中央,话语振聋发聩 大殿陷入了一片肃穆之中,久久龙椅上那人都未回话不知过了多久,姜采盈的膝盖都有些麻木,眼前才出现一双金色雕丝的云纹状足靴,下一秒,她被一双手轻轻扶起,“阿姐,快起来。” 姜采盈心有余悸,此言已经严重干政。即便身为公主她也无力承受天子之怒。 “阿姐,朕”承认错误的话无法从帝王之口说出,他踌躇了半刻,才最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即便是处置奸佞朕也不该将你牵扯其中,此事朕会另做打算,日后朕不会再逼迫你做不喜欢的事情。阿姐,你且先退下吧。” 漆黄的夕阳将光影拉得悠长。白余阶方阶上,她向外俯看着层层迭起的金瓦红墙建筑群 “恭送公主殿下”程太保在门外侍立着,不一会儿大殿上内响起了咳嗽声,少帝在里面下令,“程太保,去请丁太傅来,就说朕有要事与他商议。” 接着,又是不断地咳嗽。 姜采盈眉心拧紧,开口问道,“陛下可是受了风寒,有宣过太医么?” “请过了,只是一律都未进过养心殿的门。”程太保忧心忡忡,“陛下每每都以政务繁忙而推脱,可龙体要紧呐。”话毕,程太保径直向姜采盈跪了下来,“老奴恳请公主殿下再劝劝陛下吧,陛下他最听您的话。这偌大的宫墙之中,他一人孤独惯了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 姜采盈转身望着他,“程公公,你听到我与陛下的话了?” “老奴该死。” 其实作为三任御前掌公,程太保所知的皇权密事多得已经数不胜数。他能连连侍奉三任帝王,便是因为他不可撼动的绝对忠心。 姜采盈也并非想治罪,只是有些踯躅,“程公公,依您看来,此事” “哎哟,老奴惶恐不敢妄议政事。” 姜采盈叹了一声,罢了。想要撬动这位深谙宫廷之道,只会明哲保身的公公的嘴,怕是比登天还难。陛下年少继位,朝中众臣又确实欺他弱小,为卫衡马首是瞻。 殿内的咳嗽声越来越急促,姜采盈止不住回头望去,心中犹豫不决。一方面她讨厌再一次成为帝王纵横的棋子。另一方面,如今朝中形势不稳,陛下想要靠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将倾,不用些非常手段是十分难的。 上一世姜采盈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如果有羽林军贴身护卫,阿弟也不至于被贼人追至地宫,砍下头颅 自卫衡死后,羽林军精锐悉数遭副使江澈鼓动调职或请辞,随后转而效忠于朝中新兴的党派之中,做起了暗卫或杀手。 这一世,起码卫衡他愿意交出羽林军若陛下能够真正收服羽林军,培植心腹,或许上一世的惨状便不会发生。 思及此,她步履坚定地回头,“陛下,昌宁还有一事求见。” 里面那头似乎顿了一下,“进。” 姜采盈重重叩首,“陛下,昌宁愿听陛下安排,谢陛下赐婚。” “阿姐,你”姜采盈抬眸,视线坚定地与姜叡的眸光对上,余下之话尽在不言之中,她改主意了。 姜叡眼神中也有了少许卸下帝王心防的动容,“阿姐,你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朕一定设法保全你。” 姜采盈不在乎这些,只是叮嘱道:“卫衡是否说过羽林官印何时移交,宫中巡防守备登记在册情况又何时交接?陛下此番收服羽林军还需他的配合,切不可与他起过多冲突。若得机会,陛下可与太傅具体商讨将城防营收编羽林军的计划,将守城之责握与自己手中,他日若有敌情,陛下才能第一时间获取情报。” “阿姐,你说得有道理。”姜叡眼中闪着光芒,他有些惊诧与阿姐的见地和格局,却并不怀疑。 阿姐就是阿姐。 ## 日暮降下,揽月在朱华门口静静候着。见公主出来,她忙上前去给公主披上一件薄薄的外衣。 “公主,夜色起凉意,小心您的身子。” 宫外的空气似也躲过了皇宫的压迫,更轻盈些了。可姜采盈却不觉得放松,她拢了拢外衣,“揽月,哪里有酒喝?” “公主?”揽月惊诧,“您不常饮酒,恐不胜酒力啊。” “就是想小酌一杯。”揽月看出公主心情不佳,也不再坚持,“好吧。公主,等回府后我去找张管家准备一小盅桃花酒。” 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之际,京中酒肆皆以桃花酿酒,此酒温和醇香,是许多京中女子挚爱,公主想必也会喜欢。 “不。”姜采盈眸色一沉,“我们去惜春坊喝。” 惜春坊,是卫衡的地盘。既然决定了要嫁,她就得试探出卫衡对她的底线。 她们先是回了府,换了一辆低调些的马车和一身轻便的衣裳,随后出发。酉时三刻,陵都城华灯初上。 一排排的街灯将街景衬得繁华热络。大云朝虽民风尚算开放,可夜间出行女子还是较少出门。 马车的车轮缓缓地碾过绫罗街干净的青石板,不知何时,丝竹绕耳之乐声扣进耳扉,远远地“惜春坊”三字牌匾高高地悬挂在闹市中央。 她们到了。 “二位客官,今日想听点儿什么曲儿?”看门的小倌儿热络地围上来,揽月不动声色地拂开,替公主隔开一段距离。 进门之后,靡靡丝竹声更加清晰了些,一楼的正方台子上,乐女抱着琵琶,以面纱拂面,嫩如青葱般的指节勾点按压,悦耳清脆的乐声便传了开来。 此时人头攒动,惜春坊内生意极好。姜采盈花了大价钱才好不容易订到一个三楼的位置。拾阶而上时,她的眼光静静地扫过楼下的人。 那日在探春宴上,见过的忠肃侯府何文泽,柳公仁惧在。转过二楼阶梯时,一曲奏毕,楼下竟开始鸦雀无声。 《洛雪词》惊世卓绝,仅仅两三音节便勾勒出空灵之感,原来是是雪姬娘子开始弹奏,楼下听客皆如痴如醉。 她正欲上二楼,冷不丁地与一人打了个照面——匡沉瑾。姜采盈暗叹,自探春宴过后,他二人应免不了几分纠葛。 落座后,酒水吃食很快便上齐。从这间房看去,可以俯瞰整个陵都城,巍峨的宫墙在此处也不过几点重影。 目光所及之处,倒是有一处建筑稍显大气磅礴。仔细一瞧,竟是卫衡的府邸。 姜采盈顿时有些烦躁。 龇牙咧嘴几杯桃花酒下肚后,她面色迅速浮上一抹红晕,“揽月,你别动。” “公主您喝醉了,咱们回府吧。” 姜采盈控制不住平衡,可嘴里还嘟囔着,“回去?本公主不想回去,你知道么,我马上就要变成囚笼之鸟了。” 外头似起了轰动,“公主”连揽月的声音压低了些。 “陛下已经为我赐婚,我虽身为公主,却只是一枚制衡朝廷的棋子。他日我落入奸臣之手” 酒精作用下,姜采盈说话也断断续续,似触及到伤心之处,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酡红还未消散,她手中复又拿起酒杯,“接着喝。揽月,等本公主嫁人之后,便再无机会与你这般痛饮赏月了。” “奴婢参见大司马。”揽月似焦急地朝门外一拜,而后惶恐地扶着姜采盈,生怕公主殿下在外男面前做出什么失态之举。 “卫衡?”姜采盈似自顾自地环顾一周,“那个混蛋在何处?本公主非要打死他不可,敢对本公主趁虚而入,本公主饶不了他。” 她晃晃悠悠地,将架子上的一盆绿植当作卫衡,朝他骂骂咧咧地走去,二话不说便是一掌。 绿植随即“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声音吓她一跳。她欲后撤,可两脚不听使唤地相互绊住,眼见着人要倒在瓷盆的碎片之中,姜采盈眼里的神色恢复了短暂清明。 “公主,小心。”随着揽月的一声惊呼,姜采盈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儿。 她脸朝下啊。 三秒,两秒,一秒。千钧一发之际,姜采盈几乎要准备好伸手撑地躲过,可眼尾衣袂翻飞,她终于还是闭上眼赌了一把。 腰侧的热意安稳地传来。幸好,她落入了卫衡的怀抱。 “不要命了?”卫衡低斥,听不清情绪。 姜采盈哭了起来,捂着紫青的手指头轻轻呼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为了效果逼真,她刚刚真是将那瓷盆视作了卫衡,一巴掌下去她指甲被拗到,疼得不轻。 “你是如何当差的,竟由着公主在夜里独自饮酒”卫衡冷冽的眸光扫向跪在一侧的揽月。 来自上位者的威严让揽月止不住颤抖求饶,“奴婢该死。” 卫衡的怒意未灭。这时“啪”地一声,下颌角被人重重扇了一下。室内气氛顿时凝滞起来。 卫衡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幽沉的视线扫过之处阴风阵阵。 揽月心中哀嚎,公主你快醒醒吧,大事不好了。大司马这人,咱们可真惹不起的啊。 一巴掌下去,姜采盈心中也十分没底。纵然她知卫衡对她有意,可这些年来他玩弄权势,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种屈辱,只怕无人再敢令他受。当年翰林院林秀不过背后议论了他一句,就被他派人剁了喂狗她颤颤巍巍地,依旧装醉,“让你欺负本公主的人。” “你先下去。”低沉的声音如暴雨来临前的狂风暴雨,揽月一脸不愿。姜采盈却向她悄悄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 “吱呀”一声,屋外的音浪迅速涌进,又被这扇门骤然堵住。姜采盈眼神涣散,继续装着发酒疯。 她身躯似柔弱无骨,在他怀里也不安分。卫衡只是一个不注意,她双脚无法受力直接往一侧倾倒去。 “哐当”一声,在姜采盈也意外地情况下,她轰然撞上桌子一角,倒在地上。 冷冷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别装了。” 姜采盈低垂着头,嘴角沉下去。 卫衡居高临下,烛火的光芒照在他刀锋般冷峻的下颌角。俯看她的时候,带着天然的戏谑。 姜采盈并未马上抬头,只是缓缓道:“你一定很得意吧,尽管本公主万般不愿,你还是得逞了,你就这么喜欢本公主?” 她余光瞥到地上的碎片,并且地往那边移了几寸。稍稍一用力,瓷片割破手掌。她握着拳,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 卫衡抿唇,身体有些僵硬,“娶你,不过是为了开皇陵取夜秦军机图。” “是么?”姜采盈眼眶氤氲,抬眸怒视道:“那这皇陵,又该如何开?” 话毕,卫衡眸光暗了暗,望向她的眸子里多了些难言的情绪。姜采盈一开始与他对视着,而后一抹红晕浮上面颊,薄怒摇头。 室内静了片刻,姜采盈略微哽咽,“本公主讨厌被利用。” 垂落在旁的手蜷缩了一下,卫衡眸光汹涌与挣扎交织着,他最终还是咬牙,“可你别无选择。” 他决不能眼睁睁放手。 “我不会利用你。”卫衡蹲下身来,视线与她齐平,“因为你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利用。你就不一样了,昌宁。若我们成婚,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这是作为” 他的视线上下扫了她一眼,“的代价。” “啪”地一声,巴掌再一次打上去,姜采盈怒道,“你简直无耻。” 卫衡的脸冷了下来,舌头玩味地抵着下颚,他摸了摸自己被打过的半边脸,手指上沾上了姜采盈手掌上的鲜血。 眸光滞了一下,他侵略性俯身过来,“在你心中,我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么?” “没错。”姜采盈恶狠狠地瞪他,“所以从小到大,本公主一直讨厌你,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 “没关系。”卫衡启唇讥笑,“恨,总比爱长久。昌宁,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 “你错了。陛下已经答应我,婚事一事不会强迫我。明日我便入宫向陛下请旨,我宁愿嫁给安礼弘也不会嫁给你。” “待我与他形神相伴,大司马再来取我的血便可。” 她仰视着,以一种孤傲的姿态看着他,倔强与蔑视交织。卫衡气血上涌,“形神相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下巴被人陡然捏住,可她依旧不卑不亢,继续激怒道:“我知道,我宁愿跟他也不愿” 沉重的气息压过来。隐忍,仇恨的怒意不断汹涌和翻滚着。他的吻重重落下,粗野,生涩,失控的占有欲似乎要将她全部撕碎。 从未有过的柔软,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抛向云端。少女本能地拒绝和后撤似唤醒了沉睡的雄狮,理智溃不成军。 姜采盈被吻地窒息。 她的肩膀被重重地按着,卫衡的臂膀精瘦有力似要将她的一切都揉进身体里,胸腔的共振引发极致的暧昧。 灼热的气息几乎将二人完全灼烧,舌关不知何时被叩开,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凶猛地她整个人占满 第26章 第26章 夜幕笼罩之下的公主府,静谧幽深,只有府门前一对灯笼在晚风之中被吹得飘扬。 主屋内灯火通明,一声惊诧刺破宁静。 “糊涂啊,公主。”辛夫人神色急切,“陛下怎可再将公主许配给大司马?” 陵都城中的百姓,会如何议论公主? 姜采盈内心惶然,要说一点儿不在意世人看法是不可能的,“此事陛下已经应允,想必不日便有圣旨明召。” 果然,翌日早朝程太保突然宣诏,公主的婚期就定在十日之后,五月初五,可新郎官却换成了卫衡。 朝中顿时热议沸腾,连卫衡的幕僚党羽都始料未及,殿内一片混乱。礼部尚书宋洵在混乱之中站出来劝诫,“陛下,公主乃我大云祥瑞尊贵之躯,她的婚礼筹备事宜该合过星象八卦,再经礼部入册,嫁妆珍宝一一校对后方算合乎礼仪,十日实在太过紧迫,臣实在惶恐怠慢了公主啊。” 少帝清亮却颇具威严地摆手,“宋卿,关于公主的婚礼事宜,礼部不是一直在筹备么?” 宋洵身体一怔,话是这么说没错,可那是为公主和淮西侯李漠准备的啊。 公主婚礼章程中间的细节,桩桩件件都体现着尊卑之序,如今新郎官换成了大司马,谁敢以驸马爷的礼数来怠慢他? “宋卿,此事朕已定,你加紧筹备便是了。” 宋洵有口难言,最终只能艰难应下。下朝之后,此事在陵都城中不胫而走,坊间小巷热议沸腾。 在一片猜疑和讨论之中,五月初五终于来临。 这一日,全陵都的集市都换上红绸,挂上红灯笼。 公主府内红烛高照,喜乐喧天。 晨起梳妆,姜采盈坐在铜镜前,任由宫女们为她梳妆打扮,直至午时方毕。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揽月忍不住痴道:“公主,您今天真的好美啊,便是天上的仙子也不及您姝色无双。” 红色胭脂将她的唇描得鲜红,可那双眼睛里分明不见半分喜色。 随后,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捧来嫁衣。 姜采盈只看了一瞬,微微怔住。这不是前世董太妃准备的那一件,从绣工来看,也不是出自宫廷的尚衣局。 随侍的宫女解释道:“这是大司马命人送来的嫁衣。” 这令她更为吃惊。 正红色鸾凤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展翅欲飞,每一片羽毛都缀着细小的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腰间玉带镶嵌十二颗东海明珠,象征一年十二个月的圆满。 这并非几日便能赶制出来的成品。 "大司马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殿下这样的天仙。"小宫女一边为她戴上九凤金冠,一边笑着恭维道。 金冠沉重,压得姜采盈颈背微痛。她望着铜镜中盛装的自己,恍然觉得那是个陌生的傀儡。今日之后,她将不再是单纯的皇室公主,而是权倾朝野的卫氏主母——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联姻中的棋子。 "吉时已到,请公主起驾——" 公主府门外,十里红妆。姜采盈被揽月搀扶着登上銮驾,透过珠帘,她看见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欢呼声、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怎么公主要嫁的人,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大司马?” “嘘,没听说么,那淮西侯李氏意图谋害公主,如今已逃往边境不知所踪了,李氏怎可能再求娶公主?” “也是。” “那怎么就突然嫁给大司马了?” “我听说啊,公主殿下与大司马那是自宫廷里打小的情谊,后来淮西李氏从中作梗,公主殿下与大司马才误会横生,两相决裂了。” “竟有这等事啊?”百姓们议论着,长长的仪仗队经过,那喜车銮驾内香风飘摇着,红帘微起,露出姜采盈绝世芳华的容颜。 在一众惊呼与祝贺中,有人大声说道:“公主殿下姝色无双,与大司马真是绝配啊。” “是啊是啊。”一旁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附和着 “听说大司马为了这场婚事,光是聘礼就价值连城,这足以体现大司马的爱重啊!” “看来这京中,又要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咯。” 繁闹的大街人群涌现,几百米的长街上人不少反增多。姜采盈倒是有些意外,这陵都城中百姓的议论竟如此温和,就好像是有人刻意引导一样。 銮驾缓缓前行,穿过朱雀大街,停在卫衡府邸正门前。朱漆大门上金钉闪烁,门前两尊石狮威风凛凛,却也挂上了红红的囍绸。 卫衡今日一袭红袍,韶光异彩。出尘俊朗的容颜之下,是一双眸光深邃的眼。他虽唇角含笑,薄唇却紧抿着,似乎没人能看懂他在想什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喜帘,“昌宁,过来。” 姜采盈一手执却扇,一手放在他掌心,感受到他指尖的温热薄茧——那是征战手握兵刃所留下的痕迹。 数百米的红锦地毯,从府门前一直铺到正厅。从与她执手的那刻起,两旁的侍女在身后洒下漫天的花瓣。 跨火盆,过马鞍,拜天地在数不尽的繁文缛节中,却扇后的唇角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弧度。 “请新人入洞房——”随着这声唱和,姜采盈麻木的的心微微一收。 洞房内红烛高烧,喜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寓意"早生贵子"。 “请新人饮合卺酒——”交杯酒下肚,一股辛辣感顿时灼烧着喉咙。饮下酒后,喜娘喜笑颜开地说着祝词,得了赏赐后欢天喜地退下。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的声响让姜采盈绷紧了神经。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红烛噼啪作响,衬得气氛更加凝重。 卫衡先开口,“你很紧张?” 他说着伸手欲抚她的脸颊,姜采盈却偏头避开,金冠上的珠串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她开口否认,并讥讽:“没有。大司马不去前厅宴宾客?朝中众臣,可都等着恭维大司马新婚大喜呢。” 卫衡没理会她的讥讽,只是重复她的话,“是啊,新婚。”他收回手,站着俯视她,“可惜,我们只是演戏。” 姜采盈抬眸,“你知道就好。卫衡,陛下忌惮你,所以为了大云的江山社稷,本公主可以嫁你。往后我虽为卫家妇,你却不得限制我的自由。” 卫衡的眸色阴沉,“昌宁,你若想与我定规矩,那我也给你两个选择。” 姜采盈怒视他,卫衡这厮果然不会吃一点儿亏。 “要么你我相敬如宾,内院之事随你处置,但朝廷之事你不得干涉,且若无我的准许,不得擅离府中半步。” “不可能。”姜采盈想也没想便拒绝,他想囚禁她?她嫁给卫衡的初衷,便是近水楼台,替陛下监视卫衡的一举一动。 “你还有第二个选择。”他盯着她,眸光复杂和炽热,“要么从此你安心做卫家主母履行妻子义务,朝堂之事我绝不避讳你,你想干涉便干涉。” 妻子义务?姜采盈面上控制不住一热,随即薄怒道:“卫衡,你无耻。” “昌宁,今日礼成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何来无耻之说?”他沉沉地盯着她,加重了‘妻子’这两个字,“更何况你知道,我娶你就只是为了取得夜秦军机图。” “做到这二者之一,一年后我便写下和离书,放你自由。若你不选,那么此生你都将无摆脱我,我们做一辈子的夫妻。选择权在你,昌宁。” “选选选,本公主当然要选。”她眸光里的雀跃让她更加艳丽动人,可卫衡却紧抿着唇,脸色沉了下来。 他冷眼睨她,“现在就选,不得反悔。” 闻言,姜采盈面上的喜色顿消,要从这二者之间选出其一,也并非易事。一方面,她既舍身嫁进了卫府,便不可能甘愿只做笼中鸟,再罔顾陛下圣意无功而返。 可若选了第二种,姜采盈的脑中浮现起那夜的场景,绮靡,失控仿佛失掉所有理智。 心慌,无措。 那一晚,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夜幕渐沉,府中的宾客大多已经散去,幽静如水的室内,只有红烛在颤颤地抖着。 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地清楚扣进姜采盈的心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下定决心,咬牙道:“我选第二种。” “确定?”他盈盈的目光涣着幽暗,倾身过来时几乎将她的空间挤得逼仄。姜采盈下意识后撤,腰身以上往后躲着,抬眸望他,“确定。” 话音刚落,姜采盈顿时惊得瞳孔放大。 “唔~” 卫衡的手掌稳稳地扣住她的后脑,力道不容抗拒。随后,薄纯覆上来,清凉柔软的触感令人食髓知味。 眼眸一黑,他加重了这个吻。卫衡的气息粗重地喷到她脸上,可这次的吻不同于那一夜的粗野,不知章法。 绵长深沉,带着灼热的气息,“不” 她齿关一开,卫衡的舌头就灵巧地钻了进去,贪婪而又紧张地深入,搅动着口中的蜜液。 姜采盈用力去拍打他的胸脯,却只能被他束缚地更紧。幽静的室内,隐隐地传来口液交换的吞咽声。 侵入,占有,一种原始的性张力本能渐渐弥散。 姜采盈被小脸通红,几乎窒息。 “停停一下。” 可卫衡似着了魔一般,她的舌被他搅着,弄着到几乎麻木。她身子瘫软,双腿之间几乎要站不住,有个东西烫得她腿直打颤,发晕后怕。 卫衡终于停了下来。 姜采盈贪婪地深呼吸,汲取氧气,口中的话断断续续,“不不行。” 卫衡幽暗的眼神,落到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昌宁,你已经选好了,不能反悔的。” 话毕,姜采盈身体‘腾’地悬空,她下意识地去抓住他脖颈,发现卫衡的脖子一片涨红,青筋暴露。 不轻不重的力道,她被卫衡丢到床上。怀抱的余温还没来得及消除半点,下一秒高大的身影欺身过来,胸襟前的衣扣被尽数剥落 第27章 第27章 胸口一凉,随即一双滚烫的手掌覆上。卫衡的眸子暗沉如墨,指尖在她锁骨处流连,灼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引起阵阵颤栗。 痒痒的。 姜采盈不由地微微偏头,露出纤长的,白玉如瓷的颈线。火热的唇顺势而下,从下巴到白皙的颈部,撩起火一般的红。 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他有力的臂膀牢牢禁锢。 被扯下的腰带,滑落的丝绸裙裾,以及露出半截白皙如玉的小腿卫衡眸子充血般发红,理智与欲望,只在一线之隔。 他的吻从锁骨,再次回到唇,然后是鼻尖。喘息声交融着,感受着她变柔软的身体,卫衡动作颤抖,青筋暴涨。 在昏暗的烛火里,他们四目相对。 这时一滴汗,自他的额头缓缓滴下,落在她的鼻尖。霎时,他眼尾发红,眸子里的□□几近焚身,体内狂热的野兽似冲出了围栏,再也止不住地冲跑出来 “等等。” 姜采盈将手拢在胸前,止住他的进一步动作,“卫衡,口说无凭。” “什么”他眸子里浊气非凡,只顾着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压抑地话都说不出声。 “一年后和离的事,我要你现在就立下字据。” 她是故意的,挑这个时机。 话毕,卫衡眸中的□□渐渐消散下去,恢复了幽暗冷冽,他咬牙切齿,“你就这么想跟我和离?” “对。”姜采盈迎面直视他,“我们之间的婚事本就不关乎情爱,只有利益。既然是利益,自然得说清楚。” “利益?”卫衡似冷笑了一声,“好一个利益” 卫衡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翻身下床,对着外头喊道:“乔生,拿笔墨来。” 乔生,是卫府整理案牍的小书童。 姜采盈身上一轻,半开的衣襟敞露在夜色中,有些凉意。她赶紧拢好,钻入凌乱的被榻里,一脸戒备地看着外面。 过了一小会儿,屋外有人影闪过。 门开了一条小缝,乔生手握纸笔,半只脚还未踏入,一盏热茶‘砰’地一声砸在门扉处,“滚出去,在外面等着。”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乔生吓得三魂丢了两魄,回过神来,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这可是主上与公主的婚房啊,他怎么能一根筋地闯入? 姜采盈也被这声响吓住,手臂起了一层薄薄的疙瘩。 卫衡一把抓起地上的纸笺和笔墨,重重地关上门。他大手在纸上胡乱地挥着,待她稍稍理好衣物下床时,狂狷的字体赫然跃于纸上。 字,印,一概俱全。 只待她也签字印章,便算生效。 “满意了?”他将纸笔丢到一旁,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姜采盈接过纸笺仔细查看,“还有一条,也需补上。” 她与卫衡盈盈对视,视死如归般地:“今夜过后,你不能再碰我往后你欲取血,本公主会全力配” 阴鸷,逼仄的视线像利箭一样射过来。话还未毕,卫衡一把捏住她的后颈,然后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痛恨的意味,霸道而强势,攫取了她几乎全部的呼吸。 窒息,缺氧,全身发软的感觉再次来袭。 那张和离书,在空中左右摇摆了几下,落在了桌子下的某个角落里。 就在她快承受不住瘫软在他怀里时,卫衡却一把松开了她,拇指擦过她红肿的唇瓣,”昌宁,你真以为你能跟我谈条件?” 被他捏住的后颈,寒意袭袭。 随后,他忿恨地转身。“砰”地一声,出了门。 喜烛红绸装点的偌大内室,此刻只剩下有些愣住的姜采盈。须臾之后,她深呼一口气,暗自拍了几下胸脯顺气。 她小心翼翼地将桌底下的和离书摸出来,折好藏入贴身小衣。正当她准备和衣躺下时,“哐当”一声,门扉又突然大开,凉夜的寒气趁机钻近来。 姜采盈戒备地坐起身,定睛一看,眼前一张阴鸷俊秀又带待在愠怒的脸庞悄然在眼前放大。 密密麻麻的吻如狂风骤雨般落下,卫衡的声音冷地没有温度,只是猛地扯开她还未拢好的衣衫,接着唇落到她的下巴,锁骨,肩头 姜采盈焦急地后退,扬起手来便要给他一耳光。可这一次,卫衡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倾身压上去,再用散落在腰侧的束带将她两只手绑住,放于脑袋后。 姜采盈气急挣脱,“卫衡,你做什么?” “我要你,”他直白地盯着她,“现在就要。” 凭什么他要走?卫衡越想越气。 狂热,欲望统统在这一刻交织。 “你答应了?”姜采盈有些意外,也怕得不行。虽然她并不奢望嫁入卫府之后还能保持完璧之身,可大婚前,按照惯例宫里派来了教习床第之欢的嬷嬷,她被迫听了两天,吓得晚上止不住噩梦。 话本上的东西也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怎么还可以,那样? 可若是姜采盈咬咬牙,长痛不如短痛。今夜过后,纵然是拼了命她也绝不会让卫衡近身半刻。 于是,她又确认了一遍,“你答应了?” 来不及思考,卫衡的吻从一开始的啃咬,变成慢慢温柔的舔舐脸颊连着锁骨羞赧成鲜红的一片,绯红乍现。 卫衡手指在耳后,锁骨处流连着,引起脖颈处的绯红。 两人胸腔紧紧地挨着她的,两颗心能够清晰地感受彼此,呼吸之间都是极致的暧昧。 下一秒,卫衡停止了动作。他眼神中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姜采盈睁开眼,眸子里莫名含了些怒气。 “罢了。”卫衡紧闭着眼,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几秒后翻身过去,躺在了她的身侧。 “睡觉。” 尽管他的体内的火气几乎要喷薄而出,可卫衡沉着眸,她方才这么厌恶他的触碰,连唇都快咬破了 他阴狠地在被衾中攥拳,暗骂自己终究还是不忍。 压上来的热意顷刻间消散。 姜采盈呆愣在旁??? 就这? 望着卫衡侧睡的背影,精瘦却充满力量的薄肌,姜采盈有些出神。须臾之后,她回过神来,暗暗怒骂自己,在想什么? 她最终下床吹灭烛火,和衣在一侧躺下,两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般。 渐渐地,夜凉如水,星辰如梦。 她在睡梦中皱眉,好冷。 身侧是谁,怎么这么暖?她下意识地靠近,隔着衣物,她摸到精瘦的肌理纹路,宽肩窄腰,而后渐渐向里她的手滑入他的衣襟,指尖在他紧绷的腹肌上流连。 手,被人紧紧攥住。 卫衡转身,翻过身来对上她的眸子。月亮的寒色照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高挺的鼻梁 卫衡的嘴唇动了动,喉结止不住滚动,像是在克制着最原始的情绪。她想也没想地,一个巧劲儿翻身将卫衡压在身下,然后跨坐在他腰间。松散的长发垂落,有几缕调皮地拂过卫衡的脸颊。 而后迷醉又狡黠地用指尖轻轻点在他的喉结之上,“这是什么?” 卫衡闷哼一声,“下来。” “别动。” 姜采盈发怒,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将他的双手反剪,用束带绑起来。卫衡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丝毫动弹不得。 他咬牙,“昌宁,放开我。” “嘘。” 画面渐渐有些模糊,停顿。姜采盈好像在思索,该如何继续进行下去,话本子上面,好像没有女子折磨男子的? 她正这么想着束带被卫衡解开,而后攻守易形。 窗外,一轮明月悄悄躲入云层,仿佛羞于窥见这一室春光—— “醒醒,公主。” 姜采盈烦躁地转了个身,下一秒陡然惊醒。她摸了摸身侧,吓得直坐起身来。 还好,身侧没人。 揽月作为她的陪嫁丫头,随着她一同来了卫府。其余一众人等,等三日后她入宫见完陛下,回门时一并安置妥当。 揽月在床头侍奉,眼神关切,“公主,您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梦?”姜采盈懊恼暗骂,“对,没错,是噩梦。揽月,我想喝口茶。” 压压惊。 如此羞耻,简直惊世骇俗,她非把那些带过来的春宫图话本都给烧了不可。 洗漱梳洗完,已经是日照枝头。 卫府的总管乔松,这时候请见。 “老奴参见公主殿下,”随后,他领着府中各奴仆来拜见女主人,上到府院护卫,下至杂役外员,乌泱泱地站满整个院子。 “公主殿下可挑些顺眼的奴仆婢子,往后协助您一同管理内院之事。” 姜采盈则摆摆手,“乔总管,本公主虽嫁进卫府却无意管这府院之事,从前你是怎么管的,往后也一样。” “这”乔总管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应下。 “至于奴役,也不必了。本公主府上那些仆从深知我喜好,我也用惯了。三日后回门,本公主便将他们都带进来。” “是。” 随后,乔松简单地向她介绍了些这府中的构造,各处楼阁用途,她听得讪讪然,也有些累。 乔松很快心领神会,识趣地退下。日上三竿,姜采盈有些口干舌燥,示意揽月,“我再喝一杯茶。” 随后,屋外传来了小厮的通传,“公主殿下,府君回来了,正往院中来。” 一口茶水呛在她喉咙,猝不及防,姜采盈咳得满面通红,“快把门关上。” 揽月:“啊?” “快啊。”姜采盈顺下一口气催促着,心慌得很。 揽月依言走到门边去,差点儿撞上一个颀长的身影。威严之下,揽月止不住下跪,可嘴中的话似打结了一般。 是该他喊大司马,还是驸马亦或是随着这府里人喊“府君”? 所幸他未曾注意到,只大步越过她走了进来。 一身红色冠服修身贴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来,隐约可见冠服之下健硕的胸肌及腹肌宽肩窄腰,精瘦有力。 昨夜的画面,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中。姜采盈后撤了几步,轻咳了几声,下意识躲闪。 他随意脱掉冠服,背影健硕,宽厚的肩胛骨随着他的动作而动着,换上常服后转身,见姜采盈避嫌地转向一边。 卫衡挑眉,阴阳怪气,“你躲什么?” “没什么。”她敛眉。 “这是我的院落,以后你不要随意过来。” 话毕,他一步步欺身过来,眼眸之中幽暗与戏谑并存,“这是我们的院落,夫人。” “昨晚,睡得好么?夫人。” “晚上我回来用膳,等我回来一起吃,夫人。” “够了。”姜采盈薄怒,“你” “你”了半天,姜采盈只觉得浑身如针扎般难受,却无从反驳下口。 渐渐,卫衡眼中的戏谑全数散去。 “走吧,随我来。” “去哪儿?” “议事堂,带你去见见府上的幕僚心腹。” ## 拐过别有格致的几处廊庭假山后,是一片树林甬道,青葱的绿色掩映着气派的绿瓦白墙。 高亢,嘹亮的声音穿林而过。姜采盈止不住抬头望,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这是,卫衡府中养的白鹤。 她几月前,刚刚见过的。 卫衡顺着她的视线,往左指了指,“那只是小白。” 那只正垂颈顺毛,通体雪白的高挑白鹤。它旁侧那一只,正尝试与这只白鹤交颈,却被无情地啄了一下,灰溜溜地往旁边挪了挪。 姜采盈觉得有趣,忍俊不禁。 她转过身去,欲走,却见卫衡停在原处看她。 他身量高出她一个头,姜采盈只能微仰着,“看本公主做什么?” 卫衡:“你该多笑笑。” “走吧。” 议事堂内,卫衡端坐在紫檀木案后,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而姜采盈随坐于侧。 “昨日江南呈递奏折,汝州,乾州,并州三洲九县连月大雨,不仅秧苗被淹,灾民死伤也不计其数。今早我问了户部,陛下准备拨银三十万两赈灾,众位以为如何?” 几位幕僚皆屏息凝神,面面相觑,主上这是何意?公主在旁,他们怎敢随意发言。 他们齐齐看向了左下白衣青须,手执蒲扇的男子郭钦,试图搞清楚目前的状况,可郭军师也只是闭目养神,静观其变。 棋子温润的光泽映着卫衡冷峻的侧脸,“都哑了?” 他指节分明,在棋盘上落定一子,抬起头来看他们,室内有些凝重。 须臾之后,一位青面虬髯的彪形大汉向主座抱拳,率先开口,“主上,按照往年赈灾情况,三十万两白银由国库下放下去,层层盘剥,到百姓手中竟不足三万。因此灾民若需三十万,则户部登记在册之数,至少得三百万呐。” 另有一人频频摇头表示不满,“吴悬,你太小看这些地方贪官了。无论朝廷下发多少赈灾银两,他们都敢贪的,更何况,三洲赈灾银两,按照以往惯例未曾超出过五十万,三百万两的数报上去,陛下不得又趁机找朱大人的麻烦啊。” 朱大人,即户部尚书朱渊。 此话说完,白衣青须的郭钦抖了抖眉,众人才意识到此话在公主殿下面前说不得。 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陛下将公主嫁给主上,就是想利用公主殿下监视和掣肘主上。 公主殿下,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这么想着,众人都纷纷往主右座看去,只见姜采盈手执黑棋,一边思索着,一边将棋子落在白棋的东南角。 而主上看着她,也落下一子。 再一子 众人不敢说话,只静待等着。约莫一刻钟后,棋局上已落下半盘棋,卫衡眸光欣赏,最终放下棋子。 虽然白棋始终对黑棋展开了围堵攻势,似乎要将黑棋逼入绝境。可在看,却是黑棋在一步步指引白棋围,乃至于最终自己失了章法,溃不成军。 堵,不如疏。 惩,不如监。 这是姜采盈在棋局上给出的计策,在场只有三人能懂。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下棋?” 姜采盈挑挑眉,“从前,在别人处学了一二。” 卫衡审视着她,眼底无半分笑意。他缓缓起身,玄色长衫垂落,“郭卿,你有何高见?” 被称作郭钦的人颔首向他行礼,“公主殿下聪颖,蕙质兰心,此举甚好。” 派朝中一世家名望南下坐镇,另从六部抽调两名审计,主簿,选受灾三州各两名监正,即日起从陵都出发组成赈灾会,收听民情,监看款项流去。 “只是这朝中名望世家之人选,又该如何定夺?” “忠肃侯府的何老?” “他老人家年事已高,恐不敌舟车劳顿之苦。” “兵部侍郎白玉栖?” “此人太过正值呆板,丝毫不能转圜,如何能与那些久经官场的老狐狸斡旋?” 众人商讨许久,郭钦眉须一动,“主上,在下有一人选。” “郭钦请说。”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说出一人名字,“护国公安氏之子,安礼弘。” 话音刚落,众人皆称妙,“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号人?护国公府本就是京城第一大世家。其子安礼弘,年少惊鸿才华卓绝,近年来为避其妹锋芒整日寻欢饮酒,却也穿梭于各大世家之中,处事不乏圆滑,却适得其度。” “是啊是啊。” 姜采盈心一滞,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 昭元十年,江南九县遭遇百年难遇洪灾,安礼弘主动请缨南下治水,那场突如其来的山洪,将他连人带车冲进激流,尸骨无存。 尽管她不知道为何原定于三年后的事情为何会提前,但她清楚此次安礼弘若真的去了,便很有可能凶多吉少。 一颗棋子,被她从棋盘上不小心拂落,“不行,他不能去。”清脆的玉棋声砸在地上,惊乍起几方狐疑。 “为何?”青面虬髯的大汉吴悬显然不满她轻易干涉朝政,却又碍于主上面子,放缓声线。 “赈灾事宜太过繁杂,安少卿在朝中不过挂一闲职,又不熟悉水利工程,且据我所知,他不识水性,实难堪以大任。” 这是实话。 可话说完,室内气氛却渐渐变得有些不对劲来。当着主上的面,公主对别的男人了解这么多 众人皆叹,诚如传闻呐。 姜采盈看向卫衡,他手中茶盏“咔”地搁在案上,盏中涟漪荡开如他骤然幽深的眸光,那是风暴将至的征兆。 卫衡突然轻笑一声,笑声如薄刃刮过众人脊背,整个议事堂顿时鸦雀无声。 “你们都先退下。” 待所有人背影消失在雕花门外,卫衡猛然拽过姜采盈手腕,她踉跄着跌进他怀里。 “不说点什么么?” “此次南下并州有陆路和水路两条,可若是安少卿前往,必会选择陆路。五月初八,青峰峡会爆发山洪,走那条官道的人—都会死。” “你倒是挺关心他,了解他的。”卫衡眯起眼睛,捏着她的腕骨,手上力道加重。 “你又发什么疯?” 疯?卫衡掐着她的下巴,突然将姜采盈抵在朱漆圆柱上,“我还有更疯的” 第28章 第28章 窗外一场春雨悄然降下,雨声渐渐淅沥,给室内的绮靡加上一层白噪音。 “主上!”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侍卫匆匆赶来,在看到两人姿势时猛地刹住脚步,低头抱拳,“属下有要事禀报。” 卫衡松开手,“说。” 那侍卫眼睛向姜采盈那儿瞟了一眼,有些犹疑。 “大司马有要事在身,看来本公主得回避一下了。”姜采盈拢了拢衣袖,脸颊上的窘迫潮红渐渐褪去,欲往外走。 卫衡握住她的手腕,“不必。往后我们府中所谋,皆不必避讳公主。” 姜采盈挑眉,他若真的如此坦荡,又怎会短短几年就成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群臣之首? “江南暗哨传来消息,汝州城内出现了淮西侯世子李漠的踪迹,他与当地兵马商进行了几次秘密会面。” 猝不及防再听到这个名字,姜采盈呼吸一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漠果然没死。 卫衡余光扫过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冷声问:"消息可靠?" 那侍卫恭恭敬敬道:“春娘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惜春坊的柳春娘?姜采盈在思忖着,前世探春宴过后春娘确实因个人原因请下江南,为亡夫祭奠。 卫衡也准了。 可是他未曾想到,春娘竟会在南下途中遭遇两大家族的寻仇报复,最终不幸殒命,她的头颅被挂在阳春桥上,曝尸三日。 "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卫衡下令,"传令江南各州府,暗中加强戒备。" "是!"侍卫领命退下。 卫衡见她眉间紧蹙,神情忧虑,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姜采盈暗暗思忖着,在她的印象中,惜春坊高手如云。她当年既然能从南方两大氏族的追杀中全身而退,身手自然也不会差,又怎会遭遇不测? 除非还有第三方势力。 李漠。 前世的信息如一条条线缠绕着,姜采盈内心暗自推演,渐渐有了眉目。 上一世,卫衡在灵泽县失势后,惜春坊内的情报暗网也被李漠一网打尽,难逃厄运。 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从春娘入手的。其余人的下落她不清楚,可雪姬娘子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李漠收入麾下,成为了他麾下的棋子。 只是 姜采盈内心不安。江南三州突发大水,又以汝城灾情最为严重,不仅是各州府,就连京城内也有不少人在盯着。 淮西李氏如今是被通缉的对象,按照常理断不可能逃窜到此引人耳目。除非,有人在背后撑腰。 而能够驱使淮西李氏此时抛头露面的背后之人,想也不用想是谁。 汝城一事,不知要牵扯多少无辜之人。烦躁与不安交织着,姜采盈觉得有必要入宫一趟。 卫衡见她不欲多说,也没强求,只是待她离去后,眸子冷冽地命手下暗卫,“跟着她,另外,传信去无忧谷,让葛青和鸢三日内到京城候命。” “是。” 一路上下着小雨,回到院中时她的头发和衣物都被濡湿。 揽月在院门口侍立,与院内新调来的人随意攀谈这,见公主归来,急切地迎上去,“公主,您的身子不能淋雨啊。” 姜采盈内心焦躁,没注意到她自己有些冷得发颤。 揽月却如临大敌,一边取干燥的帕子替公主擦拭脸颊和脖颈,一面又令人院中临时侍奉的仆从准备好衣物,炭火。 可此时已经五月,谁家府上还会日常供应炭火?可公主情况貌似有些不对劲,众人也纷纷手忙脚乱动了起来。 “大司马也真是的,竟然让公主淋着雨回来。”揽月一边急,一边小声抱怨。 梁上的暗卫突然有些冷汗涔涔,可主上只让他把人跟紧,没说过还要给她打伞啊 “揽月,我要入宫一趟,你命人下去准备一下。” “公主”揽月看了一下廊檐外,“已经暮时了,若无陛下通传恐怕需等很久,您的身子恐怕吃不消。” “明日,便是入宫面圣的日子,公主您有何事不妨等到明天再说。” 揽月在心中焦虑暗忖,公主的身体明日还不知能不能好呢。 “明日?” 姜采盈脸色发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淮西李氏阴狠残暴,若他真的准备在汝城生事,耽误了治水救灾事宜,不知要牵扯多少无辜之人。 更何况,还有春娘和安礼弘。 她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安礼弘前世的死也绝非处于意外,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可眼下,她确实不宜大张旗鼓地入宫。她不知道陛下的用意,所以此事还不能让卫衡知道。 “揽月,我觉得有些困,明日辰时之前你一定要将我喊醒?” 揽月闻言有些想哭,“公主” 公主的病,莫不是又要像几个月前那样凶猛了? “别怕,我只是昨晚没睡好,现下有些嗜睡。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去请大夫为我瞧瞧。” 揽月眼眶含泪地点头,搀扶着她躺下,而后迅速叫人去请了大司马过来。大司马几个月前给的方子,很是奏效。 ## 此时书房之内,卫衡目光如刃,脸色阴沉。 济州刚刚来了一封密信。事态紧急,方才刚刚从议事堂离开的幕僚们纷纷又聚在了一起。 那封信,他只拆开扫了一眼,眸色微动,随即将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映得他瞳孔深处似有暗流涌动。 幕僚们神色一凛,立刻俯首。 郭钦观察细致,见那信笺上的印戳独特,大概也了然,于是不禁发问,“主上,可是济州出了事?” “刘德光联合西南郭灏,率领十万兵马从徐禛手中夺了虎城,来势汹汹。” 大汉吴悬彻底坐不住了,“刘德光这厮竟逃去了甘州?” “确实令人没想到啊。”郭钦嘴唇紧抿,甘州地处虎城边界,乃是通往西南六州的要塞。 下一步,便是青州。 而西南六州将领,一直是卫衡的心腹。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在搜捕刘德光,可谁能想到,这厮竟然敢逃到他们的地界去。 “不过以刘德光的才智来论,他定想不出此举,也不敢冒险。” “是啊。而且那徐灏乃草包一个,率领区区十万兵马,是如何在西南六州的眼皮子底下夺得虎城的?” “依我看,他背后定有人指点。” 另一名为贺阶的属臣沉吟片刻,“诸位莫忘了,淮西侯李慕之下还有一子,名为李沧。李沧此人,才学卓绝,在淮西郡内百姓中有极高的威望,更有甚者竟超过了他的父亲淮西侯。可此人似身世存疑,故而一直处事低调。” “贺兄,若照你之言。李沧无心权势,此时又为何要冒出头来?” 郭钦与卫衡对视一眼,两人纷纷从对方眼中猜出了答案。众人见他们二人打哑谜,心里抓心挠肝的。 “郭卿,您倒是别卖关子啊。” 郭钦抚须,淡淡道:“恐怕李漠已经成为了他父亲的弃子,转而开始扶持他的大儿子了。” 众人惊呼,“也就是说,李漠在汝城秘密会见当地兵马商,只是为了吸引火力?” “也并不全是。” 郭钦眸子里透着些忧虑,“汝城灾情最为严重,若在此起事恐怕城中动乱,民怨四起,对政局不稳呐。届时若西南举事成功李慕便可顺势挥师南下,百姓一呼百应也有可能。” 幕僚们闻言不禁沉思,后脊发凉。李慕此举真可谓称得上恶毒,不论是西南军事还是汝城灾情,只要稳住一头,益处便无可估量。 “两面受敌,主上我们当往何处派兵啊?” 副使吴悬这时开口,“主上,由于刘德光出逃,我们的人马大多被派去了接管荆州,此时在陵都城内的驻守兵马不多。” 卫衡敛眉,他缓步走回案前,指尖划过案上摊开的地图,最终停在某处,“青州,绝不能失守。” 况且,荆州兵马离虎城和青州都近些,他们不可能舍近求远。 郭钦此时沉吟片刻,“主上,那汝城那边吏部的顾翀此前来找过我,他说陛下召他入宫,想必此时户部已经将治水的人选呈递了上去。” “户部原本拟定的人选里,都有谁?” “忠肃侯府何仲,兵部侍郎白玉栖,匡沉瑾,还有护国公府安礼弘。” 与他们想的大差不差。 贺阶拱手作揖,“主上,我与顾大人看法一致,皆认为匡沉瑾此人不可担治水之责。他为陛下倾力提拔的新贵,此番治水成功,必能助他仕途飞升,如此一来,京中形势可就复杂了。” 郭钦却摆摆手,语气颇有些沉重,“江南灾情严重,主上又仁慈深厚,心系百姓。能胜任治水赈灾之任是我们考虑的首选,贺兄,你失言了。” 贺阶闻言,下跪行礼,及时认错,“属下失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吴悬在一旁帮腔,“匡沉瑾自调任京城度支使以来,处事决绝不予后路,这样的性格确实于治水无益。” 如此以来,便只有安礼弘了。身为世家之首,陛下对他心存着忌惮,不会影响目前的局势。 卫衡微微闭目,指节抵在太阳穴处轻按。 幕僚们不敢再作声,主上会不会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换人,这是个问题。 只是,主上一旦妥协,便是等同于默认公主可以在他面前随意关心其他男子,这与主上而言尊严有损。 众人这么思忖着,也就存了看戏的心思,默默等候着卫衡法令。 卫衡视线快速扫过他们,面色一沉,“西南境战事将起,粮草需先行筹备。三日内,我要看到详细的调度方案。” 吴悬惊呼,一时面露难色,“主上,三日恐怕……” 卫衡冷冷地瞥他一眼,吴悬立刻吓得噤声。 “兵贵神速。”他语气平淡,眸光锐利如鹰隼,“若因粮草延误而致战败,诸位——” “属下明白。” 卫衡收回目光,重新坐下,执起茶盏轻抿一口,神色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锋芒只是错觉。他淡淡道:“都退下吧,按我说的办。” 幕僚们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 卫衡开口,“郭钦留一下。” 郭钦早料到如此,在侧静静等候,“主上有何吩咐?” 卫衡眸光深沉,似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沉声开口,“此次安礼弘南下治水,本王想让你领命随行。” 郭钦垂手领命,“只是陛下那边,应是更属意匡沉瑾揽下此事吧。” “陛下那边,我自会去同他说。”卫衡眸光深远,望着外头淅淅沥沥不断的雨注,无非就是再放些权。 陛下如今,也快十八岁了。 ###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天已经完全暗下。郭钦走出书房后,外头的乔生才一脸慌张,踉踉跄跄地跑进来,“府君,不好了。公主殿下寒症复发,此刻已经烧得不省人事。” 卫衡蹭地一下起身,阴沉着脸向门外去,“为何早不禀告?” 乔生被吓破胆,哆哆嗦嗦道,“奴才以为”阴鸷的气场和威压令他无法再出声,他后知后觉。 虽然从前主上吩咐过,书房与议事堂重地,他在议事时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可公主殿下是那个意外。 冷冽的命令从耳边飘过,“自己去领十棍子。” 乔生怔忪后怕地领命,“是。”再一睁眼,堂内已无人,只留一抹一角消失在拐角的夜色中。 后半夜,姜采盈烧得厉害。 院中门大敞着,卫衡披星而来,只有主屋门房半开,廊檐下的灯笼氤氲着暖黄色的光。 他轻推门而入,室内乌泱泱地围满了一群人,府中大夫透过纱帘,时刻关注着她的寒症。 卫衡止住屋内人的虚礼,“她怎么样?” 众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府君不必太过忧心,公主殿下只是急火攻心,又淋了些雨,造成寒热反复。按照上次的方子,煎服两幅药喝下去,大概明日就能退热了。只是今晚还需有人在旁仔细照料,切不可再受寒。” “多谢大夫。”卫衡的心微微宽了些。后半夜,他遣散了众仆人,只有揽月在廊庭之下煎着药。 帷幔之内,月色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庞。卫衡坐在床边,伸手试图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心,却听到她口中喃喃的呓语。 “春娘”卫衡凑近去听,“安少卿” “小心” 闻言,卫衡握住她柔荑的手稍稍加重了力道,他眼眸漆黑,下颌线收紧。 躺着的人似乎被捏得疼了,眉心皱得更紧。卫衡抿直唇线,见状轻叹口气,松了手。 “府君,药煎好了。”揽月小心翼翼蹲着药碗进来。 “拿过来。” 揽月有些错愕,“府君,让奴婢来吧。”公主殿下很怕苦,吃药的时候有点儿磨人,估计得耗到后半夜。 卫衡凉凉的眸子盯着她,眼神中的寒意骤现。 揽月不敢再强求,“是。” 卫衡手伸到她腋下托住后背,将她整个人抱坐起来。半昏迷下的她身体柔弱无骨,很听话地躺在他怀中。 沉重又缓慢的心跳,一下下敲击胸膛。 很快,卫衡便知道了揽月的用意。 姜采盈在病中紧闭着唇关,连一点药都喝不进去。即便强行将药给灌进去,也会被她下意识地吐出来,然后顺着嘴角往下流。 揽月在一旁看得着急,“府君,还是让奴婢来吧。” 公主殿下不喜药味儿,若是药汁顺着嘴角流进了领口,明日公主醒来该闷闷不乐了。 卫衡目光沉沉的,“不必。” 揽月还欲开口,却只见他端起药碗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公主的嘴 非礼勿视。 揽月红了脸,快速退了下去。其实她想说公主殿下喝药,是有特质的细长小圆管的啊,不必非要如此。 “吱呀”一声,屋内的幽静被隔绝。 月影沉沉照在窗柩之上,也照在床前依偎的两道身影之上。她的脸颊被月色照得格外白皙清瘦, 病中的她显得格外瘦小呼吸薄弱,仿佛风一吹便要消散。卫衡加重了攫取的力道,吮吸着。 终于她睫若鸦羽的眸子轻轻颤了颤,怀里的人在动着,“唔” 姜采盈溺在沉沉的梦里。 好苦但好软 第29章 第29章 两日后,阳光明媚。 姜采盈眼眸转醒,日已上三竿。揽月时刻注意着帷幔内的动静,“公主,您醒了?” 姜采盈揉着太阳穴,任由揽月扶她起来,“怎么不唤醒我,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揽月小心翼翼托着她,“公主,现在正好是辰时,您已经昏睡了三日。大司马吩咐,说让你好好休息,宫里那边,他会向陛下交代。” “什么?”姜采盈微怔,三日。她忙问道:“揽月,这两日宫中是否出了什么诏令?” 揽月偏头想了想,“江南水灾灾情严重,陛下已于昨日昭告,命安少卿南下主持治水事宜,另从六部抽调两名审计和主簿随行。灾情紧急,他们明日就要出发。” “陛下,还是定了安礼弘去”姜采盈咬唇,“卫衡现在在哪儿?” 揽月摇摇头,“听府中的下人说,大司马从昨日起,就没回来过。” 好啊。 “备马,我要去一趟护国公府,不还是去惜春坊。” 新为人妇,她如果冒然登门护国公府,想必会引起不小的轰动。 揽月在一旁提醒道,“公主,今天是您原定于回府的日子。” “无妨,等办完事情之后再回,到时候把辛夫人和管家他们都接进这府中来。” ## 卫府位于绫罗街尾,虽与惜春坊仅有一墙之隔,可遥望彼此。但却也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到。 市集热络的场景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惜春坊内丝竹之声变少了,有些冷清。 几个公子哥摇头摆脑地从惜春坊内出来,“唉,没意思,又没见到人。” “没办法。江南地带正闹水灾呢,雪姬姑娘名动京城,若是开曲迎客,未免过于高调了些。” 二人说着经过姜采盈,顿时被这轻纱覆面,杳杳娉婷的女子给吸引。 可她身边的丫头,护主得很,仿佛多看一眼便要和他们拼命似的。 “无趣” 坊内,寥寥几个小倌儿在账台前,随意地倚靠着。 “客官,今日惜春坊不开业”只见为首的那位女子白葱玉指掀开面纱,露出一张精致俏丽的脸,杏仁似的眼睛半遮半露,滟潋生波。 “雪姬娘子,在么?” “公公主殿下!”好巧不巧的是,这位接待的小倌儿竟就是上次姜采盈刚来时的那位。 “她在么?”姜采盈没否认,不顶着公主的身份,恐怕她还见不到人。 “在的,只是雪姬娘子正在阁楼上会客” “她见的是谁” “安小姐。” 正好,她找的也是安清岚,“带路。” 小倌儿不敢忤逆,也不敢像上次那般胡乱打量,恭恭敬敬地将人引上了二楼,在房门前说明来意后,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民女/臣女参见公主。”两人眼中皆有惊奇和诧异。安清岚的情绪更复杂些,上次她冲动拜访公主府,回去之后被爹爹狠狠训斥了一顿,又罚跪了七天祠堂。 按理来说,只要碰上这位公主殿下,她总讨不了好。可是那日她将公主的话转述给爹爹听时,爹爹竟发出了欣赏的喟叹,“公主殿下,真是颖悟绝伦秀外慧中啊。此等心境与眼界,你该好好学学。” 行礼,奉茶,赐座一应完成后,雪姬娘子与安清岚分坐于她之下,姜采盈率先开口,“自上次探春宴上一别,我们已有两月不见,你们想必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 雪姬娘子莞尔,跪坐于地,为她斟上一杯热腾腾的茶,“多亏了公主殿下的乐曲残本,雪姬才能有幸结识安小姐。” 香砂心露。 温中和胃,行气止痛。 “姑娘有心了。”姜采盈内心一暖,上次来的时候,她备的只是一般普洱,而今竟考虑到她的身体特地换上了有益的养生茶。 浅抿一口,温厚醇香,并不苦涩。 “民女也只是效仿公主殿上在探春宴上的巧思,安小姐也说那日的佛手酥配上紫苏茶,很是令人难忘。” 安清岚脸色微红,羞于去看她。 几巡寒暄之后,雪姬娘子切入正题,“不知公主殿下今日大驾,是所为何事呢?” “本公主是来找安小姐的。”姜采盈目光盈盈,看向左侧女子。今日安清岚着月白灰衫,轻盈脱俗。低眉敛目之间,眼波流转。 “安小姐今日回去,可否转告令兄,此番启程南下,宁愿经飞云川走水路,也不要走官道途径青峰峡。并州丘陵不多,地势复杂,多有泥石流。” 安清岚有些讷讷地,“公主有所不知,兄长他不识水性,恐怕不会选择登船南下。” 旁侧的雪姬娘子有些惊讶,“安公子不识水性,怎地还派他去治水呢” 话一出口,其余两人皆沉默。 安清岚想的是,灾情严重,百姓民怨四起。此次治水非功即过,陛下是有意借此打压护国公府。 而姜采盈则在袖中心烦躁地搅动着手指,旨意虽是陛下定的,但其中也少不了卫衡的推波助澜。人命关天,可她的话在卫衡心中,可能只是个笑话。 辛夫人说得对,感情对于男人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之物,他们永远不会做无利于自己的事情。 她虽身为公主,对于卫衡恐怕也不过是一只费尽心思得来的金丝雀,平日里高兴了就逗弄,撩拨一下。真到了涉及利益权势时,就可以翻脸不认人。 姜采盈沉沉道:“安小姐,事关安少卿性命,请你一定要代我转达。” 安清岚的眼神在公主身上悄悄停驻,公主面容清瘦,可语气沉稳,仪态端庄,丝毫无从前那般骄纵傲慢之态,心下也凛了些。 公主殿下,真的与往日不同了。 “是,臣女一定转达只是,”她想说,兄长待会儿似乎也要来这寻她的。罢了,还不一定会来。 得到她的肯定,姜采盈放下些心来。雪姬娘子这时正在为她添茶,她手腕微压,褐色茶水注旋滚倾落,淡香升腾而起。 “春娘,这几日是不是在汝城,她可与你通过信笺?” 放下茶盏后,雪姬娘子思忖片刻,大概知晓了公主之意,她凝着眉,“五天前有过一封,春娘向我们报了平安。怎么,汝城之中也不太平么?” 姜采盈叹了口气,“若姑娘能传信于她,务必请提醒她王谢两族的报复。” “多谢公主。”雪姬娘子闻言起身,朝着她的方向盈盈一拜,“我即刻便修书一封送去汝城。” “如此,本公主便放心了。” 话已带到,姜采盈便没有久待的理由。二人起身迎送,却被姜采盈摆手拦下,“本公主不耽误你二人叙话了,有我在,你们总归不自在些。” “其实也没什么。”安清岚忧心忡忡,苦笑一声,“方才我与雪姬姑娘,其实是在谈论五月份的选秀一事。” 选秀? 见她微怔,安清岚淡淡开口,“前两日宫中传来旨意,说我已经通过征举,需于六月初一入宫应选。” 若不是灾情迅猛又严重,这次选秀本应该在四月份就进行的。 其实对于高门世家之女来说,初选应征一事是稀疏平常。被选中的秀女意味着通过了宫廷的考验,身材形体和样貌皆是上乘。宫廷落选之后,大概率马上就能寻得一个相配的世家儿郎。 安清岚心中有些复杂 以她的名气和才情,若选入宫中很难不被引人注意,这就意味着她很有可能入选。 她不想入宫。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希望在这广阔的世间获取一番作为,而不是拘于一隅,整日想着得到帝王的宠幸与垂怜。 但是,安氏的祖荫庇佑得了她与兄长这一代,却庇护不了世世代代,兄长南下治水,朝中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他不懂水利,只负责监军。可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就得首当其冲。 安氏一族,再不安能虞无忧。 若她能得陛下青睐,则皇室与安氏一族荣辱与共,陛下不会再忌惮他们,安氏在京城中仍是氏族之首。 犹豫,割舍和牺牲交织着,最终她的眼神中有着决绝和释然。 姜采盈有些动容,“你决定入宫了?” 或许入宫对她来说是更好的选择,起码这样一年后她不会命丧清溪。只是,这样一位才情卓绝的女子从此便要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之中 难道这世间所有女子的命运都该如此么嫁做人妇,宫妃,从此以夫家为首,成为他人的荣辱与共的附庸? 不,她决不能接受。 走廊内响起清润纯正的唤声,“婉婉,宫里传来诏令,你如今还在外头贪玩,莫不是” 随之门推开的动作,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气氛凝滞了片刻,只有桌上的几杯茶还冒着杳杳腾起的热气。惜春坊内午后的更声沉稳地,一下一下敲着。 “公主?”犹疑,惊诧,局促和隐隐升腾起的雀跃交织在安礼弘的脸上。安清岚的目光悄悄在两人之间流连了几刻。 从公主府回来之后,她曾经追问过兄长,他与公主殿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缘的,他只是避而不答,被逼急了便冷着脸呵斥自己。 可如今这气氛她才不信他俩之间什么也没有。 姜采盈神色坦荡,“安少卿,许久未见。” 闻言,安清岚和雪姬娘子都识趣地退下,给二人腾出一个空间。直至她二人离开,安礼弘还始终保持着站在门边的动作,甚至未曾侧身让行 困窘,局促令他的的嗓子有些干哑,声线也有些低,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声,“臣,参见公主殿下。” 他的脚步,不敢向前迈上一步,仿佛进一寸便要重新陷入无尽的漩涡之中。 “几月未见,本公主一直想找个机会同安少卿说声抱歉,上次的提议,是本公主太过鲁莽,还请安少卿不要介怀,就此忘记吧。” 如何能忘记?探春宴上那一日,他彷如登上了云间天梯,飘飘然不知所以。 他拱手低眉,恭敬地向她行礼,“此事臣早已释然,还未恭祝公主殿下前些日子的新婚大喜,是臣的失职。” 弯下的腰脊,掩藏的是复杂的眸光。 “如此便好,安少卿为人豁达,本公主亦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臣惶恐。” 姜采盈有些犹疑地看着他,怎地安少卿受寒了么,声线低沉,鼻腔也哽着,回话都不自然。 “方才本公主与令妹还说起过安少卿领命南下治水的事情,此行路途遥远,江南地形又复杂,安少卿可需小心些,一路平安。” 多余的话,她不便再多说。事关他性命,安清岚回去后定会转告。 “多,多谢公主殿下”安礼弘喉结轻轻滚动几下,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不知几次,却最终还是止不住,“听闻公主前两日又染了风寒,不知是否已经痊愈?” 在心中预演了几遍,措辞,停顿和语气,都自认为坦荡,方才敢问出口。这只是一个臣子出于礼节对于皇室公主的问候,仅此而已。 可谁曾想,一声冷冽低沉的呵斥打破了他的幻想。 走道外的声音由远及近,还有安清岚在外头的惊呼,“大司马你现在还不能进去” 晚了。 她的声线心虚地,渐渐弱下去。安礼弘再后撤一步,脸色有些惶然,俯首道:“见过大司马。” 卫衡大步跨过门槛,经过安礼弘时,凌厉阴沉的视线从他的颈侧扫过去,而后他被无视。 余光之中,眼前两人在氤氲的茶香里身影重叠。男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固执地攥紧她的手,“回家。” 只需两个字。足以在他和他们二人之间划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时刻提醒着他心内的不该有的僭越。 姜采盈怒瞪卫衡,二人气势僵持着,“放手。” “怎么,怕被人瞧见么?”卫衡咬牙切齿,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然后十指相扣,挑衅的余光扫过安礼弘。 “大司马,公主臣家中还有明日出发需准备的事情,若无吩咐,臣请先行告退。” 在他二人的余光之中,安礼弘艰难转身,一步两步想要离开。淬了冰渣的声音忽然阴恻恻地从背后传来,“安少卿,一路走好。” 同为男人,他骗不过卫衡。卫衡的不戳破,反倒推倒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连面庞因羞愧而急剧变红,他迈开步伐,身后似有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一般。 “兄长?等等我。” 追到惜春坊门口,安清岚的步子这才歇了下来,“兄长,你无碍吧?”她有些忧虑,兄长的神态有些失魂落魄,眼神也无助地涣散着,“你跟公主殿下究竟怎么了?” 大街上已有人在默默看过来,安清岚急切地叹气,将人拖到了马车上去,“回府。” 车轮缓缓碾过石板路面,拐过几处繁杂的市集口,安礼弘的声音才低低地传来,“婉婉,先不用回府。” “不回府?” “忠肃侯府的何文泽,邀我今夜去醉芳居喝酒为我践行。” 安清岚怒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喝酒?”话毕,她看着兄长略显颓丧的神态,再次叹气,“今夜兄长想喝,那便喝吧。不过,何文泽那人整日没个正形儿,我不放心。兄长若想喝,我陪你。” 安礼弘闻言,抬眸看了看她。印象之中婉婉向来端庄守节,并不爱沾染酒气。 安清岚挑眉,苦笑一声,“怎么,就只准兄长黯然神伤么,我也有许多无奈烦心之事,正想一醉解千愁呢。” 他头垂得更低些,“是哥哥无用,无法护住你。我知道,你从来都不爱权势名利,更不想入宫争宠。” 安清岚默然片刻,才挤出一个笑容来,“也不一定呢,没准日后我手段了得,能够引陛下为我散尽宫妃,独宠我一人。到时候,咱们安家又能在京城横着走了” 安礼弘最终还是扯了扯嘴角,忍俊不禁。 “走吧,今晚不醉不归” ### 卫府。 阳光正浓,姜采盈精力充沛地站在廊院脚下,指挥着手底下的人小心将东西搬来搬去。 公主府的家奴,共计十五人都随着她入了府门。一些重要的首饰书籍,金石笔砚被人小心翼翼地抬着进来。 “当心些,注意脚下。”揽月拿着帕子,细细地为她拭去鬓间的汗珠 “公主”她扯了扯姜采盈的衣角,朝卫衡那儿看了一眼,“大司马还在廊檐之下等您呢。” 姜采盈似充耳不闻,“不用理他。”她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似有着极大的安心。 “你去看看辛夫人的屋子安顿好没有,她夜里睡眠浅,北屋正好适合她。” “是” 经过廊檐之下的卫衡时,揽月只觉得五月的暑气顿时消散,顿时堕入了无尽的冰窖一般。 阴恻恻的分从背后袭来,她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院门 卫衡的脸色很难看。 从惜春坊至公主府,再到府邸,他给过姜采盈很多次机会,可她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且未曾拿正眼瞧过他。 她故意的。 卫衡敛眉,胸腔中怒意满盛,脚下却不争气地迈开了步子,从下人手中抢过一把蒲扇向她走去,哪知她一个侧身,直接越过他准备进屋。 “公主,从府里带来的东西都已清点完毕入了库房,一众奴仆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顿在了角院,您还有什么吩咐么?” “暂时无了,张总管,您先下去歇着吧。” “姜采盈,你不要太过分。”卫衡咬牙切齿,在她身后迸发冷冽的眸光。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身,故作吃惊地道:“大司马?不好意思,本公主事务繁忙,一时没注意到你。” “你究竟在闹什么?”他这几日,快马加鞭去了一趟荆州探查。五日的脚程,只因想快点回家硬生生缩短至三日,马都累死一匹才回到府中。 可一回府,她不见人影,问了乔生后他到惜春坊去接人,却没想到她竟趁着他离家与外男独处一室? 这些,只要她开口说一声,他本都可以不计较。 卫衡去握她的手,却被她狠狠甩开。 “闹?”姜采盈冷笑道,“本公主闹与不闹,有用么?你可曾将我的话放在心中?只因安氏治水成功与否,对于你在京中的势力都无损益,你便联合吏部,执意让安礼弘南下监军而不顾他人性命,你的眼中” 卫衡胸中憋着火气,脸色阴沉,“原来,还是为了别人” 姜采盈 “本公主跟你真是话不投机” 她转身不欲争辩,可下一秒,身体突然地悬空,卫衡的臂膀死死地抱住她的腰肢,手上的热气滚烫地通过面料透进来,“卫衡,你放开” 廊檐下的仆人们听到动静纷纷看过来,姜采盈气得急红了眼,不断地挣扎着。卫衡脸色越来越阴沉,脖颈处的血管在太阳底下遒劲地显目,咬着牙,“别动。” 或有不明所以的仆从来拦,“公主”,却被卫衡阴沉地斥道,“滚开。” “砰”地一声,房门被狠狠关上。 第30章 第30章 一门相隔,关门的瞬间她被强势地抵在缠枝莲纹的门扉上,还未开口炙热的唇舌堵住,姜采盈的步摇撞在门扉环上,当啷一声坠在青砖地。 “唔” 是那夜梦中温软的触感,湿湿的,黏腻软糯。 卫衡单手扣住她后颈,一手掐着他腰肢往自己身上按,两具身体紧紧嵌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卧房内熏香未散,她的唇珠混着早春新贡的茉莉口脂,卫衡激烈的吻转为温柔的舔舐。 无意识下她仰着颈去承受这一切,绷紧的脊背也渐渐发软。卫衡舌尖随即撬开她牙关,吻得更深,直到她缺氧般揪住他衣襟。 分开时银丝牵连,卫衡拇指重重擦过她红肿的唇瓣:“不生气了?”声音低哑得可怕。 姜采盈喘着气冷笑:“一码归一码,你不要以为”话音未落又被封住唇。 这次他的手探进她松散的衣领,濡湿的吐息缠上耳垂时,她惊得四处去躲,手臂碰到门扉处的翡翠笔架,羊毫笔滚落满地狼藉。 他将她抓回去圈在怀中,抵得更紧,他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彼此。吻,又天昏地暗地袭来,姜采盈指尖陷进他肩上银线云纹,又渐渐失了力道。 又来了。 撇开身体的自然反应,她心中浮起了些许烦躁。男人好像以为只要施舍点情爱,就可以不讲道理地能让女人甘之如饴,食髓知味。 一次两次,还好。 多了,便有些腻。 她转头时瞥见旁边铜镜里自己衣衫凌乱的模样,和卫衡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雪肤上留下的红痕。 “我们这样,算什么?” 闻言,卫衡动作怔住,用满含欲色的眸子看着她,捏着她后颈,强迫姜采盈与他对视。他呼吸沉沉,帮她挽过耳鬓边的碎发,“你说呢?我们已经是夫妻。” “夫妻?” 姜采盈沉吟,她耳侧的潮红已经渐渐褪去,连眼里的那点儿情迷似乎也不复存在,“你说过,娶我只是为了拿到夜秦军机图” 卫衡深沉的眸子蕴着潮涌,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起伏的胸膛之上。“咚咚咚”地如雷响的心跳,包裹在她掌心的纹路里。 每一下,都昭示着汹涌澎湃。 他汹涌的鼻息喷在颈侧,“昌宁,它不会骗人。我娶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采盈瞥过头去,咬着唇不吱声。骨节分明的两根手指勾住她的下巴,逼着她与她对视。他的下颌贴着姜采盈的头顶,而后鼻尖与她碰了碰。 “我对你有欲望。” 卫衡垂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十年,我忍得够久了。我不在乎你与李漠,或是安礼弘有什么过往,也不想去追究,只是往后不要再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他分明的指节在樱唇流连,狠狠地摩挲,“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 “你爱我?” 卫衡的喉咙微涩,眼神中汹涌着某种情绪,他克制着压抑住内心的炙热,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却一个字也不说。 姜采盈冷言,盯着他,“可在我看来你只想得到我,征服我。”闻言,卫衡瞳孔微缩着,遮住眼底轻泛起的涟漪,“你是这样以为的?” 姜采盈垂着眸沉吟,“十年来,你所求一切权势地位,皆已经得到。朝廷上下,莫不以你马首是瞻,就连贵为天子的陛下,也处处受制于你。唯独我你还未得到。” “所以,你处心积虑,利用陛下急于归拢权势的心态,娶了我。” 卫衡闻言不禁冷笑一声,手指攀上她的锁骨,“昌宁,别忘了当初,是谁先来招惹我的。若非亲自在雨夜之中拦下我的车驾,说你不愿再嫁给淮西世子,我怎会步步为营?” 他的手在她锁骨处流连,沿着脊背一路往下到腰肢,指尖不费吹灰之力就勾到了束带的暗扣,一拉动作慢条斯理。 “若我只想得到你,新婚夜那晚我不会只躺在你身侧”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脖颈,卫衡张嘴咬住她的耳垂,吮咬,舔舐。 淡不可见的火苗,渐渐升起。卫衡口中模糊不清的话,悄悄炸开,“我会让你第二日酸得下不来床。” 姜采盈被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煞白,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她的心剧烈地绞痛。 她很想甩卫衡一个耳光,然后告诉他,她现在就要和离。可是,她也明白这样除了激怒卫衡之外,没有别的作用。 忍。 她一定要让卫衡心甘情愿,抛弃尊严地成为她的裙下臣,被他愚弄,欺辱,就像当年年少时一样。 那时候,她是怎么对卫衡的呢?厌恶,谩骂,不屑一顾可他还是不知羞耻地跪上来,乞求她只言片语的心疼与怜爱 姜采盈的眸光深了下去。对,该是这样的,卫衡就应该这么对她,纵使他如今权势滔天,可一个人骨子里爱人爱到卑微的脾性会轻易改掉么? 不过是被隐藏得深了些而已。 那么,试一试吧。 此时姜采盈的心思,卫衡全然不知。他伸手一抬,头上的发髻被拔出,一头青丝如瀑般展开。随之而来的,是突然被解开的束缚姜采盈的腰间一松,衣襟的盘扣被他轻松解开 卫衡紧闭双眼,用力地吻了下去。爱恨交织的浪潮在胸腔中滚动,一抹凄怆和苦楚萦绕在他心头久久不散 新婚之夜前,郭钦的肺腑之言深深地刺痛了他“主上,您与先帝之间旧恨难消,若是公主殿下有朝一日发现”郭钦不忍再说下去,只是劝道:“还望主上三思啊。” 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与她成了婚,哪怕只有一年。 卫衡攫取的力道加重,唇舌剑带着强烈的占有感。而后叩开牙关,疯狂地汲取她口中的津液,仿佛要通过这一次吻牢牢地抓住,掌控她所有的一切。 不过这一次,预想中的抗拒,娇嗔和羞怯并没有来。她就这样被他禁锢在怀中予取予求,背脊挺得笔直。 卫衡手中的动作停下,看向她的眼眸有无助,急切和焦虑。姜采盈抬眸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冷冷地问:“你就只会这样么?” 闻言他的眼神沉了下来,像是黑暗中隐藏的猛兽。卫衡突然托着她腿根往上一颠,姜采盈惊喘着夹住他的腰,整个人悬空地被他按在门上。 随后,姿势斗转。下一秒,书卷被扫落一空,案几上未干的墨迹染透了她素白的衣袖。他呼吸灼热,喉结滚动间溢出一声低哑的“昌宁”,却在对上她眼睛的瞬间如坠冰窟——那里面盛着的不是往日的潋滟春光,而是淬了毒的寒刃。 “你当本公主是什么?” 姜采盈的脊背贴着冰冷的紫檀木,却比木头更僵冷三分。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他绷紧的下颌,推开他,“别让我恨你。” 卫衡的呼吸骤然粗重,眼底的暗色翻涌成近乎偏执的疯狂。他猛地扣住姜采盈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昌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楚,“你明明也是有感觉的,对么?" 他的唇急切地要贴上她的,灼热的吐息烫得她肌肤发颤,可她的眼神却比冰还冷。 姜采盈讥诮地勾起唇角,眼底满是轻蔑,转过头去甚至不想再看他。卫衡的瞳孔猛地一缩,可下一瞬,他竟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他倾身下去,在她锁骨上胡乱啃咬着 “啪!” 姜采盈的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他脸上,力道重得让他的脸偏了过去,唇角渗出一丝血迹。 空气瞬间凝固。 姜采盈手都在发抖。 卫衡缓缓转过头,抬手擦去唇角的血。渐渐地,他眼底的炽热寸寸冷却,最终化作一片死寂。起身的时候,卫衡怀中的那小枚暖玉纹章悄然地滑落,坠在地上,摔得粉碎。 床头的烛火颤得厉害,卫衡失魂落魄地盯着姜采盈,恍惚间又看见她那双含霜带雪的眼睛。 ——“卫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本公主?” 记忆里她的声音清晰如昨,带着刻骨的轻蔑,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剜进他的血肉。他闭了闭眼,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痛楚。 ——“你还要当本公主的狗么?”三个字,轻飘飘的,却让他如坠深渊。 卫衡低笑一声,抬手遮住眼睛,掌心一片湿冷。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麻木,可原来,那些痛楚从未消散,只是蛰伏在骨血里,稍一触碰,便疼得撕心裂肺。 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缠枝莲纹门框。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而迟缓。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许久后,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卫衡似乎决绝地转身,推开门。午间的热风吹进来,吹灭了烛架子上的烛火。逆光下,他的身影像是被吞噬了一般,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姜采盈站在原地,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远去,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心上,最终归于沉寂。 “呼~”她深呼了一口气,心里颤得不行。可她眼神清明,嘴角也渐渐浮上一抹笑,“原来这招,还有用。” 卫衡有一句话说对了,恨比爱更长久。 也更浓烈。【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31章 翌日,寅时三刻的薄雾里,玄铁甲胄泛着青灰色冷光。 “主上,时辰已到。三千玄铁军已在城郊整肃,只是主上,如今京中局势不稳,您确定要亲自前往丹州么?” “嗯。”卫衡静静地应了一声,这是他第三次回望府门。巍峨的牌匾刺破晨雾,铜兽门环在晨风里撞出空响,惊起檐角铜铃一串清音。 楼阶之下,郭钦循着主上的目光往府中的东南角看去,试探性地开口,“主上,要不要喊夫人出来送行?” “夫人”卫衡的唇舌里似在反复地回味这两个字,而后却又想到什么,眸子的光芒变得苦涩又怨愤。 战马的鼻息在晨间化成白雾蒸腾,传来催征号角。 “不必。” 她不可能来的。 他也不想见她。 卫衡扶在剑柄上的指节动了动,终是踩着马镫翻身上鞍。乌骓踏碎满地白霜,风兜住猩红披风猎猎作响,骏马疾驰了几百米。 忽听得身后门扉吱呀,他下意识地猛勒缰绳回头——不过是角门的值夜老仆在开门。卫衡握住缰绳的手指节微微发白,最终回头夹紧马肚,飞驰地消失在府门前众人的视线之中。 ## 辰时三刻,日照窗头。 姜采盈幽幽转醒,眸中喜忧参半。 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漠在汝城被激愤的百姓哄涌着向前,不幸撞开年久失修的江岸桅杆,而后被吞入滚滚洪流之中,淮西侯一族与荆州刺史相继落马,被陛下以谋逆罪名论处,在午门即刻问斩那日午门前反贼的鲜血,流得跟上一世宫墙里的血一样多。 画面一斗转,少帝笑着在武安殿门前唤着她,“阿姐,淮西李氏已除,朕终于没有后顾之忧了” 姜采盈欣慰地看着少帝,可突然之间少帝瞳孔急剧扩张,不可置信地往下看去剑柄穿过他的胸膛,鲜血随着刀刃一滴一滴地流下。 “不!”姜采盈在睡梦中悲恸惊呼,可少帝最终还是倒了地,他的身后是敞开的大殿,正中央的龙椅之上卫衡端坐着,逆光之下他露出阴沉的笑容,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说:“昌宁,这就是你厌恶,忤逆朕的后果今后,你便同朕,一起在这宫墙之中互相折磨至死吧。” 醒后,她足足灌了好几杯茶,才将后半段的梦魇压下。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个缝。揽月见她已醒,便吩咐着下人将铜盆端了上来,连同绞干的蚕丝帕子整整齐齐端放在托盘上。 用早膳时,姜采盈才得到乔总管的消息,说卫衡最近出了远门。姜采盈沉吟片刻,问:“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归?” 乔松半佝偻着背脊,“尚且不知。”姜采盈思忖着,难道又是陛下出了什么密令? 领命出去前,乔总管递过来一个小瓷瓶儿,“公主殿下,这是府君嘱咐交给您的府君说他此行少则半月,多则数月。若公主殿下寒症再发,此药可救公主性命。” 揽月接过来,揭开闻了闻,“公主,是芝阳丹。” 姜采盈放下手中的调羹,眼眸光芒奕奕,“什么?”她早就想弄到卫衡这药的方子了,只不过总是无机会。 “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 自卫府向西行五百米,有一药膳堂名为仁心堂,里面有位年轻俊秀的医者号称玄机子,据说医术堪称大云朝第一。 姜采盈走一趟,叫人将这芝阳丹的药材一一解出来,往后便可少受制于卫衡。可不想,马车刚出卫府门不久百姓夹道互拥,有官兵在前开道。 阳光漫过青石官道,檀木车辕上的鎏金铃铛微微颤动。她掀开帘子瞧了瞧,倏地止不住定睛,竟看到了郭钦的身影,他悠然地坐于马背上,锦袍上银线暗绣的松鹤随着马背上轻微的颠簸忽明忽灭。 街道两侧柳枝垂成青帘,蹬蹬马蹄声里,一匹枣红马鬃缓缓拨开人群而来,马上那人掌中黄绫圣旨被攥出深褐褶痕,露出半截嶙峋如霜刃的腕骨。 是了。 今日,是安礼弘奉旨南下治水的日子,只是着治水的名单中,竟也有郭钦么? 这么想着,马车停靠在路边让行。马背上的安礼弘面容肃穆无丝毫波澜,望着前方。两人车马相错他后知后觉回过头来,只一瞬,视线渐渐被围拥的人群堵住。 姜采盈放下帘子,“走吧。” 安礼弘身形在马背上怔了怔,暗自嘲笑自己,许是酒还未醒吧,竟在大白日里也能出现幻觉 正午,仁心堂。 顶着大云第一神医的名号,即便是艳阳高照的晴天,还是有很多人守候在仁心堂的门口排起长队,希望无论如何能得神医切脉一诊。 揽月去问了一下,半晌之后才折返,颇有些不满,“公主殿下,听说这神医每日只接诊二十人,今日名额已经满了。” 话音刚落,仁心堂外闹出了不小的轰动,“今天又轮不到我们都排了五天了。” “我们从天灰蒙蒙亮起就开始来排队,已经排了十二天了。” “求神医行行好吧,救救我娘子。” “求神医行行好。” 此起彼伏的声浪在充斥着,仁心堂的门却一直紧闭。姜采盈蹙了蹙眉,医者,若无仁心。即便医术再高超,也入不得姜采盈之眼。 她降下帘子,准备离开。却见外头一声轰动,“出来了,出来了。”乌泱泱的人群之中,走出一唇红齿白的端庄小药童,他缓步来到了姜采盈的车驾前,“公主殿下,我家公子请您入堂一叙。” 姜采盈坐在流苏软垫间,雪色广袖滑落半截玉腕,再次掀开车帘,有些诧异,却还是淡淡道:“不必。”清泠的嗓音惊动了檐角铜铃,随后车辙缓缓碾过街道。 她不记得,自己与玄机子有过什么交集。不知为何,她的心如擂鼓一般,总感觉到一股不安,好像自从出了卫府后,便一直有人在监视着她。 二楼的楼阁之上有两人隐匿在逆光的窗柩之内,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临窗而立的那人,身姿挺拔绰约,面容清秀无害,唯有一双吊梢的丹凤眼微微眯着。 “看来公主殿下,也不像二弟说的如此愚钝。”他尾音刚落,眼角的那丝笑意便完全消失殆尽,阴沉的气场笼罩着。 他身后一人小心翼翼侍立在身后,被他的气场骇住,竟有些微微发抖。 倏而,那张清秀的脸转了过来,他走近几步,“沈大人,我再给你两日时间,将她带到陵都城外的庄子里来否则,明日你的罪状就会一条条地陈列在匡侍郎的案桌之上。你也不想让一个乡野来的卑贱小子彻底将你踩在脚底下吧。” 闻言,沈寂的心一沉,咬着牙低低地道:“是。” 那颀长的男子说完,似亲昵地拍了拍沈寂的肩膀,而后越过他消失在门扉之后。当门“吱呀”一声开合后,房内的人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楼下的轰动一直在持续着,沈寂向外探头看了几眼,关上窗离去。阁楼对面,亦有两人隐于暗色之中,眸光如刃。他们无声地躲在梁柱之后,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待沈寂关窗之后,一人看着眼前比他矮出一大半个头的女子,沉着嗓音低低地开口,“李沧竟然悄悄地来了陵都城?鸢,我们该怎么办?” 被称作‘鸢’女子嗓音清冷,渗着寒意,“他的目标是公主殿下,你即刻启程赶去甘州禀告主上。” “那你一人留在京城?” “放心,我可以。”鸢的目光追随着公主离去的车驾,在她杀手的生涯之中还未曾有失败的任务。 临行前,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沉重与忧虑。谁也未曾想到,淮西李氏出其不意,竟将兵力部署在了三个地方——汝城,甘州还有陵都 申时,姜采盈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朱华门。等了一个多时辰,姜采盈未能等到放行的诏令,反而等到了一个人。 羽林军禁军副统领,江澈。 哦,忘了。自从卫衡交出羽林官印后,陛下便提拔他做了正统领,掌管皇宫一应巡防安全事宜。 他身披寒铁铠甲,手握配剑。行路走动之间躯铿锵作响,甲光凛冽。 “公主殿下,陛下忙于政务,现在不便见您。” “怎会?江统领,陛下可是出何事了?”姜采盈沉吟片刻,她和少帝已有许久未见,就连成亲后的回宫亦因她身子不适而省去了。陛下怎可能不见她? 江澈垂首,表情肃穆,再追问不得一个字。她按下心中的疑虑,叹下一口气,“罢了,有劳江统领。” 夕阳的霞光落在宫墙之间的甬道内,马车缓缓驶离。当卫府门前巍峨的那对石狮映入眼帘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只有府门前的一对灯笼,在晚风的摇曳下发出昏暗的光。 揽月拿出常备的外衣给她披上,而后拍响了铜兽门环,沉重的声音缓缓传来,他们在夜色之中回到了东南角的小院。 姜采盈没胃口,晚膳只用了一些些,便胡乱拿了一本山川物志的书翻着,仰躺在临床的贵妃榻上,可望星空。 揽月退了下去,窝在厨房里准备给她做些解腻的糕点小食。不久后,侍卫传来通传,卫衡的谋臣之一贺阶竟在院外请见她。姜采盈放在手中的书本,“请他进来。” 姜采盈端坐于主座之上,而那位谋臣却在门槛之外向她欠身拱手,脸上多有夜晚贸然求见的尴尬和窘迫。 烛火之下,门外之人温润得体,眸间少许郁色覆盖。对于这位谋臣,姜采盈并无太好的印象,因为她总觉得他也对她有着讳莫如深的敌意。 “在下实在惶恐,深夜叨扰公主,只今日我意外得到一消息与公主安危有关,这才不顾深夜来访,还请您见谅。” 姜采盈坐直了身体,眼眸中的戒备消减下去几分,“贺卿请说。” 闻言,他侧身而立。姜采盈随着他的目光往左侧看去,只见檐廊之下一道消瘦凌厉的身影闪现。她单手握着玄黑色剑鞘,面色冷肃,“属下拜见公主。” “南南!”姜采盈闻言止不住起身,往门外走动几步,“自灵泽一别,我们已有一月多未见,你近来可好?” 姜采盈伸手去扶她,她却不经意间地一退,躲开了姜采盈的肢体接触。除了搏斗和厮杀,她不习惯任何人的触碰。 杀手,不可轻易与他人走得太近。 “二位若有要事,便请进来吧,外头人多眼杂。”他二人相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越门而入 夜色寒凉,月影西斜。 主座上的烛火随着人影的走动而颤颤地左右摇摆,姜采盈胸口一滞,“贺卿,你们的意思是淮西侯在汝城,甘州都布下了人马,甚至还派了他的大儿子李沧进京想要挟持本公主,意欲起事?” 贺阶面色沉重,“正是。” 难怪,她总觉得今日有人在跟踪她。 姜采盈沉吟,视线落在南南身上,“南南,卫衡又是何时派你来监视我的?” 姜采盈朱唇紧抿,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鸢眉目微蹙,无意纠正‘南南’这个名字,只是简短地回复:“不是监视,是保护。” 闻言,她叹了口气。 罢了,如今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 她的脑海中,开始搜刮起前世的记忆。李沧此人,才情与能力皆在李漠之上,行事虽低调,可手段却阴狠。 上一世的燕狄之乱,若非李沧诡谲之计,在两军交战之际悄悄翻过险山,绕到燕狄军队之后火烧了他们的粮仓,恐怕这一场仗大云不会轻易大获全胜 只是,姜采盈脑中有些混乱,“李沧为何非要冒险抓我?以淮西郡的兵力来算,汝城和甘州两线作战,已经足够令他们分身乏术,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京城?” 说毕贺阶眉梢微挑,鼻孔微微出气,似有一股怨气引而未发。几乎是如被雷击中一般 姜采盈想到了陛下。上一次李漠举事失败仓皇逃窜,陛下非但未派人追捕反而掩护城中的淮西侯李慕撤退,已经大失朝臣之心。 她踉跄几步,瘫坐在椅子上。暮色的寒气爬上她幽黑的眸子,呼吸似乎都在胸腔里结成冰楞。汝城治水关系到民生社稷啊,陛下竟连这种事都敢拿来赌么? 难怪今日她请旨入宫,陛下避而不见。他是害怕露馅么,还是害怕她像上一次在灵泽县一样坏了他的好事。倘若真的如此,这样的君王还当得起百姓之王社稷之主么?指节发白地蜷进掌心,许久之后她眸光也发了狠,“既然他们要来抓本公主,就来吧。” 贺阶和鸢眉心皆一拧,前者率先开口,“公主殿下,不可。”若她稍有闪失,贺阶额面覆了一层薄汗 鸢,眼皮也跳了一下。 她才从无忧谷出来啊,这辈子不想再进去了。 “放心。”姜采盈临窗而立,“他们不会杀我,只是为了牵制陛下,留一个保障罢了。”望着屋外那轮皎洁的明月,“何况,”她露出一抹微笑,她还要好好感谢她上一世的未婚夫君李漠。 “李沧的弱点,本公主比谁都清楚。” 第32章 第32章 连日的暴雨,将陵都城内的一切都冲刷地干净。已是辰时,可雾气笼罩下的卫府却有些萧杀,沉闷。府中侍奉的奴仆全都垂目噤声,碎步踏过深廊阁楼时,敛声屏气着。 府君虽未归,可议事堂的烛火却经常彻夜未灭。连续几日,一清早仆人按例推门打扫时,都被侧座上两具摊倒在椅上的身体吓得失魂。 是贺阶和吴悬在日夜推演未来的战局,公主之计虽妙,却实在环环相扣,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 在这样沉重死寂的气氛之中,他们终于等到了一个时机。探春宴时,三皇嫂因临近产期未曾出席,现在小世子满月宴,三皇嫂提前了半月便给她递了请柬,而今日,便是这一天了。 早膳时,揽月着青色长衫,飞快地越过庭院,裙角在廊檐上轻盈地拐过之后,进了屋,“公主,去裕王府的车驾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知道了。” 随揽月而来的,是谋臣贺阶和吴悬。向姜采盈行过礼后,贺阶面上愁容凝聚,“公主,还是再想想吧。宴会上鱼龙混杂,恐怕” “是啊。”吴悬也附和着。 “要得就是鱼龙混杂,不然他们怎么会出手呢?”姜采盈临窗而立,欣赏着廊檐之下几株被打湿的月季花。暴雨摧残过后,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雨珠,在雾气氤氲之下更显得鲜艳。 这几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完全消磨掉李沧的耐心,让他们主动出击。 “贺卿,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她轻声道,语气中是从容不迫的坚定。闻言,贺阶有些犹豫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精巧玉瓶。 拔开塞子,一股极淡的、带着冰雪气息的苦涩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贺阶解释道:“此为凝息露,是南疆圣药。服下十二时辰之内腹中生寒,气血紊乱,最终可成脉象停滞的假死之状。可一旦二十四个时辰之内未服下解药脉象停滞之状则不可逆转” 揽月闻言在旁惊呼,小脸皱成一团,“公主,不要”太危险了。 姜采盈心中也怔了一下,只不过片刻后她便毫不犹豫地将里面那滴浓稠如墨、冰凉刺骨的药液一饮而尽。 瞬间,一股寒意顺着喉咙直冲而下,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激得她指尖微微发麻。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股不适,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意更甚。 贺阶和吴悬交换了一个眼神,此等果敢倒与主上有几分相似,叫人佩服。 “记住,”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李沧狡猾,宴会结束之前,你们需得在鹤溪与玉竹山两线设防。若二十四时辰之后还没有动静,你们便可直接强攻,我会尽力保证自己的安全。” 上一世,燕狄之乱之前,李沧领命进京。后来李漠曾对她说过,只要他进京,就一定会去这两个地方。 她细细盘算了一下,鹤溪和玉竹山都位于陵都的西南方位,再往南正好绕过荆州到了丹州地界,李沧一定会走这里去跟淮西侯的兵马汇合。 至于这两块地方有什么特别,上一世她正好好奇,多追问了李漠几句,他也未瞒着。 关于李沧的身世,在漠北一直有着流言。可淮西侯总是对此讳莫如深,从不允许他兄弟二人多问。 只是有一次,他不小心从父亲与继母的争吵之中,听到了这两个地方,“当初在鹤溪,我就应该将那个小贱人杀了” “玉竹山,也夷为平地最好” “这次,我们务必要将李氏父子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揽月眼圈微红,嘴唇翕动了几下,“公主” 贺阶和吴悬两相对视了一下,内心有些激荡,颔首领命,“谨遵公主殿下之命。” 这时候,辛夫人也从外头赶了过来,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玉佩,玉佩半缺如月,和李沧一直佩戴的那块儿,刚好拼成一个完整的圆佩。 “公主,按照您前几日的图纸,宝尚坊的工匠们日夜打造,终于成了。” 姜采盈接过仔细抚摸了一下,玉质凝脂,触手生温似母怀遗泽。在短时期之内,应该能做到以假乱真。 “公主,时辰不早了。”府中管家此时的声音在屋檐外响起。一时间,庭院中所有人的心都微微提了一下,心跳加快。 “走吧。”姜采盈深吸一口气,迈开了步子,开始踏向未知的危险博弈中 她走后,贺阶和吴悬还愣在原地片刻。 吴悬往屋顶上看了看,有些不放心,“鸢应该跟过去了吧。” “应该去了。”毕竟,她可是凭一己之力打败了所有暗影杀手,从无忧谷的尸身血海中一路杀出来的。 不过,贺阶脸色渐渐深沉。 他担心地并不是鸢,而是在鹤溪和玉竹山设伏是否真的有用。再者,关于李沧的密事,她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如果 他的眸光有些凌厉,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公主殿下打从一开始便是和陛下,和淮西李氏一伙儿的那么鹤溪和玉竹山,便是他们瓮中捉鳖的毒计。 吴悬倒没想这么多,只是催促着贺阶,“还愣着做什么?我们得赶紧将剩余的兵力点清,准备出发了。” 他扯了扯贺阶的衣角,却见他一动不动,幽深见底的眸子直直地看得他发毛,“吴悬,你说我们已经有多久未曾接到主上的书信了?” “已有”吴悬皱着眉头认真数了一下,“大约有半月了。” 贺阶眸色幽深,“从这里到丹州,不过七八日路程。按照主上秉性,他应该五日便可到,可丹州的情况我们可曾听到过只言片语?” “你什么意思?”吴悬挠了挠头,连语调都止不住提高,“你的意思是主上遇到了危险?” “呵”贺阶的目光拉长,“事情恐怕,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 六月初,甘州边界。 阴天,鬼哭峡。 三千玄铁军,像一条沉默的墨色铁流在黑暗的狭窄谷道中艰难蠕动着。 连续三日的暴雨山路彻底泡成了泥沼,马蹄深陷。 士兵粗重的喘息和低沉的号子声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 卫衡此时位于队伍的最前方,他摆了摆手示意队伍停下。雨水浸透了他的披风,冰冷的寒意透过玄铁甲片渗入骨髓。 他紧抿着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壁。 峡谷上方,乌云低压,光线昏暗,直觉告诉他这地方不对劲。 “将军,怎么了?”副将陈岩策马靠近,声音嘶哑,脸上满是疲惫和忧虑。他头盔下的鬓角已被雨水和汗水浸透。 “传令,前队加速,中军护好辎重,后队警惕断后。”卫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雨幕,“刀出鞘,弩上弦!” 命令一层层迅速传递下去。 铁器摩擦的铿锵声瞬间压过了雨声和喘息声。士兵们疲惫的眼神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弩手们艰难地在湿滑的泥地里稳住身形,将冰冷的弩箭搭上弓弦,警惕地指向两侧高耸的山崖。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尖锐、如同鬼哭般的哨音,毫无征兆地从峡谷左侧的山崖顶端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非人的怨毒。 “敌袭,注意防守!”卫衡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话音未落,峡谷两侧陡峭的山壁上,如同鬼魅般瞬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人影!紧接着,便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尖啸。 不是箭矢,而是无数拳头大小、棱角狰狞的碎石。它们被简易的投石索或者直接用人力狠狠地抛掷下来,如同下了一场致命的石雨!石块滚动中带着巨大的能量,呼啸着砸向谷底拥挤的玄铁军。 “砰!” “咔嚓!”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战马悲鸣声瞬间爆发!士兵被石块正砸中头盔,连人带马轰然倒地,头盔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红的白的液体瞬间从缝隙中涌出。战马被砸断脊骨,哀鸣着翻滚,将背上的骑士重重甩进泥泞。 “举盾,保护主上。”陈岩一边怒吼,一边猛地勒住躁动不安的战马。前排的刀盾手立刻将沉重的玄铁盾举过头顶,互相靠拢,组成临时的“屋顶”。石块砸在盾牌上,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巨响,震得持盾的士兵手臂发麻,虎口崩裂。 然而,这只是开始。 “放火!”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山崖上传来。 紧接着,无数燃烧的火把、裹着浸透了油脂的破布团的石块,如同流星般呼啸着从更高处落下,这些火团精准地砸向士兵们举起的盾牌、砸向被碎石击伤的士兵和战马 “轰!” “滋啦!” 士兵的衣物、战马的鬃毛迅速被引燃,浓烟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冲天而起,火光在昏暗的峡谷中跳跃。 “不要慌,灭火!弩手,给老子把那些放火的杂碎射下来!”陈岩目眦欲裂,一边挥舞着战刀嘶吼,一边策划着给卫衡拼出一条逃生的道来,“掩护主上先撤!” 弩箭破空而去,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短促的惨叫从上方传来,可更多的火团和碎石如同永无止境般倾泻而下。 卫衡的的坐骑被一块燃烧的破布击中后臀,惊痛之下人立而起,他在泥泞中一个翻滚卸力,毫不停顿地跃起,手中长刀“沧溟”已然出鞘,寒光四射。 突然,山谷之中几道冷箭射出,箭翎簌簌地穿透呼啸的晚风,猛然地送来致命的一击 陈岩转身向后,大声呼道:“主上!” 第33章 加更~ 陵都城。 从裕王府出来后不久,姜采盈按照计划带着揽月在街市上随意转了转。揽月紧紧地跟在她身后,身心紧绷。 “揽月,放松些。若是被人察觉我们是故意的,我才会有危险懂么?” “嗯。”揽月强压内心的紧张和担忧,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姜采盈莞尔,宽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然后,她转过身去不再看揽月。 其实,她自己也慌得很。 毫不意外地,她和揽月渐渐走散。人群的拥挤之下,姜采盈抬手将袍子宽大的兜帽拉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 她独自走在集市的游桥小巷上,似乎迷路了。月光吝啬地洒落,大部分区域都被街边的酒肆乐坊建筑投下的浓重阴影吞噬。脚下扭曲的、长长的影子,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怪兽。 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 姜采盈的指尖藏在宽大的袖中,无声地抚过袖口内侧一道极硬的凸起。 一枚打磨得异常尖锐的玄铁发簪,冰冷坚硬,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就在她走到小巷最深处,月光几乎完全被遮蔽的转角时,空气骤然凝固。数道比夜色更浓重的黑影,如同从墙壁和廊柱的阴影中直接剥离出来堵住了她的前后退路。 “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黑影身形高大,气息沉凝如渊。他脸上覆着半张毫无表情的铁面具,“拿下。” 话音未落,几道黑影同时扑上!动作快如鬼魅,劲风扑面,带着铁锈般的冰冷气息。 姜采盈猛地抬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一双在瞬间爆发出惊惶和恐惧的眼睛,完美得无懈可击。“你们……大胆!”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颤抖,身体却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懵了,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的“破绽”,一只戴着黑色皮套、冰冷如铁钳的手精准地劈在她的颈侧。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足以让她瞬间失去反抗能力,又不至于真正重伤。 剧痛传来,眼前骤然一黑。姜采盈在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看到的,是铁面具下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她放任自己软倒下去,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 鱼,咬钩了。 …… 意识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一点一点艰难地向上浮。 这是一间深埋地下的石牢。姜采盈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止不住动了动。可她的手脚皆被镣铐锁住,粗大的铁环深陷进皮肉,链条另一端深深嵌入身后的石壁。 滴答,滴答,她听到了水声。 这里,是鹤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牢房外沉重的铁门,终于发出一阵锈蚀摩擦的“吱嘎”声,缓缓向内打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 黑色的锦缎长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他停在那道微弱月光光柱的边缘,面容完全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斜上挑的眼睛,在昏暗中笑得渗人。 “公主殿下,久仰。” 姜采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抬起了头,“本公主饿了。” 闻言,他向前踏出一步,走近了那微弱月光能照亮的范围,他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缓缓笑道:“你认识我?” 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着一股刻骨的阴郁。 姜采盈有瞬间的心惊。李沧进京的次数并不多,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从未见过面的。 盈盈的目光仰视着他,一字一顿,“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淮西侯李慕,你长得和他很像。” 顿了片刻,他挑了挑眉。对于这种说法他不可置否,却也并不太开心。姜采盈暗地里深深呼了一口气。 倏地,李沧蹲下身来,阴鸷的眸子定定地锁住她的脸庞。姜采盈下意识地往后撤,头撞到坚硬潮湿的石壁,疼得她轻轻皱眉。 下一秒,手脚上的镣铐被解开,“二弟看人向来不准,公主是个聪明人,便不需要这些了。” 手腕脚踝处的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姜采盈连站起来都费劲。 跟着他的脚步拐过昏暗的天牢,刺眼的白光猝不及防在转角之后进入眼帘,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手麻得不行。 等等。 姜采盈心中警铃大作,已经过了一晚,她体内的凝息露该要起作用了。倘若李沧什么都还未做,自己就先没了气息,反倒会惹人怀疑。 她内心忐忑着,脑袋转个不停,一边仔细用余光打量着周围。这是一处竹居,山深之处,竹舍几间倚着溪水而筑。 林间深处,清脆的鸟鸣在空中悠悠地回荡着,几缕炊烟在竹舍茅顶上缓缓漫开,万籁都寂。 如果,她不是被李沧挟持过来的话,她可能会认为眼前颀长高大的男人是什么与世隔绝的脱俗隐士。 可他不是。 他只是另一个刽子手。 李沧自然地入了踏上竹居的阶梯,在门口处换上木屐。姜采盈却并不习惯,李沧并未强求,只是笑着让她自便。 进入之后,她惊讶地发现竹居内生活用物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侍女在旁随侍伺候。李沧自顾自地引了一边侍女端着的铜盆里的手仔细净手,然后再细细地擦干净手上每一节指节的水珠。 一个侍女专注着弄一炉红泥小炭火,紫砂壶嘴嘶嘶吐着白气,茶香悄然弥漫。 “公主,尝尝这山泉煎的新茶。” 李沧提起壶,澄澈的茶汤注入天青色的薄瓷小盏,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戾气。他推盏过来,笑意温和,眼底却沉着深潭般的幽暗。 姜采盈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烫的瓷壁。茶汤清亮,她垂眸轻啜一口,那丝苦涩在舌根蔓延开,“李公子倒是好兴致,绑个人来,只为品茗论道?” 声音也如这茶,温淡,听不出怨怼。冷静,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李沧低笑,笑声在空旷的竹舍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虚假。“公主言重了。‘请’字或许唐突,但绝非恶意。” 他放下自己的茶盏,目光掠过窗外溪流对岸那片茂密的竹林,“此间清幽远离尘嚣,正宜静心。姑娘在此,大司马自然也会心无旁骛,快马加鞭而来。毕竟,他视姑娘如珍宝,不惜得罪我们淮西侯府也要从二弟手中将你抢过去,不是吗?” 他刻意咬重“珍宝”二字,像在舌尖把玩一件有趣的器物。 窗外的鸟鸣又起,短促清脆,如同某种信号。姜采盈端坐不动,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对面竹林深处,几片竹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刀锋已悄然出鞘,蛰伏于浓翠之间。 “卫衡?”姜采盈的唇边绽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困惑与薄嗔的浅笑,“从丹州到京城最快也得五日。李公子这步棋,怕是落错了地方。” 指尖,却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悄然悬停在杯沿上方。 李沧他唇边的笑意加深,却未达眼底“落错?”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续上茶水,热气氤氲,“公主何必自谦。卫衡若不在意你,此刻我这竹篱小院之外,又怎会多了几道如此沉凝的呼吸?” 姜采盈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知道,自己被俘是她计划中的一环。而且,他不仅知道,更似在……期待? 李沧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吴悬那柄‘寒水’剑,剑鞘摩擦皮革的声音,隔着百步山风我都能嗅到。” 他顿了顿,欣赏着姜采盈脸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公主,你说,他们是不是将陵都城中的所有兵马都调过来了?可惜,他们的刀锋对着我时可曾想过,我的刀此刻正悬在谁的颈上?” 李沧的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砸在姜采盈心上,“只要他们一动手京城中守卫必然空悬”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方才的茶香仿佛都冻结了,只剩下炭火噼啪一声轻响,惊得人心头一跳。 “你的最终目的是陵都城?”窗外,一只不知名的山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连嘴唇都在抖,一种前所未有的悚然顿时倾袭全身, 李沧掳走她,竟然是为了调虎离山。只要贺阶的人一动手,他立马就能获悉卫衡留在陵都城的人马有多少。 寒意,从脊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前世宫廷的惨状历历在目,难道这一世,她还要重蹈覆辙么? 她死死地咬着牙,要冷静。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在滚油上煎熬。 “怎么,公主不说话了?” 窗外的竹林依旧静谧,“本公主在想,传闻说得没错,身为李慕的长子你确实不受重视,挺可怜的。” 李沧的目光,如同两簇幽冷的鬼火,牢牢钉在我脸上,他嘴角噙着一抹笃定的、残忍的笑意,仿佛在欣赏一只落入蛛网、徒劳挣扎的蝶。 姜采盈内心发寒,继续硬着头皮,“汝城,甘州,还有此处,你们父子三人兵分三路迷惑卫衡及陛下的视线,此计确实高超。可本公主猜,在这三路兵马之中,跟随你的人必定最少,也许只有几千人。所以你才需将本公主绑了,试探卫衡兵力虚实。” “我猜,这竹居周围你的人马并不多。一旦两方交战,你确实能够知道卫衡的兵力有多少,大概也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可是,你还活得下去么?你的父亲,将最危险的任务留给了你,因为他不在乎你的生死,你还不可怜么?” “我不在乎啊,公主。即便是死,黄泉路上有公主作陪,也不算无聊了。” “你”姜采盈怒视着,胸中气血翻涌。一个人可以不惧生死,却很难做到对至亲的忽视毫不在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难道,与他的生母有关?? 欣赏到她因焦躁而皱成一团的脸蛋,李沧脸上笑得更开怀了些,“所以啊,公主。你我不如好好坐下来品一杯香茶,静待一切就好,何必如此焦急呢?” 窗外的光线,不知不觉已从清亮的晨白转为带着暖意的金黄,斜斜地穿过竹窗格,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时间在炭火的微响和溪水的呜咽中,被无限拉长、碾碎。每一秒都像一生一样漫长,可窗外除了偶尔的虫鸣鸟嘶之外,并无其他动静。 姜采盈的内心焦躁,离凝息露发作的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倘若她假死之后,贺阶和吴悬的人马对他动手,他很有可能直接给她补上一刀然后黄泉路上两人作伴 不行,要冷静。 可越是强迫自己冷静,她越是遍体生寒。是寒症发作了,还是凝息露还是生效?一瞬间她的骨头里像是灌满了冰渣子,每动一下都扎进肉里,冷汗渐渐浸湿外衫,她整个人身体止不住地乱抖。 李沧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状况,可是他只是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放下茶盏,杯底与竹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李沧抬眼看向窗外那片竹林,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姜采盈明白,他有些坐不住了。 风过竹林,却依旧静谧。没有寒光闪现,没有弓弦紧绷的嗡鸣,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吴悬那柄“寒水”剑特有的、凌厉的杀意波动。 倏地,竹林之中一声哨响,穿破长空。李沧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指节绷紧,青筋微现。他脸上霎时勾出一抹笑意,“来了。” 竹叶簌簌,人声响动。 姜采盈在焦躁之中暗骂贺阶吴悬沉不住气他们一动手,京城就危险了。可不久之后,竹林之外的声音渐渐消散连空气中浮动的杀意也隐去了 这是 忽然,李沧脸上的笑意僵住,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声音低沉下去几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每一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卫衡的人竟然撤走了?” 撤走? 姜采盈内心一惊,是陵都城里出事了? 只不过片刻,她迅速否决了这种想法,李沧的反应不像是作假。须臾过后,她明白过来了,一股寒意从心脏之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指尖微微泛麻。 贺阶多疑,一定认为她和淮西李氏有所勾结。 “呵……”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姜采盈唇间逸出,她竟被贺阶和吴悬摆了一道,敢过河拆桥? 这笔帐,她要算在卫衡身上。 第34章 第34章 竹舍内,李沧走向门口一把拉开竹扉。 远处连绵的山脊露出模糊的剪影,他对着幽深的林间发出一声极短促、极尖锐的唿哨,声音撕裂了山间的寂静,惊起远处林间一片飞鸟。 片刻之后,几道鬼魅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篱小院之外,躬身待命。李沧声音冷硬如铁,“计划有变,通知陵都城外待命的所有人按备用路线撤退,快。” 那几道黑影闻令,身形一动,起落之间迅速融入浓重的暗色中,只留下几缕被扰动的山风。 李沧只留下了两个暗卫,他们手握利刃,戴着玄黑铁面,只露出一双冷傲的眼睛。 竹舍内,他背对着姜采盈站在敞开的门口。山风灌入吹动他素色的衣袂,也吹得案上那早已冷透的残茶泛起一丝微澜。 姜采盈的声音打破沉寂,干涩而平静,“李沧,你的棋局结束了。” 李沧缓缓转过身,肩膀的线条绷得得有些紧,逆光之中他的脸半明半暗,“结束?公主,此话还为时尚早吧?” 说时迟那时快,她颈上遭到了一记重击,人立即晕了过去,暗卫之一将她抗在肩上 竹影摇曳,层层叠叠,筛下破碎的光斑。可越靠近丛林深处,阳光渐少,云雾逐渐增多。脚下的腐叶湿软粘稠,每踩一步,都发出令人心头发毛的“噗嗤”声。大约过了半刻钟,李沧的动作慢了下来。 “什么人?”他警惕地往西南方向的一颗大树看过去,另外两名暗卫也将利刃出鞘,与李沧形成三角的防御姿势。 而姜采盈,自然而然被丢在了地上。 前方浓密的墨绿色竹影骤然向两侧分开,露出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倏而,那棵大树背后冒出十几个穿着褐色劲装的男子,个个身姿矫健。 为首那人虽也蒙着面,可是身量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阔耳方腮的很是令人瞩目。 那人向前迈了几步,“少主,是我。” 李沧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一丝丝,这是他的心腹,淮西郡府长邑军百夫长赵锐,此人擅长飞檐走壁,探查丛林地形。 在来鹤溪之前,李沧就派了此人想好退路。 “少主,”赵锐迎上几步,他一边说着一边动作麻利地解下腰间的行舆图,双手捧着递向李沧,姿态恭敬得近乎谦卑。 这是此次他们从陵都撤军往丹州的丛林小径,几乎无旁人知晓。 “嗯。”他应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接,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行舆图粗粝皮面的瞬间—— 赵锐面色骤变,只剩下冰冷的恶毒,“动手!”赵锐的咆哮撕裂了虚假的平静,尖利得刺破耳膜。 “嗡——!” 空气被瞬间撕裂,四面八方如同毒蜂振翅般的锐响从浓密的竹影深处疯狂涌出,是弩箭!那淬了剧毒的弩箭快得似乎只剩下残影,朝空地中央的李沧攒射而来。 “少主小心。”他身侧的两名暗卫双眼布满血丝,迅速地将飞过来的弩箭打偏,李沧的反应也快得如同野兽,在那“嗡”声炸响的刹那,他眼睛骤然收缩,身体迅速躲避。 姜采盈被脖颈之上的一股巨力惊醒,其中一名暗卫显然打算将她当成人肉护盾躲过这弩箭的射击。她幽幽转醒,眼神刚刚聚光,一点寒星便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穿透纷乱的箭影毒蛇般精准地咬向姜采盈暴露在外的咽喉。 身体深处,恐惧的枷锁牢牢控制住了她,令她完全动弹不得。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姜采盈恐惧地闭上眼。 “叮——!”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脆响,在箭矢破空的厉啸声中微弱得如同幻觉。 一只精巧的匕首精准地撞上了那支索命毒箭的箭镞侧面。幽绿的箭镞与银白的刃面在极速中擦过,爆出一星转瞬即逝的火花。 箭镞迅速改变轨迹,恰好擦着李沧颈侧那绷紧的、剧烈跳动的青筋激射而过,随即一条细长的血线骤然在他的颈侧绽开,鲜红得刺眼。 姜采盈惊魂未定地循着匕首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竹林深处有一翠绿色身影从天而降,她的衣物与周围的竹林几乎融为一体,令人不易察觉。 是南南! 她果然一直跟着自己。姜采盈心里稍微放松了些,早就听吴悬说过南南虽小却是无忧谷第一女杀手,今日终于能得见。 她身形未动,腕间一抹近乎无形的绞金丝已毒蛇般电射而出。 嗤嗤嗤!空气被极速切割发出尖啸。 残影过处,断臂与头颅冲天而起,温热血柱喷溅如泉。伏击者连闷哼都未及发出,眼中惊骇凝固,身躯已如朽木般轰然栽倒。 血雾蒸腾中,南南指间微颤,那夺命金丝已无声缩回腕底暗鞘,只余满地狼藉残躯与死寂。 藏在丛林最身后的几名弩箭手见形势不利,发出撤退命令。而那位为首的赵锐就没那么好运。 李沧庞大的身躯此时蜷曲着,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峦,他那只捂住颈侧的手指缝间,浓稠的鲜血正汩汩涌出。可他却不管不顾,径直走向为首的那名伏击者,他身上的暴虐杀意渐渐升腾,然后死死地揪住赵锐的衣领,“是父亲让你来杀我的?” “为什么?”李沧的身体在抽搐着,他终究还是无法释怀。为何他一退再退,可父亲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赵锐身中南南夺命金丝弦,身上有好几处的血喷涌而出,他涣散的目光似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便双瞳睁大,咽了气。 他最终还是得不到答案。 “轰隆隆隆……” 一种沉闷的、极具压迫感的震动声,如同遥远的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毫无预兆地滚过大地,从竹林的西侧深处奔涌而来。 无数碗口粗的青竹,在某种沛然莫御的巨力冲击下,如同脆弱的麦秆般成片成片地向两侧崩断、倒伏。 碎竹、枝叶如同被飓风卷起的巨浪,轰然向两边排开。而后一股黑色的铁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涌入了这片死寂的空地。 “玄铁军”李沧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不可能,卫衡怎可能活着出鬼哭峡?” “看来今日,我是走不出这丛林了。”他忽然轻笑一声,眼神中的阴鸷瞬间放大数倍,仿佛带着毁灭一切的决心,李沧操起赵锐手边染血的寒刃腰刀,一个箭步将刀刃割在姜采盈脖颈之处,“公主,黄泉之下还好有你作伴。” 鸢反身锐目,眸中光芒微颤,“公主!” 她看到公主颤抖地握住袖子,袖口的那至由玄铁打造的银簪漏出寒光。 就在那柄腰刀带着凄厉的破风声,朝着姜采盈毫无遮挡的颈项狠狠劈落的瞬间 银簪狠狠刺入他的手臂,鸢也及时抓住机会,配合姜采盈利落地将匕首插进他的手掌,那柄高高举起的腰刀,“哐当”一声从他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深深插进脚下的腐叶里。 姜采盈吓得浑身脱力,跪在了地上,粗喘着气。南南迅速将她从地上拉起,跟李沧保持一段距离。 下一秒,背后传来李沧破碎的嘶吼,情绪极具翻涌着,他连声音都断断续续,“你怎么会有这块玉佩?” 姜采盈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里的东西不见了。一回头,李沧染血的手用力地握着玉佩,另一只手微微颤抖地将他腰间的玉佩拿出来比对。 两块玉,正好严丝合缝。 “不可能。”他不知道在否认什么,指节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青筋暴突,几乎要将那温润的玉石捏碎。 太久了。 自从三岁后,他再没见过母亲。母亲的音容笑貌,他已经全数忘却,只记得她临行前,放在他怀中的这枚玉。 成年之后无论他如何寻找,就是寻不得半点儿有关母亲的踪迹只有鹤溪和玉竹山确切地存在过她的过去。 父亲说,等此次举事成功他便将母亲的一切都告诉他。可是……李沧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癫狂和暴虐,任务失败了。 所以父亲才会派心腹赵锐来刺杀他。 姜采盈却突然灵机一动,也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不知何时,黑色的铁流已然在空地边缘骤然止步。最前方那匹格外高大的玄甲战马上,卫衡单手控缰,一手搭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之上。 斑驳的光影之下,卫衡眉骨深刻,鼻梁高挺如同险峰。他身上的玄甲獠牙毕露,抬手之间,动作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他没有下马,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 “锵——!”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龙吟的剑鸣响彻死寂的竹林!那柄剑被他随意地抽出半截。剑身并非寻常的雪亮,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吸尽了所有光线的玄黑,唯有两侧开刃处,流动着一线令人心悸的、淬厉的寒芒。 “嗡!” 半截出鞘的剑身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小却精准无比的弧线。 “等等,别杀他。” 姜采盈迎面上前,与马上风尘仆仆赶来的卫衡目光相对,她如一只带着伤受惊的小鹿,颤颤巍巍的挡在卫衡的剑锋之前。 卫衡居高临下,能看出她的疲惫与紧张,而她身后的李沧,阴鸷的视线本是盯在他身上,可随着姜采盈的动作他面容上锋利的棱角渐渐变得柔和,开始以一种复杂的情绪望着为她挡在身前的女人。 卫衡眸色凄戾如冰。下一秒,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带着金属特有的坚硬触感,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抵在了她的脖颈之上。一点寒芒凝霜,映着她骤然褪尽血色的脸。 “让开。” 体内寒气上涌…她未及言语,身子已如断弦般软倒。霎时,那柄冷铁瞬间从他指间松脱,铿然坠地。 马匹打着惊惶的鼻息,卫衡眸光一沉,人快速飞离马鞍,足尖尚未沾尘,双膝便重重砸入尘埃,将她整个圈入臂弯。 “昌宁。”他略显嘶哑的唤声里,裹着还有他自己胸腔中擂鼓般狂跳的、无处安放的情绪,沉沉压向怀中毫无知觉的温热。 “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 第35章 第35章 六月的卫府,蝉鸣聒噪、荷浪翻涌。回廊朱栏尽处暑气席卷。 议事堂内四面镂空雕花门尽数打开,蝉嘶扰人。 室内正中央摆放了长宽约三四米的沙盘,上面清晰地呈现着江南水患的复杂河道与地形。卫衡端坐于上,几名幕僚围在沙盘周围,宽大的夏衫后背已被汗水浸透深色的一块,敛声屏气。 方才,他们收到了郭钦从汝城送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春娘如今被救下,已无大碍。但江南的水患情况却不容乐观。按照惯例,六月酷暑之际,降雨稀少,不可能再有洪流。 可如今天降异象,东海震荡,海河倾倒,他们前期的治水全部功亏一篑。几千亩农田颗粒无收,百姓的生计成了大问题。 加之淮西侯又在江南煽动民怨,极力鼓吹东海震荡乃巨浸滔天阴邪侵阳之象。暗示当今奸佞弄权于上,君主权柄旁落,这才惹得上天降下天灾。若想破除天灾就必须立即清君侧,斩除奸佞。 这奸佞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今早上朝,程太保也奉命宣读了钦天监近日来的卜卦谶语:水可载龙庭,亦没九鼎。不清君侧浊浪涌,恐见山河泣血红。 有御史当朝撞柱死谏,“陛下,如今龙困浅水贤路断绝,故东海有‘震荡,倾倒之危兆,国祚之衰根在庙堂之蠹啊。” 其内涵之意,不以言表。 卫衡麾下的朝臣极力反驳,“御史大人,你此话是何意思?陛下福泽旺天,如今大云上下海晏河清,家给人足,你说这话是在唱衰陛下的江山么?” “你,奸佞之臣何必在朝堂之上吠叫?”林御史气不过,又惶恐地转向陛下,深深下跪,“陛下圣明天鉴,日月悬乾,老臣绝无此意啊。” 又一人手执玉笏,口中讥讽道:“林御史该不是因为令嫒前些日子在殿秀上落选,对陛下不满想借此发挥吧?” “黄口小儿,朝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 一瞬间,朝臣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少帝气得将案上的奏折全部掀翻,“都吵什么?”然后早早地宣布退朝。 或有直臣见此状况,无奈地摇头垂首走出了大殿,陛下囿于奸臣淫威,始终不敢正面对抗。晨时的日光照耀在垂暮的老臣之上,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主位之上,卫衡端坐着。一身玄色薄绸常服,衣料被汗水贴在紧实的背脊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连日奔波风霜将他的轮廓刻画地更加冷峻分明。 “依众位看来,如今我们该做何打算方可解江南的洪流之患?”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似乎丝毫未被民间舆论和钦天监的谶语影响。 室内安静了小会儿,众人见状也纷纷摒弃杂念担忧,开始献计。 “主上,如今泄洪已刻不容缓,得想办法将洪流引向别处。严州地处洼地,几处荒地正好用作分洪区。”吴悬声音洪亮,指着沙盘,手中动作舞得飞快。 “那是荒地?那是良田,严州多少百姓指着它活命。”另一幕僚立刻拍案而起,案几上的冰镇酸梅汤被震得晃荡,“加固堤防才是正理。主上,如今之计,唯有调集民夫,日夜赶工。” “赶工?拿什么赶?民夫也是人。酷暑难当,再赶要出人命的。”又有人加入战团,声音被热浪蒸得发虚。 空气里弥漫着争执的火药味和汗水的咸腥。 争论的焦点胶着在“堵”与“疏”的极端对立上,一时难分高下。卫衡薄唇紧抿,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提议,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在掠过贺阶时,略微停顿了一下,眸光也变得深沉。 郭钦不在府上,丹州一行他又离家数月,卫衡将府中奴仆驻兵调派之权全部委任于他。 “贺卿,你有何高见?” 贺阶头皮发麻,吴悬也与他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虚地很。之前在鹤溪山上的撤军,全是他的主意。倘若不是主上及时赶到,他差点儿就酿成大错。 公主到现在还未醒过来,主上夜夜值守在后院之中,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已经了然。 “回,回禀主上属下私以为,当务之急是解决散播谣言的人,阻止民怨再发酵下去,其次应尽力调动周边各州郡开放城门,接纳来自江南九县的灾民。同时严令地方官员全力响应陛下赈灾号召,不可如往常一般贪渎枉法,中饱私囊。若有不从者,杀一以儆百,以示陛下处置之决心。” “如此一来,不出三月江南之地又可复耕,民情即可稳定。”闻言,在座众人皆露出惊异赞赏之态,窃窃私语着道,“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是啊是啊。” 贺阶说时额间冷汗涔涔,不停地用余光打量主座上的人。卫衡的脸色缓和了些,可周身似凝着冰棱,幕僚们撞上那霜刃般的目光,骤然噤了声。 贺阶见状心头一滞,面如死灰般地重重跪下,“主上,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闻言,卫衡抬眸看过来,嘴角轻扬,语气依旧渗人,“贺阶,你何错之有啊?” 贺阶心如捶鼓,支吾着,连脸都憋红却不敢发一言。 “说!”卫衡一掌拍在紫檀木的扶手之上,震起桌面上的茶盏,几杯未动过的茶洒溢出来,缓缓地在桌面上流成一条细线,一滴一滴滴落。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顷刻间止住。 贺阶又深跪下去几分,懊恼和悔恨充斥着,“属下不该疑心公主殿下怀有二心,更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利将公主置于险境,以至于差点儿酿下大错若公主有任何闪失,属下纵死不足惜。” 室内气氛又冷了几分。 幕僚众人脸色各异,有叹贺阶当时糊涂的,也有内心腹诽想为他申辩的。卫衡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怒火难消。 “主上,我这条命是您给的。如今公主连日未醒,属下之过实在深重。我已无颜再面对主上,今日在此,我便这命还给主上” 贺阶面如死灰,掏出一把寒刃抵在颈侧,喉结滚动。 众人惊呼,说时迟那时快,一盏茶盏裂空而至打在他的手上,当啷震响!碎瓷与匕首齐飞,唯有地上的残茶兀自蒸腾白气。 吴悬冲过来将地上的匕首踢得远远的,一边怒骂,“贺兄,你这是做什么?”卫衡的脸色也阴沉地可怕,音色低地不像话,仿佛黑云压城一般,“贺阶,你可知罪?” 自杀未遂后,贺阶脸上的窘迫与羞愤更甚,“属下,属下知罪。” “错,你根本不知。”卫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轻轻地将贺阶扶起,“贺卿,撤军之举深谋远虑,你何错之有?” 嗯?贺阶闻言抬起头来,众幕僚也纷纷看向他。 卫衡接着对所有人说,“此次淮西李氏李沧掳走公主,表面是胁迫公主当人质,实际上却是想以此打探出我们在京城中留守防备的人马。一旦我们出手营救,陵都城中守卫空悬,他部署在京城外的兵马就会趁机起事” “什么?” 众人惊呼,冷汗涔涔,“李慕这厮竟然兵分三路声东击西,还妄想攻破城门起事篡权,其心可诛啊。” “没错没错,这老匹夫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唏嘘,可惜如今陛下圣心蒙蔽,看不清如今的朝堂局势,反而一心忌惮打压主上 “这么说,贺阶你立了大功啊?”吴悬大叫着,手掌拍在贺阶身上。 “是啊。” 在附和声中,贺阶面上的窘迫下去几分,心情也畅快不少。 卫衡的目光环视他们一圈,而后冷声凝眸,“诸位,贺阶虽立了大功,可往后这样的事情,本王却不希望再发生。” 一时间,厅内冷肃。 “本王深知,诸位是疑心公主立场恐与我们有二,担心我陷入公主的圈套算计之中,可诸位只需相信我之志向矢志不渝,不除朝廷贪蠹,肃清宇内,绝不罢休。” 幕僚们心神微漾,当初他们发誓追随主上便是看中他能摒弃旧怨私仇,以天下大局为重 “莫说公主之性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有半点轻怠。即便她只是寻常妇人,既嫁作卫家妇,便也是你们之主。” 众幕僚不自觉地交换了个眼神,有些心虚窘迫,而后纷纷颔首深躬,“属下谨遵主上诫令。” 此时,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乔生在外喊道,“主上,后院传来消息,说公主情况不容乐观,陈太医请你过去一趟。” “什么?”卫衡抓住檀木扶手,指节捏得发白。他迅速起身,宽大衣袖撞翻茶盏,当啷滚落。 幕僚们心也揪起一团,只见眼前一道玄影掠过,阶前残茶犹颤,主上已经不见身影。贺阶愣在原地,神态间发滞,不一会儿也快步跟了上去。 ## 六月暑气翻天,热浪滚烫。 可姜采盈院落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几盏纱罩宫灯在墙角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床帏内,女子的呼吸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长长的睫羽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青黑的阴影。 床边,揽月的鬓角已被汗水濡湿,她绞了热水里浸过的帕子,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公主冰冷的额头和脖颈,可帕子很快发凉,她急得眼圈发红。一旁的侍女则跪在脚踏上煽动着炭盆里的炉火,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鼻尖滚落。 “公主求求您快些醒过来吧,不要再吓奴婢了。”揽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细若蚊呐,却被窗外一阵更响亮的蝉鸣淹没。 院外,一个婆子满头大汗地将几枚铜钱投入一只小小的火盆,黄纸点燃,瞬间卷曲成灰烬,飘散出呛人的烟味,很快又被潮热的空气压下。 “在做什么?” 辛夫人的声音从院外冷冷地落下,她压低声音,“公主不喜欢这些东西,快将这些劳什子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辛夫人语气虽硬,可脸上眸间全是郁色担忧,那婆子本想着请神驱邪,可小心办了坏事心中也委屈。 说时迟,玄色的薄绸衣袂在日光之下卷起一道凛冽的风,卫衡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燥热的暑气,如同出鞘的利刃般越过他们,闯入内室。 院外,日头正毒。贺阶在外等候着,灼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头顶和后背,汗水小溪般流下,刺痛了眼睛。 热浪和蝉鸣都持续着,他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更不敢朝那帘幕低垂的内室看一眼。 “如何?”卫衡的目光越过惊慌行礼、汗湿鬓角的侍女,直接看向刚从内室出来正用湿布巾擦着满头大汗的太医身上。 太医姓陈,须发皆白,是姜采盈自幼在宫时就侍奉她的太医院首席。此刻他官袍的前襟后背被汗水湿透,脸上愁云惨淡,眉头紧锁。 他放下布巾,对着卫衡深深一揖,“回禀大司马,如今正值酷暑,公主此番寒症,悖逆天时,凶险异常!老臣方才细细诊过,公主脉象沉伏于骨,如寒玉沉于深潭,阳气已近湮灭。先前芝阳丹的药力也已经被凝息露中和,从此再无效力。此乃……阴阳逆乱,寒毒反噬之危兆啊。” 卫衡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捏得发白,“陈太医,可有解之法?” 陈太医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唯今之计,唯有引一先天元阳充沛、精血旺盛之人的纯阳之气,深入髓海,以阳制阴强行调和。” 卫衡压得极低,语气烦躁,“说人话。” 陈太医眉梢挑了挑,轻声咳了咳,“还望大司马早日与公主圆房,此乃阴阳相济,性命交关之法。”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卫衡的脸色。 房内侍立的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早些日子,新婚之际府君日日歇在公主院落之中,就连大白天都有他们之间竟什么事也没发生么 呃府君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36章 第36章 月色之下,室内的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而窗外的蝉鸣似乎永不停歇。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卫衡站在床前透过床帏去看那抹脆弱的身影,锦被下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白得透明,几乎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她依旧昏迷着,无知无觉。 病榻之上,姜采盈感觉自己沉在无边的寒水里,寒意沁入骨髓。她的意识像一缕游丝,在浓稠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卫衡解下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外袍,随手丢在一旁的矮几上。玄色的薄绸中衣贴着他精悍的身躯和肌肉线条,他侧躺在姜采盈身边,静静地看她。 此时,正是酷暑。 卫衡嘴唇抿着,鬓发之间已经蒙上一层薄汗。 “冷……”姜采盈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病中特有的脆弱。她身体下意识地蜷缩着,薄薄的锦被下身躯微微颤抖。 几乎是同时,一只宽大、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被惊醒的迅疾,小心翼翼探了过来。 姜采盈的意识依旧混沌,视野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纱。 卫衡心中有些失落,而后将滑落到她肩下的锦被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拉高,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单薄的肩头,不留一丝缝隙。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颈侧冰凉的皮肤,滚烫的温度令她在沉睡之中舒服地喟叹,于是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月色西移,照在窗柩上的月影也渐渐偏移着。室内点着烛火,床榻之上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和他压抑的吐纳声在空气中交织。 “水…”月色之下,她睫如倦羽轻颤,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几乎被黑暗吞没。 栖着薄光,她幽幽转醒,容颜愈显苍白。 “好,喝水。” 卫衡屏住呼吸,眼底星火骤亮。他小心地托起她无力的后颈,手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粝感。冰凉的瓷碗边缘触碰到她的嘴唇时,她浑身抖了一下,激起颤栗。 卫衡将她抱得更紧,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却只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破碎的嘶哑气音。 借着月色,他在姜采盈额间落下极轻的一吻,“昌宁,你终于醒了。” 一点轻如羽毛的柔软触感,将姜采盈的意识拉回现实,她缓缓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云锦帐幔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 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卫衡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眼下的乌青,柔化了他眉骨和鼻梁凌厉的线条。 内室里,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光影在两人身上流淌、变幻。夜色如墨,可他的眸光如灼,一寸寸描摹过她苍白的轮廓。指节拂过她眉间时带着微颤,像触碰易碎的梦境。而后俯身,将吻轻覆于她唇上。 似朝露坠入初绽的蔷薇。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的缱绻交叠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凝固成剪影。 姜采盈没力气挣扎。 渐渐地,气息交缠间温热喷涌。卫衡的指尖微颤陷进她散落的发丝里,却不敢用力,仿佛吻着的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月光。 缠绵之间,她的气息和肌肤似冰雪消融,渐渐有了暖意。 一缕墨发自肩头滑落,与姜采盈散在胸前的青丝无声交缠。随后卫衡停下动作,在她上方寸许,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 彼此呼吸交错间,她闻到卫衡衣领间残留的沉水香,混着药炉里将熄未熄的艾草气。 姜采盈记忆模糊,开口问:“我昏迷多久了?” 闻言,卫衡的眸子覆上一抹郁色,音色低沉,“半月多了。昌宁,你几乎是到鬼门关走了一趟。” 半个月? 姜采盈唇微张开,惊诧不已。时光流逝如水,想起昏迷前的状况,她眼底眸光微动,“那李沧” 卫衡似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如今被关在府中的暗室里,你说不杀他,我自会留着他一命。” 姜采盈稍稍放宽心来,“汝城的状况呢,说起来安少卿和郭钦南下治水也有一月有余,可有进展?淮西李氏是否在江南趁机作乱” 她兀自推演着,“若李氏阴险,想要彻底扳倒他,我们还得好好利用李沧” 越说,她越觉得眼前之人气息冷下来,眸光深沉不悦,“你问了李沧,问了安礼弘,甚至关心了郭钦的状况,可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丹州的状况,远比陵都和汝城凶险。 鬼哭峡突围中,乌云遍布。三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只差半毫,就能射入他的喉间,所幸他及时侧身闪躲,三支箭才“夺夺夺”钉入身后的岩石,箭尾白羽颤得厉害。 他不会再给敌人第二次机会。 于是旋身时,他挽弓在手,玄色大氅在乌云中划出凌厉弧线。敌首的青铜面具刚映出惊色,卫衡的箭已离弦—— 箭,破空之声未至,山谷中伏击者的惊呼尚未出口,为首的那人眉心已绽开一点猩红。 随后,丹州的增援部队赶到,收拾了残局。 徐灏早年间便是卫衡的手下败将,如今听说他亲自出征,直接仓皇败走,盘踞在虎城险地,一时间难以攻下 卫衡收到了葛青的消息,说李沧出现在了陵都城中,意图对公主下手。 来不及交代丹州后续事宜,他只留下了葛青,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 ## 室内烛火微抖,气氛凝滞,卫衡始终没有等到一句关心。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罢了。如今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劳心费神,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你无需担心。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冷么?”他低声问,声音擦过唇畔,惊起她脖颈处一小片的战栗。 卫衡去拥她,拉上她胸前滑落的被衾。 她抗拒的动作很明显,连月光照射下的影子都透着疏离。他的动作滞了滞,怀中与她的距离微微拉开,俯身去看她,“怎么了?” 又是这样。 一旦涉及军情,国政,女人总是被自动排除在议事之外。 姜采盈的声音渗着月色的凉意,转过头去甚至不去看他,“不劳大司马费心。” 月光漫过廊下,照亮他悬在半空的手——那只方才想为她拢鬓发的手,此刻五指缓缓收拢,卫衡眸色暗了下来。 两根指节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何生气?” 姜采盈别过脸,喉间冷冷地蹦出两个字,“不敢。” 月光冷然。 卫衡怀抱着她的手臂一寸寸收紧,姜采盈被勒得有些疼,后背抵上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隔着衣料感受他心脏的跳动。 “放开”挣扎之间,姜采盈察觉颈侧一热——卫衡低头把脸埋进她肩窝,呼吸微重,毫无章法,带着某种困兽般的焦躁。 他指节泛白地攥住她腰间衣料,掌心温度透过层层丝绸烙在她身上,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化作烟云消散。 嘴唇上下嗡动之间,卫衡的吻无意落在她下颌,姜采盈却不动声色,用袖子轻轻地擦了一下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随即,卫衡僵在原地。 为什么?方才还好好的,如今却是连触碰都令她生厌么?他的眸光完全暗下去了。 随之而来的是眼眸中升腾的愠怒,自他位迁以来,还从未有人给过他这种屈辱。卫衡坐起身来,衣袖摆动之间,双腿已经迈开,他要离开这间屋子。 门扉开合之间,夜风顺着门缝侵袭而入。身后传来她喉间溢出一声呛咳。卫衡脚步一顿,仿佛能感受到她肩头细微的颤栗。 于是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姜采盈捂住胸口,脸色稍显苍白。咳声止住时,却见床榻边一人的衣角,卫衡去而复返。 月色之下,他的身影被映照地漆黑,修长。 卫衡俯视着她,有些茫然,却又无奈地咬牙,“昌宁,我究竟要如何做?” 姜采盈微滞,“什么?” 卫衡倾身下来握住她的肩头,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只要你说,我都愿意去做。” 几乎在同一刻,姜采盈眼底暗色渐起。仿佛触到了什么边界,她垂眸掩去唇角扬起的弧度,“不必,大司马不必勉强。” “说!” 姜采盈抬眸,“什么都行?” “嗯。” 闻言,姜采盈目光发沉,眼神却狡黠,“本公主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我本无需受这半月的无妄之灾,是你的谋臣贺阶临时变卦,过河拆桥,才使得本公主深陷险境。” 卫衡闻言,握着她肩头的手松了松,眼神有些闪躲。姜采盈却继续道:“本公主想来实在忿恨,此等不忠不义之人,往后我都不愿再见,大司马可否为我遣散了他?” “不可能。”卫衡沉声。“你若不想见,我会尽力让他避开你。” 姜采盈暗自扬眉,她就知道。“本公主本可以杀了他。”姜采盈凝视着他的眼眸,“可如今,我只是让你将他驱逐出去而已,这样也不可以么?” 沉默,说明一切。 “呵。那夜雨中,本公主拿着玉章来找你兑现玉章之诺的时候就应该清楚,卫衡,你根本就是言而无信之人。”姜采盈冷然,“如此,便请大司马回吧。” 卫衡眸色如墨,额间因克制隐有青筋浮起。 他想,他大抵是魔怔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摔门而走也已经来不及。他薄唇紧抿着,再低下头视线与她齐平,虽语气强迫,声音里却透着压抑和退让,“换一个我能做到的,别涉及到他人。” 姜采盈想躲他的视线,他却执拗地掰过她的身子。 “这次,我能相信你么,卫衡。”姜采盈叹了口气,一字一顿,似下定决心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仅此一次而已。 卫衡的心里松了松,如释重负,郑重道:“只要你说。” 月光从纱帐缝隙漏进来,姜采盈身形斜倚指尖绕着垂落的青丝,突然上下地打量起卫衡来,唇角勾起一抹笑,“把衣服脱了。” “什么……” 卫衡身形一滞,玄色腰带上的银蟒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抬眼望她,却见她唇角噙着抹玩味的笑,足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床沿。 “怎么,不愿意了?” 倏地,她忽然倾身,眉间变得冷肃,“卫衡,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对本公主做的事情么?”她恶狠狠地,眸间发出凶光,“以为剥去本公主的外衣,施舍点肌肤之情爱,便能让我沉沦和折服?这种滋味,你也受受吧。” 卫衡闻言,胸中情绪无以复加。他喉结滚动,抬手解衣时指节发僵。外袍坠地的瞬间,姜采盈忽然轻笑出声——真有趣,“继续。”她屈膝支颐,像赏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里衣也褪了。” 他呼吸凝滞,漆黑的眸子在月色下深沉地可怕,“你确定?” 第37章 第37章 月色如银,倾泻在庭院的青石板,庭院内唯有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卫衡修长的手指缓缓搭上里衣的系带,他动作不紧不慢,衣襟一寸寸散开。月光沿着他紧实的肩线滑落,他胸膛处的线条紧实而流畅,宽肩窄腰,劲瘦有力,肌理分明。 姜采盈唇边的笑意渐渐僵住,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月光下那流动的银辉,从喉结到腰腹,再往下 卫衡的皮肤在月色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唯有手臂和肩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深浅不一,如暗色的藤蔓,缠绕在力量与美感之间,平添几分危险的蛊惑。 他倾身过来,指尖掠过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随后拉着她的手往亵裤的边缘探去,手掌灼热,嗓音喑哑,“继续脱么?” 被他握住的手腕如火灼烧过一般,姜采盈下意识地挣脱他的手,压下心跳,冷哼道:“不必。” 她眉梢一挑,目光将他从上往下打量了一遍,压下心中慌乱,淡漠道:“也不过如此。” 卫衡似乎轻笑一声,忽而抬手捏住她的下巴,指节的凉意浸透着沉水冷香,“看来是我,做得还不够。”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侧,“昌宁,你该自己感受一下。” “无耻。” 暗夜里,屋外夜风骤起,吹散一地月光碎影,而室内温度极速攀升。 姜采盈,眉心紧蹙,脸颊也因怒气染上绯红,“你我离远点。” 卫衡丝毫未动,望着她时眸子里翻涌着暗潮。他喉结滚了几下,强势地倾身过来,而后倏地咬住她耳垂,舌尖的湿热侵袭着感官,“昌宁,你我已经小半月未见。让我离你远点儿,可能么?” 他的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腰肢,拇指抵在她最敏感的腰窝处。 “不”话音未落,卫衡俯身攫住她的唇,挣扎之间他一把扣住她手腕按在头顶,毫不留情地撬开她的齿关,舌尖长驱直入。 浸着寒意的身体发热。 皮肤好像烫得要被灼伤,卫衡喉结猛地滚动,炽热鼻息拂过她耳畔,“昌宁,你这次昏迷了半月,知不知道陈太医是如何说的?” 里衣的盘扣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指腹摩挲着她锁骨白皙的肌肤,力道时重时轻,然后再往下 仿佛触到了云端。 他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他说你寒症入骨,阴阳逆乱,唯有与一先天元阳充沛、精血旺盛之人早日圆房,深入髓海,才能阴阳调和” 卫衡抱着她腰肢的力道加大,仿佛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姜采盈被迫仰头承受,任由他攻城略地般含住她殷红的唇瓣,口中津液被全数卷去,两人舌根相缠,发麻。 感受到她浑身发软,攥紧他的衣襟发出破碎的呜咽,卫衡随即手臂一揽,猛地将她打横抱起。 他步伐沉稳而急促,三两步便跨到床前,俯身将她轻放在柔软的床褥上,下一秒,卫衡单膝抵上床沿,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卫衡扣住她的后脑,随即俯身吻了下去,唇舌交缠。隔着衣料重重摩挲他的指节因隐忍而泛白 倏地,“嘶~”血腥味突然在唇齿间漫开,夜风骤起,吹散一地月光碎影。 卫衡舔了舔唇,看着她怒瞪自己的眸光,不禁低笑,她竟敢咬人。他顶了顶腮,拇指擦过唇上血迹,看着她的眼眸欲色更浓。 于是,受伤的唇再次压下。这次他吻得更深,挣扎之间,口液的沁甜和血腥味在两人唇间混合,交融。姜采盈的挣扎渐渐无力,心跳如擂鼓般震耳欲聋。 “够了。”姜采盈唇线紧绷,充满愠怒的眼瞳在月光映照之下,透亮得如玉石般晶莹。 “卫衡,你又不听我的,是么”她嗓音轻软,却眸光如刃,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冷漠。 他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呼吸粗重而缓慢,“我听了你的,把衣服全褪了。” 卫衡指尖抚上她额角的发丝,沙哑又低沉地引诱,“如你所愿,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姜采盈冷哼一声,“如我所愿?卫衡,你少自以为是。” 卫衡薄唇抿成一条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下颌线条紧绷得近乎凌厉,额角隐约可见跳动的青筋,有些困惑,“难道你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月光如霜,勾勒出她清冷的面容轮廓。她抬眸直视卫衡,眼底似淬了寒星。 闻言,卫衡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他眉头微蹙,唇线抿得发白,“昌宁,我很了解你。你素来喜欢口是心非,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他的拇指,握在姜采盈腰肢的敏感点上。 姜采盈止不住闷哼一声,可目光穿透黑暗,长睫投下阴影露着决然,“身体是身体。若你与我换位,便可知我心中所感。” 卫衡缓缓收回手,指节蜷紧,骨节泛白,仿佛在竭力压抑某种情绪,他咬着牙,“好,那你说我该如何做?” 姜采盈偏过头去,冷冷道:“不敢劳驾大司马。” “说。”卫衡捏住她下巴,逼她直视自己,哄道:“今晚,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当真?” “嗯。” “那你退后,手抬起来。”姜采盈直起身来,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狡黠,似蜜糖裹着刀锋。卫衡眉梢微动,却依言抬起双臂。 姜采盈随即站起身,一袭素白亵衣被夜风拂动,丝绸如水,贴着肌肤流淌。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绕过他,从地上捡起他方才解下的白玉丝绸束带。 丝绸滑过掌心时,她闻到了卫衡身上残留的沉水香,卫衡的目光则紧紧地跟着她,“地上凉。” “别动,手合拢放在胸前。”她冷着眸子,绕到卫衡前面来发号施令。 卫衡比她整整高出一头,垂首间她衣襟微敞,露出一截纤细的颈子。贴身的丝绸霎时紧裹身形,胸前起伏、腰肢凹陷,每一处曲线都被月光勾勒得分明。 她将丝绸绕过卫衡手腕,收紧的刹那,卫衡肌肉骤然绷紧。姜采盈满意地看着他小臂上凸起的青筋,而后在腕骨上打了个精巧的结。 指尖无意擦过跳动的脉搏时,姜采盈摸到了他逐渐升温的皮肤,“昌宁.你在做什么” “嘘。”姜采盈竖起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感受到他呼吸骤然加重,她讥诮道:“本公主也要让你尝尝,无处反抗的绝望滋味儿。” 绝望? 卫衡脑袋涨涨地,他勾了勾唇,这种滋味儿可不是绝望。 他眸光深沉地,望着眼前绕着他慢条斯理踱步的姜采盈,亵衣的裙摆扫过他的小腿,月光将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像只被蛛网困住的猛兽。走到他后背时,姜采盈突然伸手抚上他脊背,指尖顺着肌肉纹理游走 借着月光,指尖从背脊到腰腹,再到手臂倏地,她的手滞了一下。卫衡右手手臂侧的那块疤痕如今纹路凹凸依旧明显。 姜采盈突然忆起往事,年少时她贪玩溜进锦绣阁寻宝,却不小心在里面睡着。后来,宫人不小心打翻蜡烛。火势越来越大,她被浓烟呛得晕乎乎的不省人事。 宫人们找不到她,吓得三魂丢了两魄。最后,是卫衡冒着大火,翻身入窗救下了她。 为了救她,卫衡几乎快失了半条命。 这条丑陋的疤,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如果当年,她没有贪玩如果一年后她没有偷偷溜进勤政殿里,听到父皇与三皇叔的密谋 也许,他们之间不会闹掰,当初她曾希望卫衡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可是,没有如果。 父皇做错了,而她是父皇的女儿。所以从此,她与卫衡之间就被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姜采盈猛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如今,大云的江山被他和淮西李氏搅动得污浊不堪,她不该心软。 她恨恨地咬牙,眼神变暗了些。姜采盈勾着卫衡束着手的丝绸,将他拉进厅堂内,随后又粗鲁地将他按在椅子上,从脚踝到胸膛,绕着椅背给他五花大绑。精壮的胸膛肌肉,在月色下隐隐跳动着。 卫衡嗓音低哑,喉结滚动时投下的阴影正好落在锁骨凹陷处,“昌宁松开我。” 姜采盈咬咬牙,本来今日没想这么过分的,“你既答应要听我的,今晚就没发言权。” 卫衡眼眸幽幽,并未说话,只是仰头看她。姜采盈轻笑,转到他面前时手中多了一柄象牙梳,“你不是时时刻刻都想掌控一切么?” 梳齿划过胸膛的触感让卫衡倒吸一口凉气,她故意在胸膛处流连着,画着圈卫衡猛地挣动,瞳孔收缩,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区区束带而已。 他刚欲挣脱开,抬眸对上姜采盈恶作剧得逞般的晶莹眸光眼中的风暴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和宠溺。 可姜采盈似乎丝毫未察觉到危险,动作没停。梳齿顺着腹肌的沟壑下滑,停到了裤腰边缘,她在他颈侧吐气如兰,“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卫衡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涌,心跳如擂鼓。他想要抓住她,想要喉咙里滚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额间,手腕处青筋暴露。 下一瞬,一阵淡香袭来。 姜采盈似乎很满意卫衡的反应,她眸光狡黠,“做得不错,今晚你便在敞着胸膛,在这里坐上一夜吧。” 柔柔唇瓣如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他的侧脸,吻轻得像是蝴蝶停驻,却在他心里烙下灼热的印记。 卫衡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这是姜采盈第一次,主动吻他。 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只要这样,就可以获得她的青睐 暗夜之中,卫衡猛地惊醒。 等等,其他男人是不是也被她这样对待过? 第38章 第38章 月渐西沉,晚见凉意渐渐笼罩,姜采盈梦到自己被困在了无边无际的冰雪地里,她被衾之中冻得瑟瑟发抖,不由地缩成一团。 后半夜,她仿佛感觉床边有一个虚影在浮动。忽然,床榻微微一沉,有人掀开被角躺了进来。姜采盈一惊,还未出声,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入怀中。 姜采盈低骂,一说话,上下唇瓣都冷得发抖,“卫衡?我不是将你绑起来了么,你下去!” “别动,我身上暖。”卫衡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不要。” 他似叹着气,“别再胡闹,此时已是深夜,仆从们都睡下了。你今晚若是冻死,谁也发现不了。” 闻言,姜采盈挣扎的力度松了些。 幽静的夜晚,将人的感官嗅觉不自觉放大,她可以清晰地闻到卫衡身上的淡淡沉水香,混合着薄汗却不刺鼻。 他体温极高,胸膛贴着她的后背,暖意如潮水般涌来,一点点驱散她体内的寒气。黑暗中,他的呼吸沉稳而温热,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腰间,既不过分紧勒,也不容她逃离。 良久,姜采盈终于放松下来,困意渐渐袭来,口中说着话,不知是呓语还是什么,她说:“卫衡,你不经过本公主的允许,擅自解下束带这是大不敬” “本公主要重重罚你” 耳侧似传来一声低笑,“你想如何罚?” “如何罚当然是罚你当狗,背着本公主在御花园里走上一圈见了生人,还要凶神恶煞地吠叫几句” 躺在旁侧的男人脸色突然一变,冷得像冰块 姜采盈却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在睡梦中真的将他当成了一只小狗,在给他顺毛。凉凉的指尖分叉开来插进他的鬓发里,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 冷冽的气氛,渐渐消散。 朦胧间,她似乎感觉到卫衡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夜色掩映下,他的眼神深邃而专注,指腹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动作极轻,像是怕惊醒她 ## 翌日。 日上三竿,姜采盈是被暖意唤醒的。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整个人缩在卫衡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而她的手臂牢牢环着他劲瘦的腰身。 她瞬间清醒,昨夜梦中记忆涌上心头。姜采盈心虚地咬了咬唇,试图悄悄挪开,可刚一动,腰间的手臂便收紧了几分。 “醒了?”卫衡眸色深沉,嗓音微哑。带着晨起的慵懒,两人四目相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姜采盈耳尖发烫,心虚地索性背过身去不看他,“你怎会在我床上?” 她刚侧过身,卫衡便跟着贴了过来,胸膛紧贴她的后背,手臂一揽,直接将她整个人圈回怀里,甚至比之前抱得更紧。 “躲什么?”他嗓音低沉,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强势,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偏头,“昨夜给你暖了一整晚,今早便翻脸不认人了?” 姜采盈轻哼一声,“你私自解开束带,本公主还未同你算账。”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盯着她的眸光漆黑一片,似在认真倾听,“你想怎么算?” 姜采盈思忖着,”你既违约,那昨晚的事情便不作数。本公主依旧很生气,你得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狡黠的眸光在阳光映射之下,显得是多么活泼生动。卫衡的目光凝视着,竟有些移不开眼,他只见她两片唇瓣上下动着其余的,一概听不进去。 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开始行动。他手臂一伸,一把扣住姜采盈手腕,翻身半压住她。晨光透过纱帐,映在他深邃的眉眼上,眸色暗沉,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你说说什么条件。” 姜采盈被吓得不轻,她低骂着挣扎,“说归说,你先下来啊。” 卫衡嗓音微哑,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腕骨,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再乱动,后果自负。” 话音刚落,姜采盈呼吸微滞,感觉身下有个东西发硬正顶着她。她终于不敢再动,只能咬着唇瞪他,开始转移话题。 窗柩上的日光渐渐上移,她侧头看了看,“你今日不用上朝?” 卫衡有些漫不经心,“为了照顾你啊,我已向陛下告病在府修养七八日了。” 闻言,姜采盈咬牙暗骂,如此随心所欲,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果然是奸臣,佞臣。 她的怒意,似乎点燃了他的兴致。卫衡的呼吸比平时沉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腰间轻轻摩挲,带着几分难以言明的焦躁。 “好重…卫衡,你给我下去…”她微微侧首,话音未落,眼前的人似联想到了什么,眼神深沉了几分,忽然贴近,灼热的唇毫无预兆地落在她后颈。 姜采盈猝不及防,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被角。 忽地,窗外人影攒动,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府君您起了么?”卫衡动作停住,有些不耐烦地往外看一眼,“何事?” 乔生的声音有些发怯,却也有些激动,“回禀府君,沈家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闻言,姜采盈身上一轻。卫衡眼眸深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起身后,他开始快速更衣。 姜采盈也迅速坐起身来,“沈家?是户部员外郎沈寂么?”卫衡没出声,不可置否。 探春宴上,她就觉得沈寂这个名字耳熟,前世沈寂对安清岚爱而不得,转而与淮西李氏暗中勾结,致使她命丧清溪 如今他有所动作,是安清岚出事了么? “揽月,进来替我更衣。”门随即从外打开,阳光顺着门扉照射进来,整个内室都亮堂了许多。 卫衡转头看她,“你昨夜方醒,如今身子弱得很,便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情有我。” 姜采盈攥了攥被角,怒目看他,“究竟发生何事了,我要知道。卫衡,你说过往后朝堂军政之事绝不向我隐瞒。” 将玄色腰带系上的那一刻,卫衡转身看了看她片刻,眸中溢出无奈和温柔,“不是对你隐瞒,而是你目前身子虚弱,不宜劳心费神。” 姜采盈抬眸正视卫衡,倔强地抿了抿唇,“我不信,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 “公主”揽月在一旁恭敬侍立,这会儿也忍不住开口,“这一次您便听府君的吧” 揽月焦急的神色,令姜采盈有些错愕。 微愣之间,卫衡已经整理好衣袍,他俯身在姜采盈额间落下一吻,力道极轻,“晚间,乖乖等我回来。” 他又向揽月看去,眸光里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然和凌厉,“照顾好公主,有事宣太医。” “奴婢遵命。” 话毕,卫衡干脆利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 姜采盈怔怔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而后转身,眸光里也多了些深沉,“揽月,你老实告诉我,我的身体如何了?” 说及此,小丫头竟然泫然欲泣,“公主,您终于醒了。陈太医说,您体内寒气入骨,已经伤及脏器血脉,若再不醒来的话恐有生命危险” 姜采盈嘴唇微张,陈太医是最了解她身体状况的人。 他都如此说了,想必八九不离十。 姜采盈心中乱乱的,有些烦躁,“芝阳丹也压制不住了么?” 思及此,揽月有些咬牙切齿,“都怪府君手下的那个贺阶,给的什么劳什子南疆圣药,陈太医说那凝息露属性极寒,与芝阳丹相冲,两相服用之下,使得凝息露在您体中的寒气尽数被激发如今,公主的病实在凶险,确实不宜在忧思伤神了。” “陈太医可有说过,以何法解?” 揽月闻言,有些支支吾吾,疑问道:“公主,府君未曾同您说起么?” 姜采盈眉心一蹙,想起昨夜里他的胡言乱语,不禁有些不可思议,惊道:“圆房,以阳补阴?” 只见揽月耳垂上浮一抹红色,点了点头。姜采盈脚步虚浮,往后退了几步,这太扯了。 她当昨夜卫衡只是想乘人之危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揽月一边伺候姜采盈梳妆,一边再细细解释,“陈太医说,除却那个之外,公主每日还需辅以不少于半个时辰的药浴,外加疏筋通穴,才能将此次因凝息露而受损的根脉修复可若是想要根治,还得寻到南海圣药,雪上金莲。” “雪山金莲?”姜采盈重复一遍,倒是从未听说过此物。 揽月继续解释,说着说着竟有些泄气,“可是那雪山金莲只生长在南海边的峭壁之上,极为稀少且十年才开一蒂听说,以此花入药,甚至能令人起死回生,其珍贵之程度千金难求。太医院建立数年以来,也从未有人见过” “皇宫都没有的东西,想来也是不可能得到的。”姜采盈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气馁。 “公主”姜采盈一低头,便看见揽月眼眶通红,睫毛上还凝着细霜。 “傻丫头,哭什么?” “奴婢不想公主有事。”揽月猛地用袖子抹脸,却带出一连串泪珠。 “我怎么会有事?”姜采盈有些发笑,不过片刻笑意凝结着,目光悠长看向窗外,“不是还有一个方法么?” 圆房而已。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大不了,就当做被狗咬了一口? 第39章 第39章 正午时分,姜采盈正用着膳,院外突然传来了不小的轰动。下人们围了过去,“这是干什么呀?” 揽月仔细搀扶着姜采盈,走到了檐廊之下,只见院门口有一人长跪于门槛之外。??? 揽月伸长颈去望了望,“公主,是贺阶。” 姜采盈止不住吃惊,“去看看。” 烈日当空,灼得青石板地面滚烫。贺阶一袭素白中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他双膝跪地,肩头负着粗糙的荆条。 见姜采盈靠近,贺阶两手放于额前,垂首作揖,高声呼道:“属下贺阶,因一己私心置公主与险境,实在罪该万死。听闻公主久病方醒,特来此向公主负荆请罪,请公主责罚。” 艳阳高照之下,贺阶的后背整个被曝晒,红得发紫。荆条与皮肤摩擦的地方,木刺深深扎进皮肉刮出几道狰狞的血痕,在阳光之下结痂发黑。 姜采盈轻笑一声,“贺卿不是武将,何须如此?” 贺阶脸上发窘,吴悬说他犯下此大错,必须效仿先人负荆请罪,方可令公主看到他的诚意。 “只求公主莫要再生气,若公主觉得心中气怨难消,属下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公主气消为止。” “不必。你是卫衡的手下,你犯了过错,自然得由他来代替你受罚。”姜采盈话毕,示意手下人将遮挡烈日的衣物送过去,“贺卿,你可以回去了。” “公主!”贺卿背着荆条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膝盖骨骼在火烈烈的地面摩擦出一道汗渍痕迹,又迅速被烈日给晒干。 “求公主不要为难主上,属下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言辞恳切激烈,姜采盈却无耐心陪他耗,她脸冷下来,“你以为本公主当真如此大度,不愿同你计较么?” 她在院门口的檐下缓慢地踱步,慢条斯理地道:“本公主知道,府中大多数人对我心存芥蒂,本公主亦不喜欢你们。所以昨夜我向卫衡提出要取了你的命,杀一儆百。” 她一改往日温润,表情也开始有些凶神恶煞,院中侍奉的卫府奴仆各个面面相觑,有些腿软。 他们还从未看过公主这副模样。 贺阶闻言,嘴唇抿得很死,心情复杂。只见姜采盈拂开侍女搀扶的手,下了门槛一步步朝他走来。 揽月身侧,小心翼翼地随着她的步伐挪动伞的位置。姜采盈微微俯身过来,“所以啊,贺阶,不要以为本公主不敢杀你只是这笔账,我算在了卫衡头上而已。” 烈日之下,层层汗水在脸上交叠,贺阶的身躯若不可闻地弯了弯,许久都未曾再说一个字。廊檐之下的辛夫人见状,脸上情绪复杂。 “想通了,便自己回去。本公主的院前不需要你来赎罪。”说毕,姜采盈拂袖而去。 正午热浪蒸腾,蝉在树荫里叫个没停儿。贺阶的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顺着瘦削的下颌滚落,砸在烫得发亮的地面上,顷刻间便化作一缕白烟。 鉴缶里的冰镇梅子,刚拿出来便冒水汽,顺着冰块儿留下一道道诱人的红痕,姜采盈刚欲伸手拿上一颗,身后传来轻咳的制止声。 “公主,您如今身子不适,不宜过多食用冰镇食物。” “辛夫人”姜采盈转过头去,欲和她撒娇,“就一颗” 辛夫人摇摇头,表情恭敬且严肃,“公主,一颗也不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姜采盈终于泄气地耸了耸肩。 须臾之后,她遣散了室内侍奉的其他仆从,只留下了揽月和辛夫人二人。 “公主有事要吩咐我们去做么?”辛夫人一如既往恭敬垂首。 她摇了摇头,“只不过心中有些疑思罢了。希望您能为我解答一二。” “公主请说。” “在您看来,卫衡是个什么样的人?” 辛夫人看破一切,“公主是在为陈太医所言而忧思?” 姜采盈默许,一旦她与卫衡圆房,他们二人之间的牵扯羁绊势必更深她有顾虑,亦不能将此事随意对待。 辛夫人不答反问,看着姜采盈的面容显露忧愁,“公主以为呢?” 姜采盈闻言,怔了怔,似乎没想到辛夫人会反问她,“我也不清楚,按理来说,卫衡这些年来把持朝政,争权夺势,京城之中人人有目共睹可,一个人若真的行不义之事,会如此坦荡么?” 在内心深处,她总希望卫衡当年的赤忱之心从未变过。 辛夫人垂首皱眉,”公主何以见得府君对您行事坦荡,无半点隐瞒?“ “仅凭府君让你随意出入议事堂,书房,从不避讳您朝堂之事,就能说明他对您毫无保留么?在您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府君的动向您可清楚,甘州的奏报他可曾向公主您提过?” 姜采盈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她有些错愕,也有些结巴,“我” 辛夫人叹了一口气,似语重心长,“公主,老奴并非有意挑拨您和府君之间的关系。可您不要忘了,您嫁入府中是承载了陛下的厚望,若府君不能心甘情愿将权柄移交,那么您与府君便是永远的对立面。更何况,一旦当年之事东窗事发,府君府君与您和陛下隔着旧仇,他又会如何做” 揽月在旁听得迷迷糊糊,却不敢发一言,只小心翼翼地观察公主表情。姜采盈后退几步,心中似有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是啊,她怎会忘记。 “公主,您好好想想吧,老奴先下去准备您今日的药浴了。”辛夫人点到为止,请示着下去了。她出门许久,姜采盈才回过神来 揽月在一旁战战兢兢,见公主的眸光向她扫过来,不禁有些发怯,“公主若心情不好的话,便吃颗梅子吧。” 姜采盈摇摇头,推开这梅子,“揽月,我没胃口。” “公主,前几日奴婢在厨房改良了山楂糕的配料比,加了些薄荷,有助于开胃” 姜采盈恍若未闻。 揽月只好噤声,退至一边。 晚膳过后,药浴已备好。姜采盈褪去衣衫,踏入雾气氤氲的药浴桶中。滚烫的药汤浸过肩头,水面浮着当归与艾草,苦涩的药香随着蒸汽直往毛孔里钻。 揽月在一旁侍立着,将青瓷碗里最后一勺药汁倾入水中,深褐色的涟漪荡开,水温升高。 脊背贴着桶壁的雕花,灼痛感却从骨髓深处泛上来,姜采盈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咬着唇不发一言。 揽月有些担心,“公主”自从午后与辛夫人谈话完,公主就再没怎么说过话了。 她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出言宽慰,“公主,其实府君对您是极好的,您无需想这么多” 姜采盈睁眼,唇角无奈地扯了扯,“傻丫头,这哪里是好与不好的问题。” 这是关乎立场,国恨家仇的问题。 揽月不欲思考过多,她轻柔地替公主舀上一勺水,轻轻地泼在公主身上,“奴婢只知道,公主若是喜欢府君,奴婢就把府君当驸马爷看待,若是府君惹公主不快了,奴婢就偷偷给府君扎个小人” 配合着揽月有些龇牙咧嘴的神情,姜采盈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揽月见她终于有了笑意,立刻眨巴着眼,心花怒放。 姜采盈看着她,突然有些发怔。同年初相比,揽月似乎长大了些,也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和胆怯。 若她此生不为奴婢,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这样想着,姜采盈也问出了声,“揽月,你可有喜欢的人,或想做的事情?” 听闻此,揽月手上的动作一怔,随即重重地跪在姜采盈面前,“公主,奴婢就想一辈子侍奉您,求公主不要赶奴婢走,也不要将奴婢嫁与他人。” 水房的地板浸湿她的衣裙和袖口,而揽月视而不见,她只听到公主想要赶她走。 “你这丫头,快起来。我几时说过要赶你走了?只是你自小跟在我身边,从未见过外头的世界,我怕你往后留有遗憾。” 揽月摇摇头,“公主,能陪在您身边是揽月的荣幸,奴婢怎会有遗憾呢?” 姜采盈叹了一口气,有些哭笑不得,只得换一种方式,“揽月,这么说吧。方才辛夫人的话点醒了我。如今我们虽在卫府,可却免不得受人制约。要想改变这种处境,我们便不能只囿于这府门之中,需得走出去,见见外头的世界,获取京城最新的情报。若是京中突生了什么变故,我们也能早做打算,你懂么?” “所以公主是希望奴婢帮您去外头打听情报?” 姜采盈轻笑,“也可以这么说吧。”揽月顿时郑重地点头,“既然公主有吩咐,奴婢一定完成任务。” “此事也不急,”姜采盈兴致来了,止不住打趣道:“揽月,往后若你有相中的男郎,可一定要同我说,本公主尽力为你做主。” 不论是寻常百姓,亦或是寒门世家。 只要她想总能办成。 揽月闻言,情急地小脸涨红,“公主,既然您派奴婢外出办事,奴婢就一定会心无旁骛,绝无杂念。” 罢了罢了。 姜采盈摆摆手,暂时先随她去吧。 窗外更漏滴到三更时,药汤已由浊转清。氤氲的热气将人体内的水分也蒸干,姜采盈唇舌干燥,吩咐道:“揽月,我有些渴了。” “奴婢这就下去,为公主倒茶。” 湿发黏在汗涔涔的颈间,像缠绕的水草。她恍惚间伸出手去抓,却只抓到满掌水雾。当锁骨处的汗珠沿着肌肤滚落时,身后出现了一只握着茶盏的手。 姜采盈以为是揽月,眼尾微挑,带着几分嗔意:“怎去了如此之久?”她抬手去接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的手背——触感温热而粗糙,全然不似丫鬟的柔软。 她心头一跳,猛地转身。 水雾缭绕间,一道挺拔的身影立在桶边。卫衡玄色衣袍半湿,领口微敞。他的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眸色深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水珠正从她湿漉漉的睫毛上滚落。两人之间雾气朦胧,呼吸交错,一时竟谁都没有开口。 许久,卫衡喉结滚动,“水凉了。” 第40章 第40章 又是一轮月色,皎洁如钩。 卫衡小心地将她放在床上,翻了个面,带有薄茧的手掌覆在她的背脊之上,热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姜采盈失声,反手将他的手腕按住,“你做什么?” 卫衡眼眸未抬,手下动作也没停,“替你疏筋通穴。”从肩胛骨到脊柱,顺着往下,再到腰窝 姜采盈闷哼,憋着笑,脸上神情有些古怪,“痒。” 闻言,卫衡嘴唇扯了扯,加重了力道。这下痒是不痒了,姜采盈疼得龇牙咧嘴。 “卫衡你故意的!” 月色柔和,映照在二人的身上,平添了几分宁静。一刻钟之后,姜采盈被按得经脉通畅,昏昏欲睡,“手艺不错,大司马若是往后不当权臣,怕是也能靠这个营生了。” “你将本王当作什么人,惜春坊的小倌儿?” 卫衡嘴角勾了勾,倾身下来在她的耳边,幽幽道:“我只为你一人驱使。” 姜采盈耳侧传来酥麻的痒意,连同着颈侧的肌肤也起了一片寒栗,她不再说话了,心情似乎也有些纠结。 夜渐深后,室内的空气更静了些,静到连衣料轻轻摩擦衣料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卫衡的鼻息,不深不浅地在耳侧传来。身侧一沉,姜采盈能感觉道卫衡躺在她身边,他温热的手掌就环住她,放在她的锁骨之上。 姜采盈试图与他拉开一点儿距离,可身体还未动,一只手揽过她的腰牢牢地将她箍在怀里。卫衡的声音有些沉,似浸着鼻音,“你躲什么?” 内室里,香烛帐暖,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卫衡将她的身体扳正,自己也仰面躺着,两人齐齐望向帘帐顶。 “今日,我去见了户部侍郎匡沉瑾。”卫衡在暗夜中缓缓开口,“他上任以来,就得了陛下密诏,要着手调查户部的坏账,肃清朝中贪蠹。可没想到,户部自身的问题竟然最多,已查出的罪名里,就有户部员外郎沈寂利用职务制造假账,贪污军饷共计4000余万两。” 这个数目有些骇然,连姜采盈都止不住侧目,只是她止住讶异,“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 姜采盈反问,“你不是不想让本公主知道?” 卫衡闻言,伸出一根手指头刮了刮她鼻尖,“我并非不让你知道,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晚间时候我问过了府里的大夫,他说你目前无大碍。” 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姜采盈有些不自在,她又陷入在白日里辛夫人那番语重心长的话中。 “你怎么了?”卫衡注意到她脸色突变,“可是身子有不舒服之处?” “没有,”姜采盈敛去眼中眸光,转移话题,“既是铁证,移交刑部问罪归档就行,想必陛下此时一定震怒不已。” 提及陛下,姜采盈心中更加重一声怨叹。她嫁入卫府已有数月,竟是还未进过宫。 陛下,在躲着她。 “不。”卫衡的眼眸盯着天花板,“匡沉瑾将此事按下未表,陛下尚不知情。” “为何?”姜采盈止不住微讶,若她没记错,匡沉瑾正是陛下破格提拔,用于对付卫衡的又一把利刃。 以匡沉瑾心性,当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卫衡给收买。 “因为贪污军饷一事,还牵连到了兵部。户部亏空的军饷,有一大半流向了兵部,白玉栖在劫难逃。” 兵部侍郎白玉栖?姜采盈对此人有印象,他是白玉芙的兄长。上次卫衡与幕僚们讨论江南治水的人选时,也曾提到过他。 “听说此人行事木讷不懂变通,因此在朝中树敌不少。贪污军饷一事,当与他无干系吧?在他之上,不是还有个兵部尚书王炀么?” “王炀自然死罪难免,至于白玉栖,革职或牢狱之灾是免不了的。严重点,恐怕整个白家都得受牵连。如今,白家老太太四处求人帮忙,匡沉瑾无奈之下,才找到了我。” “白家失势与匡沉瑾又有何干,此时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恐怕不是明智之选吧。” “你久未出府门怕是不清楚,匡侍郎府中之妻,正是白家之表亲。” 这么一说,姜采盈倒是彻底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事”这位表小姐的母亲,正是如今白家老太太的嫡亲女儿,白络。当年白骆南下游玩时看上一文弱书生,便不顾白家老太太的反对,毅然低嫁到了宿县,生下一个女儿,便是如今的匡沉瑾之妻,林素微。 两家本老死不相往来。 直到匡沉瑾被陛下破格提拔之后入了京城,白家见陛下有意扶持新贵,打压京城世家,便也生出了笼络匡沉瑾之心,匡沉瑾亦想快速在京城站稳脚跟,于是匡白两家自然渐渐熟络起来。 姜采盈讥讽道,“恐怕在外界看来,匡沉瑾对于他这位妻子,也算是极好。” 那雪姬娘子呢? 或许辛夫人说的是对的,对于男人来说,感情无需专一,只是锦上添花之物。 卫衡不知姜采盈心中所想,只觉得她眼眸突然冷了下来,“所以,匡沉瑾找到你,是想用户部尚书朱渊之命换你相救白玉栖,助白家度过难关?” 既然贪污军饷之事起于户部,那么户部尚书朱渊必定也脱不了干系,而众所周知,朱渊是卫衡的人。 “匡沉瑾确有此意。只是他没想到我也无能为力,兵部非我能力范围之内。” 姜采盈脱口而出,“是么?匡沉瑾为何不如实上禀陛下,而后按照司法程序惩处涉案人员,而非要舍近求远来求你?” “是他不敢赌白玉栖是否真的无辜么,还是因为如今六部尽数握在你手中,他不敢冒险,所以宁愿以朱渊之命相挟,让你不要左右刑部司法,以此保全白玉栖?” 卫衡定定地看着姜采盈,眉骨在月色的斜射下投出一道暗影,将他的脸分成明暗两半,“你是这么想的?” 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凌厉。 她避开卫衡的目光,背过身去,“不然呢?”心底却翻涌起迟疑——他这般镇定,是当真问心无愧,还是早已布好退路?“我不信,你没有法子救出白玉栖。” 一声冷斥,从卫衡的鼻腔溢出,“你说的对,我确实有办法。” 姜采盈目光沉了下来。 背后传来的声音薄凉,浸着寒夜的凉气,“匡沉瑾在追查过程中,发现了大量沈寂与淮西李氏互通的书信其中明确记载了被贪污的军饷去处,八成是通过兵部输送到了淮西郡。因此事直接牵连到淮西李氏,所以匡沉瑾才不敢妄动,向陛下禀告。” 此话一出,姜采盈指尖蓦地一颤,心中寒凉。淮西李氏已经快要将大云社稷给蠹空了,可陛下却还是一心想着以李氏为刃,斩卫衡这个佞臣。 姜采盈垂下眼睫,唇瓣微抿。是她错怪了卫衡。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道歉,只低声道:“我……” 卫衡见她眉间轻蹙,眸中水光微漾,方才那点恼意瞬间消散。他低笑一声,忽地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却又温柔至极。 他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声音低沉而纵容,“这次便算了,不与你计较。” “但日后若再随意疑我,可不止这么简单了。” 姜采盈抬眸望着卫衡,心头泛起一丝茫然。 他替她遮挡过风雨,却也与权谋漩涡纠缠不清。若说他是好人,他曾手段狠绝;若说他是坏人,他待她却又处处庇护。 卫衡,我究竟能不能信你? 卫衡并未深究,就此揭过后又继续将情形说与姜采盈听,“私刑之下,沈寂在供词中终于招认,其中提到了李沧。为坐实淮西李氏贪污的铁证,确保万无一失,匡沉瑾正到处寻找李沧的下落。” “只要我想,自然可以将李沧交出去” “不行,李沧若伏法,汝城中的淮西侯必定孤注一掷。除非我们能够先透过李沧,知悉淮西侯在汝城的部署计划,提前设伏各个击破。” 姜采盈脱口而出。 “不错。”卫衡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替她将鬓边的碎发整理好,“贺阶和吴悬已经在办这件事了。只是李沧的心智非常人能比,一时半会儿想让他开口还是有些困难。” 姜采盈沉眸,“明日,让我试试。” 卫衡闻言,眼神中透着些亮光,笑道:“我回来时,听闻贺阶说起,你知道李沧有一玉佩,极为珍视。鹤溪山那日营救你时,李沧也是因为这块玉佩才失了方寸,被鸢给拿下。” 笑过之后,卫衡的眸光静静地盯着她,“你怎会对李沧的事情,如此熟悉?据我所知,你与他并未见过。” 话毕后,姜采盈便感觉周身的气氛变得僵了些,姜采盈沉吟片刻,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几年前,我曾听李漠同我说起过他兄长身份的特殊。” 提起李漠,卫衡眉间不悦,眼神也变得凌厉了些,“他的事情,你倒是桩桩件件都记得清楚。” 姜采盈不可置否,眼神中突然闪露出几分恨意,“自然是,想忘都不能忘。” 卫衡看着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从前还在宫中时,每次提起李漠,她眉梢之间总是神采飞扬。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提到李漠时,满心满眼就只有厌恶和痛恨。 似乎,就是从数月前她的雨中拦驾开始。 从那时候起,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姜采盈被卫衡突然的凝视盯得发虚,她轻咳几声,继续道:“眼下,如何利用好李沧这枚棋子,是个大问题。” 用得好,不仅户部兵部两边能够皆大欢喜,汝城之困也可迎刃而解。若用得不好 姜采盈正愁容满面,一双手轻轻地覆上她的太阳穴,细细地揉着,“好了,今日你之思虑已经够多了。夜已深,先睡下吧。” 卫衡轻抚她面庞,动作轻柔,拥着她的身体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与前几日如狼似虎的模样大相径庭。 几经辗转反侧后,姜采盈紧闭的眼还是睁开。 在月色下,她的眸光晶莹。卫衡起先是背着她睡的,这会儿也翻过身来,猝不及防地跟姜采盈对上。 “睡不着?” “嗯。” “为何?我能感觉到,你今日心情不好。” “卫衡,本公主能相信你么?” 他的嗓音低低地,像罩上了一层雾,“不想信就别信。” “嗯?”姜采盈倒是没想过他会这么说。 “反正,我们来日方长。” 姜采盈坐起身来,“可本公主好像,活不长了。” 卫衡的眸光漆黑,“不会的。” 不就是南海雪莲么,找遍整个南海悬崖,他也会找到。 “我有点等不起,要不,我们先圆个房?”【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41章 卫衡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手指不自觉收紧,骨节泛白,声音里的那层云雾好像散尽,却比平时更加低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姜采盈直视着他,然后一把抓住卫衡的手腕,她的手掌冰凉,却像带着电流,令他浑身一颤。 卫衡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在黑夜中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甚至都清晰可闻,弥漫着未知的暧昧。 “你确定?” 话毕,姜采盈抓住卫衡的衣领,迫使他距离更近些。她的气息喷在卫衡的脸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少废话。” 姜采盈闭眼,在他的嘴角轻啄了一下,而后不敢等卫衡的反应,将他的衣领拉开往肩上褪。 烛火摇曳间,卫衡的胸膛轮廓在丝质中衣下若隐若现,指尖触及时,卫衡肌肉紧绷,线条弧度如同山峦般坚实有力。 下一秒,卫衡的中衣被他三下五除二给褪下,他呼吸变得沉重,胸膛起伏见衣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眼底暗潮翻涌。 姜采盈双颊泛红,紧张地吞了吞口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她贝齿无意识地轻咬下唇,指尖攥紧,仿佛将要上刑场一般。 等了许久,除了愈发加重的灼热呼吸声,卫衡没有任何动作。姜采盈睫羽轻颤,睁开一条缝来。 烛火跃动间,蜜色胸膛上肌□□壑起伏,被投射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倾身时,肩背肌肉如张开的弓弦般舒展,腹间块垒分明。 与姜采盈对视的那一刻,卫衡的眼神陡然转暗,如同蛰伏的猛兽盯住猎物。他单手扣住采盈的下颌,眼眸幽黑,暗沉中翻涌着灼人的欲念,“我要你睁眼。” 说毕,卫衡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瓣,猝不及防地吻了下来。他俯身时,阴影完全笼罩住她娇小的身躯。 湿热的唇舌抵死交缠,蜜色口脂被饥渴的吞入腹中。不到片刻,姜采盈就被吻得舌根脱力,只好任由他攻城略地。相拥之时,几缕青丝垂落于胸前,与他青筋暴起的手臂交缠。 卫衡的手开始逐渐探索着每一寸肌肤。欲望,像是暴风雨前压抑的闪电,又像即将决堤的熔岩,在克制与放纵的边缘灼灼燃烧。 姜采盈全身上下,连拇指盖儿都被热意烫红。白皙似若无骨的柔荑覆在他古铜色的蜜色手腕之上,制止住卫衡继续的动作。 “先将将烛火熄了。”姜采盈眼尾泛起薄红,眸如同春水,漾着迷离的波光。 眼眸流转之间,是从未见过的致命眼神。 不知怎地,卫衡胸腔中的欲念更甚,如被压制住的狮子要冲破理智的牢笼。搂着她纤细腰肢的手颤抖着收紧,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如滚烫的铁一般。 受不了了。 卫衡手臂一收力,将她整个人从被衾之中捞起,两具身体极其贴合,走动之间他身下滚烫之物紧紧地贴在姜采盈的小腹上。两腿走动之间,她整个人将将要往下掉。 姜采盈咬着牙,将两腿叉开抵在他腰腹上紧紧箍住。每走一步,抵在小腹处,那物的变化都令姜采盈心惊肉跳。 卫衡微俯身吹灭烛火,一滴汗顺着脖颈滑落,在结实的胸膛上蜿蜒出一道晶亮的水痕,骤暗的室内,暧昧四溢。 月色清冷。 床榻上,一片狼藉。 轻薄的纱衣挂在臂弯,露出半边如玉雕琢的香肩,被卫衡抓过的地方,几道红痕烫得醒目。 背脊的肌肤刚触上光滑的丝绸被衾,卫衡的胸膛即刻贴了上来。一声轻吟,激起无意识的轻颤。 衣料又滑下半寸,在圆润肩头与臂膀间勾出若隐若现弧度,欲露还遮处,金丝并蒂莲纹随着呼吸起伏明明灭灭。 情动之时,姜采盈感觉自己心快要跳出胸膛,每一下起伏,都如捶鼓一般敲击在耳膜上,震耳欲聋。 她的青丝已全数散落,如墨泼洒在素锦玉枕之上,几缕湿漉漉地黏在汗津津的颈侧,更添几分零落的脆弱。 月光描绘出卫衡指节的修长模样,温热的指腹流连着,灼热的气息深深浅浅地交织。 她微仰着头,承受着这攻城略地般的亲密,颈间早已是细密的一层薄汗,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卫衡眼前浮光掠影,仿佛做了一个脚踩云端的奢梦 姜采盈的呼吸早已乱了方寸,随着唇间溢出的几声细弱嘤咛,她紧闭双眼,十指揪紧身下的锦被,指尖颤抖。 “嘶~” 一声轻吟不自觉地溢出唇齿,酥麻奇异的感觉随即遍布全身,痒痒的,如蚂蚁爬过,轻轻啃噬着,刺激着每一处神经。 卫衡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眼底翻涌的欲色浓得化不开,连眼白都泛起了血丝。 她的肌肤绯色从耳尖一路蔓延至胸口,如同浸染了晨露的桃花,在春色之中初绽。 春不晚,也不慢。 花蕾肆意地绽放着一朵接着一朵。淋漓的汗水,成了浇灌花朵最好的养料。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层层叠叠床帏低垂,将整床上的两人笼入一片隔绝的幽暗里,丝帐内的暖昧蒸腾成一片朦胧氤氲的薄雾。 卫衡颈侧青筋贲张,汗水顺着绷紧的背沟蜿蜒滚落,他手掌灼热,带着特有的薄茧,在此刻异常温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睁眼,看着我。” 后颈肉被他捏着,力道不轻不重,卫衡俯身说话的声音似乎带着哄骗性。姜采盈眼波潋滟,迷蒙地望着上方卫衡深刻的轮廓,无意识地,她将唇瓣咬得殷红欲滴,更加刺激了卫衡的□□。 她急促的呼吸还未完全平复,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吸气都牵动着酸软的筋骨。额际,鬓角,颈窝,乃至纤细玲珑的锁骨之下,都覆着一层细密晶莹的薄汗。 卫衡的气息同样粗重,但那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激烈的风暴已渐渐沉淀为一片温存的深渊。他侧身,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汗湿的泛着红晕的脸颊上,移不开。 而后,他伸出手,轻柔地替她拂开黏在脸颊上的湿发,指尖温热的触感划过汗津津的肌肤,而姜采盈极轻柔地哼了一下,眼皮沉重地掀不起来。 她能感觉到卫衡在她身下,细细地清理着。而后,有力的臂膀探入她后背,穿过她的膝弯。她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落入紧实而滚烫的怀抱。 她的身体酸软地如同被碾过,连抬起手臂环住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鼻息之间,全是他身上浓烈的男性气息。 他的怀抱很稳,卫衡抱着她,赤足踩过微凉的地面,走向备好温水的浴斛。 氤氲的水汽瞬间包裹上来,卫衡同她一起缓缓地浸入。 他舀着温水,一寸寸底拂过她汗湿的肩颈,手臂,背脊水流瞬间熨帖了她从骨子里浮起来的疲惫,也温柔地冲刷掉那场风暴后的痕迹,在胸膛传递来的安稳力量中,姜采盈终于陷入半梦半醒的迷蒙 午夜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睡梦中轻柔地唤她,灼热的气息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强势地攻开她的齿关,唇齿缠绵 “唔”一声模糊的低吟终于从她喉间逸出,可睡意如同浓雾,遮住了沉重的眼睫 “不要,本公主好累” 紧实有力的臂膀箍住她柔弱的腰肢,卫衡沉重灼热的呼吸再次喷在姜采盈汗湿的颈窝,烫得她肌肤微颤,“昌宁” 他骤然沉腰,眼底那层温柔的水光已被更深的、更汹涌的暗潮彻底吞噬 夜,不知疲倦。 姜采盈只觉得,要溺死在其中了 不知几次之后,她酸得浑身散架,嘴里哼唧着,“不公平” “嗯?”耳垂被湿热的唇舌舔舐,卫衡张嘴轻轻咬了一下,嘴角勾起,带着餍足后的宠溺,“哪儿不公平了?” “凭什么,都是本公主在下” 闻言,卫衡彻底停下动作,他凝眸,死死地盯着姜采盈,眼底的欲念汹涌着,“你说什么?” “再说一次。”任他如何哄着,姜采盈的眼皮就是沉重地再也掀不开,嘴里倒是嘟囔着低骂 “本公主,饶不了你” 一声轻笑,自唇边渐渐晕开,“好,我等着。” 翌日,大清早。 当揽月听到动静,推开内室门的时候,看见的,正好是从床榻之上被踢下来的卫衡 伺候公主洗漱梳洗的时候,揽月不由地吓了一跳,“公主…” 姜采盈顺着揽月的视线看向腰肢处的红痕,眼皮也狂跳着,咬紧牙关。“揽月,去召大夫来给我瞧瞧身体……” 一夜荒唐,她虽疲惫匮乏,却也觉得四肢不再寒凉,想必是…阴阳结合得好。 “这几日陈太医一直在府上…奴婢这就请他过来。” 姜采盈点了点头,随即又召她靠近些,“等陈太医瞧过后,你再去府外…找一靠谱的郎中拿几服避子药……” “公主,万万不可啊。若是被府君发现…” “叫你去就去…”姜采盈沉吟着,“隐蔽些就行,此事只有你我知道,连辛夫人都不能告知,懂么?” “是…”揽月惊惧不已,却又只能咬牙应下。 早膳用过之后,乔生过来传话,说卫衡请她去暗室… 今日,必须得从李沧嘴里挖出点东西来了。 第42章 第42章 卫府的密室,掩映在参天的古树假山内,从一个极狭的石门小口进,机关闭合后,与外面假山融为一体。 暗道内石梯干净整洁,灯火通明。长廊的尽头,卫衡在等着她。 葛青向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问出来。打开密室的门,铁链的寒声酸得人刺骨。李沧的状况并不好,脏污的血和发丝结成块儿,一起黏在他的额间。 他低垂着头,看不出表情。一轻一浅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李沧终于抬起头。 视线落在姜采盈脸上时,他的表情有顷刻的变化,可不过一会儿就恢复如常。 “别白费力气了。”他阴沉地笑着,牵动了伤口,表情有些扭曲。而后他阴沉的视线,又像利刃一样向姜采盈射过来,“以为用一块假玉,就能骗过我?” 姜采盈的眸光闪了闪。 不过也并不意外,李沧已经被关押了半月之久,想必这其中弯绕早已被他思虑清楚。 “长遥那个蠢货,竟敢把我的事情泄漏给外人。只可惜…”李沧停顿了一下,视线不怀好意地在姜采盈和卫衡之间逡巡,“他心心念念的女人,早就已经成为了别人之物。” 卫衡的眼睑垂了下来,阴鸷的盯着李沧。他不允许,还有人敢觊觎着她。 姜采盈只觉得腹中一阵恶心,“没必要将他说得这么深情,李漠是什么样的人,本公主早已心知肚明。” “至于你”姜采盈脸上闪过一丝漫不经心的笑,“你以为本公主来是想从你嘴里撬出点儿什么东西么?” 她脸上的笑意收起,眼神中满是讥诮,“你错了。户部联合兵部贪污军饷之事已经败露,员外郎沈寂已经伏法。他已经将你全盘供出,兵部的饷银十之八九都是以你的名义输送到西北郡的。陛下已经下了密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你捉拿归案。另外丹州一战,刘德光和徐灏弃城而走,虎城也被西南六州守军重新接管。淮西侯在西南和陵都城的部署全数失效,他已经满盘皆输,为了保全自己,保全西北郡,他只能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你身上。” “换句话说,你已经成了李慕的弃子。” “不可能。”李沧的颓然放松的身体渐渐绷直,他猛地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看向姜采盈和卫衡的眼眸中带着愤怒。 “你觉得,一枚弃子口中所说的话,本公主还会在意么?若本公主真的在意,便不会过了半个月多才来见你。” 而后,苍然冷冽的笑意,在密室中渗着凉意渐渐袭来,“公主殿下,话解释得太多,可就要露出破绽了。听闻,公主殿下向来身体不好,方才进来时,身上又浸染着浓烈的药香,该不会是卧病了半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来吧?” 姜采盈暗中咂舌,此人倒是敏锐,较之于李漠确实聪敏洞察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如此,淮西侯尚不重视他,想必传言属实。他的母亲,原不是出生卑贱而是,有着胡人血统的外族。 “随你怎么想。”姜采盈耸了耸肩,“反正,你死期到了。之前留着你,是因为忌惮淮西侯会在江南以水患为引,煽动民怨。如今,即便他想起事,恐怕也无能为力。汝城水患,他不将功抵过,协助安少卿治水,便是死路一条。而你如今不仅是在你父亲眼中,还是在本公主眼中,都已经毫无用处。” “本公主今日来,就是要将你秘密移交给刑部,等候圣上发落。” 一气呵成说完这些后,姜采盈竟然真的示意身后的葛青和吴悬,将他五花大绑起来,又将嘴堵住 “不” 李沧瞳孔骤然睁大,不可能,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连日的拷打,他以为自己已然全身心麻木,可此时眼神中的动摇,却如风陡然吹皱池水一般,荡漾着。 他已经无力反抗,而姜采盈也并没有和他废话,只是在他被绑得严严实实时,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不过,本公主倒是挺意外的。你如此心甘情愿为你父亲驱使,是相信你们之间的父子情谊,还是因为你已经对你母亲的身份有所怀疑,一心求死?” 李沧因不甘,难以置信而挣扎的身体顿了顿,望向姜采盈的眼眸阴狠,充满疑惑 她似乎,真的知道点儿什么。难道说,那块玉佩是真的?可不待他再思考,反应。 耳边清冷得声音响起,她已经不欲再说任何废话,“带走!”一股蛮力,直接将他整个人拽走,李沧甚至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在密室的门槛之外 随着人影的攒动,脚步声开始渐行渐落,密室里跳动的烛火,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采盈止不住探头。 “嗯。”卫衡俯视着,头微微低着看着她的眸光,神情温柔宠溺,“你这法子倒是好。”昨夜之前,他们曾细细推演。 “那是自然。”姜采盈头颅微微仰起,眉梢得意地挑动着,“既然肉体上折磨不成,那便先击溃他的心理防线。” 说毕,姜采盈眉心微蹙,“只是外头的一切,你可都安排好了?” “放心。”谈事时,卫衡眸间正色几分,“吴悬和葛青有分寸,一定不会叫他生疑。” “那就好。” 将李沧关在密室,那么他就成了一个废棋。但如果放他走呢?顺着他的暗报线不愁淮西李氏不能束手就擒。 ## 假山之外,葛青和吴悬避开耳目,将人塞进了角门门口处停着的一处马车,而后,马车缓缓动起来,往闹市去,又拐过僻静小巷 途中,他们换过好几次马车应该是怕有人认出了卫府的车驾,也警惕着有人跟踪。 李沧神色肃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京城的守卫巡防,确实变多了看来,姜采盈没说谎。贪污军饷兹事体大,就连卫衡都不想惹火上身,才会如此谨慎地,与此事撇开关系。 看来他得好好利用这一点脱困。 李沧狭长的眼眸半眯起,片刻之间心中已经闪过一计马车穿过僻静宽敞的街道后,来到了最后一道关隘 前面,是陵都城的例常巡防检查。 葛青和吴悬私下偷偷对视一眼,额间已经有薄汗渗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李沧再不出手,难道他们真的要就此将人送入刑部? “停一下!” 果不其然,巡查的人员伸起一只手,拦下了马车。吴悬深吸一口气,跳下马车,上前去与那人攀谈 自从主上移交羽林军敕令后,陛下就将羽林军重新整编,由江澈接管。羽林军职权扩大,就连京兆尹府的巡防也由羽林军统一收编管理。 所以,城中守卫的大部分人,都曾经是卫衡的手下,他们自然也认识吴悬。 只见吴悬三下五除二地飞奔过去,截住了守卫将领的问好,“吴副将” “常家老三是吧,对我凶些例行检查” “啊?”那人丈二摸不着头脑,所幸能当上巡防的头领,脑筋也是转得快的,“哦哦哦,明白。” 常三鹤立即板起脸来,“如今京城戒严,你们要去哪儿?后面马车里”他眼神凶起来,“什么东西在动?” 李沧小心地掀开帘子,如鹰般警惕仔细地观察了几刻,发现那守卫并不通融而卫衡手底下的人急得百般阻扰,心下已经有了主意和判断。 手脚的束缚,被他轻易解开。 李沧冷笑,这些日子他不逃,卫衡便对他掉以轻心了么,竟只拿几根麻绳来绑他? 马车后右方是高约四尺的围墙,围墙之外便是护城河,这里是陵春口,沿着护城河往下游,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出城 打定主意后,他眸子变冷,开始摇晃车壁,尽力引起动静他笃定,吴悬会拦住守卫的检查,葛青也会过去帮忙蒙混过关。 外头响起了不小的轰动,是吴悬搬出了卫衡的名号,“放肆大司马车驾出行,何须向你过问?你若是再百般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就是现在! 他找准机会,踩着马车后背,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 突然,“砰”地一声,溅起一圈水花 “什么东西落水了?” 有守卫听见动静,耳边是吴悬的惊呼,“快!快将人追回来,一定不能让他跑了!” “放箭!” 有人在身后焦急地命令着,一瞬间,箭矢密密麻麻地射入水里,形成无数道细长的水柱 而李沧只知道往更深,更远处游,绝不回头 当河里的最后一点儿涟漪也渐渐消散,这场兴师动众的闹剧才终于停了下来 吴悬和葛青对视一眼,倚在墙边深呼一口气这李沧也是个沉得住气的。 还好,不负主上所托 护城河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被渐渐疏散,守卫各归各位。常三鹤披着重重盔甲,这才走到他二人面前,“葛少使,吴副将方才我的演技如何?卫将军派你们二位来究竟是所为何事啊?这放走的人,又是谁?” 他喋喋不休,吴悬却疲于解释,只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做的不错!我回去,会在主上面前好好为你美言的。” “真的吗?”常三鹤受宠若惊,“不过我就算了,我家小妹,特别卫将军英姿,若小妹有幸能见上” 余下的话被吴悬转身抛在了脑后,他摆了摆手,“我会转告的。” ### 卫府。 吴悬恭敬颔首,“启禀主上,李沧已经按照计划逃脱,鸢和翎,外加惜春坊十二暗卫,已经按照计划秘密紧随其后。” “嗯。” 卫衡放下手中的江南舆情图,表示已经了然。“汝城治水一事,也该收尾了。你去人都叫过来,我们商议一下。” “是。”吴悬走了几步,又犹豫地折返,“主上,需不需要告知公主殿下” “也罢,乔生,你去走一趟。” “是。” 夜幕悄悄降下,议事堂内灯火通明。乔生去而复返,“府君,公主殿下需浸泡药浴,此时怕是来不了。” “嗯,知道了。”待乔生退下后,众人踯躅片刻,“主上,要不此事明日再议?” 卫衡眸色敛着,“不必。” 月渐西移 当卫衡从议事堂中出来时,夜已深。 后院之中。 例行的药浴结束后,揽月伺候完她和衣躺下,又熄灭了烛火,这才轻声地退出房门。 后半夜,姜采盈口干舌燥,只能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去倒水。“咕咚咕咚”几下,茶水下肚。倏地,她窗外有一道人影闪过。 下一秒,夜色中一柄寒刃,抵在她细嫩的脖颈之间。汗湿的臭味在室内久久不散,身后那人幽幽地发笑,语气低沉幽暗,“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此行南下变数太多,请你陪我走一趟吧。” 黑暗之中,姜采盈瞳孔抖得扩张,后脊发凉,“是你,李沧” 第43章 加更 “人呢?” 搅动的人声里,整个卫府灯火通明,人影攒动。后院的廊檐厅外,乌泱泱地跪了一大群哭着求饶的仆从 剑影的寒光不断地闪着,焦躁,狂怒,紧张的气氛席卷着,将每个人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吴悬跪在最前方,百口莫辩。 卫府守卫,乃以他为首。 如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主竟然不翼而飞他已经不敢想象,该如何承住主上滔天的怒火 跪在地上的肌肉抖动着,他羞愤地咬牙,当即就要抢过廊檐之下守卫的剑来,一剑了结自己。 “不可” 电光火石之间,贺阶冲上前去徒手握住刀刃,血顷刻间顺着掌心的纹路滴下 “放手”吴悬气愤地吼道,又怕再伤到人,手中力道减下几分,更觉得无法见人。 贺阶握着流血的手,向卫衡行礼禀告,“主上,城外待命的惜春坊暗卫一直未看到李沧的身影。公主的卧房之中,也出现了护城河中打捞出来的青藻和水草,想必李沧一定是有所察觉才会将公主掳走,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安全。” “公主应暂时无事,我们的人可以顺着李沧的路线,一路追踪。” 李沧带着公主,两人同行,一路上露出的行踪痕迹应该会更多。看来,他只打算活命,并未打算保全淮西侯。 父子之间,情且浅薄如此。 卫衡一言不发,眼色阴沉地严重。吴悬见状,胸中羞愧更甚,他握住剑柄,视死如归。 就在他要进一步动作时,卫衡的话语冷冷地传过来,“够了,你的命,就先留到找回昌宁。” 吴悬羞愤难当,只能跪地抱拳,“属下定不辱使命。” 夜,注定不眠 # 翌日,天刚蒙亮。 公主失踪的消息,竟然传遍了陵都城的大街小巷。乔生步履有些急促,“府君,陛下有令,召您即刻入宫。” 一夜未眠,卫衡眼下生出了些乌青,下颌也冒出些青色胡渣,整个人显得有些疲惫。 “我没空。” 昨夜他们已经推演出了李漠南下的所有可能路径。从陵都城出发,走水路经过飞云川,或行陆路绕道,亦或者途经玉竹山,绕过马背山密林。 丑时时分,吴悬已经将城外驻军整肃完毕,三千兵马严阵以待,他们要兵分三路去追。 乔生闻言,惊吓地连忙跪地劝导,“府君,陛下召见岂有不应召之理啊,若是传到御史大人耳朵里,朝中上下又免不了对您” 卫衡一个冷冽锋利的眼神过去,乔生立即吓得噤声,垂下头去不敢再多言。 翩飞的衣袖在蒙亮的晨雾里划下一道利落的残影,卫衡拾阶而出,出了卫府的侧门,翻身上马 陵都城中人心惶惶,天子脚下连公主都能被贼人掳去,那他们平头百姓的安危呢? “说起来,以前大司马掌管皇城时,倒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你要死啊,说这种不要命的话?” “再者,话也不能这么说公主是在大司马府上丢的要论起守卫的过错来,孰大孰小?” “说得也是。” “不过,这淮西李氏未免太过猖獗。不仅逃窜到江南,还趁江南水患趁机煽动民怨。待阴谋不得逞后,竟有掳走公主,苟延残喘,真是其心可诛啊。” “就是就是。” “到如今来看这朝中惹是生非,蠹空社稷之人是谁一目了然。”百姓们长叹一声,余下的话谁也不敢再说出口。 只求陛下能够慧眼识珠,惩奸除恶还这大云百姓,一个安生和睦的天下吧。 正午时分,宫里降下圣旨,要举全力抓捕李沧,救出公主。同时,逃窜汝城的淮西侯父子,也一个都不能放过。旨意快马加鞭,已经通过驿站层层下发,百里加急。 一时之间,民心民意沸腾。 “真是大快人心!” 文人墨客,贩夫走卒,甚至是小摊小贩人家莫不拍手称快这一日,市坊百姓高兴地连猪肉都多称了几两,以庆陛下圣命。 这不,在石街口的一家猪肉摊上,卖肉的王屠户忙得大汗淋漓。众人打趣道,“王屠夫,今日你家生意可真是好啊。” “全靠邻里乡亲的扶持”他憨厚地笑着,大刀随即在一块猪肉上轻轻一剌,肥瘦均匀的红猪肉就挂上了称,“您的猪肉,拿好咯。” “哟,王屠户,今天生意这么好,连你家的白脸女婿竟也来帮忙了”一人打趣道,众人也好笑地顺着视线往砧板后的内堂看过去。 只见陆执安用束带将灰青色衣袖全部卷起,细嫩的两只手上沾满了猪肉的油光,正和妻子一同将一大边后腿猪肉往砧板上搬 晓檀一边用力,一边将他往屋内赶,“我来就好了。你别弄得身上一身腥,马上不是还得去公邸里当差么” 陆执安已经没了当初那股子别扭高傲之心气儿。在京兆尹府当差以来,他曾有幸见过几次当朝的丁太傅。 他曾说过,君子虽需远庖厨,却不可心高气傲,生出高低贵贱之分。他当时羞赧地面颊泛红,却也当即想明白岳丈大人和晓檀,待他是何等真心。 “无碍,我去衙邸之前会净手的。” 王晓檀心头一暖,擦干净手,又拿出干净的帕子,踮脚为他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珠,“那也有腥膻味儿啊,你的同僚会不会因此笑话你?” “他们要笑,就且让他们笑去吧,我不在乎。” 王晓檀轻笑,眼睛也亮晶晶的,“你这几个月来,变化好大。爹在背后,都止不住夸了你好几次。” “这多亏了太傅大人”陆执安虽身子微勾,配合着妻子擦汗的动作,可目光悠扬,心里生出仰望与崇拜,丁太傅为国之名士,尚能放下身段与府尹小卒饮酒谈笑,长谈民生前段时间说到汝城水灾时,顿感民苦悲从中来,席间恸哭不已 如此,方能算得上名流。 “太傅之教导,可抵我十几年来寒窗苦读。若是我能机会,入国子监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该有多好。” 他想起七日前,于鹿林赴会。丁太傅曾邀全陵都城的名士共商江南治水之道,然后以纸笔书于竹简上,交了上去。 当时他沉思半刻后,洋洋洒洒地提笔著述,竟由治水之道扩展到当今局势,治国安邦之举。大篇幅都在痛斥当今坏状,笔墨之间又全是他激进鲁莽之谏 现在想来,笔墨之间未免太过目中无人刚思及此,当口外围着的一大群人渐渐散开,“让开让开” 官兵大声喊话,“谁是陆执安?” 岳丈和晓檀都吓了一跳,陆执安压下心中的不安,从后堂走了出来,“我是。” “陛下有召,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陛下?”三人震惊,同时后怕。天下召见小民,能有何事?陆执安甚至连手上的油污都未清洗干净,就强行地被人带上马车,往宫墙的方向去 ## 宫墙之内,养心殿。 丁太傅激动地老泪纵横,“陛下,这篇文章融百世治国之典,又契合我朝国情,其涵盖之全,论述之深,可堪称治世宝典啊。” 他没想到,当时在探春宴后酒楼里无意注意到的青年,竟是如此惊世绝伦的治世人才 不枉他无事便出宫,往京兆尹府走动了,这样的人才再留在京兆尹府,是何等的屈才,他立马就要请示陛下,将人调到国子监里来。 姜叡坐在龙椅上,握着竹简的手有些抖,他一字一句跟着默念,“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民多利器,而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则奇物滋起;法令滋彰,则盗贼多有” 他眼中热意盈眶,“太傅此人姓甚名谁?朕,即刻便要召见他。” 程太保立刻心领神会,将陛下旨意一层一层下达,很快陆执安就被人带入了皇宫。 宫廷司仔细地为陆执安检查净手,沐浴熏香后,他才在宫人的引导之下踏上了养心殿的百节白玉方阶。面圣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一般 ### 说回被李沧连夜掳走的姜采盈,此时他们正穿梭在马背上的密林之中。丛林的荆棘疯长,将她的衣裙撕扯得狼藉。手背上,小腿间,划破的红痕浸染了衣物,与汗水黏腻,贴着肌肤 她难受得想呕。 “我走不动了。”姜采盈累得脱力,倚在一颗大树旁气喘吁吁,她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唇间干涸地没有一丝血色。 密林之中,树枝遮天蔽日,一阵微风吹过后,汗湿的凉意贴着皮肤,她夹紧手臂开始冷得发抖。 一日不浸药浴,则前功尽弃。 姜采盈看向李沧,恨得咬牙。 “少废话。”一柄寒刃抵上了她的脖颈,姜采盈背脊寒凉,喘气的起伏收了些。 “你觉得,光凭我们两个人能够在走出这片密林么?” 还是徒步。 “本公主想不明白,你非要带上我做什么,别白费力气了。”李沧一个人逃命,脚程不知道要比现在快上多少倍。他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将人掳走,陵都城中乱了套。 不仅卫衡,连陛下也会出动军队大肆追捕。最多今晚,他们的人马就追上来。到时候,李沧必死无疑。就算他掳走了姜采盈,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李沧眼尾狭长,“公主,你觉得我李沧是为了要逃跑?”他倾身过来,笑得有些渗人,“公主这密林中,不知道有多少机关” 他眼神发狠地,将脚下肆意生长的野花踩碎,“卫衡敢来,我定叫他有来无回。” 第44章 第44章 天光渐渐消散。 密林之中,几声鸦叫空谷幽传,李漠的眼神阴鸷,“公主,你放心。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只拉你一人垫背。” 寒意逐渐渗透,姜采盈思忖几分,“难怪”姜采盈喃喃道,他们今日赶路,走得如此之慢。 她开始冷静下来,问道:“这林中的位置,你全都清楚?” “那是自然。” 姜采盈抬眸望着他,却摇摇头,“恐怕不见得。” 她语气严肃,“我猜,这马背山的逃亡路线,是在鹤溪时你的部下赵锐给你的。可他当时明显已经背叛了你。你父亲派他来杀你,可他大抵也明白,他的儿子聪敏狡诈,倘若赵锐未得手那么这马背山上的机关便是一劳永逸的最好机会。” 李沧的背脊僵了僵,唇边阴鸷的笑意停住。渐暗的夜幕之下,姜采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片刻的失神,落寞。 聪明如他,当也是知晓的。 姜采盈叹了一口气,“尽管知道你父亲要杀你,可你还是心存一丝侥幸想要亲自来验证一番,对么?” “闭嘴。” 李沧眼眸生寒,握着剑柄的手紧攥,剑刃颤抖着擦过姜采盈的脖颈,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她吓得往后,止不住趔趄。突然之间,“嘎嘣”一声,姜采盈惊惧地僵住身体。 她好像,踩到机关了。 李沧自然也听到了。忽然之间,巨大的石块似从天而降,四面八方朝他们涌过来。 耳畔是沉重呼啸的山风,李沧脸色骤变,他的手迅速放在她肩膀之上,将她用力地往下压,“蹲下。” 下一瞬,“砰”地一声,巨石的撞击声似爆炸一般在耳膜边裂开,飞扬的粉尘迷蒙着。 巨石的残骸之下,有几块触目惊心的血痕,是来不及飞向高出的鸟儿,被挤入了巨石之中。 姜采盈惊魂未定,全身都颤抖着。只差一瞬,她的身体便会像这鸟儿一样,被巨石撞得粉碎,血肉模糊。 飞扬的尘土将她呛得难受,她捂住心口重重地咳着,余光之中瞥到李沧的手臂。巨石擦过时,在他的小臂和手背划下一道长约10公分的口子,伤口很深,依稀可以看见皮肉往外绽开,鲜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触目惊心。 李沧周身的气压很低,他警惕地盯着周围,眼神凌厉阴鸷。他了解父亲,这样空旷的地形,再踩到机关的可能性极大,得尽快离开这地方,“不想死,就好好跟紧我。” 卫衡还未追上来,她可不能死了。 姜采盈心惊肉跳,依言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丝毫不敢松懈。 月朗星稀,夜幕笼罩之下,参天的古树枝桠如同一只只大手,往上伸去。 姜采盈又冷又困,远处又时不时地传来野兽的呜咽,嚎叫声,每一下都令人头皮发麻。她不由地让人想起他前世的结局——被鬣狗疯狂抢食,连骨头都不剩。 /:. 她寒毛直竖,肩膀抖了抖,将步子迈得更开了些,上前去抓住他的未受伤的手臂。李沧条件反射性地防备,力道之大直接将姜采盈推倒在地。 姜采盈眼眸中蕴着怒火,却兀自爬起来,抬眸看向他,视线往下到他淌血的手臂,“你的伤口,必须要包扎一下了。” 李沧阴沉地笑了一下,随即一把掐住姜采盈的脖子,“公主,不必假惺惺。” “呃”咽喉处被挤压地窒息,姜采盈的双手攀上他的手腕,不停地挣扎着。缺氧使得她脸部迅速充血,前世的恐惧再一次袭来,她发了狠,指甲死死地掐进他受伤的右臂 李沧这才吃痛地放开她。 骤然间被放开的姜采盈蹲在地上,用力地大口大口呼吸,许久才好不容易缓过来。 她眼眸骤黑,抬眸看向他,嘴唇紧绷,从牙关里蹦出两个字,“疯子。” “疯?”他笑着凝视自己的伤口,而后转眸居高临下,“我喜欢这个词。”继而他笑意收起,眼神瞬间变得阴沉,“所以公主,你不用在我面前耍花招,关心我?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明白么?” 姜采盈了然。 碍于出身,李沧大概从未收到太多关爱。唯一的父亲,对他偶尔的关爱恐怕也是出于算计,导致他不知道如何对他人的关心做出反应。 “关心你?”姜采盈一只手还抵在脖颈之上,对上李沧的眸子,怒目讥诮,“少自以为是,难道你没有发现你伤口的血流了一路,血腥味儿引来了不少野兽么?” 话毕,空灵的山谷中响起几声野狼的嗷呜叫声,饥饿,凄厉声音穿透黑暗,令人毛骨悚然。 “不想被饿狼撕成碎片,就好好将伤口处理一下。”闻言,李沧眼神中滞了一下,唇瓣动了动,终是没说话。 他们找了一处空地,旁边有一处泉眼。古树掩映之下,月色斜斜地倾泻而下。姜采盈引了泉水,替李沧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 “好了。”一抬眸,却见李沧眼眸深深地凝视她。 姜采盈头往后仰,“怎么了?” “”李沧的眸光复杂,随即又变得凶狠起来,“你身上的那块玉” “假的。”姜采盈不假思索,眸光对上他,诚实坦荡。闻言,李沧瞳孔微张,一时间有些错愕。 他冷笑道:“你倒是坦诚。” 姜采盈耸了耸肩,“反正你生性狡诈多疑,骗不到。” 李沧狭长的眼睛眯着,眉梢上挑,眸中隐隐含怒。由于失血过多,他脸庞和唇色都有些苍白,似无力再和她计较。 姜采盈站起身来。 被月色拉长的身影笼罩在他的身上,竟隐隐投射出几分凄凉来。 这一刻,她想她是懂李沧的。玉佩是假的,这就意味着他穷尽一生想要找的人,依旧没有任何踪迹。 姜采盈努了努嘴,最终还是不忍开口。 前世,淮西侯李慕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在与西北羌族的大战中,歼灭了敌军大获全胜。而羌人的紫霞关,本易守难攻。 他的母亲由于也是羌人,被李慕利用,轻易叩开了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李慕率领大军倾巢而出,而他的母亲就这样被淹没在了铁蹄之下。李慕,踩着那位弱女子的尸体,从此功成名就 这也是不论李沧自小多聪慧优秀,李慕始终不待见他的原因。他存在一日,就一日提醒着他功成伟业上那不可向外人宣说的污点 夜色如墨。 此时,密林深处,枯枝断裂的脆响突兀地刺破寂静——咔嚓。 起初极轻,像是不经意踩碎的落叶,但紧接着,树枝被缓慢拨开的沙沙声渐渐逼近。 姜采盈动作顿了一下,“什么声音?” 李沧原本闭着的眸子倏然间睁开,在他们后方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低低喘息,仿佛在嗅探、在窥伺。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紧张。 是狼。 月光被树影割裂,照不亮那对潜伏的瞳孔,却让人后颈发凉——它就在那里,一寸寸逼近,獠牙上还滴着涎水。 狼,基本不独自行动。他们眼神向丛林深处看了看,后脊发凉。 一只,两只,三只一双双幽绿的瞳孔在暗处浮动。 “往西北方向跑,跟我来。” 领头的巨狼突然暴起,嘶吼的叫声刺激了兴奋的狼群。姜采盈大惊失色,跟着李沧拼命狂奔 荆棘撕扯衣袍,脚下的枯叶子打滑,狼王的利爪几乎擦着她的脚踝而过,只差一瞬 说时迟那时快,李沧抓住她腰肢,凌空一跃。倏地,为首几只凶狠的狼掉入密林深处挖好的陷阱里 姜采盈吓得花容失色,回头看,几张血盆大口,獠牙森白,掉下去的那一刻,涎水还滴落着。 不敢想象,若是被咬上一口 越来越多的饿狼越过大坑,向他们飞扑而来她已经来不及思考,脚下的动作不敢再停顿。 接下来,他们到了一片竹林。随着李沧的动作,无数被削尖的竹子如密密的箭矢射向身后的狼群随着嗷呜的哀叫,好几只饿狼倏地被击倒 血腥味,更加刺激了剩余的狼。剩余的狼群收拢包围圈,低吼声在耳畔炸开,滚烫的腥风几乎舔上脖颈…… 恐惧像毒蛇般缠住心脏,连尖叫都卡在喉间。 姜采盈身体僵直后怕地闭上了眼电光火石之间,李沧抬起右臂,挡住饿狼的利齿 “啊”一声闷哼,李沧原本受伤的右臂,被饿狼生生撕扯下一大块儿皮肉。血顷刻间喷射出来,溅在姜采盈的脸颊上,她甚至听到筋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李沧忍住剧痛,阴狠地咬紧牙关,“去,去断崖。”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踉跄的身影,在月影以下相互搀扶着这一刻,姜采盈竟觉得与李沧有些同病相怜。 是不是今晚,她也要被狼群撕碎在这暗无天日的密林之中了? 脚步,一刻也不敢停歇。身后的狼大多数被竹尖刺中,脚步慢了下来,可眼中的嗜血,较之前更甚。 终于,在半刻钟之后他们踉跄着冲断崖边。狼群嚎叫着,腾空而跃起 李沧突然拽住她腰带,猛地后仰,停在离悬崖边缘仅有几厘米处。七八匹灰影收势不及,前爪在岩壁上刮出火星,哀嚎着坠入深渊。 “呼。”姜采盈惊魂未定,“得救了。” 可沉沉的一口气还未完全呼出,她的瞳孔就因惊惧而扩张,李沧脚下的枯枝突然发出不详的脆响,碎石簌簌滚落。 “不” 李沧身子一晃,直接掉下悬崖 第45章 第45章 卫衡的人马兵分三路,一路追踪,等到了马背上时,暮色四合。密林深处枝叶蔽天,只余几缕残阳如血。 他的铁甲上沾满枯叶与泥泞,身后亲兵已折损三成。方才丛林里一截削尖的巨木突然横扫,又将两名士兵撞得骨裂吐血。 这密林之中机关重重,他不敢想象若还未将人找到,一旦夜深会发什么。 “将军,这地方有问题”吴悬话音未落,地面腐叶突然塌陷。五六个兵卒防备不及坠入深坑,惨叫声不绝于耳。 “去救人。”卫衡的眼眸黑的厉害,拿起火把查看坑底。只见底下的深坑里,固定着一排密密麻麻的竹刺。 还好,底下传来了动静。 “主上,这底下死了好多匹狼。”士兵们踩在狼群的尸体上,没受什么致命伤。 卫衡幽黑的眼眸有了一丝波动。 “主上,你看。” 顺着吴悬所指的方向,卫衡捡起一节染血的布料,那是姜采盈的衣裙。 他们遭到了狼群的袭击,不远处似乎还有狼群的嚎叫,饥饿,凶狠。 卫衡嗓子发干,呼吸有些急促,随即扬鞭策马,循着狼群发声的位置狂奔而去 吴悬在后策应,“快跟上” ## 悬崖边。 电光火石之间,李沧及时抓住崖边一棵树,而后悬在虚空中的身影晃了晃,最后双脚踩在崖壁的凸起之上。李沧向下看了一眼,滚落的小石头陷入深渊,深不见底。 姜采盈她半个身子探出崖外,心弦一颤,还好。 “你吓死我了。” 崖下的李沧闻言,心里有块地方似被人挠了一下,身形微滞。他狭长的眸子不再微眯,有一刻的舒展。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嘴皮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怎么说呢,这种被人无目的、无意识的被紧张、关心的感觉,陌生地令人恐惧。思及此,他眸光又渐渐阴沉,盯着崖上那人,可背着月光,他的眼里只有一片漆黑。 姜采盈什么也看不到,也没心情看,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将人拉上来。 “你试试能不能换个角度,你的左前方应该还有一块凸起的石头。”她细细观察着,一面将外衫脱下拧成一股长条,系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上。 然后她兀自用手够了够,长度应该差不多。姜采盈将衣衫长条的另一侧紧紧绑在腰上,然后将重心降低,向悬崖下的人伸出手,“上来。” 李沧仰头望着她,身子浑然未动,倏地眸子阴鸷,浑身上下透露着拒绝与戒备,“你要救我?” 救 这个词突然让姜采盈头皮发麻,指尖忍不住蜷缩,他是淮西李氏族人。 不。 姜采盈甩甩头,“你若死了,我一个人怎么出这密林?” 李沧阴鸷的眸子有些怔忪,有些失落。不过,他还是尽力往上蹬了一下,将手交给了姜采盈。掌心微热的触感瞬间传来,温暖,奇妙又陌生。 “抓紧我!”姜采盈咬着牙,用力拉了半晌,底下的人似乎纹丝未动。她还是低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型重量。 := 倏地,李沧脚踩的凸起石头一松,往地下的深渊滚落,突来的重力令她措手不及,肩关节瞬间发出错位的闷响。 李沧的声音冷冷的,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现过的动容,“再这样下去,你的右手就废了。” 姜采盈鬓发散乱,颊边还沾着血痕。 皎洁月色下,李沧可以看到她眸光里的坚毅,她只是再重复一遍,“抓紧我。” “放手吧。” 掉下去,是迟早的事情。 似乎是为了印证李沧的断言,峭壁之上他脚踩着的那棵小树突然开始在崖壁上分叉 他又开始往下掉。 姜采盈痛苦地低哼,她的右臂已经完全脱臼,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心中突然有些烦躁和慌乱。 李沧自然也看出了她的痛苦,他垂眸片刻,忽然凄凉一笑,这算什么。 本来,是想找个人陪他一起去死的。 如今,心情却有些复杂。 忽然,远处一道赤焰着撕裂夜幕,炸开火花,那是卫衡的信号弹!姜采盈几乎是喜极而泣,“看,卫衡找到我们了,你坚持一下。” 李沧脸色阴鸷,“他还没死?” 姜采盈表情痛苦,低骂道,“都什么时候了,他是来救人的。” “他是来救你的,不是我。” 李沧似乎充耳不闻,又兀自低头嘴里低语,“也好。他来了,至少你能活着回去。” “不”姜采盈没心情去思考更多,只觉得李沧的手正在渐渐地挣脱 湿热的血覆在掌心的纹路里,本来就有些滑。 姜采盈低骂,“你在干什么?” “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真的。” 姜采盈手臂脱臼得严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沧是对的。她坚持不了多久。 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热热的。她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 姜采盈咬咬牙,“李漠曾经跟我说过,你的母亲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她现在过得很好。” “什么” 李沧闻言,更加苦笑出声 月色照在断崖,“足够了。” 其实,有时候谎言说出口,是更容易令人接近真相的。这么多年来,凭他的本事不可能寻遍天涯海角,却找不到一个人的半点踪迹… 身后,是跳动的火把和越来越大的人声,“主上,公主在悬崖边!” 断崖边上的她,表情痛苦,几乎白鸽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崖底。倏然,系在她腰上的衣衫开始撕裂,一声尖叫在崖边响彻。 卫衡的心如雷鼓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他几乎是飞向崖边 与此同时,李沧笑着望向姜采盈,“公主,谢谢你的谎言。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他毅然决然地松开了手。 “不” 她在崖底喊着,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渐渐坠落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 下一秒,姜采盈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卫衡惊魂未定,抱着她的身体,如同易碎的珍宝。 尽管怀里的温度真切,卫衡依旧觉得没有实感。她瘦得像一张宣纸,脸也苍白地吓人。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 在极度惊吓和疲惫之下,她连话都有些说不出口,只是嘴皮嗡动着。 “嗯?你说什么?”卫衡凑过耳朵去,密林风声沙沙而过,姜采盈用尽全身力气,“真州刘维,李慕” 这是李沧坠崖前,对她最后的话。直觉告诉她,从这个叫刘维的人入手,应该能解汝城之困 卫衡闻言,眼神闪烁了几分,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先不用管这些” 她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是两日后。姜采盈又做了一个沉沉的噩梦,“不要!” “公主,您终于醒了。”揽月喜极而泣,蹲在床榻前高兴了好一阵子。 姜采盈压下梦魇的心惊,“揽月,扶我起来坐坐。” 刚一动,她的右臂跟断了似的,“嘶~” “公主。”揽月惊呼着,扶着她的动作更加轻柔了些。 她想起梦中情状,李沧再一次从她眼前坠落深渊…深渊底下,血水染红的一池碧水,李沧的身体漂浮着…死不瞑目。 她心情烦躁,猛灌了好几口茶。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才不过正午,蝉鸣声又渐渐响起。侍奉的人端着药碗进来,姜采盈瞧着眼生,便顺口问了一嘴。 揽月脸色变了变,正色道:“公主,自从您那天晚上失踪之后,府君便发了好大的火,他怀疑您被李沧掳走,是府中有人暗中策应。 姜采盈手中拿药的动作稍稍一顿,“可有怀疑的人选?” 揽月摇了摇头,“没人敢承认,府君便将人全遣散了。咱们从公主府带来的那些人,现下就剩我一个。” 姜采盈眉心拧着,对卫衡此举颇有微词,只是眼下她却无闲暇在意这些。 “辛夫人呢,去将她请过来一趟,我有些事情请教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辛夫人应是真州人氏。十七先生自从探春宴后便南下回到了家乡,真州。 揽月闻言,面容苦涩,“公主辛夫人,昨日也被府君遣散了。” “什么?”姜采盈气得将药碗搁下,“他好大的胆子。”正这么说着,门外的仆从在外禀告,“夫人,府君到了。” “来得正好。” 卫衡迈过门槛,见屋内姜采盈对她怒目而视,揽月也识趣地慢慢退下,他从容不迫,“我知道你在气什么。” “旁人本公主便不说了,可辛夫人是我自小便随侍身侧的嬷嬷,卫衡,你无权处置遣散她。” “你的安全最为重要。” “是么?”姜采盈冷笑,“本公主被掳走全是因为这府中守卫不严,你不去处置吴悬,却将鞭子伸到本公主的后院,这是什么道理?” “你怎知我没有处置他?” 卫衡的眸子沉了下来,若不是下属们苦苦求情,吴悬不会只被派遣到城外驻军。 “昌宁,我今日来不是为了与你吵架。你可知马背山上,你让我去查的那个刘维,是什么来头?” 他停顿了一下,才看着她缓缓道:“他是十七先生刘实秋的弟弟,汝城之困,皆由他暗中策应淮西侯李慕而起。” “你身边的辛夫人,和刘实秋之间是什么关系该不必我多说。她与刘维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刘维又与淮西李氏密不可分,我怎可能再让她留在你身边?” 募地,姜采盈顿了一下,脑中渐渐泛起一片空白。须臾之后,她才凝神问道:“卫衡,我只要一句话,你将辛夫人送往何处了?” 卫衡向她保证,“你放心,她现在很安全。等汝城之事顺利解决,我会让她回来。” 姜采盈没说话,算是默然。 “罢了,如今汝城之事最为要紧,你方才说查到了那真州刘维的事情?” “此事有一人比我们清楚。” 话毕,卫衡半侧开身子,檐廊之下款款走出一人影,素面青簪,行走之间婀娜生姿。 逆光之下,她一步步走近。姜采盈凝眸,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长相,是惜春坊的春娘? 第46章 第46章 一场夏雨毫无预兆地降下,院落之中泥土气味和夏日的燥气混合着,蝉鸣停歇。 姜采盈和卫衡端坐于首,春娘恭敬地站在堂前。 从汝城到陵都,前后一路颠簸已有一月有余。姜采盈瞧着眼前的女子,倒是比前世所见更加消瘦了些。 “春娘多谢公主出言搭救之恩。”眼前的女子深深欠身行礼,心中仍有后怕。 收到雪姬娘子的信笺时,刚过亡夫的忌日。她打算打道回陵都,却突然间收到了王谢两家氏族的邀约。 春娘本想置之不理,可当年为了报杀夫之仇,她确实利用了王谢两家力量,事后还利用他们氏族的身份,从官府刑狱中脱身。 后来,王谢两家之间积怨颇深。若有可能,她也希望两家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切莫再为她生事端。 她虽然有过预想,王谢之邀很可能是鸿门宴。可她有信心,凭她的玲珑心和手段定能安稳脱身。 收到信笺之后,她还是决定小心行事,拒绝了王谢两家的宴饮之邀。 当晚,她所在的客栈便被穷凶极恶的劫匪抢烧一空。她一路出逃,身后悍匪却穷追不舍。 在追踪过程中春娘易容成酒肆的老妇模样,这才暂时躲过一劫。 “过了两日,王谢两家追杀的风声过去,我本想就此出城北上回陵都,可到了城门口,却发现汝城郡守已经下令封了城。百姓们怨声载道,骂郡守方世昭是想瞒报汝城水灾实情,以免影响他来年的升迁考核。” 下人已经为春娘布座舔茶,她堪堪小饮一口,放下杯盏又继续道:“可我在城中躲了几日,却渐渐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汝城之中守备日严,宵禁更是从酉时三刻便开始。宵禁过后,街道之上莫名地多出了许多身穿盔甲的士兵,铠甲样式却与汝城守卫军不同。” 姜采盈听到这儿,手心攥紧,“这是何意?难不成汝城之中还出现了别州的驻军?” “正是。” 春娘颔首,“后来,我暗中跟踪了汝城郡守,才发现他早已跟真州郡守刘维勾结,欲引真州之兵入汝城,为淮西侯李慕驱使号令。在他的秘密掩护之下,那些异城军开始在汝城的重要据点驻扎,逐渐控制了整个汝城。” “真是岂有此理!”姜采盈搭在一旁案桌的手渐渐收力,指尖都气得发白,“汝城灾情严重,方世昭不想着如何治水疏民,反而一心与逆贼勾结,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气得脸色发白,“只是,本公主从未听说过方世昭与李慕之间有过交集,这样谋逆的大事,他怎会甘心为李慕驱使?” 话音落下,厅中一片寂静。 卫衡听闻不语,只是眉梢微挑,眼眸漆黑。 姜采盈将气理顺之后,自然也注意到春娘讳莫如深的表情,她内心升起淡淡的不安,却还是开口,“春娘,你但说无妨。” 春娘闻言,眼神不自觉地往卫衡那儿瞟了一眼,后者只是敛眉,端起案桌上的茶饮了一口,再放下。 茶气氤氲,袅袅地升起。 春娘内心深吸一口气,才启唇回答:“听说淮西侯是以圣旨为令,才驱策方世昭全力配合。” “什什么?” 姜采盈猛地站起身来,步摇的缠枝坠子哗啦一荡,扫过她骤然拧紧的眉心。她杏眼瞪圆,朱唇半启,却久久未曾再说出半句话。 是陛下? 灵泽县一战后,李漠仓皇出逃。她本以为陛下只是不死心,还想借助淮西李氏的力量蓄势待发,所以才掩护淮西侯从陵都城中仓皇出逃。 可是,他竟是令淮西侯带了密旨前往汝城起事么? 她想起前些日子,汝城州牧送回京城的奏报中曾提起过汝城百姓大举抗议,说海河倾倒天降异象乃是由于奸佞弄权所致 矛头直指卫衡。 就连朝中御史,不惜撞柱死谏也要请求陛下严惩陛下当时虽未表态,可朝中各中立派党,纷纷侧目 难道,这一切皆是由陛下一手策划?否则何以解释远在江南的汝城郡守,竟会对逃窜的淮西侯言听计从? 不 她与卫衡成婚前,陛下明明答应过她,往后一切皆应以百姓社稷为首,切不可为了固权而引发民乱 两种思想算计在她颅内打着架,她整个人混乱地有些发懵。如果说,汝城之乱是由陛下授意 那么甘州呢?甘州失守,是不是也是陛下计划中的一环?思及此,姜采盈眸中怒火灼灼,贝齿紧咬间字字如冰,“胡闹!” “他这是在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春娘见状,指尖绞着帕子,眼神有些飘忽,直至对上卫衡深沉薄怒的眸子,这才硬着头皮继续道: “后来,淮西侯在汝城之中煽动民怨,引发了百姓当街砸抢,真州郡守刘维派兵镇压,士兵伤亡较重。淮西侯不费一兵一卒,就在汝城中积累了一呼百应的名望,这令刘维心生不满。双方嫌隙之下,城内又发动了一次暴动。” “暴乱之下,李慕以圣旨之名,成功策反真州驻扎在汝城的士兵,刘维在仓皇逃走的过程中,被淮西世子李漠一箭射穿脖颈,不治而亡。” 姜采盈猛地后退半步,指尖掐进掌心,不可置信,“死了?” 春娘垂眸颔首,“是。” “后来郭大人与安少卿请求周边三州州牧发兵援助,大开城门接纳汝城逃窜的百姓,暴动才算稳定了下来。” 解决完暴乱之后,郭钦亲自将春娘送上了回陵都的马车。 “只是目前,方世昭却与淮西侯狼狈为奸,据城为守,大有垂死抵抗之意。” 姜采盈闻言,不禁皱眉,“怎么,难道陛下捉拿淮西李氏的诏令还未传到江南各州府郡么?” 方才她醒时,揽月曾提到自她被李沧从卫府中掳去后,陵都城百姓对淮西李氏颇有不满。为平众怒,陛下已经下旨明昭抓捕淮西李氏一族人,玄铁军已经拔军西北郡,奏报也加急派发到了十三州府。 若方世昭得此诏令,怎可能再听从李慕之言,继续行谋逆之事? “许是”春娘言语迟钝,凝眉半刻。 正这时,一旁的卫衡却沉着眸子出声,“方世昭已酿下大错,加之他已经失信于汝城百姓,想必即便伏法此生仕途也已经无望,铤而走险也是有可能的。” “是,是的。”春娘的手心在袖中握紧,在一旁搭腔。她的余光忍不住往上座的姜采盈看去,只见她神情恍然,有些心不在焉。 春娘有些欲言又止。 眸光流转之间,对上卫衡如毒蛇一般锐利阴鸷的眼睛,顿时噤了声。 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春娘请辞。两人之间并无过深的交情,所以姜采盈也未挽留,只是口头上客气让卫衡起身相送。 春娘身为卫衡下属本该婉拒,可没想到卫衡却先一步起身往庭院外走去,春娘有些错愕,不过也随即跟上去。 朱门之外,卫衡的气压低得吓人。 春娘惶恐下跪。 “管住你的嘴,不该说的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春娘冷汗涔涔,“是。” “惜春坊已经暂时被官府关停,这些日子你便回无忧谷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再回京。另外,传令下去,命暗卫盯紧雪姬娘子,她最近和匡沉瑾似乎走得很近。” 春娘恭敬颔首,“属下遵命。” “还有”卫衡目光放远,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厉,“刘维,尽管处理掉。” 闻言,春娘眼中闪过一丝怔然。可抬眸时,卫衡已经迈开步子,衣袂翻飞掠出数丈,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 七月底,汝城的奏报经由并州州牧传到陵都,方世昭与淮西侯造反之心人尽皆知。朝廷的风向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倒向一边。原先淮西侯的同党如今在朝中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得很。 市民百姓热议沸腾,惜春坊还未开放,城中说书时评的茶馆酒楼则日日爆满。 揽月将近日府外的大事说给姜采盈听的时候,姜采盈正躺在院外的椅榻上乘凉,“揽月,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怪?”揽月有些茫然,手中却一边为她点上驱蚊的香烛,“公主,如今淮西李氏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您是不高兴么?” 揽月斟酌着用语,她不确定公主是否还对从前的淮西世子存有旧情。 “高兴,本公主当然高兴。” 她做梦都想着能够将淮西李氏绳之于法。按照目前的局势,西北淮西郡大概率已经被玄铁军给扣下。 淮西李氏府邸上下三百余口人,女眷充妓,男丁被押解入京。其余涉嫌谋逆人员,一并打入天牢等候刑部和大理寺审讯发落。 如今,只剩淮西李氏父子固守汝城,苟延残喘,成不了大事。一切静待尘埃落定,她本该彻底放下心来的。 可姜采盈心里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止不住凝眉思忖,“我只是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有些太过于巧合。” “巧合?” “说不上来” 李沧既然能在临死前说出真州刘维的名字,此人定然不简单。可他,竟然就这么死了? 她细细回忆着那日春娘回话事的神态,言语闪烁,似乎有所顾忌。姜采盈内心烦闷,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晚膳过后,姜采盈照例入了药浴。 热池之中,水雾氤氲,也暂时将她的愁思涤荡几分。她靠在桶壁边上闭目养神,外头乔生传来话,说卫衡今晚有要事在身,便不过来了。 “知道了。” 姜采盈并不是很在乎,自汝城一事接近落定后,卫衡反倒变得忙碌了起来,她也乐得清闲。 片刻过后,她猛地睁眼,手臂在浴池中微动,激起小片的水花。不对最近卫衡好像是在刻意避着她? 正这么想着,门扉处传来一阵轻响,纱幔被风撩动少许,影影绰绰间有一人闪过。 姜采盈警惕着盯着,一边大喊,“揽月!” 水雾氤氲之下,窗外的人影顷刻间消散。下一秒,揽月推门而入,“公主,怎么了?” “方才,你可看到屋外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揽月有些狐疑,“未曾。” 见公主神思郁结,揽月也警惕地环绕一周,突然发现地上有一布条,被水雾晕湿大半,“公主,你看!” 揽月有些紧张,压低语调将布条递过去。 姜采盈接过去,小心翼翼打开,“公主,此乃局也。后日灵台山一叙,真相自明。” 短短几字,言简如刃。 姜采盈惊呼,“此为辛夫人字迹!” 第47章 第47章 夏夜燥热,连一丝风也无。 已是深夜。 府中灯火通明,却照不散廊下交错的暗影。议事堂内,卫衡端坐于首,眼眸低沉。 “主上,抓到了。” 府兵身着甲胄,走动之间铁甲铮铮,正押解着一位柔弱的女子入议事堂,贺阶的身影紧随其后。 那女子一身侍女装扮,被府兵重重地丢在地上,抬眸时眼神冷然,眉梢上挑,静静地盯着卫衡。 “主上,果然不出您所料,府内果然出现了奸细。”贺阶冷峻地瞥了一眼地上的女子,“此人从公主殿下浴房中出来,行事鬼祟,被巡夜的府兵抓个正着。” “说,你是谁派来的?” 卫衡凝眉看向那女子,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她是何时入的府门。地上那女子却粲然一笑,“既被大司马知道,奴婢便只有一死,动手吧。” 堂内副将见她嚣张气焰,抓耳挠腮地便要上去一脚,被卫衡以眼神止住,他眸色深沉,倾身而下时浑身压迫感十足,“你是陛下的人。” 语气笃定,无半点犹疑。 那婢女眼神闪烁片刻,鼻腔里冷哼一声瞥过头去。 灯火之下,卫衡冷峻凌厉的轮廓被光影分成明暗交织的两半,一字一顿,“公主,此乃局也。后日灵台山一叙,真相自明。” 一字不落。 卫衡将字条中的话完整复述出来。 那婢女怒目圆瞪,眸中惊恐难以平复,“你你怎会知?”不消卫衡再多说一个字,她被身穿甲胄的府兵拖走 等待她的是何种命运,一目了然 廊檐之下的风铃随着门扉关紧,不由地发出清脆响声。 外头,起风了。 屋内一片沉寂。 众幕僚面面相觑,皆在等主上定夺。自公主从卫府失踪后,府中明松暗紧,方才那位侍女的身份,其实早已暴露。只是他们誓要将卫府残存的暗中细作全部铲除,才暂时按兵不动。 果然,汝城之事后,有人终于坐不住了。 许久之后,主座之人依旧静默。 众幕僚有些坐不住,纷纷使眼色给贺阶。贺阶只好轻咳一声,酝酿好语气,轻声开口,“主上,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卫衡冷眼,抬眸扫过他们,众人的眼神纷纷回避。他明白,此事涉及到公主身边之人他们不好开口。 可是,事态已经非常简单。 公主身边的辛夫人,是陛下安插在卫府的眼线,她与真州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若公主殿下听从了辛夫人之言,只怕事态要变得复杂。 许久之后,卫衡眸中厉色消减下去,状似叹了一口气,“近日,昌宁似对我起了疑心。既有疑心,她便会不依不饶。一味地掩盖,只会欲盖弥彰,所以,本王要让她自己来发现,所谓的事情真相。” 众幕僚交换视线,刚欲出口,却听主上眸间凝聚霜雪般冷冽,“只是,她只能发现本王想让她发现的真相。” 真州之事,绝不能让她知道。 这是卫衡的底线。 一旦她得知,那么他二人之间将绝无可能维系现有关系。 “传令下去,让葛青动手。” 吴悬不在,另一副将荀益代为统领任命,他洪亮的一声,“是。”在夜深的议事堂中惊醒了众人昏睡的神经。 “另外”卫衡指腹揉搓着,静静思虑,须臾之后才沉声开口,“给阿兰传话,明后两日我不希望昌宁有任何机会入宫接触到陛下。” 众人闻言,都有些惴惴不安头皮发麻。贺阶踌躇着劝道:“主上这样是否有些不妥,宫内人多眼杂” 给陛下下毒,未免太过冒险。 偌大的太医院,只要有一个人脱离他们的掌控,便有可能发现端倪。 “再说,公主殿下也不一定会去向陛下求证圣旨一事。” “不”卫衡沉声,“我了解她,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莽撞,骄纵的小公主。” 如今,她思虑周全,懂得步步为营,也不会轻易受人驱使摆布。正是这样,卫衡才更加头疼想要瞒过她的视线,就不能掉以轻心。 “主上,此事还需多加思” 贺阶再欲多言,却被卫衡摆手制止,“就这么去办。其余众人,在灵台山上部署好一切,免生异动,尤其是要保证公主的安全。” 众人见多说无益,也只能拱手领命,“是,属下遵命。” 解散之后,已是后半夜。 整个卫府,万籁俱静,廊外的灯笼被风吹起一个弧度,在夏夜里轻轻飘着。 卫衡的眸光幽长地望着远处东南角的那座静谧又安详的小院,许久之后,迈开脚步,往那里去。 ## 小院朱门落锁,外头守卫昏昏欲睡。 打盹之间,两人眼神半睁半闭。转眼之间倏地看到卫衡,两人吓得魂飞魄散,“府府君” 自公主失踪回来后,卫衡便派了府兵日夜值守于院落里外,除去已知的细作之外,并无可疑人员可随意进出。 只是如今状况,却令卫衡冷眼。 院中人影俱静,卫衡沉着声音,压低声线,“自己明日去乔松那儿领罚滚!” “是是” 两人如释重负,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曲廊的拐角,融进夜色之中 卫衡轻手推开寝房的门,一股药香混合着薄荷的清爽钻入鼻尖月色如纱,轻覆于她莹白的面容之上,仿佛盖上了一层薄霜。 明明是炎热之际,她却紧拥着被衾,长睫在阴影中不安地颤动着,“不卫衡” 她眉心紧蹙着,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卫衡二话不说,脱下外衣躺在她身侧。明明她是在做噩梦,可唇间几声呓语,终于有了他的名字。 他止不住心中欢喜,月色中他侧过身来,静静地凝望着姜采盈的睡颜。 卫衡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抚平她紧蹙的眉心。 她的呼吸气息,深深浅浅地在卫衡的耳侧响起,在静谧的深夜里,他多么希望此刻即永恒。 卫衡轻轻地拥着怀中之人,在她方才舒展的眉心之下,浅浅落下一吻,相触的一瞬间,怀中之人身躯微抖,眼眸转醒之间开始挣扎。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得更紧。 姜采盈胸膛起伏更加明显,梦中的不适令她终于撑开眼皮,醒了过来。 “卫衡” 黑夜之中,她的语气带着睡梦中的慵懒,尾音不自觉上扬,像羽毛一样,悄悄刷过。 寂静的月色中,二人四目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眸中的流光。呼吸交缠之间,气氛渐渐灼热。 “吵醒你了?”卫衡轻声,摸了摸她的脸颊。姜采盈凝视着他,摇摇头,“没有,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见什么?” “梦见梦见你欺骗了我,誻膤團對獨鎵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后来你拿着剑杀了很多人,很多我的至亲至爱,全死在一场大火中” 卫衡手中动作一滞,指节微曲,从她的面庞上移开。 微弱的停顿,被姜采盈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眸漆黑一片,晦涩不明。下一秒,卫衡眼神斗转,眼里噙着笑意,他伸手一根手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不会的。” “是么?卫衡你不会欺骗我?”月色下,姜采盈的语气如蝉翼般轻盈,多年以后她回忆起往事,依然会记起这一晚。 她略带紧张,心悸和不安,再一次满怀希望着一个男人真诚的回答,多么愚蠢。 “不会,我永远不会欺骗你。”听到他如此笃定的话语,不知为何,姜采盈的内心竟松了一口气。 “好,若你有朝一日骗了我,我就” “唔” 余下的话,猝不及防地被柔软的唇瓣堵住 卫衡的心跳得厉害,他连唇瓣都微微颤抖着,不想把她的话听完。 姜采盈的心,同样跳动着。 卫衡的逃避,几乎让她笃定了心中所想。一股莫名的悲凉,悄然在她的心中升腾着 也许,今夜过后,亦或者说后日一过他们之间再难有这样的平和 姜采盈的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烦躁。她后退地躲过卫衡的亲吻,下巴却被人捏住。 卫衡拉开锦被,身子全倾覆上来。月色之下,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住她略显娇小的身躯,一呼一吸,胸膛交错起伏,亦如他们之间的旖旎气氛,起伏交错。 焦灼,不安。 姜采盈咬咬牙,忽而抬手揽住卫衡的脖颈,纤细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颈后的发丝。 卫衡身形微顿,还未及反应,她已仰起脸主动覆上他的唇,温热的触感酥麻,令两人都为之一颤。 这个吻,跟以往的都不同。 一瞬间,夜风停滞。 月色大肆倾泻,照在他们交缠的身影上,被衾狼藉 完事后,天光渐明。 卫衡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开始为自己穿衣,而后推门离去。姜采盈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从装睡中醒来,她几乎一夜未眠。 穿好衣服,系好束带后,卫衡在床前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他也一夜未眠。 而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迈着沉稳地步伐踏出了房门。脚步声越走越远后,姜采盈才出声唤着揽月,撑着身子坐起来。 揽月轻柔地推开房门,一缕阳光从门缝中漏进来,有些刺眼。 “揽月,把药拿来。” 屋中的旖旎还未散尽,揽月自然心领神会,从一侧的柜子中取出那药来,就着温水伺候公主服下。简单洗漱过后,姜采盈已不复昨夜颓丧。 “备马,我要入宫一趟。” 卫衡所说是真是假,她要自己亲自求证 第48章 第48章 “陛下病了?” 由公主府出后,姜采盈的车驾在朱华门外被江澈拦下,“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子时,陛下彻夜批阅奏折,忽感身体不适。” 这么巧?姜采盈狐疑地盯着眼前之人,江澈的表情是一概的淡然,“回禀公主,陛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日夜劳累,加之暑气入体故而有些体乏,太医院已经给陛下诊治过,这几日陛下需静养,不宜召见任何人。” “连本公主也探望不了?” 江澈虎口的薄茧握紧刀柄,沉声道:“恳请公主殿下不要为难微臣。” “好,本公主不为难你。”姜采盈抿唇,“我入宫也并非是为了面见陛下,只是听闻护国公之女安氏被陛下选为贵人,我二人姐妹情笃,又多日未见…故而想借此机会叙一叙家常。江统领不会连这也不允吧?” 江澈眉梢挑了挑,姐妹情笃?谁信? 今年元宵宴上,她还在与安清岚互扯头花,闹得十分僵呢。 江澈敛眸,“微臣惶恐,无诏入宫乃为陛下亲封特权,公主若无诏,请恕微臣不能放行。” 姜采盈脸色沉得难看,可江澈的脾气她大致也清楚一些。她无奈登上马车,驶离宫墙之后,揽月仍见她愁容满面,止不住小心提议。 “公主,其实要想知道陛下的状况,也不难虽然我们进不去,可是有人能出来啊。” “嗯?”姜采盈眼神中露出一丝赞赏和欣喜,“继续说。” 揽月被公主认真地凝视,脸颊止不住有些泛红,“公主,您前些日子命我注意京城中的动向,我便多加留心了些。” 揽月眼眸流转,“近来,京城中又出现了一位新人物,由丁太傅亲自举荐,名为陆执安,听说他写了一篇叫《经策论》的文章,针砭时弊,令陛下见了都为之震动,甚至亲自召见。” “这几日,他每日都会随太傅入宫与陛下彻夜长谈,想必皇宫的状况,他会清楚些。” “这么说,昨晚陛下还与太傅和这位陆执安畅谈时事?除却宫人之外,他是最后一个见过陛下的人?” 揽月点了点头。 姜采盈眼中有些怀疑警惕,“这个陆执安,是什么来头?” “听坊间流传他只是京兆尹府的一个普通书吏,娶了城南王屠户的女儿,不知为何就入了太傅之眼。” 将姜采盈却宽慰笑道:“在当今世道,太傅他老人家风骨独存,任人唯贤,举荐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倘若此人真的有经世才略,那对陛下,对江山社稷皆有好处。此人如今在哪儿?” 揽月想了想,“多半是在他岳丈的当口打下手吧。” 姜采盈挑眉,唇边含笑,颇有赞赏模样,“常言道,君子远庖厨。他能打破常规,不顾世俗眼光,确实不一般,难怪太傅对他青睐有加了。” “公主若想见他,奴婢这就去安排。” “嗯。” “哎,你等等。”姜采盈转念一想,“他既已娶妻,那便连同他的妻子一起邀请到摘星阁来。” ## 摘星阁,京城第一酒楼。 八月中旬,陵都城的禁娱令解除,各处酒楼乐馆陆续开放,其中以摘星阁规模最为豪华气派。 陆执安和王晓檀,自然没来过。迈进门槛之前,王晓檀神情紧张,不停地左顾右盼,一双手似乎不听使唤,不停地冒汗。 她搓着衣角,有些惴惴不安,“相公,你说公主为什么连同我也一同召见啊?” “不管何故,等见了公主就知道了。”陆执安轻轻地牵住她的手,“别紧张,公主又不吃人。” 听闻此,王晓檀嘴角终于扯了扯。早已得公主令的小厮迎上来,将二人一路从楼梯引到三楼的靠里的一间雅致包间 “相公,我这样穿会不会不太好?” “相公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相公,听说公主是位极美丽的女子” 陆执安站定,在妻子面前站定,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眸,“夫人,不必紧张,一切有我,好吗?” 王晓檀何时这般紧张过?感受到丈夫安抚的视线,她的心终于定下来一些。 “嗯。” 两人推门而入,只见房内的正中央,一张四折的牧马屏风将一道清瘦修长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隔开。 “微臣/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行礼过后,二人执手凝眉,恭敬地等着屏风后的动静。只见徐徐之间,姜采盈转过身来,她身侧后的梁柱后走出几个仆从,开始为他们布座添茶。 “二位请坐。” 姜采盈率先坐下,屏风之后,王晓檀只能看到公主的视线稍稍往她这边偏,“陆夫人今日本公主邀陆” 由于陆执安在国子监还未正式有官职,姜采盈一时竟不知称呼陆执安。 陆执安即刻拱手,“微臣目前尚在京兆尹府任孔目官一职。” “嗯,今日本公主突邀陆孔目一叙,着实唐突。所以这才邀请夫人过来,希望夫人见谅。” “民女惶恐。”王晓檀嗓门大,这会儿因紧张,语调更高了些。 姜采盈因此忍俊不禁,“夫人乃性情中人,本公主很是喜欢。” 王晓檀心花怒放,难得地装出淑女的模样,“多多谢公主赞誉。” 席饮过半,他们相谈甚欢,三人之间的话题王晓檀头上素雅的珍珠发钗转到他的《经策论》其中细节。 王晓檀一开始拘谨地不知所措,几杯茶水下肚后,也稍稍放开了些。可反观陆执安,脸上虽也露出和煦笑容,心中却止不住越来越沉重,也隐隐有不安。 公主并不需要如朝中其他人一样,刻意接近他示好。 太奇怪了 日头正移。 公主身边的丫鬟不知为他二人续了几回茶,陆执安心中的犹疑也渐渐地被公主如沐春风般的话语打消 姜采盈眼中闪着光芒,心中欣慰不已,“常人谋一事,陆卿却能谋永世千秋;众人争眼前寸利,陆卿却心系万里山河。不愧是太傅他老人家看中的人才,我朝有陆卿,实乃国之大幸啊。” 闻言,陆执安一脸肃穆,立即站起来拱手行礼,“微臣惶恐,实不敢当。” 姜采盈却摆摆手,“陆卿不必谦虚。本公主今日邀约,便是想看一看近来京中热议的风云人物,是否当得起这惊才绝艳之名,如今看来,陆卿果然名不虚传。” 王晓檀跟在一旁,神情有些茫然。 她有些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话。 当初爹砸锅卖铁也要供她去学堂,可她死活不愿意去她正失神怅然着,身边传来了公主的话。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与二位畅谈,也算了了本公主一桩心事。” 王晓檀和陆执安相视一眼,皆已经会意,于是起身行礼,“微臣/民女告退。” “嗯。” “吱呀”一声,门扉被关紧,屋内寂静,只剩旁侧煮茶煎水冒出的汩汩水声。揽月走到她身边,“公主,他们都走了。” 闻言,姜采盈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陛下身体不适,果然有诈。” 方才,她有意无意地提起《经策论》内容,陆执安虽有疑虑,恐女子干政,却还算坦荡豁达,席间陆执安也自然说起昨晚他与太傅、陛下三人畅谈“君主无为而民自化,自正,自富”的可行性 从陆执安的讲述中,陛下似乎情绪激昂龙颜大悦,丝毫不显病态。何以子时时分,就突然病倒了? 揽月惊呼,“公主,您的意思是,有人意欲谋害陛下?”皇城之中,宫墙内围,何人敢冒着诛九族的大罪加害陛下? “这倒不至于。”姜采盈沉思着,眼睛眺望远处,“太医院已经诊断过,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 “唯一的可能就是”姜采盈怒目而视,“有人暂时不想让本公主见到陛下。” 揽月闻言,正歪头思索着,耳侧响起姜采盈沉重的吩咐,“揽月,你派人去裕王府走一趟,说明日我要去看望三嫂嫂。” “切记,要让卫府的人都知道明日本公主要宿在裕王府上。” 她知道公主要做什么。 揽月隐隐不安,“公主” “明日启程灵台山,我们要以裕王府的车驾出行,掩人耳目。” 揽月眉心狂跳,却只能领命,“是奴婢这就去安排” ## 从摘星阁回来之后,陆执安发现平日里聒噪的妻子有些安静,不由地出言询问,“娘子,你怎么了?” 王晓檀脚步停在原地,仰头望向他,“相公,今日你与公主殿下从国家大事谈到百姓民生,我很是羡慕,原来女子也可关心时论,心系苍生,并不必安居于一隅。” “娘子,你也想读书?” 王晓檀摇摇头,“我自认为资质愚钝,并非执笔研究之才。可我在想,或许我不该再一辈子帮我爹杀猪卖猪肉,我也该找点别的事情做” “嗯。娘子,你有此心,为夫定全力支持” 堂前树影,他二人笑着依偎在一起,气氛温馨宁静,尽管夏日燥热。 彼时的陆执安不会知道,数年之后,当他回忆往昔时,佳人已经不在,徒留“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剜心锥骨之痛 ### 卫府。 一道残影略过绿林古树,倏地停在了廊檐之下。 “主上,公主殿下去见了陆执安。她手下的丫鬟,向裕王府送去了明日拜访的帖子。” 一道沉声,在堂内缓缓响起,“知道了,继续盯着。” “昌宁,你果然不出我所料。” 第49章 第49章 八月初七,灵台山。 古樟森然,晨露未晞。 自裕王府到灵台山,路途并不远。一路上,草木清气混着香火味扑面而来。 “公主,我们到了。”揽月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在她的搀扶之下,姜采盈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抬眼望去,寺庙的黄墙黑瓦掩在岚雾间,飞檐下铜铃轻晃。 远处,还有零落的僧人在台阶上洒扫。 他们来得有些早了。 “施主,请随我来。”一位小沙弥的僧袍双手合十,走到了他们面前。姜采盈有些意外,“小师父,您知道我的来意?” 小沙弥眼睑低垂,并未说话,只是讳莫如深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再重复一遍,“请。” 姜采盈与揽月相视一眼,徐徐跟上。昨夜一场下雨洒下,这白阶上湿苔尚且隐现。 山雾漫过朱漆斑驳的槛窗,揽月小声说道,“公主,听说这灵台山的佛祖很灵,我们要不要也去求上一签?” 姜采盈笑而不语,“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小沙弥将她二人领至寺庙的后院,院落门口有一颗参天古树,树枝郁郁葱葱,亭亭如盖。 他在一间屋子前站立,“施主,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姜采盈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只是道:“多谢师父。” 随着门打开,两个褪色的蒲团静静地被放置在正中央的石砖地板上,香案积着厚厚香灰,几缕残烟在光束中浮动。 迈进门槛,却丝毫不见人影。姜采盈轻轻唤了一声,“辛夫人?” 无人应。 “许是,还没来吧。”揽月说着看了看外头,此时估摸着还是辰时。 在静静等待中,姜采盈百无聊赖。 寺庙的钟声敲了一下又一下,终于窗柩外头人影绰绰,有轻缓的脚步声靠近 门一推开,“公主!” 辛夫人语含啜泣,“公主!老身……老身万死,无颜立于公主面前啊!” 她说着就要跪下,姜采盈急上前去扶住她手臂,温言道:“辛夫人,何至于此?快起来说话。” 辛夫人却执拗地不肯起身,肩膀剧烈颤抖,“家门不幸,出了那悖逆狂徒。我那前夫刘实秋还有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竟举真州之兵,拥戴那淮西逆侯,在汝城竖起反旗了!” 她猛地抬起头,神情羞愧,悲声难抑,“公主待我恩重如山,老身虽已与那刘氏罪人和离,断绝往来,然血脉相连他终究曾是我夫君……他们兄弟悖逆朝廷,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祸乱一方,老身…” 采盈搀扶辛夫人的手微微一僵,眼底却已凝起锐利的审视。 “辛夫人言重了。前尘旧事,夫人既已与刘氏和离,便不必再为他人之过苛责己身。” 姜采盈指尖不着痕迹地滑过辛夫人粗糙的衣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几分,“到底,出了何事?” 辛夫人闻言,哭声稍歇,脸瞬间煞白。 姜采盈言辞恳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您前日托人递来的字条墨迹未干,言犹在耳。何以今日夫人所言所行,与那字条之意判若云泥?” “有人在威胁你,对么?” 见她不说话,姜采盈内心冷然,“是卫衡?” 辛夫人身体猛地一颤,眼神不住往旁边瞥去。 昨夜记忆闪回 简陋的卧房内,烛火摇曳。 突然“砰”地一声巨响,两名身着夜行衣、气息冰冷的黑衣人破开门扉。她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人被五花大绑地推搡而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刘实秋?你怎会” 许久未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陵都城,竟是被堵着嘴,五花大绑,脸上布满青紫,眼中尽是恐惧和哀求。 辛夫人眼神警惕,望向门扉处展露的衣角,卫衡眼神阴沉地迈过门槛。 她的脸也渐渐沉了下去。 “前几日,府君二话不说将老身囚禁于此,如今这般又是何意啊?”华辛的双手在袖中攥紧,神态却保持了一贯的从容恭敬。 卫衡的声音毫无温度,“刘维在真州举兵,与淮西侯李慕沆瀣一气,意图谋反,想必夫人也有所耳闻。” 辛夫人闻言却冷笑一声,神态倨傲,“府君说笑了,分明是淮西侯李慕假传圣旨,刘维只是奉命行事。” 起码直到昨夜之前,她都是这么认为的。刘维生性怯弱,断不可能做出违逆谋反之事。 再加上,卫衡又趁公主失踪未归之际二话不说将她软禁起来,是何居心? 不过是怕当年之事败露,才想要杀刘维灭口,恐怕等风浪平息连她也难逃一死。如此狼子野心,她纵是死,也不忍心公主还蒙在鼓里。 于是,她几经辗转,送出了那张纸条。 可身侧的人语寒,“是么?” “若只是奉命行事,为何陛下要下令捉拿他二人?” 此言又令辛夫人身形一滞,眼神惊恐,又透露出几分不确定。 假传圣旨并非小事,方世昭身为一城郡守不可能察觉不出,一直任由李慕驱使。再者,刘维也没有蠢到如此地步 可若是李慕真的奉了陛下密旨想要在汝城起事,以此制造民怨将大司马击垮,又实在太过冒险。事关国昌,此事若败露,陛下必然会遭到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不论真相为何,陛下都不可能承认。 密旨一事,只能由淮西侯李慕伪造。至于这刘维的性命,也断然留不得。事关重大,连刘实秋也难逃一死,甚至连她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耳边传来卫衡沉沉的话,“前几日你托人送给昌宁的字条,我看了。”卫衡眼眸中倏地露出些阴鸷的光,“若本王没料错的话,夫人是想借刘维之死,重提当年旧事。” 辛夫人心中生骇。停顿之中,她听到自己越来越如雷鼓般的心跳。 半晌过后,卫衡开口,“夫人和刘实秋的命,本王都可以保住。至于要不要,全在于你。” 辛夫人闻言,睁眼看向卫衡,眼神中不可置信,“府君,这是何意?” 卫衡的身影被烛火映得摇曳,他转身,“夫人是明白人。真州刘维,曾协理过乌桐官案。那案子底下埋着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先帝的手笔,我父亲的血债“ 辛夫人眼眸睁大,“府君竟是为了” 卫衡背着光,身影颀长,他的背脊在烛光中微屈,目光深沉而坚定,“这一切,都不能让昌宁知道。”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回忆毕,公主的质问还响彻在耳边。辛夫人的喉咙里发出些声响,就在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时—— “嗖!” 一道乌光穿透窗柩,寒光骤现,尖锐的破空厉啸撕裂了凝重的空气。 姜采盈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向前一扑,左手狠狠推向辛夫人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将辛夫人整个身体横着推开。 “噗嗤!” 箭矢擦着辛夫人翻滚的衣角掠过,箭锋边缘倏地在姜采盈的右臂上侧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呃”她闷哼一声,右臂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衣袖。但她动作丝毫未停,“小心!” 她身体顺势向侧旁翻滚,对着揽月厉喝道:“趴下!” 被推得滚到墙角的辛夫人,魂飞魄散。随即而来的是更密,更大声的箭矢破空声。屋外,是无尽的刀剑与箭矢碰撞的“铮铮”声,人影翻飞。 脚步声,皮肉刺入的惨叫痛苦声不绝于耳 渐渐地,外头的打斗声散去。 有人破门而入,衣料上沾满浓重的血腥味,强势充斥着鼻尖。 房内三人,皆惊恐地看过去。 “师父?” 姜采盈嘴唇微张,木讷地盯向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灰青色的长袍染上一道道触目的血痕,高束的青丝微乱,有几缕贴在银色面具上,增添了几分颓败。 姜采盈背靠着坚实的桌案,忍着臂上刺痛,渐渐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一步步朝着门口那道身影而去,眼神中满是意外和喜悦。 门口那人身形微顿,面具之下的眼睛,渐渐掩去了锐利锋芒。 “真的是你?”姜采盈一把抓住那男子的手腕,被他警惕地挣脱后,碰到右臂伤口,止不住疼得“嘶~”一声。 “公主小心。”揽月在从阴影里伸出手来,语气急切又担忧。 姜采盈脸色微微发白,嘴角却止不住上扬,她回头宽慰,“放心。这是我师父,他不会伤害我们的。” “师父?” 揽月细细地重复了一遍,心中疑惧不减,公主何曾有过什么师父?她又惶恐地往门外瞥了一眼,那人全身染血,银色面具下只露一双骇人的眼,怎么看都不是好人啊。 “瞧我这记性”姜采盈无奈一笑,“你们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姜采盈转头望向眼前之人,前世种种犹浮于心在她相继失去父皇母后,承瑄姐姐又不在身边时,在她想对李漠诉说心中苦楚时 所有人都在只告诉她,公主需要端庄。 所有人,又都惧怕她的权势和骄纵,而远离她。 只有师父,不因权势而惧怕她,也不因身份而远离她。他们之间本来可以更好的告别可却全都葬送在她的任性之中。 姜采盈眼眶微湿,她激动地去抓他的手臂,“师父,我们终于再见面了” 揽月和辛夫人被随之赶到的卫衡下属安顿,出门的时候,华辛突然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男人,怎么总感觉有些眼熟 倏地,面具之下一双阴鸷的眸子猝然和她对上。华辛霎时心惊,惶恐地说不出话来,“他” 那个男人,不就是府君么? 第50章 第50章 古寺钟声响起,惊起一树栖鸦。 “小心。”银色面具泛着冷光,他耳尖微动,捕捉到屋檐上细微的脚步声。 “还有埋伏。” 倏地,一道银光闪过,他握住姜采盈的手腕,一个悬身和侧身避让,下一秒一枚暗器被他手中的长剑击落。 树影之中,有细微的异动。他两指夹住一片利刃往树影之后飞去,刃光如练,顿时瞬间划破长空,最后一个弓弩手,瞳孔睁大,死在惊诧之中。 然后他转动手腕,收剑入鞘。 熟悉的动作仿佛唤醒前世,姜采盈眼眶发热,微微失神。前世师父教她剑法时,总说"剑如臂使",收剑时手腕要轻轻一转—— 可她总是偷懒,不肯学。 “师父,你要去哪儿?”姜采盈再次拉住他的手腕,眼神中流露出殷切与不舍。 “你认错人了。” “不,我绝不可能认错。” 面具之下的男子话语冰冷,背脊挺直,“我们从未见过。” 姜采盈望着他,眼眸里的光十分坚定,“虽然我们这一世还未见过,可是上一世我们是彼此最知心的朋友。” “上一世?”他轻声呢喃,随后冷哼了一声,“真是胡言乱语,你说你认识我,那么我是谁?” “你小名叫江牙儿,如今行走江湖,以‘江流’之名自称。” 闻言,眼前之人怔怔地望着她,面具之下的眼神有片刻失神,“你” 见他呆愣神采,姜采盈又信誓旦旦,“我不仅知道你本名,我还知道今日,你是受人之托来刺杀当朝大司马卫衡的。” 面具下的人身形一滞,转头望向她,眼中神色复杂。 姜采盈见他沉默,会心一笑,“我就知道。师父,我们上一世就是这样认识的。当时,你受人之托在灵台山上行刺,被我撞见。你本想杀我灭口,却发现我其实也对他深恶痛绝。一来二去之下,我们便熟识起来了,这些东西,都是你告诉我的。” 那人停滞了片刻,“你对他,深恶痛绝?” 想起今日之事,姜采盈脸色沉了下来,“他暗中买凶意图刺杀我身边之人灭口,我怎能不恨他?” 她了解辛夫人。 若非了解实情,她不会轻易送出那张纸条。可短短一天过去,她话里话外完全摘除了任何与卫衡不利的事情,只一味忏悔刘实秋与其弟弟的罪过。 可事实上,辛夫人与刘实秋早已恩断义绝,她犯不着为了他二人如此涕泗横流。 除非,她自己也受到了威胁。 纵观这几日她被谁无缘无故地囚禁着,事情也就一目了然。 欺骗,愚弄。 明明昨晚之前,她都想试着去相信他。 可偏偏 姜采盈袖中的手微微蜷缩,总之不论卫衡所谋为何,他既欲杀人灭口掩盖事情的真相,那么她就一定不会让他如愿。 真州刘维,即便是人死了,也不可能有点儿蛛丝马迹都留不下。卫衡究竟在掩盖什么,她会彻查到底。 “我受江湖之人所托,取他性命。但实际上,我对这位叫做卫衡的人并不熟识。不过,见公主对他的态度,想必此人定是个为祸朝廷的佞臣。” 他语气有些低沉,喉咙发哑。 姜采盈有些错愕,她回想起前世光景,有些唏嘘。半晌后才笑道:“师父这话,倒说得与我前世一模一样。” 眼前之人静默了几刻,“转世重生之语,实在虚妄,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相信。” “我知道,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不知为何,姜采盈说完这话后,师父看她的视线有些怪怪的,叫人发毛。 他咽了咽口水,神态复杂,“为何?” 姜采盈轻叹一声,脸上的笑意渐渐凝住。前世,师父甚至在临终前都为她筹谋好了一切,只要她不嫁给李漠 一切都不会发生,师父也不会死 还好,她还有一世可以挽救。 姜采盈摇了摇头,随即扯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因为师父对我来说,是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人。” 无论她的想法多么怪诞滑稽,多么离经叛道,前世的师父总能笑着包容一切。这一世,一定也一样。 闻言他的视线透过面具,变得更冷。 姜采盈见状,神色有些急切,“师父,你不相信我么?” “我相信与不相信,有这么值得你在意紧张么?”他的目光凌厉冷冽,如一道寒光直直地射过来,钉在她身上,一寸一寸。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产生幻视,认为他就是 不,不可能。姜采盈甩甩头,快速地将这种荒诞的想法从脑中剔除。他们今日才刚认识,师父只是对她还有些戒备。 “说话。” 他一步步逼近,眼中气势凌人,是前世从未有过的模样。 “当当然。” “好得很。”他似乎咬牙切齿,从齿关中迸出这些话。 姜采盈眼皮狂跳,连头皮也有些发麻。忽然,山下出现了一些响动,石阶脚下人影攒动。 姜采盈脸色一变,“师父,你快走。卫衡的人马要来了。” “呵,那怎么能行?” 利刃出鞘,他望着山下之下的人影,“我既为了杀卫衡而来,又怎能半途而废?公主殿下,你也想让他死,对么?” 说完,他的眸子沉沉地望着她。寺庙之中仿佛万籁俱静。 姜采盈似乎能听到她深浅不一的呼吸,在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心不知名地紧了一下。 师父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她竟然下意识地躲避。 “我虽想让他死,却更想让你活着。你先走,下山的时候注意不要走往南边,南面有一片深湖,你不识水性,若是他们发现你的踪迹追过来,怕是危险。” 姜采盈仔细回忆着,目光所及之处,寺庙的西边有一株亭亭如盖的苍柏,她指着那棵树,“你就顺着那个方向去,最安全。” 面具之下,他的眸光死死地盯着她,脚步却不曾移动分毫。 “快啊,愣着做什么?” “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姜采盈自然而然回,“随时,只要你能避开卫衡的视线联系到我。这一点,我相信对你来说并不是大问题,对吧?” “当然。” 很简短的两个字。 可姜采盈总觉得,师父好像生气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姜采盈有些心惊,她好像看到贺阶的身影了。 在推搡之间,他的半个身子被埋进树影之中,在他完全消失之前,姜采盈忽然叫住了他。 她有些踌躇,犹豫,最终还是咬牙道:“最近陵都城中风声较紧,师父卫衡的性命,你别急着取” 冷硬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些变化,面具之下他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姜采盈脸上不知为何有些赧然,补充道:“我怕你有危险。” 远处,贺阶的身影越来越近,“公主在那里!” 姜采盈心下一跳,眼神下意识地往贺阶所在的空地看过去,“师父,快”再转眼时,树影之后已无人在,只留几片叶子左右地在枝头晃着。 “公主,属下救驾来迟,实在罪该万死。” 贺阶抱拳下跪,神态中尽是紧张后怕。可他的视线,却若有若无地往周围看去,似乎要将什么人找出来。 姜采盈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有些心虚,她轻咳几声壮大音量,“本公主无事,只是你为何会在这里?” “回禀公主,是裕王妃派人来府中问话我们才知,公主您竟只带了揽月一人,径直来了这灵台山。主上怕您有危险,这才赶紧派我们来救人。” 姜采盈未听出贺阶的深意,只是冷哼一声,“说得这么好听,他自己为何不来?” 贺阶眉梢一挑,心中有些不安,公主殿下没有见到主上么?他率兵守在灵台山山脚下,忽然听到了山上一声巨响。 很快,哨声在空灵的山上响起。 他明白过来,有人行刺! 贺阶凝眉,嘴唇紧抿,余光看向公主,她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 头顶上,传来公主殿下略显讽刺的讥诮,“依本公主看,卫衡是无言再面对本公主。” “公主此言是何意?”贺阶闻言,面露不悦,嘴上止不住反驳,”你知不知道主上为了你” 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一声呵斥,“贺阶,住口。” 姜采盈也循声抬眸,只见在贺阶身后,卫衡正一步步拾阶而上,朝着他们来。卫衡只看了姜采盈一眼,随即目光转向跪地的贺阶。 凌厉,幽黑,警告意味很浓。 贺阶止不住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好险,他差点儿就对公主和盘托出了。主上不希望公主殿下知道实情,可他真为主上不值,愤懑。 一步一步 姜采盈望着卫衡走过来的步伐,有些失神。 还未等他靠近,姜采盈便闻到了他身上比平日里更浓的沉香味道,她止不住皱了皱眉,呼吸变浅。 卫衡在隔她七八尺的位置站定,定定地看着她,眼神复杂。 “不说点儿什么吗?”姜采盈也望着他,“关于今日刺杀之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 “你认为是我派人做的?” 卫衡脸上浮起一抹冷笑,怒意像藤蔓一般生长,倏然之间扼住她的脖颈。 她喉咙一紧,竟有些发不出声来,“即便不是,你也一定有想要隐藏的东西。” 话毕,她一步步逼近他,“卫衡,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不要牵扯无辜之人。辛夫人,你不可再动。” 卫衡眼中的恨意莫名其妙,“昌宁,难道你就没有向我隐藏的事情么?” “我” 姜采盈被他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紧紧盯着她的眸,“你又何尝曾信任过我?若你信任我,便不会假借裕王府之名,掩人耳目来到这灵台山上” 姜采盈身体止不住往后仰,腰肢向后成一个弧度,越来越弯,直至快要向后倒去。 卫衡从始至终背着手,看向她的眸光,很冷漠。到最后,姜采盈不得不脚步后撤,才堪堪保持住平衡。 卫衡随即收回目光,“走吧。陛下身体见好,召你入宫。” “入宫去,找找你想要的答案吧。”卫衡迈着步子转身离去,他的话也消失在山林空寂之中。 ## 皇宫。 “阿姐,朕听闻你昨日着急见朕。”龙椅上的少帝 姜采盈敛眉,“听闻陛下前夜里忽然龙体不适,昌宁有些担心,故而求见入宫,可惜昌宁没有无召入宫特权,在朱华门被江澈给拦下了。” “江澈那人,就是死板。”姜叡皱着眉,“阿姐你欲入宫见朕,朕又怎会不允?回头朕说说他。” “陛下的身子,可还有任何不适,太医院是如何说的?” 姜叡无所谓地摆摆手,“无碍,不过是太医院那些老家伙们大惊小怪罢了。” 姜采盈追问,“陛下,当真没觉着有哪里不对劲?” “阿姐,你这话朕应该觉得不对劲么?”姜叡眼睛眯起来,帝王的威严渐渐凝聚。 姜采盈垂眸,“没陛下无事就好。”她暗中思忖,难道陛下真的只是劳累过度,病倒了? 姜叡神情有些动容,“话说起来,阿姐,好像自你出嫁之后你我二人便再没见过了,一晃也有数月。就连你前些日子失踪回归,朕都没出宫来慰问你一二朕,实在有愧。” 回想起近来陛下所作所为,姜采盈心中有些沉沉的。 “陛下,您是一国之主,自当日理万机。” “这样吧,阿姐。今晚朕吩咐了尚膳监在御花园中设宴为宜嫔庆生,阿姐你也来。” “宜嫔” “就是护国公之女安清岚。”姜叡提起她时,眼眸有些低垂,“今年选秀正逢江南水灾,朕吩咐内廷司一切从简,不宜大肆声张。最终结果司礼监也还未批红昭告,故而你还不知。” “陛下是否觉得,对容嫔有些歉疚?” “是啊,所以朕才会趁她生辰之际,给她办个小宴。”姜叡话头一转,“阿姐,朕听闻这两年你与她有些过节,甚至在今年的元宵宴上大打出手” 姜采盈心中一沉,赶紧下跪行礼,“陛下,昌宁” 姜叡连连摆手,“阿姐快起,朕并非是要怪罪于你。只是想趁这个机会,让你二人冰释前嫌而已。” “可这是陛下您与容嫔的二人” “不必再多说,阿姐,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朕派人传信去卫府,今夜若是晚了,你便住在宫中。朝华宫的一切陈设,还像从前那般,阿姐,你不想去看看么?” 圣命已决,姜采盈只好福身行礼,“昌宁遵命。” “嗯。”姜叡应了一声,“阿姐,现在天色尚早,阿姐你可以去皇宫内到处转转,我命宫人跟着你。” 姜采盈欲言又止,她很想问问陛下汝城之事,是否是他授意淮西侯起事。可陛下此刻心情很好,她不想破坏,也不想相信她的阿弟真的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算了,就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说吧。 她打定主意,往殿外去。 一出殿门,程太保已经将随侍的宫人安排好,姜采盈的一眼扫过去,目光定在其中一个低眉顺目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感受到姜采盈的视线,不由地将头垂得更低。 “你叫什么?” “回禀公主,奴婢叫阿兰。” 阿兰! 几个月前,姜采盈曾骗卫衡,灵泽县上陛下的部署乃是由阿兰泄密。可她根本连阿兰的面都没见过,只是上一世无意听李漠提过。 感受到公主凝视打量的视线,阿兰战战兢兢地将头埋得更低,却不失宫女的礼仪风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如今,淮西李氏大势已去,她的忠心又该归属于谁? 姜采盈收回视线,往后宫的方向去 ## 卫府。 议事堂门扉紧闭,院中洒扫打理的仆从全都被遣散。卫衡的脸色很难看,“没查到,是什么意思?” 贺阶一众人等,皆有些冷汗涔涔。 “主上,那伙人身形魁梧,剑法诡异,就连牙后藏的毒都闻所未闻。要想查出实在还需些时日。” “是啊。”又一人在旁边那附和,“说来也奇怪,从灵台山上抬下来的尸体,竟然过了一夜自己就化成了血水,连尸骨都未留下,我们想从尸体上找出点痕迹,只怕是难。这群人抱了必死的决心,用的毒又实在诡异。” 卫衡冷脸。 贺阶在侧,思索片刻,对着方才说话那人,“你说,他们用毒诡异?” “贺阶,你想到什么?”卫衡的视线看向他,心中大致也有了考量。 贺阶眸色幽深,“主上,听闻夜秦人,极擅长用毒。” 一时间,堂内众人议论不断。 “夜秦人入侵我朝边境了?” “怎么可能,陵都城距云秦边境百里,一路上关隘重重,燕狄人怎可能会百里突袭到灵台山上来?” “是啊,更何况灵台山上的部署又都是秘密。想要刺杀主上,几率实在太小。” “也许他们根本没想过刺杀谁,只是恰巧与我们的人碰上,不得已交手。” “主上,您的意思是夜秦人早已混入陵都,然后盘踞在这灵台山上暗中监视着大云朝的动向?” 众人心惊。 如果说夜秦在伺机而动的话,那么江南水灾乱民数万,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郭钦何时到陵都?” “回禀主上,前些他的信件中说已经启程,想必这几日便能到。” 圣诏南下,江南五州州牧已发布檄文联兵讨伐李慕,李慕已经是强弩之末,败局已定。可以说夜秦若是想要现在动手,就已经失了先机。 此时不动手,那么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贺阶面色凝重,“主上,依属下看,是时候取出裕阳公主陵寝中的夜秦军机图了……” 卫衡端坐于首,没怎么说话,他袖中的指腹细细地摩擦着,许久之后才张口,“去准备吧。” “刺客的事情,继续追查。另外,府中的守备抓紧些,尤其要盯紧公主的动向,把吴悬调回来。” 贺阶面上一松,“是。” 幕僚散去后,乔生过来传话,“府君,宫中传来消息,宜嫔娘娘今日生辰,陛下命公主晚上一同用膳,估计不回府了。” “宜嫔?”卫衡眉梢一挑,她与安清岚不是向来不对付么? 乔生在一旁提醒,“主上,夫人入宫匆忙,想必来还来不及准备贺礼,您要不要…替夫人准备一份。” 提起她,卫衡的脸色不算太好,“知道了。” 似想起什么,卫衡开口道:“辛夫人如今在哪,去将她叫过来。” “是…” 一刻钟后。 辛夫人恭敬垂首,“府君请放心,那日之事,老奴一定守口如瓶。” 得到卫衡首肯,辛夫人出了房门,擦了擦额头上附着的一层细汗,脚步往后院去。 ## 日照宫墙,金辉流泻。 朝华宫日夜有宫人打扫,一切仿佛如旧。 朱漆廊柱上,还有几道歪斜的刻痕,凝固着她儿时荡秋千的稚嫩笑声。 而后画面斗转,夕阳熔金,眼前似有浓烟呛入肺腑,视线被火光与泪水扭曲… 姜采盈后退几步,踉跄扶住梁柱,身后的宫人被吓了一跳,上前去扶住她,“公主,您无事吧?” “无碍。” 她的视线斗转,往一旁池水看去,池中锦鲤惊散,荡开圈圈涟漪,倒映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这时,朝华宫门口人影攒动,景延宫的宫人恭敬行礼,“公主殿下,宜嫔娘娘听说您在宫中,特意邀您去景延宫小坐。” “带路吧。” 沿着御花园的东南方向走五百米左右,便是景延宫。一路上,姜采盈从宫人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这次选秀,各世家入选的女子并不多,如今被封了嫔位的更是只有安清岚一个,所以这景延宫的位置算是在后宫中居首,大有众星拱月之势。 众人都说,自从安礼弘奉旨南下治水后,陛下便有意一改常态,转而要扶持护国公安氏来制衡朝中力量。 护国公府在朝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连同着最近的寒门新贵陆执安,一起成了朝中的风云人物。 哦,还有匡沉瑾。 在处置户部贪墨一事上公正不阿,严明克己,得到了朝臣和陛下的一致好评。 户部尚书朱渊因监管不力,连同沈寂受到惩处,如今户部尚书一职空悬,朝中已有风声,说陛下有意提拔匡沉瑾上任。 若真如此,那么匡沉瑾便要成为大云朝史上最年轻的尚书,风头可谓无两 其实按照目前的局势来看,陛下正在渐渐任用新贤,一步步摆脱卫衡的控制,这是一件好事。 姜采盈正思忖着,宫人的声音在耳侧恭敬地响起:“公主,景延宫到了。” 第52章 第52章 朱门启,青纱束髻的宫女迈着柔软的步伐缓缓走来,“公主,请随奴婢来。” 青木小径两侧,木芙蓉初绽,别有一番淡雅风味。殿内的陈设也以素调为主,在后宫之中是独有的一份。 安清岚自内室步出,锦帐轻分。 只见她素色宫装裹着身段玲珑,衬得玉容清绝,较之从前却别有一番韵味。安清岚盈盈施礼,头上的步摇几乎未动,“臣妾参见公主殿下。” 姜采盈上前挽住她玉臂,“不必多礼。” 宫人布座,姜采盈和她分坐于正首两端,姜采盈不禁感慨,”想不到你我二人也有坐下来如此平和攀谈的一日。” “是啊。”自从上次惜春坊一别,她们已经数月未见。 看着姜采盈较于之前消瘦的脸庞,安清岚止不住关心,“听陛下说公主昏迷了半月,定是受到了不少惊吓。想不到那李沧竟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从卫府掳人!” 再次听到李沧的名字,姜采盈有些恍惚。 自他从断崖上坠下,已经一月有余。那晚月色极其皎洁明亮,李沧的死也十分决绝。 夜色下那双眼睛,令人想起来还有些心惊。 真州刘维。 李沧临死前吐露的这个名字,绝对不简单。 见姜采盈兴致不高,似乎不愿意回想当时被掳的情形,安清岚也就随即换了一个话题,“上次兄长寄信到陵都,信上提起青峰峡的山洪一事,死伤过百。” 安清岚的眼眸抖了抖,满是后怕。她站起来,止不住向姜采盈福身行礼,“臣妾多谢公主出言搭救兄长之恩,若非公主提醒,兄长此次南下恐怕凶多吉少” 姜采盈笑笑,“安少卿无事就好。听闻汝城一事已尘埃落定,安少卿想必也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汝城之事,安礼弘和郭钦算是亲历者。 郭钦是不会跟她说实话的,要想知道刘维的秘密,就得从安礼弘入手。 说起兄长,安清岚眼眸的光柔和了些,嘴角带笑,“是啊。他本是文官,于汝城诛逆无益,陛下令他安置完难民便可打道回府,前些日子已经出发,估摸着这两日便能到陵都。” “那便好。”姜采盈思忖着,“安少卿为国奔波数月,等他回来之后本公主要好好设宴款待他一番。” 安清岚想起离别那日兄长对她全盘托出的心意,眼神有些意味深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如此,臣妾便先替兄长谢谢公主了。” 小坐过后,姜采盈旁敲侧击问了问陛下昨日生病之事,安清岚似乎并未察觉,只是提到陛下眉头不禁皱起些。 “南方水患,京城不稳,人心惶惶。陛下数月来为政事殚精竭虑,少有安寝,最近更是像着魔了一般,和太傅大人还有朝中那位陆大人夜夜长谈,不知疲倦太医院早已提醒过,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每日都是如此?”姜采盈心中思忖,“这么说来,陛下病倒真的是因为劳累过度?” 她的低声轻语被安清岚注意到,“嗯?公主,你说什么?” “没什么”姜采盈敛住心神,脑海中却不由地浮现出灵台山卫衡那冷冷一瞥。 “听说那位陆大人写了一些文章,里面的治世之道很受陛下赏识。听程太保说,陛下似有改革之意。” “如此一来,便是好事。”姜采盈宽慰一笑,“我读过那位陆大人的《经策论》,他所主张的开凿运河,发展漕运是利于百年国本的大事,确实可行。大云朝虽几十年未经战乱,可朝臣党同伐异,争权夺利过多,看不见的硝烟处处弥散着。若真的能停下来休养生息,以利民国策为本,则大云朝之安民指日可待” 说道末尾时,姜采盈神情有些激动,却见安清岚的表情讳莫如深,一旁侍立的宫女更是各个垂下头来,噤若寒蝉。 姜采盈这才后知后觉,后宫妇人,鲜有干政。此话,已经惹了争议。果然,安清岚往四周瞧了瞧,下令贴身的宫女将众人遣散。 殿中俱静,已无外人。 安清岚这才尴尬地应了几声,眼睑下垂不知作何反应。 姜采盈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太深究。 而后,话题转移。 从国政大事转到了家长里短,安清岚似乎很有倾诉欲,从家中父亲的安康聊到御花园的暹罗猫,到殿中绿藤架上的瓜果 姜采盈停顿了一下,终于开口问她:“宜嫔娘娘,陛下对你好么?” 闻言,她愣了一下,似乎未曾想过昔日的仇敌会用如此温和的语调,像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这样来关心她。 她眼眶微热,“陛下对臣妾,算得上是关怀备至。” 她目光悠长,“与我同进来的一批秀女中,共有七八人留下。其中几人为答应,几人为常在,忠肃侯府的何二小姐倒是封了贵人,赐封号为‘容’。可像我这般一入宫便被封为嫔位的,算是少有。” 姜采盈默然,这倒不假。 大云朝史上得此殊荣的,往前数不过就荣纯皇后一人。她的母妃被选侍入宫时,不过才为答应。几年之后,才按照惯例升了常在,之后怀了身孕才提拔为贵人。姜采盈凝眸,“如此殊荣,怕是要在宫人遭人嫉妒。” “还好。”安清岚苦中作乐,眼神里有片刻促狭,“宫人之恨,还有容贵人帮我挡着,这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她这样笑着露出浅浅两个梨涡,倒是有昔日少女活泼之态,少了些宫妇的端庄典雅。 姜采盈也忍俊不禁。忠肃侯府的二小姐何沁蕊,上一世骄纵之名快与她齐平,她倒是有些意外陛下竟然会给她留牌子。 不过想想,也便清楚了。 后宫虽为妇人,却与前朝紧密关联着。每位宫妃得宠与否,很大程度上都与家族挂钩。 陛下是有他的考量的,倘若有朝一日安氏隐隐有冒头之势,他便可借助忠肃侯府来制衡一二。 思及此,她轻叹一声。 安清岚何等聪慧,这样的道理她不会不懂 一时间,二人竟然无话。 日暮西垂,姜采盈才在安清岚的送别之下出了她的寝殿,往御花园去。没走几步,几个太监恭恭敬敬地向她走来,身后那人还端着漆花端盘,上置一精致盒子。 “奴才参见公主殿下。” 姜采盈的目光往太监身后的端盘看过去,前头的太监解释道:“公主殿下,这是大司马送来的东西,让奴才转交给公主。” “卫衡?” “大司马说,今日是宜嫔娘娘生辰,公主殿下入宫比较急,想必是没时候准备娘娘的生辰礼,于是特地托人给公主殿下送过来” 那为首的太监一个眼神,身后的小太监立即朝着她双手呈上锦盒。 里面是一盒歙州墨。江南赵家乃是制墨名家,赵廷桂以松烟、胶、玉屑、龙脑制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曾引得江南名家争相以黄金易之。 这礼物,倒是非常适合安清岚。 太监在一旁恭维附和,“大司马可真是体贴,处处为公主着想啊。当初陛下圣旨一出,奴才就觉得大司马和公主真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在整个陵都城,恐怕都是人人艳羡的” “多谢公公了。”姜采盈无心再听他的恭维,她来得匆忙,袖中并未带银子,所以取下手腕上的一只白玉镯子递给他。 那太监眼神发光,嘴上却说着惶恐拒绝的话,可推搡不过几下也喜笑颜开地收下。 当宫廷的暮钟一下下敲响,昏黄的余韵从宫墙内渐渐散去时,晚宴在御花园中开始。 陛下说得没错,晚宴规模不大。可姜采盈入座时,竟看到对面还有一名面容姣好的妃子在对面。 她稍微回忆了一下,认出此人正是容贵人。 姜采盈面上顿时有些冷。 陛下这是何意? 宜嫔生辰,连护国公都没资格受邀入宫,她一个外人何以在这种场合出现? 她不由地往主座之下的安清岚看去,陛下还没出席,她百无聊赖,目光正好与姜采盈对上。 见她眉间含怒,安清岚的目光往下边右侧看过去也顿时明白,笑着对她摇摇头,似乎在说没关系。 戌时,陛下才从养心殿出来,姗姗来迟。 奏乐这时才起,舞女挥舞着长袖,在御花园中央的空地上跳起蹁跹舞姿。 锦盒和雕漆箱子被一个个送上来,里面全是陛下的赏赐。姜采盈也适时送出自己的礼物,安清岚有些意外,也投来欣喜感谢的目光。 相较于那些金银珠宝,她想安清岚会更喜欢这个一些。 在一片祥和声中,烟火绽放。陛下与她挽手,深情对视,气氛也算融洽温馨。 姜采盈仰头,不由地也欣赏起来。宫墙之中这样绚烂的烟火,上一次见是什么时候呢? 是那场大火么 卫衡为了救她,差点儿葬身火海的那一次 她低下头,心头有点胀胀的。转眼之间,倏然对上对面席间的女子落寞的神情。 何沁蕊,也会有那样的表情么? 此时望着主座上互相依偎的两人,何沁蕊眼眶微湿。 敬事府的花册上有记录,其实她的生辰也就是在十日之后。陛下为了省事在宜嫔的寿辰上让她出席,大抵也有为她同庆生辰的意思。 可是,这算哪门子的庆生? 入宫以前,父亲,二位兄长为她过的生日,哪一次不是以她为中心? 难怪大哥之前极力反对她进宫。她当时只觉得大哥个性古板,总爱与她唱反调。如今各个滋味儿亲身尝到了,才真正觉着酸涩 目光流转之间,何沁蕊与对面的人对上。昔日和她一般骄纵任性的公主,如今正在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静静地看着她。 何沁蕊第一反应是愤怒,而后羞愤爬上脸颊,低垂头将脸撇开,目光不知在什么东西上流连着。 姜采盈见状,心中没由来地有点堵。这令人窒息的皇宫,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晚膳过后,她寻了个理由出宫,陛下也未阻拦。出朱华门后,她胸中的闷气仿佛被一扫而光。门外,一辆马车静静等候着,却不是她入宫那辆。 走近些后,车夫跳下车来,黑暗之中他的面孔渐渐清晰。 “乔生,你怎会在此?” “回禀夫人,府君让奴才来接你。” “我不是说过,今晚可能宿在宫中么?” 乔生的余光往那帘子内瞧了一眼,恭敬道:“府君说,为了以防万一,若是夫人想回家” 夏夜的微风,吹动了马车两侧昏黄的帷幔飘带。 姜采盈的心仿佛也微微摇了一下。 脚凳已经落下,姜采盈轻声吐出两个字,“走吧。” 昏黄的灯光随着帘子的掀开融进夜色之中,下一秒,她握住帘角的手微微一滞。 宽大的马车内,卫衡靠坐在一侧。 帘子掀开的那刻,他也掀开眼皮,静静地看着她。原本宽敞的空间,随着他的呼吸仿佛渐渐变得逼仄。 “不上来?” 姜采盈微顿,“你怎么在这里?” “你说呢?” “接你回府。” 第53章 第53章 回到府中时,已经是深夜。泠泠清辉映在梁檐之上,碧瓦浮霜。 卫衡在她身侧沿着青石小径一路同行,到了院门口,姜采盈身形站定,怒怒嘴欲说什么,卫衡却只留下一句话:“到了,早些歇息。”转身就走。 姜采盈嘴比脑子快,“站住。” 衣角的弧度渐渐落下,身后却还是一片寂静。卫衡没转身,语气却讥讽,“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皇宫之中可有你要的答案?” 姜采盈咬咬牙,“今日之事,是本公主错怪了你。” 他只是稍稍侧身,月色在他的脸部轮廓划上一道阴影,而后身影渐行渐远。 揽月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会儿迎了上来。 “公主。”她朝着姜采盈视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药浴已经备好了。” 她未归,院中服侍的众人也都不敢歇下,浴房的热水续了一道又一道,氤氲得仆从们额间发汗。 天色已晚,他们有些睡眼惺忪。 姜采盈遣散众人,只留揽月在一旁服侍。褪去衣袍之后,她缓缓浸入药浴之中,热意直冲脑门,额间的汗珠颗颗滚落。 好在痛感已经没有第一次强烈。姜采盈似想起什么,招呼揽月过来,”辛夫人如今在何处?“ “府君下令,将辛夫人送了回来。公主是想召她过来么?”姜采盈看了一眼外面天色,“罢了,明日再来也不迟。” 月渐西移。 泡完药浴后,她已经被热气烫得发晕,连步伐也有些不稳。她叫揽月下去歇息,自己则侧卧在床榻之上,有些失神地抬头望着顶部的床幔。 今日入宫,她虽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与陛下交谈,但朝中局势渐渐明朗。李慕失势,朝中新贵渐起。 户部换血,兵部整顿,礼部以皇家典仪为任,想必也是偏向陛下的。卫衡失了羽林军,西南六州的兵力也因徐灏夺取虎城,在甘州作战而损失不少。 不仅如此,等李慕伏法陛下必然会下令清算西南兵马,卫衡已经失了羽林军,若再失西南属地领权,朝中局势必将大动。 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卫衡府中幕僚众多,不可能没注意朝中隐隐的变化。他心中又在筹谋些什么? 正这么想着,窗柩之外出现一道身影,随即门被轻轻打开。她初以为是揽月,可那人没说话,月色在他身上拉下好长一道影子。 姜采盈闭上眼假寐。 脚步声传来,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明显。隔着帘幔,那道身影在床边站了许久。忽而,他将手一伸掀起帘子。 姜采盈的眼皮闪了闪。 “别装了。” 耳侧传来卫衡居高临下的话语,姜采盈随即缓缓睁眼,目光清明,与他对上。 卫衡转身将外袍脱下,侧身时,月光倾泻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里衣,下面的肌肉隐约可见。 随即,他连里衣也一并脱下。古铜色的肌肤在月色下照得晶莹。 姜采盈猝不及防惊呼,“你做什么?”一边将头转到一侧去。 卫衡不甚在意,“又不是没见过。”而后,他倾身过来往床上挤。姜采盈捏起鼻子,退得远远地。 卫衡脸黑,“我洗过了。” 姜采盈鼻腔里倔强地发出一个字,“臭。” 其实正如卫衡所说,他刚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贯的淡淡沉水香。只是姜采盈觉得别扭,不知用什么理由来面对他。 卫衡挤了过来,伸手去揽她。 姜采盈又退了些,一脸抗拒。这人是没皮没脸么,明明早上的时候闹得这么僵,现在说躺过来就躺过来。 身侧的气氛冷了些,即使是在酷暑也让她有些后脊发寒。 “好。”卫衡嘴里吐出一个音节,床上身影动了动,卫衡起身下了床。就在姜采盈松了一口气以为卫衡被她气得要摔门而出时,身上却突然一轻。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她仓皇地睁大眼睛,手臂不自觉地攀上卫衡的脖颈来保持平衡,“你做什么?” “你嫌我臭,我便再洗一次给你看。” 姜采盈低骂,“你洗就洗,拉上本公主做什么?” 他步履平稳,话从头顶传过来,“一起洗。” “不。” “由不得你。” 一路挣扎,却丝毫无用。 夜已深,可浴房中的水汽还未散尽。天气炎热,倒也不必再烧热水。 “放我下来!” “别动。”卫衡的嗓音微微低哑,音色也有些怪。姜采盈感受到他某处的变化,脸颊泛红。眼见他来真的,姜采盈羞赧愤懑盈盈于胸。 她急道:“卫衡,堂堂大司马,你都没有尊严的?” 卫衡手中动作一停,抱着她的身躯不再弯曲弯向水面,“你说什么?” 浴池中的水对她来说算得上冷,本来只是见她抗拒,想逗她玩玩而已。 姜采盈咬紧牙关,“难道不是么?” “早上我们已经闹掰了,你却还能悄悄摸进我房中当作无事人一样与本公主上演着夫妻情浓的戏码,卫衡,你就这么喜欢我?” “是。” 黑夜中,他的目光炯炯,丝毫不闪躲。 姜采盈猝不及防,接不住他这般热切,嘴唇微微张着,“你” “何必如此惊讶?” 卫衡的表情出人意料地有些冷,随即又有些自嘲,“你不是一直知道,却假装不知道么?” “我” 记忆闪过到年少时那年宫墙脚下,彼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宫廷特使。巍巍皇权,压不住他的真诚无畏。 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杏花树下,花瓣飘飘。 那是她第一次脸红。 如果当时,她没有害羞地跑开。 如果后来,她没有听到父皇与三皇叔的密谋。 如果第二年,卫衡的父亲没有死在乌桐官案之中。 如果朝廷的邸报上,没有颠倒黑白,粉饰罪恶 可是,没有如果 她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刻意忽视他眼中的赤忱与爱意,转而将目光放在西北的淮城四小将之首身上,寄希望于卫衡能够死心。 姜采盈胸口起伏,这些卫衡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成功了,卫衡的确死心。 庆丰二十九年,卫衡自请离宫加入西南御敌之战。谁也没想到,那便是卫衡弄权夺势的开始 回忆毕,耳侧是卫衡阴冷的语调,“是从那年杏花树下开始,还是那场宫廷大火,还是后来你一次次地将那枚纹章丢进池子里开始” 卫衡将人放了下来,“昌宁,你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傻的?” 姜采盈心虚地挣脱他,“本公主忘了。” “忘了?”卫衡的眸子像是淬了毒一般,“好,很好。”他抓住姜采盈手腕,如铁一般的力道死死地钳制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卫衡低头就要吻过来,却被姜采盈躲开。卫衡掌住她的后脑勺,强迫她直视自己,“昌宁,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今后,你还要不要继续装傻” 卫衡的眼眸灼热得像是要将她的皮肤都烫穿,脸颊被他的手指掐出一片红,她动弹不得。 “回答我。” 几乎有那么一刻,她就要动摇。 须臾过后,姜采盈凝视着他,“卫衡,我也只要你一句话。” 她停顿片刻,“真州刘维当真是如春娘所说,被流箭射死么?他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话一出口,卫衡手心捏紧,一丝痛苦如细针扎在心头。 庆丰二十五年,一封由地方乡绅的小妾书写的状告信历经艰难险阻被递送到了南下督查的巡抚吴祖秀手中。 信中写道,洪县县令与乡绅勾结,在光州范围内大肆搜刮钱财与女子用来换取权势,并公然主导科举舞弊之恶行。 在调查过程中,吴祖秀惊恐地发现此案背后牵连甚广,于是便联合西南四州州牧协同审理,可越查越寸步难行,等他们发现上头的人是谁时,自己已经因为一些旁支的莫须有罪名锒铛入狱。 起初只是为了掩盖皇室的丑闻,可后来,这桩案子却演变成帝王为了打压西南各州的顺势而为之举。 刑狱的流程走得极其迅速,不待申辩,他们人头已落地。他的父亲,也因此丧命。 帝王之术下,惨死的涉事官员共有二百余人,抓捕过程中为了灭口,又至少造成了上千人死亡。 事发之后,先帝下令封存所有涉事卷宗,刘维,便是当年负责处理和封存乌桐官案卷宗的人员之一 可那卷宗他早看过。 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卫衡的眼眸略显阴狠,沉沉地望进姜采盈眼里,令人止不住后脊发凉,“昌宁,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的眼神中含着警告,新仇旧怨,他自会向皇室讨取。是要搅乱这天下,还是颠覆这江山,他都无所谓。 可是昌宁,绝不能知道真相。 姜采盈心中涌起一丝失望,她目光坚定,“我想知道。”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就因为李沧的一句话,你便能耿耿于怀这么久,难道他是什么好人?为何你总是信别人大过于信我” 姜采盈被气笑,“这与他是不是好人有何关系?我在意的是” “当然有关系。”卫衡眼神闪烁,“在你心中,究竟将我排在第几位?安礼弘,李漠,甚至还有李沧是不是都在我之前?” “你发什么神经?”姜采盈不知道卫衡为何总爱提起无关的人。 “亦或者”他声调冷得没有感情,“是你梦中呓语常常提及的那位‘师父’?听说在灵台山上,你还和他搂搂抱抱他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闻言,姜采盈心惊肉跳,脸色煞白一下。卫衡不会已经查到了师父身上吧? 见她如此紧张反应卫衡用力地攥了攥手,胸口止不住起伏,语调带着浓烈的自嘲,“果然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 姜采盈恨透了男人故作深情的模样。 父皇深情,却娶了后宫佳丽三千。在母妃怀着阿弟时,宠幸别的妃子,导致母后郁郁而终; 三皇叔也深情,却怯懦地躲在一旁,看着承瑄姐姐嫁去夜秦; 如今,当今的陛下,她的阿弟也故作深情,明面上给足安清岚圣宠,却任由宫妃们对她嫉妒,又残忍地让两个女人当面为他争风吃醋。 她冷笑一声,“卫衡,你我不过契约婚约,和离书我收得好好的。我们之间不过还有半年,你在这装深情给谁看?” 卫衡心里刺痛。 她总是这样,说话轻描淡写,漫不经心,却总能扎进他最在意的内心深处。 “和离?”他冷哼一声,似乎失了理智般再次将她打横抱起,“不过一张纸而已。” 姜采盈心中警铃大作,不断挣扎着,眼中怨怒溢出眼眶,“你想出尔反尔?” “是。”铁臂死死地抱住她,他倾身过来咬姜采盈的耳垂,“昌宁,只要本王不允,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话毕,卫衡控制好力度,将她丢入水中,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激烈。 姜采盈挣扎之间跌入水中,立即吓得呛了好几口水。她脚步虚浮,手本能地往四周抓去 滚烫的铁臂抓住她发冷的指节。 吻,随即激烈地落下。 第54章 第54章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屏风后水汽氤氲。 姜采盈被卫衡一把扣住手腕,踉跄之中溅起的水花湿透了衣襟,“你发什么疯” 余下的话,被他的唇瓣强势地堵住。 姜采盈挣扎着,却被他按着肩膀动弹不得,脚上一脱力便跌入水中。 “放开”她的话被灌入的温水呛断,卫衡趁机叩开她的牙关。他的掠夺加重了呛水的窒息,雪白的脸上因此又红又白着。 乌发湿湿地贴在颈侧,卫衡一只手去掐她的后脖颈,让吻更加深入。许久之后分离,口津交缠。 卫衡的喘息烫在耳畔,“你心里到底” 姜采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水珠顺着发尖滴落在她雪白的锁骨上,被月色返照出迷人的晶莹。 他不再说话。 手掌的薄茧略过皮肤,执拗地搓着,揉着。 “冷” 他的音调起伏不大,眸色幽黑,“待会儿就不冷了。” 水缓冲了大部分力,卫衡的手牢牢地掐住她的腰肢,滚烫的热意顷刻之间顺着温湿的布料传来,黏黏腻腻的。 水面剧烈晃动溢出桶沿,随即荡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烛火着映照两人交叠的身影。 夜色,不知疲倦。 水渐渐凉了。到最后,她整个人瘫软在卫衡身上,眼睫覆上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酣畅之后,两人胸腔的起伏,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卫衡放缓动作,指腹间摩挲着着她腰间的淤青,盯着出神。而后,卫衡仔细地替她擦洗,然后用干衣物将她全身裹住,打横抱起来往床上去。 姜采盈抬眸,视线与他对上。 睫羽之下,一双冷静讥诮的眼,静静地盯着他。 就好像,方才她不曾沉沦一般。 卫衡有时候非常痛恨她。 痛恨她能像个无事人一般轻易抽身,然后用冷漠的眼,嘲笑着他的动情。 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可眼睛看不到,耳朵里还能听到她鼻腔里发出的冷哼,不屑。 他近乎绝望。 每一次欢爱过后,他都感觉他们近在咫尺,可她的感觉似乎恰恰相反。 “到底,要我怎样?” “要你怎样?”姜采盈一双眼睛眯着,聚起光来,“卫衡,从始至终都是你在强迫本公主,事后再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你虚不虚伪?” “强迫?” 卫衡的脸变得难看,他掐住她的腰,“方才我进去的时候,你没喘?这儿,没化成一滩水?” “啪”地一巴掌,响彻室内。 姜采盈忿恨地下了死手,震得她右手发麻。 室内烛火昏暗,却在卫衡脸上照出了清晰的指印。卫衡舌头顶了顶腮,脸色阴沉,而后将她的手腕死死抓住,眼神骇得像是能杀人。 “再打。” “再打又如何?”姜采盈一点儿也不怕他,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挑衅。卫衡手臂一展,捏住她的下巴。 在他倾身过来前,卫衡又听到了熟悉的冷哼。从鼻腔里,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不屑。 “卫衡,你就这么不要脸,即使这样还要贴上来?” 他的动作彻底停下了。 “你恨我?” 恨吗? 姜采盈觉得,还没有到这种程度。 她只是讨厌。 讨厌他弄权专政,为乱朝纲。 可是她也讨厌父皇,为了一己私利酿成大错。 可到头来,姜采盈也生出了一些自我厌弃。 她恨自己,恨自己不敢面对。她大可直接对卫衡坦白,是父皇害死了他父亲,还装模作样地重视提拔卫衡,以此来掩盖当年的真相。 可是她不敢,不敢面对这种丑陋。 他们之间,早就被划下了一道鸿沟。 卫衡可以恨她,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对付她,但是绝对不要再爱她,也不要奢求她的回应。 可他就是不肯。 他的眼神继续咄咄逼人,“说话。” 姜采盈咬咬牙,“是。” “说谎。”卫衡的手指重重地捻着她的唇瓣,贝齿松开后,泛白的嘴唇又迅速红得滴血。 他的音节有些顿,“重新说。” 不是很笃定,却很执拗。 姜采盈别过脸去,心里涩涩的,“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两根指腹稍稍用力,她的脸又被掰正。 “说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卫衡耐心有限。 她也看出来了。 “卫衡,当初你我成亲时,你曾给我两个选择,现在我也给你两个选择。” 她心里一口气重重地吊着,“第一,我要和离。” “不可能。” 卫衡青筋暴起,眸光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姜采盈被气笑,只觉得脑袋边嗡嗡地。 “你签了和离书。” 他“你大可拿着那张废纸去找陵都城的百姓官,看他敢不敢受理。亦或者,你直接去找陛下。” “废纸”两个字,被他着重强调。 “你” 她攥着拳,卫衡比谁都清楚。 眼下局势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陛下绝不可能同意。 “卫衡,别让我真的恨你。” 他只是轻笑一声,“恨?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与其说她恨卫衡,不如说卫衡正在矛盾地恨着她。 姜采盈眼皮一跳,心里突突的,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 他的手按在姜采盈肩膀上,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说说吧,昌宁,你究竟又在闹什么?” 他又恢复沉静的样子,仿佛掌控一切。卫衡不在乎她想要什么,因为一切他都唾手可得。 姜采盈痛恨这种感觉。 这就是,男人口中的爱。 说是爱,却仅仅以己度人。仿佛她只是他闲来时逗弄的一只雀,兴致来时,不乏为一种消遣。 她偏不让卫衡如愿。 “现在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卫衡,放过我吧。” 卫衡脸冷得可怕,按着她肩膀的手渐渐收力,“再说一次。”她却开始笑,笑意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些狠,“你早知道了,对么?” 嘴角的弧度渐渐停住,姜采盈迎上他的目光,“我早该想到的,真州刘维就是当年主审乌桐官案的官员之一” 话毕,她终于在卫衡的眼中看到一抹慌乱。 本来只是猜测,可看到卫衡的反应,姜采盈心凉了大半。 果然,他早就知道。 想通这一点,一切就不难解释了,比如说,卫衡为何会谈人色变,又比如,灵台山上辛夫人的说辞为何又会反复不定。 姜采盈暗骂自己太天真。 乌桐官案既有密卷记载,凭卫衡的本事又怎会得不到?更何况,当年他父亲的状况,卫衡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突然病死狱中? 这种话,只有傻子才会信。 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自以为是地守着一个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乌桐官案是卫衡心中的一根刺,又何尝不是她的?她在心中低骂,李沧死之前,也没打算放过她。 从前她不敢面对,是寄希望于卫衡无知。可事情既然捅破了,如今再瞒,只会显得她更蠢。 所以,她准备将这根刺,彻底拔除。 “其实你早就知道,乌桐官案中,你的父亲并非惨死于狱中” 卫衡表情阴狠,冷眉打断,“不要说了。” “而是被我的父皇” 卫衡气急败坏,捏住她的下巴,然后堵住她的的唇瓣,“唔” 他的吻很深,很急。 姜采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天昏地暗。 久到分开时,他们的唇瓣快要因为干涩而黏在一起。卫衡松开她,声音沙哑,定定地,像要把话刻进她心里,“昌宁,你依旧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姜采盈冷哼一声,“你这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又如何?”卫衡紧皱着眉,用力地闭了闭眼,随后睁开,“这些事情你都不必管,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做好卫夫人。其余的,我会处理好。” “怎么处理?是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你的菟丝花,任由你为乱朝纲么?本公主做不到。”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卫衡咬牙,心中烦躁地很,他的手都在抖,却抚上姜采盈面颊,重重吸了一口气。 “我说了,这些我都会处理,你不用管。” 她心中刺痛,语气尖锐,“你明知我的父皇害死了你的父亲,却叫我不用管?卫衡,你可真孝顺。” 闻言,卫衡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目光死死锁在她脸上,“昌宁,”他一字一顿,从齿关里挤出几个字,“你真残忍。” 卫衡转过身去穿好衣物,走出了院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再难跨越 不知为何,姜采盈的眼泪倏然落下。 ## 窗外更鼓响起,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姜采盈做了一个沉沉的梦,她在暗无边际的黑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直至堕入深渊。 “公主” 她听到有人在叫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揽月伸到她人中的两节手指。 “公主,您终于醒了。”她拍拍胸脯,有些后怕。公主睡得好沉,怎么叫都叫不醒。 她额间生了些异热,乔生已经去叫大夫。 揽月伺候她洗漱,一边提醒着,“公主,辛夫人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叫她进来。” 免去虚礼过后,姜采盈端坐在首,“辛夫人,您是从小看我长大的老人,我只问你一句话。” 辛夫人两手交叠着,在袖中搅紧,低垂着眸不敢看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炽烈的目光像是两道刀子,来回刮在她身上,她双肩微微抖着,下一秒扑通一声跪下,“公主,老奴对不起您!” 这一突然动作,将揽月都吓了一跳。她连忙走到门前往院中看了一周,确定无人之后再将门关紧。 姜采盈凝着眉,心下凉了半截,语气极力克制得很淡,“是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 让你来离间我与卫衡。 可是,她与卫衡之间的关系本就微妙脆弱,何须离间? “不,不是。”辛夫人摇摇头,面庞发烫。 “那是什么?”姜采盈加重语气。 一旁的揽月侧目,印象中公主已经好久没发过脾气了。 “陛下并未许诺老奴什么好处,是老奴老奴不忍心见公主殿下陷得太深公主,我本以为您和府君是断然没有结果的。” 闻言,姜采盈有些失声,瞬间明白过来。 “你也知道?” “公主,您”辛夫人急抬起头来,眼神仓皇。 是啊,刘维是刘实秋的弟弟,辛夫人怎么会不知晓当年事情缘由? “公主” 辛夫人还欲说什么,姜采盈却摇摇头,“我有些累了。” 她将目光回转,微闭着眼。 辛夫人神情不忍,一阵自疚扼住喉咙,她只能恭敬退下。 “吱呀”一声,一道门隔绝两种情绪。姜采盈看向一旁的揽月,“揽月,你也知道?” 揽月有些发怵,可表情茫然,“公主,奴婢不知您指的是什么。” 心中的气力稍稍卸下一口,姜采盈望着窗柩外,失神许久。 ## 一场暴雨,彻底浇透了暑气。 姜采盈久卧床前,浑身乏力发痛。揽月在床前小心地侍奉着,有些心疼。大夫说,公主此症无关乎寒疾,乃是由心郁所导致。 若不及时纾解,恐对身体不利。 公主郁郁寡欢,是给谁害的一目了然。揽月心中对卫衡有气,可是一连着几天卫衡都不在府中。 去前院问,乔生也不知。 他手底下的幕僚,只会掀着眼皮对她爱答不理。 这一日,府中终于传来了卫衡的动静,揽月再也不管就往议事堂冲去,“放开,奴婢有事要求见府君” “让她进来。” 晚膳过后,院中廊檐之下传来一声闷响,不重,却足以引起人的注意。揽月往门外看了一眼,发现地上一个黑漆的小圆筒。 “公主,您看。”她一知半解,拿到床榻边去。哪知姜采盈一看,眼神立即晶亮起来,“快些拿过来。” 她展开,里面是熟悉的字迹,“是师父,他约我明日镜花楼一叙。” 第55章 加更 翌日,镜花楼。 朱漆雕花的门楣上挂着金匾,楼前车马如流,小二们穿梭其间,吆喝声此起彼伏。 “公主,我们到了。”揽月在外轻声提醒。 轿帘微掀,她望着街边熙攘的人群,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黑漆小圆筒。 如此热闹,倒不像师父的做派。 等进门,一位青衣侍女迎上前,显然早已得了吩咐。 “请您随我来。” 穿过热闹的前厅,侍女引她上了三楼,推开最里间听雪轩的门。一袭玄色身影临窗而立,听到声响转过身来。他依旧戴着那副银色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 “师父。”姜采盈眼眶微热,快步上前。 他身形修长挺拔,玄色衣袍衬得肩宽腰窄,腰间悬着一柄乌木鞘的短剑。几日未见,他身上那股凌厉之气似乎较之更甚。 茶已经布好,姜采盈随意坐在离他不远处,端起茶盏轻啜一小口。目光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他左手腕上缠着一圈细布,隐隐透出血色。 “师父受伤了?”她蹙眉问道。 那人收回手,淡淡道:“小伤,不碍事。” 窗外传来一阵喧哗,楼下似乎有贵客到访,小二们忙不迭地招呼。姜采盈随意问道,“所为何事?” “只是完成未竟之托而已。” 卫衡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听闻你已嫁为人妇?” “是。不过我与他之间只不过逢场作戏,相看两厌。” 她回想起那夜卫衡决绝离去的模样,心中微刺,“想必,我们之间很快便要和离。” “相看两厌” 他的下颌角锋利,似乎在细细揣摩这几个字。 话毕,他看过来的目光也变得冷肃了些,盯着她的目光有些冰冷,“你确定你讨厌他,要与他和离?” 她下意识地偏头,“是,是啊。”不过,又用怀疑的目光回看过去,师父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 “怎么了,师父?” “哦,无事。”他眯起眼,目光悠长,“我杀的就是你夫君。” 姜采盈手指一颤,茶水溅出几滴,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水痕,“师父,你说什么” 所以,师父手背上的伤,便是为了杀卫衡所致? 他点点头,面具下的表情看不真切,“今日我来,便是要求证这件事。既然你与他只是貌合神离,那我就放心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诡异地蔓延。 须臾,她斟酌着词句,“他,怎么样了?” 那人抬眼,锐利的目光透过面具直视她,“怎么,你还关心着他?” “不,不是。”姜采盈摇摇头,“师父,那日在灵台山我已经嘱咐过你,如今京中局势不稳,卫衡的地位在朝中又比较瞩目,你此时动手恐怕有危险。” 她的目光落到他受伤的手上。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何人拜托你追杀卫衡?” 他转过身去,“这,你不必管。” “可是” 他意兴阑珊,似乎并不愿意多说。 一盏茶过后,他起身就要走。姜采盈手拉住他,“师父,你又要走了?” 他向下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眉间含怒。 姜采盈松开手,神情微诧。他腕骨如铁,力道沉浑似蕴千钧,这触感为何有些熟悉。 “在下一直很好奇,公主殿下对人是否都是如这般轻佻,随意?” 他的气愤有些过了头,惹得姜采盈面色也不悦。 可转念一想,如今的师父不过与她有过两面之缘而已,心中有隔阂和距离也是正常。 只是为何在她的记忆中,她明明记得上一世师父与他几乎是一见如故,相处极为融洽的。 难道是她记错了? “抱歉,师父我忘了,我们今天还只是第二次见。” 他眼睛看过来,有些审视,“实不相瞒,上次你所说转世重生之语,至今仍让我耿耿于怀。” “你若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便是。” 他似乎来了兴致。 “为何唤我‘师父’?” “我身子病弱,你说习武能强健体魄,便让我拜你为师。”姜采盈莞尔一笑,“当然,之后你也说过收一个公主做徒弟,往后会更加便于你行走江湖。” “按照你的说法,你因何而转世重生?” “因为”她眼中刺痛,“淮西李氏。” 他眼神侧目,凝视着姜采盈,听她用沉痛的语调讲述那场烧毁一切的宫墙大火,以及她在绝望之中被李漠用染血的布条勒死 “原来如此,难怪”极其低的话语,掺杂着复杂神色。 “嗯,师父你说什么?”须臾之后,她缓过神来,忍住眼中氤氲的水汽。 他就此揭过,“没什么。” “我虽为江湖中人,可汝城之变我亦略知一二。江南九州县已经调集了近30万兵马围围剿淮西侯李慕,切断了汝城内部的粮草供应,想必不出十日,此事就会落定。公主,你可安心了。” “是么?”忆起前世,她心中仍心有余悸,眼神微滞。 他见状放缓语调,“放心,此事不会生变,我朝将不会重蹈前世覆辙。” “师父,你说的对。有你此话,我便可安心了。” 她抬眸对他一笑。 他眸光深沉,“为何这么信我?” “因为” 姜采盈垂下眼眸,有些繁乱地在室内转了一圈。他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不必骗我,我要听真话。” 隔着面具,她能也能感受到他眼眸中凝聚的光芒,充满着锐利和探究。 他身形修长,专注视线在她身上时,有一股隐隐的压迫,陌生又熟悉。姜采盈抬眸迎面与他对上,“师父,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她的目光不复天真,也带着一丝探究和审视。 他稍稍侧身,避开她的视线。 而她也随之一动,再次转到他面前。 “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伸手便要去扯他的面具,却被他轻松躲开。抬手之间,他的衣领错位,露出脖颈下面右侧的肌肤。 一道长约三公分的红痕,结了薄痂。 仅仅一瞬,他倏地拢好衣领,眸中愠怒。 那道红痕消失不见。 是她眼花了? 可一周前,浴房氤氲间,她的指甲曾划过同样位置。那夜卫衡的闷哼,此刻犹在耳畔。 姜采盈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于是突然伸手,去撩他右手的袖口。 伤疤,绝不会骗人。 他身形敏捷后撤一步,广袖如流云般从她指间滑脱。他眉峰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旋即又化作讥诮:“公主自重。” 嗓音低沉冷冽,尾音下压。 姜采盈手中动作一滞,连发怒时的发声方式,都一样。再凝眉看时,眼前之人的身形,面具下露出来的下颌角甚至面具之下那双薄怒的眸子 姜采盈不愿再想下去,实在太过荒诞。“不,不可能。”她强自镇定,却连齿关都在发颤。 她身形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匆匆告辞。一推门,她立即吩咐揽月,“我们回去。” 揽月好奇地向屋内看了一眼,有些担忧。只见门内那人,身形颀长地站在屋内看着他们,神情冷峻,难以捉摸。 楼外日光灿灿。 姜采盈似受了极大的冲击,一出镜花楼的门便有些头晕目眩。揽月不敢耽搁,扶她登上马车,一边对马车夫下令,“回府。” 姜采盈厉声催促车夫快马加鞭,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月牙形的血痕。“再快些。” 车轮碾过青石板,辘辘声如擂鼓般撞在她的心头 ## 到了门前,下了马车,姜采盈的步履是前所未有的快,裙踞摆动之间,形成极大的弧度。 揽月在身后一路小跑才堪堪追上。 “公主,您慢点儿。” 她不明白,公主为何如此情急心切。 姜采盈一路穿过参天古树,转过假山廊庭,她脚下的动作未曾停歇过,心跳也逐渐加快。 到议事堂门前时,额间的汗已如细珠一颗颗从发间渗透出来。几缕发丝贴在她的鬓角,显得有些狼狈。 “公主殿下,您这是?”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贺阶在身后神情疑惑。 她胸腔剧烈起伏着,直奔主题,“卫衡呢?” “回禀公主,主上今日在京郊练兵尚未回府,您找他有何事?” “他什么时候回来?” 贺阶的目光有些古怪,近日来府中众人都看得出来,主上和公主殿下之间的气氛似有些反常,两人大有互不干涉之意。 何以公主会如此急切地想要见主上,难道她发现了灵台山上的异样? 贺阶思忖着,夜秦入侵一事尚未查明不宜声张,更不宜传到陛下耳中,得想个法子拖延时间。 于是他打定主意,“往常,主上都是深夜才归府,今日若无特殊情况,想必也是如此。公主殿下要不先回去,等主上回来了” “不必,本公主就在这儿等他。” “公主” 姜采盈厉声喝断贺阶的话,“我说了,我就在这儿等他!” 旁人见公主如此气场,皆停下手中的活儿面面相觑。 “是。” 贺阶领命出去,见从她的贴身丫头揽月那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连忙命人出府去通知主上。 日头渐渐西移。 昏黄的霞光笼罩下来,再消散。 直到夜幕沉沉降落,廊檐下的灯笼一盏盏亮起,许久过后门口终于传来了乔生的通传。 “夫人,府君回来了。” 第56章 第56章 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摇晃,卫衡的影子由长及短,渐渐靠近。 他跨过门槛,衣袂间犹带着夜露的凉意,一双眼睛也冷淡如霜,“听说你在找我?” 姜采盈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目光却落到了他左手的手背上。 “你受伤了。” 不是问句,是笃定。 卫衡皱着眉,转身便要走。姜采盈拦在他身前,伸出手来要去抓他的手腕,撩起袖口。 他沉着脸,却未挣脱。 卫衡手背上的皮肤泛着褐色,青脉盘错,骨节嶙峋似刀棱。姜采盈脸色一变,又将他的右手拿起来看。 广袖翻飞间,露出完好无损的腕骨和手背。 姜采盈攥紧他的手腕,指甲嵌入肉里,而后又去扯他衣领。他的右颈侧应该有一道红痕,几个时辰前她刚刚看见的。 卫衡终于忍无可忍,反手一拧,将她的手腕按在梁柱之上,漆黑的影子笼罩下来,他恨道:“摸够了?” “别动!”她红着眼眶嘶吼,力道大得扯开了他半边衣襟。烛光下,脖颈线条凌厉如剑,哪有半点红痕? 姜采盈的手僵在半空。 “不,不可能。” 她终于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瓷片碎裂声里,卫衡冷冷整理衣襟,“这次又是谁?” 几日未见,卫衡面容憔悴了些,眼下的乌青晕开一大片,眼眶里恨意在蔓延,“你想在我身上见到谁的影子?” 姜采盈脸上微白,胸腔之中气血上涌,“反正不是你。” 她想,她大概是魔怔了吧,怎么会认为师父和卫衡是同一个人?他们两个除了身形相似,其余皆是天壤之别。 “我知道,不是我”卫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恨意,那晚她刺耳的话似乎又萦绕在耳边,字字凌迟。 玄色衣袍划开夜色,卫衡转身。夜风卷着残叶掠过庭阶,不一会儿与他离去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拐角。 直到院门重重合上,姜采盈才放任自己滑坐在地,掌心深深掐进那些碎瓷片里。 “公主!”揽月跨过门槛,见到跌坐在地的姜采盈惊呼不已。她小心搀扶着姜采盈起身,看到她掌心斑驳的血迹和碎渣子,眼眶通红,又吩咐外头侍奉的奴仆,“快去请大夫。” “我没事。”姜采盈朝她宽慰一笑,望着门外的月色,喃喃道:“幸好不是他。” 可是,明明该庆幸的,为什么心中竟然会涌现出一股空落落的怅惘? “公主,您说什么” 姜采盈甩甩头,“没什么。” 大夫简单包扎过后,仔细叮嘱着往后饮食的忌口,以及伤口不能碰水之类的话。 “多谢大夫。” 已经夜深,姜采盈示意揽月给大夫多些打赏。 ## 另一侧。 卫衡自出了议事堂后,心中大松一口气。就着月色,他垂眸注视着方才姜采盈摸过的手背。 盖住的伤口被用力揉搓过后,有些痒。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灯火三更时,手底下人传来消息,郭钦回来了。 虽是深夜,可卫衡夜夜失眠,便干脆起身去迎一迎。说到底郭钦对他而言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一路的将府中漆黑的夜烫穿几个洞来。郭钦披星戴月于深夜归府,本以为是一片寂静,却不曾想连主上都前来相迎。 府中众幕僚听闻主上未睡,这会儿即便是睡眼惺忪也要坚持候在旁边。 郭钦顿时惶恐,一路小跑过来向卫衡行礼叩拜。 卫衡扶住他的手臂,“郭卿,你南下治水数月归府,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必多礼。” “主上,属下有江南军情需禀告陛下。”昏黄的光亮下,郭钦眼中疲色尽显。 卫衡实在不忍心,勒令他无论何时都先按下,有什么事情等他睡足之后天亮再说。 于是,一行人在夜色中又渐渐散去。卫衡无眠,干脆沿着府中花园小径踱步。 天边是一轮月牙弯月,脚下的动作漫无目的,直到看到院前那两盏熟悉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 他有片刻的失神,怎么又到这里了? ## 姜采盈泡完药浴,已经是丑时。揽月心疼她几日未安睡,于是在室内点了安神香。 一躺下,困意席卷而来。 她又做梦了,只是这次却不是噩梦。梦中她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泉中,温热的掌在她身上温柔地捏着,从肩胛骨到腰腹。 偶有几处穴位不通,她被按得疼也会轻声呓语。隔着衣料,身后人的声音仿佛幽幽地传来,“你也会疼” 翌日。 晨光漫过窗棂,细碎的尘埃在光束中浮动,姜采盈被刺目的光线叫醒。 揽月带来两个消息。 一是,昨夜朝中南下治水官员已凯旋。 二是,随军而回的锦州刺史周子龙,带回来了淮西侯李慕的尸首。 “此事当真?” 姜采盈惊得从床上坐起,她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心如潮涌。 “千真万确,府中都传遍了。” 揽月也心情激动,“昨儿城门口的守卫就得命令,破例守夜开了城门。他们昨夜未归家,就宿在城中的酒楼里,今儿早上整肃入宫述职,好多人都看见了的。” 姜采盈胸腔里热血沸腾着,前世淮西侯贪婪残忍的恶脸似乎还在脑中闪回。 忽然,她低笑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卸下了千斤枷锁。 “公主,您为何哭了?”揽月轻拾巾帕,心疼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 “本公主高兴。”窗外鸟雀啁啾,微风卷起纱帐,她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久违地感受到了解脱。 “不过”揽月话锋一转,“据说,淮西世子李漠目前下落未明,好像还没找到尸首。” 闻言,姜采盈面上的笑容收了些,可面上还是喜不自胜,“无妨。至少李慕一死,西北淮西郡便再无起事可能。” 上一世的惨状,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至于李漠,”姜采盈目光悠扬,眼神清冽,“他外强中干,怯弱无能,手段谋略远远比不上其父其兄,成不了大事。” 不同于姜采盈院中的欣喜,另一边议事堂房中,众人皆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郭钦带回的消息,不同于京城中百姓所知的恶人被正法的大快人心。反而令一股紧张局势悄悄蔓延。 “郭卿,你的意思是李慕临死之前很有可能将我朝的边防布局机密都泄露给了燕狄?” “是的。”郭钦面色严肃,“江南四州发兵围剿李慕,李慕自知已经被陛下抛弃已经是是死路一条,于是不惜通敌叛国,也要将这天下搅个天翻地覆。” “证据呢?”此事重大,房内众人皆不肯信。 “锦州地处汝城和燕狄交界处,此前,锦州边境小镇已经有人发现了被通缉的李漠行踪。率先认出李漠的,是一位长年走南闯北的兵马商韩路,当时他的商队也停驻在这边境小镇上。” “据他所说,李漠当时并非孤身一人,他们虽着大云服饰,可身材却异常高大,且形容粗矿,说话口音也与大云子民明显不同。他们与李漠等人还因住宿问题起过小冲突,韩路见多识广,在交手的过程中认出了其中几人的身法,当属于燕狄王室拓跋家族。” “若非李慕给出了绝佳的条件,燕狄王室又怎会出动王室成员护送李漠离开?” 一时间,众人失声。 吴悬率先拍案而起,“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夜秦刺客已经够让人焦头烂额的,如今又来了个燕狄?怎么不把南海赤姬国和北梁一起联合起来围攻我们算了?” “呸呸呸。” 众人骂道:“吴悬,你这乌鸦嘴就别添乱了。”卫衡脸色难看,朝他那儿瞥了一眼,吴悬后脊发凉,当即噤声。 郭钦不知京中动向,“怎么,夜秦发生了何事?” 他目光往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贺阶身上,后者严肃开口,将最近灵台山上发生的事情简要和郭钦说了一下。 郭钦抚须,“夜秦癣芥倒不足为惧,只需与南海赤姬国稍加联合便可破敌。” 众人纷纷点头,此话倒是不假。夜秦好战,经常不讲武德,不仅仗着其战略地势多次骚扰我朝,南边的赤姬更是不堪其扰。 只是,一旦夜秦覆灭,我朝南境没了失去缓冲带,勳城百姓便完全深入四国腹地,恐怕以后边境危机会更加严重 不知是谁轻叹一声,“如今四海九洲皆知我朝国政羸弱,恐怕一场大战是很难避免咯”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皆默然神伤大云朝地处九洲中心,曾经它是多么风光。 可先帝在位时,朝中巫蛊占卜盛行,迷信者不务正业,荒废田业,整日只顾求神拜佛以求来世安稳幸福反观周边各国,无不兴国变法,革旧迎新,推行教育。 少帝继位时国祚更衰,地方多民风凋敝。若非主上大权独揽,以雷霆手段推行法制,杀一人以儆九州,恐怕事态只会更遭。 如今大云朝被各边陲小国垂涎,如何能不让人哀哉叹哉? 卫衡终于开口,“诸位,哀沉并不能解决问题。大云朝建朝数百年,多少纵横捭阖,历经多少浮沉,我们都过来了。这次,也定能如此。” 他此话,似给了众人一颗定心丸。 众幕僚一扫颓丧,随着卫衡的动作聚在厅中的沙盘阵地上,开始谋兵布局,细细推演起来。 夜秦,赤姬,燕狄,北梁 指尖划过一处处山丘沟壑,日头也渐渐往上移去,直至正午,众人才后之后觉腹中饥饿起来 “好了,今日就先到这儿。” 众幕僚恭敬,“属下告退。” 郭钦被留了下来,他并不意外。 卫衡沉声,眼眸中多了些锐利,“你可亲自见到了李慕的尸首?” 郭钦心中不禁感叹主上如此敏锐心智,他正色道:“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点。汝城被攻陷那日,李慕被当众射杀,我与好几位大人都一同亲眼所见。” 卫衡沉着脸,“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他不信一个极其重权自负人,会甘愿为了他人的逃生而赴死,即使这个人是他儿子也绝不可能。 “这件事,我会再暗中派人求证。如今陵都城中百姓欢喜不断,此事还是先不要声张。” 郭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主上,锦州刺史周子龙此次协助围剿李慕,与我们一并到了陵都,他请见您一面。”卫衡侧目,凝神想了一下,“我与他并不熟识,他怎会要求见我?” 郭钦呼吸轻了几分,斟酌着出口,“他说,他是您母亲的那一脉的远方表亲,清河苏氏之子。” 说完,他额间微微发汗。主上向来不愿提及他的家人,也不愿想起当年。 “什么事。” 清河苏氏,他还有印象。当年他的表姨母攀上清河苏氏,便渐渐与他母亲断了联系。 “他近期失恃,母亲临终前有一物留给他,据说是与您母亲有关的。” 午后热气浇灌。 郭钦等了许久,有些如芒在背。 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回应,耳边忽然想起卫衡沉沉的声音,“你命乔松去安排吧。” 一连几日的暴雨,也浇不透京中百姓欢喜的精气神儿。 汝城之定,李慕之死皆令众人称快,坊间热议沸腾,纷纷称颂陛下圣德昭昭,才使四海升平。 逆贼伏法,陛下民心所向,朝中新贵如安礼弘,匡沉瑾,还有陆执安皆亲宗庙正统之皇权而远佞臣这本是令她极为欣喜之事。 可不知为何,她近来竟茶饭不思夜难安寝,心中隐隐不安。 这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 九月初的某一日,姜采盈迎来了一个噩耗。 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怀孕了。 第57章 第57章 金秋九月,秋风送爽。 陵都城内一片祥和,除了卫府。 卫衡已经很久没出现在姜采盈面前,他似乎很忙。偶尔听府内仆从提起他,也是一脸讳莫如深,“府君的伤” 有一日晚上,已经是夜深。乔松匆匆来敲她的院门,“夫人,府君伤势严重,求您去看一看吧。” “他受伤了自有大夫照顾,本公主去了也无济于事。” 可架不住乔松在廊檐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还软磨硬泡着,她终于松口,“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最近在做些什么。” 揽月为她披上披风,几人才穿过昏黄的廊庭小径去向卫衡的住处。远远地,姜采盈看到卫衡院中人影攒动,灯火通明。 仆从们的脚步匆匆,丫鬟们也一脸惊慌地进进出出,端出的铜盆里鲜血染红帕子。 揽月没见过这么大阵仗,身体朝姜采盈靠近了些,有些害怕地嘀咕着,“公主” 姜采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可一转头自己脸上也微白着,问一旁的乔松,“究竟出了何事?” “这”乔松欲言又止,一脸为难,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 越过圆形拱门,便可看到房内乌泱泱的人群,卫衡的幕僚挤满了正厅,各个都神色凝重,吴悬和几个武将在房内紧张地踱着步。 姜采盈跨过门槛,闻到空气中淡淡地血腥味儿。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恭敬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了许久不见的郭钦身上,多日奔波致使他面容瘦削了些,更显谋士风骨。 “公主,府君在里头,您去看看吧。” “发生何事了?” “这” 姜采盈冷哼一声,“你们将我叫过来,却事事都提防本公主。”她抬腿便要走,屋中众人的动作也随着她的身形动了动。 “不敢欺瞒公主。”郭钦恭敬作揖,“最近锦州刺史周子龙入京述职,请见主上。周子龙以远房表亲之名要求主上为清河苏氏一族谋利,意图拿下中南四州盐铁专营之权,遭到主上的拒绝后竟怀恨在心。” 姜采盈不禁冷哼,“郭钦,你们要骗本公主起码也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周子龙入京述职,随侍人员有几个?他能在陵都城地界伤了卫衡,那你们还有颜面追随卫衡么?” 众人交头接耳,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吴悬羞愧地捶胸顿足,主上是为了他,才挡下那一箭。 他恨不得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他。 郭钦仪态优雅,脸上表情讳莫如深,“若以清白手段,周子龙断然不可能取胜。只是此人内心狡诈,竟以移交主上母亲生前遗物为由,诱使主上睹物思人,想起往日儿时家中和睦其乐融融场景,主上一时忧思分神这才中计。” 闻言,姜采盈脚步微顿,瞳孔微缩,“什么” 她环视着房中众人,他们看她的眼神闪躲,又带着一丝怨气。姜采盈后退了几步,心下生凉。原来不仅是卫衡,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当年乌桐官案的真相。 脸庞窘迫地泛红。 她自私又小心翼翼地守着秘密的行为,在别人眼中可能只是个笑话。 听郭钦扯谎,众幕僚皆吸一口气,面面相觑。主上明明是因为与夜秦的人交手才负伤 主上昏迷前,叮嘱过他们此事不宜声张,尤其是对陛下。在他们看来,公主殿下背后的人,可不就是陛下么? 这时,“哐当”地一声巨响,内室传来铜盆打翻的声音,里头传来急切的话语,“血止不住了!” “主上!” 房中众人脸色惊变,抬起的步子纷纷欲往内室去。 “都站住,别去添乱。” 郭钦咬牙,压下心中的慌乱与担忧,拱手向姜采盈引路,“公主殿下,请。” 姜采盈脚步不犹豫,开始往内室去。一踏入内室,浓重呛鼻的血腥味儿钻进鼻子。 正中央的床榻上围满了手脚慌乱的大夫,他们的手上,衣衫上都沾满了血。 郭钦拨开人群,语气发颤,“主上怎么样了?” 为首的白须大夫面色凝重,“主上所中玄箭结构复杂,箭头含八个小暗勾。拔箭时,暗勾会钳住皮肉造成大出血。可若是再不拔出来,恐怕箭头的毒就要渗入五脏六腑了。” 姜采盈呼吸一滞,身边惊慌浮动的人影似乎渐渐虚化,她一步一步,有些艰难地向床榻靠近。 卫衡躺在榻上,月色被衾被鲜血染红大一片,血迹斑驳脏污。他的胸膛敞着,左胸上拇指大小的窟窿不断地向外冒出乌血。 左侧的铜盘里,装着一截拇指粗的黑色箭头。 镂雕花纹的箭头上,隐隐还有被扯下来的模糊血肉,令人心惊作呕。 “我来。” 姜采盈声音微微抖着,接过侍女手上用温水浸过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按压在他胸口。 俯身时,她不知被什么绊住踉跄着跌坐在他身上,手肘不小心撑在卫衡伤口处,引得鲜血更加不停地涌出。 姜采盈吓得脸微白,转眸看到卫衡在昏迷中咬紧齿关,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他的脸被血点斑驳,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握成拳,用力地有些抖。 姜采盈心中涌起一阵陌生的恐慌,她从未见过卫衡如此模样。 原来,他也会脆弱。 大夫喊道:“快,多拿些止血散来。” 有侍女一路小跑进来,喘着粗气,“大夫,外敷的草药捣好了。” “给我。”大夫一边上手,一边提醒姜采盈,“公主殿下,此草药敷在伤口上有剧烈灼烧之感,主上现在意识模糊,恐伤了您,您还是退后些。” 话刚说出口,身侧之人猛地攥住他手腕,口中喃喃着,姜采盈凑耳过去听,却听到他痛苦的呻吟,“母亲父亲” 她身形一震,心中的负罪感如绳索一般紧紧地扼住她,动弹不得。姜采盈转头吩咐大夫,“上药吧。” “呃~” 黑乎乎的草药抹上的那一刻,卫衡在昏睡中痛苦地颤抖,攥着姜采盈的手臂青筋暴露,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的腕骨都拧断。 “公主!”揽月在一旁惊呼心疼。 郭钦也吩咐旁边的侍奉的仆从,“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主上的手松开。” “不必。” 姜采盈疼得龇牙咧嘴,她一只手抬起来止住他们,转眸看向卫衡,“这是我欠他的。” 父皇欠卫衡的。 “公主,您没事么?”郭钦还是不放心。被卫衡手掌钳制住的腕骨上方开始红得充血,姜采盈强撑着,另一只手去握卫衡的拳,“没事。” 这样,她心里好受些。 郭钦看向她的神情变了变,最终叹了口气。 到后半夜,卫衡的血终于止住。 等候的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背后的汗浸湿了大半块衣衫。 揽月瞧了瞧外面的月色,有些忧心,“公主,您该泡药浴了。” 郭钦也在一旁帮腔,“公主,主上的身体已无大碍,您身子虚弱,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是啊是啊,这儿有我们。” “我想”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心中欲说的想法卡在喉咙间,最终只能道:“如此也好。” 她起身,脚蹲得有些麻,整个人的重心都倚在揽月身上。姜采盈回头,看了看榻上的卫衡,最终还是收回视线。 “走吧。” “乔生,送公主回去。” 走出去,再回头。望着里头暖黄的烛火,姜采盈感觉自己似乎被隔绝在那室内的一方天地里。 廊庭下,她的身影被渐渐影子拉长。 # 子时,姜采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郭钦的话,其实漏洞百出。 周子龙再恼羞成怒,也不会蠢到对卫衡出手。更何况,江南四州共同围剿李慕,可最终只有周子龙入京述职,本就有抢功嫌疑,他当不会也不必如此高调地在京城对当朝大司马痛下杀手。 不是他那会是谁 是卫衡的政敌? 她很快地否决了这个猜想。如今李氏已倒,卫衡便是除陛下外唯一掌握兵权的那一方。 其余人如陆执安,匡沉瑾皆是文官,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姜采盈翻过身,忽然脑海里闪过卫衡房中的那枚箭头。 镂空雕花,工巧复杂。 又是用玄铁制成 姜采盈惊呼着从床上坐起来,“是夜秦!一定是的。” 据朝廷邸报记载,当年大云与夜秦鏖战数月,是卫衡率领三千精兵,伪装成敌军深入夜秦腹地,于敌人混乱之际,一箭射杀了夜秦可汗休袒于王子,为承瑄姐姐报了仇。 此役过后,夜秦元气大伤。 十多年来,退居在自己领地再不敢侵犯我朝。 如今,这种箭矢次出现,是代表夜秦人已经混入我朝么?他们是来向卫衡复仇的? 绝不仅于此。 夜秦贪婪好战,偏偏南蜀资源匮乏,所以他们一直蠢蠢欲动。 边关,或有一场动乱。 兹事体大,可如今陵都城却一片祥和,卫衡究竟在想什么,他还瞒了她多少? 她要去找他。 打定好主意后,姜采盈迅速穿好衣物和鞋袜,推开门往外去。 夜深之下,卫府格外寂静。 穿过那一片古樟林时,偶有些飞蛾虫子飞出,灌木丛里还有些动物的叫声,吓得她噤声。 脚下动作不由地再加快些,越走近那方庭院,她心跳越如捶鼓。 卫衡,醒了没有? 此番不管不顾深夜里去找他,究竟是不是全因为她急于知道夜秦的状况? 她不想再想下去。 不过,她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守卫多的入口,从假山后面绕过,自小门进了卫衡的庭院。 偶有三两守卫见到她,皆惊诧开口行礼,可都被姜采盈一一用嘘声制止。她不想让府中众人议论。 姜采盈垫着脚,小心地提起衣裙靠近里院。 内室里烛火闪烁。 卫衡半靠在榻背上,脸上苍白,轮廓看上去都柔和了几分 郭钦侍立在旁,“主上,这次夜秦的人没有在箭上抹剧毒,真是万幸。” 卫衡冷哼一声,眸中锐利不减,“他们是想报当年一箭之仇,顺便试探一番陛下的态度。” 众人皆知,大云朝权臣当道,国祚不兴。他们想借机举事,可又害怕这只是幌子。 毕竟,若陛下真的痛恨权臣卫衡,又怎会主动将最敬重的长姐嫁与虎狼之臣?他们怕,怕大云朝的陛下和卫衡会因为一桩婚事而化干戈为玉帛,一致对外。 “是啊,只要您和公主的婚事尚在,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卫衡的眸子沉了沉,“此次交锋,他们来势汹汹。若我们想攻破他们防线,就只能以快打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郭钦点点头,“不仅如此,还要防止南海赤姬国与他们联合。” 虽然此可能性不大,却也不得不防。 “如此一来主上,您与公主”郭钦欲言又止,今夜公主殿下对主上的担忧和愧疚,他看在眼里。 或许,他该放下偏见。 当年之事,毕竟与公主无关。 话未竟,卫衡眼神盯着左侧案上的烛盏,微微失神。 倏地,他不禁苦涩一笑,那日在镜花楼中,她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 面对一个她完全亲近信任的人,她没必要说谎。姜采盈厌恶他,从头到尾全是他一人一厢情愿。 思及此,卫衡心微微刺痛,连伤口也牵动几分,他重重地咳着,咬着牙,似乎在逼自己下最后的决心。 “当初娶她,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做给陛下看的一年之期也快到了,提前一些也无妨。” 郭钦闻言,皱着眉,“主上其实今晚公主对您” “不用说了。”卫衡沉声,他加重语气,“我与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再继续下去,只会不得善终” 倏地,房内烛火跳动两下,微微扭着。卫衡的眸光警惕地往外看,“什么人?” 听到动静的守卫推门而入,“启禀主上,方才公主来过。” 什么? 郭钦和卫衡相视一眼。 卫衡的指节抓着被衾一角,微微收紧。 她,听到多少? 第58章 第58章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气,让人心都阴郁几分。 终于在一个午后,云出雨霁。 护国公府递来了帖子,安清岚邀她参加安礼弘的升迁宴。说是升迁宴,左右也不过是一些好友相聚。 此前,揽月已经从外面得到消息。 安礼弘治水凯旋,陛下大喜,特将其擢升为鸿胪寺卿,兼任礼部侍郎。鉴于如今宜嫔在宫中圣眷正浓,护国公府又是陵都城世家之首,且现任礼部尚书宋洵年事已高,众人纷纷都在猜测,过不了几年安礼弘的仕途就会迎来另一个高峰。 姜采盈叹了一口气,“难为她还记得。” 前些日子之所以想见安礼弘,是想知道真州刘维背后的秘密。可如今刘维已死,真相也昭然若揭。 她本没有再见安礼弘的必要,只是如今她与卫衡,也算是撕破了脸皮 那晚,她不是都听到了么? 昔日仇恨难以消融,卫衡恨她。 正好,她也快解脱了。 姜采盈放下请帖,对揽月轻声吩咐,“揽月,你去准备一下,我要赴宴。” “是。” 起初,听闻她要离府乔松有些为难。姜采盈这才知道,最近府上的人员走动都被严密控制着,卫衡在密谋什么? 她发了怒,“怎么,连本公主你都要拦了?” “老奴不敢。”乔松背脊弯得厉害。 “让她走。” 远远地,庭院中传来一声呵斥,只见卫衡负手而立在廊檐之下,他的声音淡漠,“往后她想做什么,都无需拦了。” 卫衡逆光而立,垂帘隐隐绰绰挡住他的视线,看不分明。 姜采盈心中一刺,咬咬牙穿过庭院从他身边越过去,目不斜视。出府门时,姜采盈碰上了贺阶,他正从府门外回来。 贺阶向她行礼,“公主殿下,这是要出去?” 她不欲多说,只单回一个字,“嗯。” 贺阶面上有些迟疑,“公主殿下,天色已晚,您只带一人出行恐怕有些危险。” 姜采盈眼皮掀了掀,也不在乎卫衡的幕僚究竟是真的关心她的安全,还是只担心她出去泄露什么秘密。 “本公主是要去赴护国公府安少卿的升迁宴,怎么,卫衡都准了,你还要拦本公主?” 贺阶赶紧作揖行礼,“属下不敢。” 姜采盈冷哼一声,视线从他身上撇过,“揽月,我们走。” 等上了马车,贺阶才松口气,公主今日火气怎么这么大? # 暮色初临,青帷马车碾过陵都城的青石板路。马车外人流如潮,姜采盈斜倚锦垫,葱白指尖将纱帘挑开半寸,满城灯火跃入眼帘。 这样安宁祥和的景象,要是一直都有该多好… “姑娘,我们到了。”大约一刻钟过后,揽月轻叩车辕为她掀开了车帘。姜采盈垂眸整理衣裙,她今日穿的是杏红纹金衣裙,下车时裙裾如流云般滑过檀木车辕。 她仰头去看,护国公府的的朱门前,两盏鎏金灯笼高挂,府内笙箫声隐隐传来。 早有府中奴仆等候在门外,见公主过来连忙迎上来。管家正欲通报,姜采盈却摆摆手拦下,“不必声张。” 宴会设在安府的亭台水榭之中,周围花团锦簇,曲径通幽。 越走近,丝竹之声越发动人。 庭院之中笑语不断,有人高谈阔论,“陆大人此番见论,我等倒是闻所未闻呐。自古以来君臣有别,更遑论是君民之间。” “是啊,要知道今大云各地,仍有不少地方民风凋敝,若不严刑律法以立国威,恐怕民间宵小四起。” 更多人附和,一时间竟盖过了丝竹之声。 姜采盈在离水榭不远的地方驻足。 只见忠肃侯府的何文泽走上前去,拍了拍安礼弘的肩膀,“正所谓,法典之下莫有狂徒。怀良,此次你南下治水当最清楚。我听说,汝城的百姓在遇水灾时,立刻就将郡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还破门而入,将郡守府里的东西全都洗劫一空。可见法度荒废的影响。” 他眸子一转,向着如今的朝中新贵陆执安轻笑,“陆学士,莫非真的以为仁义能治乱世?” 身旁传来一声断呵,何文恺表情严肃,嘴角下压,“肃节,如今陛下御宇天下,四海升平,何来乱世一说?” 何文泽额间生汗,“是是是,在下言之有误自罚一杯,望各位勿怪。” 好在今日宴会中各人大多都是是世家荫簪之后,自小熟识。何文泽的言论并未引起多大的轰动,他也在兄长何文恺的语言警告中心虚地垂眸,再不敢张扬。 众人只见陆执安拂袖起身,“诸君可曾见过压簧?愈是用力下按,反弹愈烈。严刑峻法如同在民心上压巨石——”他忽然将茶汤泼在地上,“请看这水,强堵则溃堤,疏导反成江河。” 柳公仁眉眼温柔,也提出自己的见解,“可若无律法,盗匪横行如何是好?” “盗起于饥寒。”陆执安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前些日子从汝城呈递上来的折子,安大人深入灾区,想必也见到过百姓以树皮充腹的惨状吧。” 亭台之下,被廊檐挡去大半张脸的安礼弘眉心拧着,语气有些沉重,“是啊。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可那汝城郡守却忙着闭城篡卷,罔顾百姓死活。百姓实在别无他法,不得以才冲破郡守府邸,抢夺食物裹腹。” 此话一出,席间气氛也严肃起来。 一旁的匡沉瑾突然插话:“陆兄所言确有道理。想那南阳郡减赋三载,案件反降五成。” “可君民无别,实在有违祖宗法度。” 陆执安饮了一杯茶。 上升到祖宗法度,他头皮有些发麻,“非是要废法,而是以道御法。譬如医者,猛药去疴后,当用五谷调养。如今淮西李氏伏法,奸臣也纷纷落马,正是我们与民休养的好时机” 水榭亭前,争论与惊叹声混着青衫翻开一卷又一卷,到最后众人竟都有些心潮澎湃。 “若果真如陆兄所言,则我大云朝之恢弘未来指日可待!” “在下不才,愿为我朝之盛世将来尽犬马之劳。” “虽九死,吾亦往。” 众人举杯对饮,谈笑酣畅。几杯酒下肚,他们散去端方拘谨,说话也大胆了些。 “陆大人此法虽好,可却架不住如今朝中有人还把持着朝朝政。” 倏地,一道清亮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公主殿下?” 闻言,安礼弘手中一滞,衣袖碰倒石桌上的酒杯,洒下一小滩狼藉。 亭中众人也齐齐转头,吓得仓皇酒醒。 公主殿下,怎会来此?她听到多少了? 姜采盈心中冷哼一声。 在卫府,卫衡的幕僚皆将她视作陛下之人,处处提防。而在这群朝中新贵眼中,她好似又跟卫衡沆瀣一气了。 她回眸看去,朱漆雕花门内前前后后走出三位女子。为首叫她那位,她并不相识。 身后两人分别为王晓檀和白玉芙。 三人款款而行,到她面前盈盈行礼。除却王晓檀还有些生疏外,其余二人皆落落大方。 对王晓檀浅浅一笑后,姜采盈眯着眼,转而看向最前面的女子,“这位想必是匡夫人吧。” 林素微再次向她躬身行礼,“妾惶恐,参见公主。” 姜采盈微微打量着她,她虽身材纤瘦,可举止优雅得体,是典型的世家之女。 方才,她眼神却惶恐,却适时地止住了亭台外众人的乱言。与她对视时,眼眸中神色定然,不卑不亢,看得出来是位有智慧,又能独当一面的女子。 匡沉瑾娶了她,于仕途而言当有很大助益。可是,姜采盈心中不免浮现另一位手持琵琶,婀娜娉婷的女子。 雪姬娘子,该怎么办? 白玉芙此时也向前一步,“臣女替兄长谢过大司马及公主相助之恩。” 见姜采盈神情微滞,白玉芙出言道:“上次兵部军饷贪污一案,多亏大司马将那李沧的贪赃牵线的证据提供给匡尚书,吾兄才得以保全性命。” 姜采盈看看她,目光再由她三人转到亭台之上微微愣怔的数人面前,心中滋味莫名。 她明白了。 这场宴会,表面上是为贺安礼弘升迁之喜,实际上与朝中那些人结党站队的官员作为没两样。 或许今日他们敢在这场宴会上大谈国策治国,便是由陛下授意。世家,新贵强强联合,打压的人会是谁 不言而喻。 姜采盈不禁感叹,年初的时候卫衡在朝中仿佛还如日中天。可淮西李氏一倒,他的境况竟然突然之间就有些岌岌可危了? 她该高兴的。 马上,她就可以脱离苦海。 可为什么,她只觉得头晕脑胀,一股晕厥之感袭来。揽月扶住她,担忧问道,“公主,您怎么了?” 再细看,公主手腕泛红一片,大大小小的红点子连成一片。揽月这才惊呼,“这府中种植了大量秋丁香。” 丁香花花粉细小,香味到了九月并不浓郁,她一时间竟没发现。 公主,对花粉过敏啊。 姜采盈强撑着,看着从水榭亭中向跑来的众人,忽然觉得他们面目都狰狞了起来, “公主!” 昏迷前,她落入一个清瘦却有力的怀抱。风霜将他的轮廓修得更加粗粝,却丝毫不减眼眸中的赤忱纯然。他垂眸时,低喃声里盛满了担忧,“公主” “快去叫大夫。” 安礼弘抱着她,往府中最近的一间房去,踢开房门,“砰”地一声,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吓一跳。 众人互看一眼,心中犹如雷鼓。 安侍郎与公主? 他们抛开心遐想,也跟了上去。乌泱泱的一大群人,挤满了屋子,连护国公安景和也惊动了。 他仓皇赶来,又匆匆询问大夫公主的状况。 府中大夫压下心中的惊慌,“公主殿下,似有过敏之状。不过好在发现及时,并无大碍。只需服两贴药,便能压下红疹。只是” “那就好,那就好。”安景和抢先松一口气,如今多少人盯着他们安家,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可不能出错。 安景和眼神回转一周,发现屋内众人神色有些怪异,他一口气当即又提了起来,转眸看了看半蹲在床边的儿子。 诡异的暧昧在房里蔓延。 何文恺率先回过神来,“安伯,时候不早,我们就先回去了。”众人忙不迭地应和,“我们也是。” 一路上,众人都讳莫如深。 等人都走了,安景和老脸直接气得一红。这不争气的畜生,唉!安家迟早有一天要败在他手里。 ## “公主,您醒了” “安尚书?”姜采盈心中有所戒备和羞赧,坐起身来。抬眸见安礼弘,他神色古怪,眼眸复杂。 “怎么了,出了何事?”她心中一紧,揽月也不在身边。安礼弘喉结滚了滚,语气喑哑,“大夫说,你有了身孕。” 握着被衾一角的指节一松,如锦的绸缎从胸前滑落,“什什么?” 她似被雷劈中,久久不能言语。 不可能,她明明每次都有服药。可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眼中盯着安礼弘,有些戒备,“我怀孕之事,还有谁知道?” “除却父亲,我,还有府中大夫,再无别人人。”他补充道:“还有你的贴身丫鬟。” “那还好。”她松了半口气,随即身子倾身向前,语气里有些恳切,“这件事,先替我保密。” “为何?”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准备与卫衡和离。”姜采盈望着窗外,月色正浓,她忽然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好像在暗暗告诫自己,“而且,我也不想怀上他的孩子。” “公主,府君来接您了。”外头突然想起揽月略微焦虑的呼声,姜采盈头皮发麻,仓皇转头望向安礼弘。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似索魂一般急切。 安礼弘不知为何,眼神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公主,若你和他和离,我们”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踹开。 卫衡如鬼魅般修长的身影,在月色下透着一道寒气。 第59章 第59章 “深更半夜,公主夜不归家,倒是有兴致与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卫衡声音森冷,将她从床榻中抓起,手上力道几乎要将她捏碎。 姜采盈百口莫辩。 这般画面,确实不合礼数。 姜采盈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被他扛在肩上。 “卫衡!你放我下来!”她气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捶打卫衡的背,却被他牢牢钳制。 “站住!”安礼弘横跨一步挡在门前,面色铁青,“大司马如此行径,置公主颜面于何地?强掳皇室贵女,是大不敬。" 月光映在卫衡侧脸轮廓上,他冷笑一声,“安礼弘,你有什么资格过问本王家事?” 他眼底戾气翻涌,“深夜私会人妻,勿论你的仕途,你连命也不想要了?” “我与公主清清白白!”安礼弘攥紧拳头,“倒是大司马,可曾问过公主意愿?” 卫衡眸色一暗,抬脚便将案几踹向对方,瓷器碎裂声炸响在死寂的庭院。响声引来了安景和,他老脸一垮,心中叫苦不迭。 他只不过是走开一小会儿交代府中之人,今日之事不得对外声张而已。 可谁曾想,不过半刻钟功夫,府门外的小厮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卫衡竟然上门来寻人了。 偏偏他那个痴儿,唉 “护国公还真是教子有方。”卫衡声音冷得人寒毛直竖,视线居高临下落在他身上时,安景和竟倏地觉得体中血液都要逆流。 几年前翰林院林掌修之死,尚历历在目。他声音有些抖,虽说在官职级别上卫衡并不比他高出多少,可这是毕竟是他儿子不得理。 于是他背脊微弯,连连赔礼,“老臣还请大司马恕罪。” “父亲。”安礼弘被瓷器碎片划伤手,鲜血汩汩而流,“您何必对他如此” “逆子,你给我闭嘴。”安景和一口气上涌到脑门,呵斥的声音发抖。 姜采盈此时张嘴,死死地咬住卫衡的肩膀。他脸色冷得难看,却不吭一声,只对着安景和警告,“若下次令郎再如此” 安景和忙不迭垂首,“请大司马放心,我一定好好管教犬子,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父亲!” 望着他们二人裙踞翻飞离开的背影,安礼弘再欲去追,面前却出现了一张脸。 安景和脸色骇得吓人,堵在他面前,“逆子,你若再敢向前一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他几乎快老泪纵横,声音沙哑,“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安礼弘心中一沉,手心攥紧,只能咬着牙目送他二人在月色中越走越远。 烛光之下,祠堂之中。 鞭梢撕开皮肉,一下又一下,“啪”地绽开血花,如裂帛般清脆又沉闷。 安礼弘背脊崩得笔直,被血黏住的碎布随喘息起伏,月白中衣印出道道血痕,在月色下触目惊心。 许管家额间生汗,不忍别过头去,“老爷,再打下去少爷会受不住的。” “让他打。”安礼弘胸中憋着一口气,说话时,齿关隐隐渗出血丝。 “逆子,逆子!看为父今日不打死你!”安景和气不过,从管家手中夺过藤鞭,又重重地抽在安礼弘身上。 “啪”地声音,一下又一下刺激着耳膜。 安礼弘被打得青筋暴露,最后整个人蜷缩地上。青石板不平的凹面,渐渐凝着一层薄薄的血水。 许管家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打,又冒死挡在安礼弘身上,结结实实地也挨了一鞭子。 顷刻间,疼得他满地打滚。 “你们!”安景和气得发晕,将鞭子重重地甩在地上。他眼白向上翻涌,一只手撑着后颈,接着向后踉跄几步,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 “父亲!” 安礼弘惊慌失措,忍着剧痛爬起身来,在安景和倒地之前用后背接住他。 伤口被用力挤压之后,剧痛无比。他疼得脸色苍白,却还是咬牙,“许管家,快去把大夫请回来。” 整个安家上上下下手忙脚乱,忙活到天光快明,安景和才悠悠转醒,“逆子。” 见他还有力气骂人,安礼弘这才松下一口气,下令众人回去休息。 “大夫说,您是急火攻心,要注意心平气和,否则有中风的风险。”他说着,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安景和。 安景和没好气,“那也不看看,是谁气得我?”他挣扎着,任由管家将他扶着坐起,有些恨铁不成钢,“儿啊,公主殿下她非寻常人家,并不是你能肖想的,况且她已经嫁做人妇,你就莫要在徒生事端了,行不行?” “算爹求你。如今清岚入宫为妃,你又得陛下赏识擢升为鸿胪寺卿,仕途一片光明,莫要再卷进这些儿女是非中了。” 安礼弘的手微顿,将药碗放置在一旁的小案几上,神色严肃,“父亲,公主很快就会与大司马和离。届时” “公主已有了身孕!”安景和气得胡须发抖,“你还要再胡闹么” 安礼弘脸色发沉,“我不在乎。”他眼神看向远方,“待公主与他和离后,我自会去向陛下请旨,迎娶公主。”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与公主错过。” “啪”一记狠厉的巴掌骤然撕裂黑暗,安景和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气得背过气去,“孽畜!你是被那公主下了降头不成?还是非要我安家百年清誉毁在你手里才甘心?” 安礼弘脊背绷得笔直,他缓缓抬头,嗓音沙哑却坚定:“父亲,儿子此番南下治水,见过太多……太多来不及的遗憾。” 他喉结滚动,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场滔天洪水——新娘的红嫁衣被浊浪吞没前,仍在哭喊未婚夫的名字;白发老翁跪在溃堤前,枯手死死攥着亡妻的木簪,最终随波而去…… “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他重重叩首,额角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字字如刀,“孩儿不想重蹈母亲覆辙,在悔恨之中度过余生,求求父亲成全。” 闻言,安景成的手猛地一颤。晚间的风透过窗柩吹来,桌上烛火剧烈摇晃。 许久之后,安景和背过身去,“罢了。你长大了,如今为父管不了你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只一点要记住,莫要辱没我安氏‘忠义’门楣。” “是,父亲。”见父亲有所松动,安礼弘喜出望外,“父亲,好好休息,儿子就不打扰您了。” 他的话再无回音,安礼弘从床榻边起身,深深地望了父亲的背影一眼,而后雀跃地,带着伤踉跄而出。 外头的月色明亮,似抿唇偷笑的银钩。 窗外蝉鸣不止,却不再聒噪。 ## 另一侧。 从护国公府出来到上马车,卫衡的耳朵像聋了一样。任凭姜采盈怎么喊叫挣扎,他都不为所动。 直到,轿帘掀起又落下的那一刹那。 姜采盈的后背狠狠撞上车壁,还未呼痛,卫衡便已欺身逼近。高大的影子笼罩过来,车内骤然昏黑一片,卫衡单手扣住她的腕骨压向厢壁,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 “卫衡,你疯”她的怒斥被骤然封住。 卫衡眼底暗潮翻涌,吻近乎撕咬,带着压抑已久的暴戾,碾过她的唇瓣。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分不清是谁的。 姜采盈挣扎着抬膝去顶,却被他用腿抵住,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压进软垫里。蝉鸣声隔着车帘嗡嗡传来,混着彼此交错的喘息,将空气搅得黏稠发烫。 随后,卫衡稍稍退开寸许,他唇线绷得发白,拇指重重擦过她红肿的唇,又近乎执拗地一寸寸抚平她裙上的褶皱。 仿佛,要彻底抹去方才失控的痕迹。 车厢内骤然沉寂,只剩彼此的呼吸交错。壁灯之下,卫衡的下颌线如刀削般冷硬,生人勿近。 他闭上眼,不再说一句话。 窗外蝉鸣聒噪,车内死寂压抑。 “失心疯发作!”姜采盈恨得牙痒痒,不想再与疯子多待下去一刻。到达卫府时,马车还未停稳,她便着急地掀帘。 步履厚重,她正欲下车,却被车辕上的绳子绊住,整个人直直地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另一手抓住马车缰绳,缓冲之下不至于摔得太难堪。可脚尖刚沾地,“咔”一声巨响传来,脚踝处一阵剧痛。 她扭到脚了。 “公主,您没事吧。” 马车夫惊恐地从另一边下来,战战兢兢地跪在旁边。车帘被一双修长的手掀开,卫衡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姜采盈气得咬牙,头垂向一边不去看他。 真是丢死人了。 马车夫吓得脸色骤然煞白,额头也重重地磕在地上。 揽月从后侧而来的马车上下来,见姜采盈跌落在地也吓了一跳。只是还未等她一路小跑过来,公主已经被府君一把捞起,稳稳地抱在怀中往府中去。 卫衡的手臂如铁一般,抱住她的腰肢,步履稳健。 “放开我!”姜采盈挣扎着捶他肩膀,却被他收得更紧。他玄色衣袍下的肌肉绷得发硬,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将青石砖踩出裂痕。 穿过回廊,拐过假山。东南角摇晃的灯笼映入眼帘。 院门前的侍卫慌忙低头,只听得锦靴踏过台阶的闷响,和女子压抑的抽气声,渐渐没入朱门深处的黑暗里。 “你轻点儿啊!” 第60章 第60章 “砰”地一声,门关上。 卫衡将人放在床榻上,一只手抓住她崴到的脚,去脱她的鞋履。 “你做什么?”姜采盈眼神戒备,脚一缩,牵动伤口,疼得闭眼龇牙。卫衡抬眸瞥了她一眼,眸色冷漠,脸也沉得厉害。 “别动。”他冷声道,拇指却极轻地按上伤处。她肌肤莹白如玉,此刻却泛着不自然的红肿,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姜采盈攥紧手心,指甲发白。 突然"咔"的一声脆响,姜采盈眼泪夺眶而出,本能地往后一倒。卫衡下意识接住,她的后脑勺就重重撞在卫衡左胸上。 窗外月色倾泻而下,两人的影子纠缠成一团模糊的墨色。 头顶处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卫衡眉心紧皱,用右手小心护住胸膛。姜采盈反应过来,他前几日才受过玄铁箭伤。 鼻息交缠之间,她闻到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是伤口裂开了?” 姜采盈起身去找绷带和止血药,她踮着脚在药柜前翻找,素白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卫衡靠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雕花,目光随着她动来动去。 一缕青丝从她鬓边滑落,她随手挽到耳后。卫衡忽然别开眼,胸口泛起陌生的滞涩。 “找到了。” 她语气中有些雀跃,回头走过来时,步履也加快了些。方才被正过骨的脚踝还微微疼着,但可以忽略不计。 “把衣服脱了。”姜采盈伸出手来要去脱他的外袍,手却被卫衡一把抓住。 他的目光很深。 “都什么时候了,处理伤口要紧。”姜采盈刻意避开卫衡的视线,也将他的手挪开他,然后挑开外袍和里衣。 卫衡竟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很快,他上半身敞露,暗红的血痂在左胸处狰狞着,裂口处渗着细密的血珠,在烛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 姜采盈呼吸一滞,有些不敢看,于是目光移开,倏然落到他的右肩。一排清晰的齿痕深深嵌入紧实的肌理,泛着淤血的暗色。 是她刚咬的。 卫衡皮笑肉不笑,“不敢看了?咬的时候,不是挺狠的么?” 姜采盈白了他一眼,自知理亏。 “揽月,去打一盆温水来。”她向外面吩咐道,揽月进来的时候,看到公主和府君二人在烛火中依偎的样子,也不禁莞尔,退下时又默默地把门给关上了。 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污给擦干净,然后在伤口上洒下止血的粉末。 最后,是缠绷带。 一圈一圈,从卫衡的左胸穿过肩胛骨再绕到后背。他的身形高大,后背又宽厚有力。 姜采盈坐着并不能将绷带完整地绕过一圈,身子只能尽可能地贴近卫衡,感受着他肌肤传来的炙热。 她的指尖有些凉,与他肌肤触碰时,两个人都升起了些奇异的快感。 “抬手。”姜采盈神态认真。 卫衡的低垂着头,目光却一直死死地盯着她,眼神炽烈。感受到他的注视,姜采盈的动作也稍稍乱了些。 在她起身将绷带绕过卫衡后背时,受伤的脚趔趄了一下,她跌在卫衡怀里。慌乱的鼻息喷在卫衡脖颈处,引起一丝颤栗。 卫衡看着她,喉结不由地动了动,眸色渐深。 “好了。”姜采盈的双手从他的腰两侧环过,在他身后打好结。他身后的灯盏里,烛火被风吹得猛烈跳动。 姜采盈突然回过神来,这样的姿势似乎有些太过亲密。至少,现在很诡异,她连忙退开少许。 眸子一抬,他胸前的绷带又洇开一片殷红,“怎么又出血了?” 她有些急,一定是刚刚撞在他身上,又牵动了伤口。姜采盈叹了一声,伸手去摸他左胸伤口处渗出的新鲜血迹,“还好,没留太多血。我帮你再清理一次。” 指尖刚触到那片温热,就被他骤然按住,“你是在关心我?” 卫衡的手掌灼热有力,将她的小手牢牢压在自己心口。姜采盈挣了挣,忽觉他心跳如雷,隔着衣料传来阵阵震颤。 她抬眸望去,与卫衡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愫,并不陌生。燎原的野火,似要将她一寸寸点燃。脸颊泛起一抹红晕,姜采盈只觉得连空气都凝滞住了。 她有些慌乱地偏过头去,大口呼着气,“不是。” 下一秒,下巴被他修长的指节捏住,力道不轻不重,“说谎。” 姜采盈被迫仰起脸,卫衡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轻轻扫过,而后忽然抬手,拇指在她殷红的唇瓣上摩擦了一下,随后动作毫不犹豫地吻了上来。 他的舌细细地在她唇上打着圈,温柔地描摹着。 温热又熟悉的触感。 软糯,酥麻。 姜采盈身上止不住一颤,而后齿关被他轻易撬开,长驱直入。卫衡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着,滚烫的舌尖肆意掠夺,似要将她溺死在窒息的热潮中。 少许,卫衡放开她。 姜采盈头微微靠在他肩上,胸腔起伏着,喘着粗气,她还未从深吻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佛方才的缠绵只是她的错觉。 卫衡握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握成拳,“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心跳如鼓捶的声音刺激着感官,她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冲动,意犹未尽。 卫衡的呼吸同样有些重。 他撇开头,准备起身,衣料之间细微摩擦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姜采盈的感官,下一秒姜采盈咬咬牙,扯过他的衣领。 他们之间呼吸近在咫尺。 姜采盈的动作却猛地顿住。 她在做什么? 他们,马上就要和离了。卫衡的眸子同样滞住,望着她的神情复杂,幽深。 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面容有些苦涩。 长痛不如短痛。 卫衡垂下眼睑,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准备挣开姜采盈拉住自己衣领的手。 挣扎之间,两人的额头相撞。姜采盈抬眸,唇瓣轻轻擦过他的右脸,熟悉的酥麻触感再次袭来。 她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理智的弦骤然绷断。于是她仰起脸,唇瓣贴近。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他的衣襟,她想她真是疯了。卫衡双眸睁大,全身动作发紧,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他眸中欲色再次翻涌,大手一伸将她整个人抱起坐在自己的腿上,灼热的触感通过贴合的肌肤传来。 彼此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慌乱。 不该这样的。 这时,屋外响起了略微战兢的人声,揽月的身影被月色照在窗柩上,“公主,您该泡药浴了。” 第三人的打断,彻底地让姜采盈从情乱中醒过来,她压下脸上的热,强装淡定地从卫衡腿上下来,“知道了,你先去准备一下。” “是。”揽月在外,提着一颗心。听到公主的语气平静不含指责,才稍稍松气,步履渐渐向后去。 姜采盈站在离卫衡几米远的位置,深呼一口气,举止神态又恢复了一贯的端庄,“时候不早了。” 他们之间开始得不清不楚,但结束一定要干净利落。她与卫衡,终究不是一路人。 卫衡的眸光跟随着她,微微移动着。 随后他捡起衣袍,一件件穿上。室内安静地诡异,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对姜采盈来讲是一种微妙的折磨。 “公主,热水已备好。”揽月的声音再次在外面响起。 “好。”姜采盈转过身,身后是卫衡的脚步声,带着强烈的气息一步步向门口去。 就在姜采盈以为卫衡要越过她而去时,他的步子停在姜采盈身侧,“一起洗。” 姜采盈双眼发愣,下一秒被卫衡悬空抱起,手臂收紧,他的眼神里有警告,“你的脚踝有伤,目前还不能浸水。” 姜采盈的眸光直直地望进卫衡眼中,她挣扎的力度也渐渐止住。 她的胸口有些发闷。 脚踝处的伤口没破皮,浸水也没关系。 卫衡在找借口。 而她,竟然也忘了拆穿。 # 浴房氤氲升腾的热气,将两个人的视线模糊。他们面对面坐着,明明离得很近,可是谁也没说话。 水波荡开的波纹里,卫衡从身后圈住姜采盈。 姜采盈垂眸望着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被涟漪一次次打碎又重聚。终于,她还是开口,“那天晚上在庭院里,你的话我都听到了。” 卫衡的身形突然顿住,水波在他的胸膛上一层一层地荡着,他脸色沉了下来。 姜采盈轻笑出口,“你说的没错。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再继续下去只会不得善终。” 卫衡放在桶沿上的手骤然抓紧,指节泛白。他眸光阴沉,盯着姜采盈,“别说了。” “当初我们成亲只是权宜之计,本公主也从未想过与你如寻常夫妻那般相守与共,白首不离。” 那天晚上他的话如今被原封不动地返还,他的心中被刺痛,“我让你别说了。” 急切而又慌乱的神情里,他的吻骤然落下。 “唔”姜采盈的唇被他死死封住,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碾碎。 霎时间水花四溅,他们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两具身体贴合,分不清是谁的心跳更剧烈。 一滴泪,不知何时悄悄滑落。卫衡吻去她的泪,眼神中的偏执更明显。 姜采盈闭眼。 她的手悄悄抚上小腹,心中告诫她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61章 姜采盈被他压在温泉池边,氤氲的水汽将他眼眸中的欲气晕染,卫衡的手掌顺着她湿透的衣衫滑入。 她崩直身体,握住他下移的手,“去床榻上。” 背脊触上光滑的被衾,高大的身影随之笼罩下来。卫衡炽热的掌心按住她,劲腰一沉。 他倏然仰首,喉结滚动间,眸色化作翻涌的情潮。 滚烫的汗水顺着紧绷的肌理滑落,卫衡扣住她的手腕,动作又凶又急。 情动时,她一只手撑在他的胸膛处,另一只手不自觉地再次抚上小腹。 感受到她微妙的变化,他动作骤然停住。 “怎么了?”他声音沙哑,带着未褪的情欲,眼神却已锐利如刀。姜采盈心跳漏了一拍,别过头去,“没什么” 她试图移开手,却被卫衡一把扣住手腕。 “这里?”卫衡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护住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疼?" 汗滴从他发梢滴落,悬在唇边。姜采盈看着那滴水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如果,卫衡知道她有了身孕 不,她不能让孩子在仇恨中降生。 “不疼,”姜采盈猛地抬头,她双手攀上他的肩膀,随后吻落在他喉结上,炽烈的肌肤触碰,让两个人都浑身一震。 姜采盈趁机挣脱他的钳制,反客为主将他压在身下。丝滑的衣衫半褪,露出如玉的肩颈。 身下的躯体紧绷,炙热。 她听到卫衡喉间溢出的闷哼,随后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今天让我来” 姜采盈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缠绕在两人之间。她的唇一路向下,在他锁骨处啃咬着,毫无章法,反而越来越乱。 卫衡的手插入她发间,狠狠吻住她的唇。而后一个翻身,将她重新压在身下。他攻势凶猛,姜采盈仰起脖颈承受,几乎喘不过气来。 月光透过纱幔,将交缠的身影投射在朦胧的夜色里。指甲陷入他结实的背肌,姜采盈闭着眼,眼角却再次滑落一滴泪 进入之前,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仿佛有只小手在拼命撕扯她的血肉,疼得她眼前发黑。 “不”她手一抖,用力撑在卫衡胸膛之上。 卫衡的动作停住。 腹中的挣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弱的、绵长的脉动,像在哀求。姜采盈颤抖着抚上小腹,眼眶中续起水雾。 卫衡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牢牢禁锢在方寸之间,目光如刃,一寸寸掠过她潮红未消的脸颊,“昌宁,你有事瞒我?” 眸光犀利,冷峻。 姜采盈紧张地全身不自觉缩了一下,卫衡的脸色立即变沉,周身气氛开始骤冷。 卫衡捏住她下巴,眼波流转间,他的眸色化作浓墨,漆黑地骇人,手轻轻抵上她的小腹,然后手掌握成拳,试探性地加重力道。 姜采盈本能地护住小腹,用戒备的视线盯他,慢慢后退。 卫衡捏住她后颈,凌厉的视线压过来,一字一顿,“你怀孕了,是不是?” 眼眶中积聚的水雾,此刻如潮水般汹涌,顺着脸颊滚落,烫得他指尖微微一颤。 喜悦,震撼和不可置信,交织在一起。 卫衡下意识伸手想触碰她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血脉相连的骨肉 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卫衡忽然想起什么,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原来如此…” 卫衡的手指缓缓收回,攥成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失望和恨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最初的喜悦。 “你刚才,是想杀了我们的孩子?”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刺穿。 姜采盈的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胸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心跳都变得艰涩。 “你就这么恨我?”卫衡低笑出声,握住她的双肩,赤红的眼底翻涌着怒和痛,“恨到连自己的骨肉都要作践?” “不是”双肩剧烈抖动着,姜采盈下意识反驳。 倏地,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她锁骨上。姜采盈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住。 卫衡,竟然哭了。那个她以为,就算是被刀斧加身,万箭穿心都不会皱眉的男人,此刻正赤红着眼。 晶莹的泪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连带着她整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卫衡微微晃动着头,又挤出一抹笑,只不过笑得很难看,“昌宁,你方才停下来是因为你也不忍心,是不是?” 他明知答案,却仍固执地问着,像在亲手掐灭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姜采盈一定会用高傲决绝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他,然后语气淡漠地说:“没错,卫衡,本公主怎么可能会生下与你的孩子?你不配成为它的父亲” 这时,姜采盈嘴唇轻轻颤抖,在卫衡逐渐灰暗的目光中,终于轻声吐出一个字:“是。” “果然”卫衡的手缓缓松开,指节泛着青白。他眼底翻涌的阴霾浓得化不开,像暴风雨前最沉郁的天色。 可下一秒,她的声音又轻轻响起:“我骗不了自己了”泪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我下不了手,卫衡。这个孩子还有你,都在我心里” 原本绝望失神的眸子,此刻愣怔地颤动,“你说什么?”他连指尖都在发颤,却不敢碰姜采盈,生怕这只是他绝望时产生的幻想。 泪水在她的脸颊斑驳成一道一道的痕迹,姜采盈胸腔起伏着,心跳动的频率很快,“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在玉溪山上你的适时出现,也许是从断崖边你的深情相拥,又或者,是从你日复一日对我从未犹疑过的爱开始” “那夜,我捅破了关于我们之间仇恨的窗纱纸,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就该就此结束”姜采盈轻轻叹息,“可没想到,那些被恨意裹挟着的爱,也随之倾泻。” 她垂眸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可我的心却” 话音未落,她的脸撞上一个结实的胸膛,卫衡的胸膛剧烈起伏,双臂箍得她生疼,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昌宁,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俯下身,额头和她的额头轻轻碰着,眸子的光还不可置信地抖着,“只要你只要你心里有我” 什么,都不是问题。 姜采盈的心止不住颤着,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指腹,“卫衡,关于我的父皇害死了你父母”她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即使我知道一句‘抱歉’难以抵消你的痛可我还是要替父皇” 卫衡看着着姜采盈,眼神颤动,随后他摇了摇头,“昌宁,也许我们都想错了。先帝,并没杀死我的父亲。” 姜采盈神情微愣,随之而来的是激动,“你说什么?” 卫衡的目光看向窗柩上那一小格一小格的月光,喉咙滚了滚,他声音沙哑,“还记得,此处汝城事变后入京述职的锦州刺史周子龙吗,他是我母亲的远方表亲,他约我见了一面,交予了我一个母亲的遗物。” “是什么?”姜采盈抓住卫衡的手,胸腔里涌动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与急切。 “是一个我娘随身携带的长命锁,锁内有一小暗格,只有我娘才能打开。只是,娘小时候常为我唱一首童谣,那童谣的谜语便是解开暗格的钥匙。” “前不久,我将这暗格打开,竟发现里面有一封信。信中写道,我父亲之死乃是死于官员派系斗争才惨死于狱中。” 卫衡的双拳在袖中微微蜷着,“他的死,比乌桐官案事发灭口只早了一日。事后统计时,只是误算入了其中。” “真的!”姜采盈胸中情绪起伏,“信呢,我想看看。” 卫衡转换了一下阴沉的眸光,随即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没带在身上,改日给你看。” “我现在就要。” 卫衡抬眼看了看外面,“现在天色太晚,你得休息了。” “好吧。”姜采盈不再强求,只是依偎在他怀中,感受着卫衡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害我平白担心了这么久。” 卫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透着一丝坏,“你都铁了心要与我和离了,我当然不能让你好过。” “你!”姜采盈咬牙,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嗔视他,却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怔住了。 卫衡在笑。 不是往日那种带着讥诮的冷笑,也不是朝堂上虚与委蛇的假笑,而是真真切切、畅快淋漓的笑。他眼角微微弯起,笑声清朗悦耳。 姜采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卫衡这般,连眉梢眼角都染着鲜活气息的模样。 “怎么?”见她发愣,卫衡抬手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眼神宠溺,“被为夫的俊容给迷住了?” “说什么浑话?”姜采盈拿手肘去碰他的腰腹,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卫衡似想起什么,恨得牙痒痒,“是本王好看,还是安礼弘好看?” 姜采盈:“” 卫衡不依不饶,“说话。” 他出声威胁,“不说的话,明日我便派人在朝上参他一本,让他做不成这鸿胪寺卿。” “好好好,你好看,行了吧。” 姜采盈有些无奈,头转向一边。 卫衡忽然扣住她的下巴,薄唇贴近她泛红的耳垂,嗓音低哑带笑:“我不光比他好看”他强势地握住她的手腕,沿着锁骨一路向下,“还比他好摸。” 掌心下的肌理紧实滚烫,随着呼吸起伏,块垒分明的腹肌在她指尖下微微绷紧。 姜采盈指尖发颤,收回手时,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卫衡俯身过来,幽幽地问,“怎么样?” 姜采盈眼观鼻鼻观心,淡淡道:“不知道,没摸过安少卿的。”话音未落,卫衡脸色阴沉,难看地厉害,“你还想摸他的?” “是你自己要问的,我没摸过,自然”余下的话,被卫衡狂热的吻给堵住,灼热的气息渐渐在室内弥散。 身上的衣衫一褪,她下意识地去抓,“不行我还怀着孕。” 卫衡口里含糊着,“那就用手。” 姜采盈喘着气,“你行么?” 闻言,卫衡手中的动作一顿,他低笑着,须臾之后才回过神来。 他乐于伺候着她 第62章 第62章 起初,卫衡还有些生涩,可越往后两人越渐入佳境。情欲攀上高峰,泻下后,她的胸腔剧烈起伏,口干舌燥。 “水” 卫衡起身,亵裤的衣料在暗夜里发出微响。来回一次,温凉液体如甘泉,汩汩地从喉间吞咽下去。 洗过后,卫衡又将她轻轻抱上床榻。屋外天光见明,姜采盈困得不像话。 这一晚过得似乎很长,又很短。 卫衡从背后将她拢入怀中,温热的体温透过寝衣传来,“昌宁,往后永远不要再离开我了。” 姜采盈迷糊之中翻了个身,她眼眸半睁着,与卫衡对上。她伸手摸着卫衡的脸,“恐怕不行” ## 卫衡呼吸一滞。 窗外泛起鱼肚白,几缕晨光透过纱帐照在姜采盈脸上,她的神色渐渐清明,嘴唇轻轻动着。 “不行。”卫衡眉头紧皱,“说来说去,你还是要与我和离?” 姜采盈纠正他,“是假和离。” “假的也不行。”卫衡烦躁地翻过身去,语气闷闷的,“谁知道以后你会不会翻脸” “转过来。” 姜采盈轻声命令,含着怒。 须臾后,卫衡才不情不愿地转身,眉眼间愁郁之色化不开。姜采盈伸出手指,轻轻地为他抚平褶皱,“卫衡,我知道你在谋划什么。夜秦的军情,不能被延误。想要引出他们,就不得不这么做。” “我比你更懂军情。” 卫衡摇摇头,似在自说自话,“昌宁,再等我一段时日,相信我。” “你有什么办法?” 卫衡眸光深远,他拉过姜采盈的手,“办法是有的,只不过需取你一点血。” 姜采盈猛然回神,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你还是要开承瑄姐姐的棺?”大云朝最重礼法,逝者为尊,掘墓开棺这等大逆之举,轻则折损阳寿,重则祸及子孙。更何况那是皇室陵寝,动一抔土都是欺君之罪。 晨风穿过窗棂,将她未束的青丝吹得纷乱。 卫衡伸手为她拂开脸颊上散落的碎发,宽慰道:“放心,我已命人安排好了一切。明日,我便动身前往皇陵一趟。” 姜采盈眼皮有些狂跳,“一定要亲自去么?” “兹事体大,交给别人去,我不放心。”姜采盈咬牙,她知道他是不想让他的部下去做这种可能折损阳寿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 她为皇室中人,承瑄姐姐若是在天有灵,应该会宽恕她的吧。卫衡粗粝的手掌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你还怀着身孕呢。” “没关系。” “不行。”卫衡的语气强势,“听话。” 姜采盈也不甘示弱,“谁听谁的话?” 卫衡最终还是半妥协,“好,我们听大夫的。若大夫说你的胎稳,我便让你同行,如何?” 姜采盈嘴唇欲动,可转眸看向卫衡,他的态度同样同样强硬。她只能咬牙,应承下来,心里祈祷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 揽月和乔生分别伺候他们梳洗,用过早膳后,府中的大夫应召而来,只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老大夫捋着花白的胡须,语重心长道:“府君,夫人体质本就虚弱,如今胎儿尚未足月,需得万分谨慎才是。”他顿了顿,略显尴尬地压低声音:“这房事上头,更要把握分寸,切莫” 后半句话,说得姜采盈脸颊上浮上红晕。卫衡一把揽过她,圈在怀里,欣赏着她的神态。 “听到了么,夫人?”他在姜采盈脸上轻啄了一口,语气不容置喙,“安心在府中等我回来。” 姜采盈抬眸望他,深知不可能扭转卫衡的心意,于是轻叹,“去多久?” 卫衡收起笑容,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该怎么形容呢?被深爱的人惦记的感觉。 他像踩在了云端。 “十日,最多半个月。” “好,我等你。” 晚上,他们二人又好好温存了一番。不过一二回,卫衡的指法已经如火纯青,她羞得通红,偏偏卫衡还不饶她。 药浴过后,两人相拥而眠。 这些日子,她的身体好了许多,已经感受不到骨子里透出来的沁骨的寒意。这会儿被卫衡这样抱着,她竟还觉得身体微微发汗。 “你放开些。”姜采盈试着挪动了一些身子,可他的手臂环在她腰间,手掌微微摩挲着,“不放。” “昌宁,这…当真不是梦罢?”卫衡语声低徊,似问非问。 姜采盈辗转相向,与他四目相对。月华流转,给卫衡的眸子映上点点细碎清辉。 她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一碰,“如此,可还觉是梦?”哪知他眸光微闪,透着更大的委屈,点了点头,“是。” 姜采盈复又俯身,这回吻得重了些,唇齿间“啧”地一声清响,在静夜里分外明晰。 卫衡半支起身,手指挑起她下巴,气息灼热交缠。这个吻渐渐加深,直至许久方休。 他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她,“昌宁,我只是…不敢信你会突然倾心。” “何来突然?”姜采盈轻抚心口,平复着紊乱的气息,“少时你我本即交好,后来…”她顿了顿,“我误入养心殿听得父皇密谋,一时无法接受方才与你刻意疏远。” 她分明感到卫衡身形微滞,多年疑问在这一刻消逝。 年少的他并不清楚,为何昨日还与他亲密无间的公主,转眼之间就把尊卑贵贱放在嘴边,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我自私地守着这个秘密,日久年深,我愈不敢直面你。之后你开始总揽朝纲,我更害怕你知晓真相后会做出不利陛下、有损大云之事…” 再抬眼时她的眸光很坚定,“如今误会解开,且我心已决。这情意,从来不是骤然而起。只是,卫衡,我如今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你说。” 姜采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定定望入他眼底:“卫衡你可曾想过,登上那九五之位?” 话音方落,满室骤寂。 卫衡静默不语。 姜采盈纤睫微颤,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锦衾,一颗心悬在喉间,仿佛他唇齿间将吐露的只言片语,便能定她生死。 许久之后,他才轻叹道:“想过。” 姜采盈心中失落片刻,又听他道:“在陛下为你和李漠赐婚的时候。”忆起那时,卫衡的眼眸中的阴郁浮上不少,“他怎么敢肖想” 姜采盈握住他的手,眸光灼灼,“我只问现在,你可还存此心?” 卫衡指腹轻抚她脸颊,轻叹一声,“若争那至尊之位的代价,是再度与失去你昌宁,我宁可不要。” “当真?”她黛眉轻蹙,“卫衡,你何至于为我至此?” 卫衡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眼底情意缱绻,“还能是什么?无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 姜采盈眼波微动,“可我至今不解,你这份深情从何而起?自少时初见,你便待我格外不同,这情根究竟深种何时?” 闻言,卫衡的眼波微动。姜采盈心绪被他的神情牵动,继续追问,“卫衡,我只要你的真话,莫要再骗我。” 卫衡的眼底深沉,静默须臾,方低声道:“我说了,你可不许恼。” 姜采盈的手放在他劲腰上,表情严肃,“纵使你要说的话会惹我生气,我也定要听个明白。” 卫衡眸色渐深,低声道:“说来玄妙昔年在锦州时,我便常做一个梦。”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衣袖,”梦中的女子面容朦胧,偏生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她是我此生至爱。" “我原只当是荒唐梦一场,谁知蓟州兵变后,我被押解入京,那年武安坛初见”卫衡目光灼灼望进她眼底,“那梦中人的容貌忽然清晰,竟与你分毫不差。” 姜采盈闻言脸色骤沉,一把推开他,“卫衡,你如今还用这等虚言来哄我?” “如有半句虚言,叫我遭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姜采盈定定地看着,卫衡眸色认真,半点不似虚言。她却更加惊异,“梦是现世的映照,你在见到我之前,又怎会先在梦中见过我的模样?” 卫衡没解释,“所以自那日之后我便对你格外留心,甚至想尽办法让陛下选我为特使,掌皇城安全。” 姜采盈眯着眼,“如此说来,我不过是梦中那女子的替身,只因为我们长着相似的脸。” 卫衡却很确定地摇头,“不,昌宁,我很确定那就是你。只是”他指尖轻抚她眉梢,“神韵之间,有些细微的不同。” “昌宁,我曾经在古书典籍中读到,若人死后执念未消,灵魂便可能脱离□□踏出重生之旅我宁愿相信,那是前世的我们在冥冥中指引,要我今生务必寻到你。” 闻言,姜采盈身子猛地一颤,半晌无言。卫衡见她呆滞,自嘲一笑,“不过这般荒诞之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信。” 她突然打断,眼中噙着泪光,字字铿锵。这转世重生之说,于她而言,本是亲身经历。 夜渐渐深,姜采盈拥住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心安 翌日。 晨雾未散,府门前的灯笼还凝着一层薄露。 姜采盈披着件杏色外衣,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素净简单。她抬手为他正了正衣襟,“路上当心。” 卫衡握住她的手,体温交缠着。他忽然想起数月前率军驰援甘州的情景。也是在这样的晨雾中,他频频回望府门,却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映在青石板上。 他翻身上马,马蹄声在空荡的长街上显得格外空灵刺耳。 今夕不同于往日,卫衡与她执手,在府门前依依缱绻。直到时候不早,“大人,该启程了。”吴悬牵着马在不远处催促。 “去吧。”姜采盈放开他。 卫衡翻身上马,扬鞭踏马前,还是依依不舍地拥过她,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 姜采盈仰着头,闭眼被他揽住后颈,直到脖子有些酸。卫衡放开她,“等我回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郭钦,我不在京城,府中一切便都交给你了。” 郭钦微躬身,“是。” 话毕,他夹紧马肚,马蹄声踏开清晨的浓雾。姜采盈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她才缓缓抬手,碰了碰尚有余温的眉心。 她回身欲进府,却见郭钦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公主,恭祝您和主上重修旧好。” 姜采盈向他点点头,迈开步子。 经过他身边时,她隐隐地听到郭钦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彻底放下什么。 ## 卫衡不在京的日子里,陵都城里并不太平。 姜采盈听着揽月的汇报,说安礼弘联合礼部,户部和吏部一众上书弹劾卫衡,控告他把持朝政,礼法难容,要求陛下立即将收回卫衡官印,彻查他经手之漕运练兵之事。 陛下为难,御史台则撞柱死谏,故技重施。被一众官员拦下之后,陆执安和太傅丁仪又引经据典,恳切谏言良久,陛下才“迫不得已”应承下来,想必诏令很快就会传到府中。 姜采盈从贵妃椅上坐起,背脊挺直,“礼部户部便算了,那吏部的顾翀不是卫衡的人么,怎么如今帮着他们说话?” 揽月急道:“公主,如今还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如今陛下有令,府君却不在京城,恐怕事情对他不利啊。” “是啊。” 姜采盈眉心紧蹙,“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几日没收到他的回信了。” 正这么说着,庭院外脚步匆匆,人影攒动。姜采盈眼皮跳动着,心中浮起不安。 乔生被门槛绊了一下,几乎是跪趴着在地上,他惊惶不已,还没开口便已经开始高声恸哭起来。 “不好了,公主!府君他……” 第63章 第63章 ## 乔生的恸哭声还未落下,府外已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与甲胄碰撞的声响。姜采盈指尖掐进掌心,抬眼便见安礼弘身着紫袍玉带,手持明黄诏书踏入庭院。 他身后跟着一队禁军,刀鞘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眶生疼。府中仆从,皆战战兢兢地向后,唯有姜采盈一人迎面而上。 “安大人,你这是何意?”她挡在正厅阶前,月华裙在风中纹丝不动。 安礼弘在五步外站定,目光扫过她发间微微颤动的步摇,向她行礼。礼毕之后,他将诏书向前一递,府中众人皆仓皇下跪接旨。 “回禀公主,我奉陛下旨意彻查大司马五年来经手的漕运练兵一切事宜,不知大司马如今是否在府上,可否请他出来接旨?” “请人接旨,便要带着持剑的禁军么?”姜采盈的目光并不和善,“安礼弘,你这是硬闯。” 不用想也知道,如今淮西李氏倒台,京中势力一家独大。 各世家新贵迎合陛下心意,才在朝上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御史撞柱,忠臣劝谏的感人场面。 安家身为世家之首,必然参与其中。 陛下顺水推舟,皆大欢喜。 感受到她的敌意,安礼弘嘴唇抿着,语气尽力淡漠,“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姜采盈的目光如炬,“那你去问问陛下,三年前漕运改道是谁替朝廷省下百万两白银?去岁冀州大旱又是谁开仓放粮?” 安礼弘语气淡漠,言语之中隐有不齿之意,“漕运改道,开仓放粮都是基于他与淮西李氏争权做给天下人看的,有何可值得人称道?” “我只知道,凡是论迹不论心。他既做了这样有利于民生的事情,那么不管他初衷如何,都不至于遭人贬低至此。” 她意有所指看着他,安礼弘眸色一变,“可是公主此话,是你自己三年前随太傅在博林讲坛说的,难道你忘了么?” 姜采盈心中一滞,回忆渐渐涌进脑海。 好像,是有那么个事儿。 三年前,她还迷恋着淮西李氏的英姿,而对于积怨已久又是李氏威胁最大的对手的卫衡没有半分好感。 于是,在众学子殷切期盼中,她饱含个人情感地痛斥了卫衡之举。 姜采盈有些语塞,“我” 没想到三年前她说的话,竟然还有人记得。难道那场博林宴会他也在场? 她一点印象也无了。 见她语塞,安礼弘叹了一口气,转而道:“既然大司马不在府中,那么就请公主殿下代为移交他的官印。” “倘若本公主不呢?” 安礼弘神色严肃,眼神扫过身后身负寒铁的禁军,“公主,请不要为难下官。” 言语之中不卑不亢,隐隐还有威胁之意。 可姜采盈也不是好惹的,“既然是要人接出印信,那便该寻个他在府的日子。今日,安大人还是请回吧。” 安礼弘咬牙,再次强调,“公主,臣是奉陛下旨意。” “你少拿陛下压本公主。” 姜采盈脸色阴沉,“你身为礼部侍郎,当知即便是有陛下圣旨,你今日带兵无端闯入朝廷重臣府邸的行为,仍是逾矩。若陛下想查封,收缴卫府任何一物,那便请拿出证据来,并由刑部下发盖印的抓捕文书,方可施行。” 闻言,安礼弘不语。 他今日前来,其实是有私心的,前几日卫衡在盛怒之中从他家中带走她,他很是担心。 收缴官印一事,本不是安礼弘的职权范围。可他软磨硬泡,才以正礼为名向陛下争取到了这个差事,为的就是能够名正言顺地来看看她。 他来得急,并未完全按照章程办事。 只是他没想到,拦住他质疑他的人,并不是卫衡,而是姜采盈。 安礼弘默了默,向她作揖行礼,“是下官冒犯了,请公主恕罪,可今日,卫府的官印我一定要带走。” 他说毕,眼神示意身后的禁军。玄铁甲胄发出铮铮声响,寒气如刃,他们兵分几路,已经迈开了步伐。 “我看谁敢动?”姜采盈大呵着,胸中一口气郁结,揽月连忙过来给她拍背顺气。 安礼弘的脚尖微微朝着她,脚步止于三步之内,他微微倾身,流露出关切与担忧,却被姜采盈随之抬眸的冷漠给浇灭。 她凝视着她,说:“安大人,若你心中还有忠义正直可言,便不该任由陛下如此任意妄为,失了为臣的劝诫本分。” 闻言,安礼弘面色愠怒,“任意妄为?公主,难道您看不清楚究竟是谁为了一己私利,置国家社稷于不顾?大云朝有今日,皆是拜他等权臣专权弄政所赐,如今陛下大权旁落,我朝国祚不兴,百姓怨声载道。若再不革除此人奸臣,则社稷危矣。” “砰”地一声,一盏茶砸碎在安礼弘脚前,姜采盈有些心虚,“放肆,大云朝之国运,岂容你如此唱衰?” 瓷片飞溅中,安礼弘的官靴下意识后退半步。他攥紧衣袍袖子一角,神色之间被刺痛,语气不卑不亢,“即便是在陛下面前,臣此话也不会改动分毫。” “你” 姜采盈气急,“你敢说你全然没有私心?” 闻言,安礼弘目光有些滞住。须臾之后才缓缓开口,“不错,我确有私心。” 姜采盈似松了口气,她正欲开口辩护,却见安礼弘目光灼灼望向她,“公主,我” 那种殷切中含着爱意的眼神,丝毫不加掩饰。姜采盈头皮有些发麻,“安大人可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本公主。” “不错。” 闻言,姜采盈身形一顿。??? 安礼弘的目光变得悠长,少年国子监时期,他本性格孤僻,不爱同人来往,所以朋友不多。 他才华凛然优于皇子,又得丁太傅多次声誉。父亲整日忧心,屡屡诫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让他在学堂低调处事,他因此变得更加孤僻。 直至公主的出现。 她笑闹时掷来的纸团,促狭间藏起的书卷,于他看来并非戏弄,反是照进他孤僻内心里的一缕暖阳。 那一年,上元夜的绫罗街灯火如昼,人潮涌动如沸。先帝政令推行,引发了民间一些教众不满,于是在上元夜策划了一场刺杀。 流弹击中了平民,箭矢齐发,人群霎时尖叫四散。 当时,安礼弘耳畔“嗖”的一声锐响,整个人立于原地动弹不得。正当他以为自己会命丧于这慌乱的人流中时,眼前却倏然出现了一抹鹅黄色的纤柔身影。 彼时的公主身材娇小,却毫不犹豫地向他张开双臂,那支流箭就这样,“咻”地擦过她飞扬的衣袖。 然后,两个人齐齐倒在了地上。 姜采盈跌在糖人摊前,掌心蹭满糖渣。事后,他惊恐地爬起来,想要去拉她。 她却自己爬起身来,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裙摆上沾的灰,安慰道:“安世子,没事了。” “公主”他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后来,宫中的侍卫将她从他身边带走而安礼弘却在原地站了很久。 看着那支本该贯穿自己咽喉的箭尾死死地钉在身后的木板,从此他心底仿佛也扎进一根拔不出的刺 “原来如此” 姜采盈喃喃道,重活一世后,很多记忆重叠错乱,她反倒对于很多事情开始模糊。 安礼弘稍稍从回忆中抽身,“公主,自从八年前上元夜起,我便我便对你倾心不已,只是那时候的我不敢” 他表情有些痛苦,“后来,年初探春宴上你说要与我契约结婚,我那时的心情便如踩在云端,只是那一次,大司马不知与我父亲说了什么”安礼弘咬咬牙,“我再次失去了机会” “南下治水后,我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深感情缘不易。公主,这一次,我不会再错过你。” 安礼弘向前一步,言辞有些激动,“公主,大司马权倾朝野多年,陛下深恶痛绝。如今陛下羽翼渐丰,正有除去他之意,可你为陛下胞姐,只要你与他和离,陛下必然不会牵连与你。” “臣已经得了陛下首肯,若你们和离” “安大人,慎言。”姜采盈完全回过神来,厉声打断他,“莫说本公主还未与卫衡和离,即便是我与他已为陌路,你又凭什么认为本公主就会倾心于你?” “公主,我绝非让你倾心于我,只是” “没有只是”姜采盈眼神清澈,冷静,“当年本公主并非救你,不过是失足跌倒罢。” 闻言,安礼弘呼吸一滞,“什么?” 姜采盈那年十五岁,她正踮脚去够摊上的一盏兔子灯,想要送给当时奉命在京过年的李漠。人群涌动,她与侍卫走散。 忽地后背被人猛推了一把,姜采盈才踉跄着往前扑去。爬起来之后,她见安礼弘袖口被箭锋撕裂,只死死盯着她,脸色煞白,她才出言安慰。 事后,他们交集并不多。 姜采盈甚至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从未想过,竟有人将这样的乌龙事件记了整整八年。 “你我之间仅有年少同窗之谊,并无其他。”姜采盈后退半步,玉簪上的珍珠穗子纹丝不动,“还望安大人,莫再执迷。” “不” 安礼弘身形踉跄着,后退几步。 姜采盈看着他,厉色道:“本公主还未说清楚么?你从未有过机会,我不喜欢你,从来都是。”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卫府,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丢下禁军,丢下圣命,仓皇离去的。 “不” 安礼弘身形一晃,后退几步。他踉跄后退时,腰间鱼袋撞在石栏上,金线绣的云纹顿时散了线头。 姜采盈立在廊下,“安大人还未听明白么?你从未有过机会。”她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本公主对你,从来都是——绝无可能。” 安礼弘脸色惨白,突然感到一种残忍。那支八年前擦过她衣袖的箭,此刻仿佛终于扎穿了他的咽喉。 他转身时,连乌纱帽歪了都未察觉。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站在长街的喧嚣里,身后的禁军面面相觑 待他走后,姜采盈才深呼一口气。 府中奴仆皆噤声不敢言语,毕竟那可是圣旨诏令啊 “公主,这样会不会不妥?”揽月面露忧色,光是一个抗旨不遵就足以将卫府置于风口浪尖。 陛下盛怒之下追查下来,不仅会让全府遭殃,府君不在京城的消息也会被走漏。若是他们知道,府君此行是为了开棺 揽月打了个寒颤。 姜采盈目光如刃,看着远处,“本公主就是要将此事闹大”她眉心忧虑浓稠地像一团化不开的云,“只有这样,他才有活路” 第64章 第64章 十月初,陵都城下了一场暴雨,彻底浇灭了夏日的暑气。 据灵泽传来的奏报,卫衡是在开棺取走夜秦军机图时遭到了夜秦的埋伏,至今他已经失踪了十日。 当晚子时时分,有一人全身染血,犹如鬼魅般扣开了府门,也带来了卫衡的消息。 火把,喧叫声隐隐地从府门前厅传来,还未等揽月脚步焦急地叩开她的房门,姜采盈已经穿戴好衣物。 又或者说,她还未睡下。 “公主,申青回来了!!” 姜采盈心中大喜,“卫衡呢?” 作为卫衡的暗卫,申青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与卫衡形影不离的,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那卫衡肯定也无大碍。 揽月有些不敢看公主的眼睛,于是低下头。 见状,姜采盈眼眸中的光亮渐渐暗下去,袖中双拳紧紧握住,她尽力稳住心神。 “走吧,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夜晚月光清冷,星辉如针,刺得姜采盈眼底发涩。她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心悸从何而来,只是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后厅的卧房内灯火通明,一踏入门槛,浓重的血腥味儿便扑面而来。 姜采盈心中不由地一沉,郭钦向她行过礼,为她拨开人群。 申青伤得很重。 他脸上血污结成大片血诟,发丝凌乱地糊在半张脸上,只留一双眼睛警惕着,眼珠深深地陷进眼眶血窟里。 胸膛之上,两支带钩子的玄铁箭箭尾狰狞地插在他的左胸和右下肋骨。 他整个人奄奄一息,陵都城方圆几十里的一场大雨,将他身上的伤口泡发腐烂,显得触目惊心。 见到姜采盈,他心中防备减下去几分,极其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封染血的书信,是申青拼死保住的夜秦军机图。 姜采盈心口一紧,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卫衡呢” 闻言,申青的面目突然一变,他嘴里呜咽着,神色也变得激动紧张,最终牵动伤口,开始血流不止。 大夫额上大汗淋漓,“快,按住他。” ……. 汹涌忙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姜采盈怔怔地往后退…最终,申青晕死过去,什么也没说。 ## 翌日,议事堂内。 议事堂内,姜采盈将手中奏报放下,脸色沉得难看。 郭钦在旁奏报,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若有所思。 前几日,姜采盈与安礼弘这么一闹,京中消息已然传开。 百姓对于卫衡莫不痛骂,大多数见风使舵的朝臣更是不遗余力地对他进行口诛笔伐。 卫衡若再不出现,陵都城中的局面即将失控。可申青还昏迷不醒,所有人都只能干等着,焦躁不安。 夜秦人是如何知道卫衡前往灵泽县的行踪的?又是如何知道承瑄姐姐的陵寝中藏着夜秦军机图? 除却吴悬和陈林外,卫衡手底下的人大多都留在了京城。很明显,府中出了叛徒。 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堂下的这些幕僚,众人皆忧心忡忡不敢言语,同时感受到一股锐利的视线压迫。 卫衡不在,姜采盈自然而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姜采盈袖中双拳攥紧,强迫自己冷静,“你们先退下吧。郭钦,贺阶留下。” 众人互看一眼,各怀心事。 他们纷纷领命,向她行礼退下。 门一关,姜采盈的情绪便彻底有些绷不住,“郭钦,你们可有怀疑的人选” 她一只手搭在案桌边缘,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夫人切莫动怒,小心腹中胎儿。”郭钦拱手关切,一旁的贺阶也附和着,他与郭钦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盘算。 “回禀夫人,这几日我们命人暗中观察过府中动向,仅有两人有过擅自出府之举,嫌疑最大。” “谁?” 贺阶眼观鼻鼻观心,语气淡淡,“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揽月,还有” “不可能。”姜采盈立即打断贺阶的话,“揽月与本公主知根知底,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贺阶心中轻斥几声,面上无波。姜采盈见状,脸色骤黑。郭钦连忙也在一旁打圆场,“夫人身边人的品性,夫人自然最清楚。我看揽月那姑娘,平日里都遵规守矩的,人也机灵护主,想来并不会做出这等事。” 贺阶的语调有些上扬,“那就只有那位辛夫人了。” “什么” 闻言,姜采盈头皮有些发麻。 贺阶补充,“这几日,那位辛夫人借着替公主置办婴儿之物名义,偷溜出府。为了不引人耳目,又多次趁府中守卫换勤时归来。” 贺阶面色不悦,“上一次主上心慈才饶过她一命,不曾想她竟恩将仇报” “贺阶!” 郭钦摇头制止,“没有证据的事情,休得胡说。” 贺阶看在他的面子上收敛了些,可心中不忿止不住嘀咕着,“本来就是。” 姜采盈见状被气得有些发笑,她胸腔起伏连连,当即拍案而起,“贺阶,你身为卫衡的幕僚,不想着为卫衡分忧却日日龟缩于府上,对于本公主后院之事,倒是观察地仔细。” 此话一出,连郭钦脸色也变了三分。他立即用眼神示意贺阶要注意措辞。贺阶才敛住心性,颇有些不情愿地给她道歉。 “不必。”姜采盈丝毫不承情,脸色和语气里都像淬了冰一样冷,“本公主算是看出来了,从始至终你们就没有信任过本公主往后搭救卫衡之事,本公主不会再管。” “反正,我与卫衡不过一纸契约,和离是迟早的事情。” 郭钦这时劝道:“夫人,您消消气,莫说气话啊。” “什么气话?”姜采盈冷笑一声,似乎被气得不轻。她抄起案桌上的茶盏,重重地便往那门口处砸去。 滚烫的茶汤四溅,惊得那房外的人影一闪,匆匆而去。 姜采盈与剩下二人迅速交换一个眼神,“郭钦,贺阶,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嗯。”贺阶朝她深深一揖,“夫人,方才属下多有冒昧” 姜采盈却摆摆手,“不必说这些,如今揪出叛徒救下卫衡才是最重要的。” “属下定不辱使命。”贺阶抱拳,方才门一关,他便注意到了门外的人影。 为了不让叛徒疑心他们是在演戏,姜采盈随即出了房门。 ## 晚膳过后,郭钦与贺阶避开耳目,进了姜采盈的后院。 见他们踯躅于院中不进来,姜采盈叹了口气,“非常时刻,二位不必拘泥于此。” 他二人相视一眼,也没多矫情。 虽是如此,揽月还是在姜采盈和他二人之间设下一道屏风,郭钦与贺阶心中也松下口气安然落座,揽月则为他们看茶。 屏风那头,姜采盈端坐于首,身姿影影绰绰,略显单薄。她正色道:“你们可有查到那人的来历?” 贺阶:“此人名为顾蕴,是吏部尚书顾翀的侄子,当年他进卫府也是顾翀极力推荐。” 姜采盈眉心紧皱,暗感不妙。“顾翀为何倒戈?” “目前暂时不知。” 如今朝中,世家与新贵对卫衡已经成围剿之势;朝堂之外,边境各敌又虎视眈眈。 倘若卫衡失势,大云朝便岌岌可危。 偏偏陛下不知,朝中各臣也陷于对卫衡的口诛笔伐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见姜采盈脸色难看,郭钦出言安慰,“夫人也不必太过忧心。既然揪出了叛徒,我们只需在暗处盯住他,敌人总会露出破绽的。” 姜采盈心中烦躁,手指搅成一团,“可如今已经过去十日,卫衡现在究竟在哪儿,他是生是死?” 闻言,屏风外两人呼吸也一滞,表情有些凝重。须臾之后,郭钦抚着白须,缓缓道:“在属下看来,主上未必没觉察出叛徒。” “郭钦,此话怎讲?”姜采盈指尖微微收紧。 郭钦从怀中取出一封奏报,双手奉上:“夫人请看这印鉴。前几封皆端正清晰,唯独这最后一封”他的手指轻点左下角,“此处墨迹虽晕染,细看却是刻意为之。” 姜采盈凝神细看,忽见那团墨渍中隐约透出几道极细的划痕。她心头一跳,立即命人取来清水,以笔尖轻蘸,沿着痕迹描摹——竟渐渐显出一朵多瓣莲。 “这是”她声音发颤。 郭钦与贺阶对视一眼,低声道:“这墨渍看似污迹,实则是以特殊药材所书,遇水方显。” “可他这莲花又是何意?” 姜采盈指尖轻抚过纸上的墨莲,凑近时,一缕幽香自宣纸渗出。她眉心骤紧,这香气… 南海香皮纸,以沉香木内皮制成,可驱虫防霉但用料极贵,一般为贵族所专用。 “卫衡,会不会去了南海赤姬国?” 这念头如惊雷劈落,她猛地攥紧宣纸,指节泛白。前世卫衡染血的战袍、赤姬国漫天的烽火…霎时间印入脑海。 “公主,您怎么了?”揽月情急地扶住她。 她霍然起身,案上茶盏被衣袖带翻,碎瓷溅开一地,碰撞出激烈的响声… “郭钦,卫衡在南海赤姬国有一劫难,你们必须即刻前往赤姬国与他策应,否则” 姜采盈胸口骤然绞痛,突然窗外夜鸦厉啼,只见黑沉沉的天幕上,星子竟一颗接一颗地…… 熄灭了。 第65章 第65章 十月中旬,边关的奏报终于抵达陵都城。 夜秦人因旧怨而卷土重来,在我朝边境与百姓起了冲突。夜秦趁机发动战争,堰城郡守弃城而逃,堰城失守。 祸不单行。 与此同时,北方燕狄之乱起。拓跋王室率十万大军越过黄楚河,隐隐有开战之势。 一时之间,大云朝四面楚歌。 陵都城的局势也瞬间紧张起来。 前些日子还在痛骂卫衡欺天灭祖,实乃衣冠禽兽的百姓们,这会儿又纷纷祈祷着拥有他的庇护。 毕竟,除却淮西李氏外,如今大云朝中能够骁勇杀敌,指挥千军的大将就只有他一个。 朝堂之上,卫衡的旧部一雪前耻,好似扬眉吐气了一般。前些日子对卫衡批斗讨伐者,此刻也纷纷垂下头去。 谁能想到,朝中局势变换如此之快。 龙椅之上,姜叡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好不容易才将卫衡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可一场风波,他的风评已然全面扭转。 但是他已经没有闲暇去算计那些。当务之急是要排兵布阵,应对夜秦之法。 淮西李氏伏法后,他手底下拥兵数万大部分被重新收编到各个州县,零散不堪。京城的主力军,大部分在卫衡手中。 剩下的,便是京城的禁军和巡防营的散兵。兵力尚且不论,这出征的将领又有谁能胜任呢? 姜叡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大臣们众说纷纭,却都纷纷避开他视线。 就连几个武将,察觉到他的视线后都下意识后退半步,仿佛生怕被点名。 “怎么?”姜叡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御座扶手,“夜秦人不过是一群流寇,朕的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应战?” 殿内静得可怕。 夜秦虽为癣芥,可却能让伤了大云朝如今最善战的辅国大将军。可见,夜秦实力已经今非昔比。 原户部尚书朱渊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陛下,近年国库吃紧,大家也是怕若贸然开战,会让百姓们都处于水深火热中” “是啊是啊” 众人找到一个由头,纷纷点头为他们的懦弱和自私开脱。姜叡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片寒凉。 这些平日里高谈阔论、自诩忠勇的臣子,到了关键时刻却只知道明哲保身此番心性与格局,倒还真是不如不如亚父。 自他登基以来,姜叡叫了卫衡数年的亚父。可每喊一声,他的胸中就多了一份憎与怨。 摆脱卫衡,处置权臣,从此还大云朝清平安乐,本是他为政一生的夙愿。可如今看来,即便卫衡欺君罔上,妄图一手遮天。但在国家危难之际,他至少没想着退缩。 在一片躲闪的目光中,兵部白玉栖站出来,“陛下,臣愿率军前往夜秦。” 自从上次贪墨一案出后,白家在陵都城中的风评被害,在世家面前也隐隐有不能抬头之势。 白玉栖正想趁着这次机会,为家族一雪前耻。 可陛下却想也不想拒绝了,“白侍郎的忠正之心,朕心领了。只是带兵打仗是武将的事,你为文官,并不通兵事。” 战场残酷,并非儿戏。 “陛下!”一向木讷的白玉栖,此刻却再次恳切,“陛下,臣虽为文官,却自小熟读兵书,对排兵布阵之事颇有研究。且此次南下夜秦,有大司马带头冲锋,我也只是起到一个增援兵力的作用,想必不会贻误军情。” 白玉栖此话,也算是在理。 姜叡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 “好,驰援大司马之事,就交给白卿了。” “多谢陛下。”白玉栖行礼谢恩。 姜叡的目光越过他,威严又稍显无奈的声音回荡在大殿,“诸位爱卿,可有谁还愿北上,阻挡北梁拓跋大军入境?” 殿内空余回响,许久之后,才有一位年近耄耋的老将站出来,“启禀陛下,老臣愿往!” 他的身后,有人轻声惊呼,“爹!”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姜叡循着声音望过去,忠肃侯府的何冉着红色官服,头发须白,精神抖擞地立于中央。 “何老”姜叡心中动容,却又有些担心,“北方快要进入冬天,您如今年事已高,恐怕身体吃不消啊。” 何冉高声道:“陛下,臣虽年老,可从前铁马铮铮之岁月,午夜梦回时仍历历在目。臣为武将戎马半生,早已经习惯各种恶劣战况。况且如今国家有难,身为大云子民,又岂有怯懦不战之理?” 此话刚出,满殿臣子皆红着脸,不敢再说话。少帝沉默了半天,实在不忍。 另一方面也有担忧。 北梁的拓跋王室,近几年出了一位年轻的军事大才拓跋涣,他擅长用奇兵,以快速战消耗敌人。不到三年,就已经取代拓跋氏原来病死的王储,成为了北梁燕狄人的主心骨。 何老虽戎马半生,作战经验丰富,但他行军布阵难免陷于陈年经验之中,恐怕在拓跋涣那里讨不到好。 见姜叡有所犹豫,何冉再次开口,“陛下,臣如今虽少理朝政,可对军政要务却一直留意观察。拓跋涣刚刚统一了北梁内部的族群之战,元气大伤,短期内是不会轻易发动一次大战的。” “燕狄人此番盘踞在我朝边境,也不过只是在试探我们大云的底线。倘若我们迅速整兵,在人数上压倒他们,他们也会投鼠忌器。” 见何老对战事颇有一番见地,姜叡稍稍放心,最终应允他挂帅出征。 而对于何冉所说,要在人数上压倒拓跋王室大军,姜叡即刻发布了征兵诏令,号召举朝军民踊跃参军。 一时间,陵都城内热议纷纷。虽有人畏惧战场生死,可毕竟事关国家,在一些文士名家的号召之下,征兵取得了不小的成效。 ## 卫府。 正午过后,姜采盈从午憩中醒来,大汗淋漓。 揽月穿过廊庭,步履匆匆地推开了房门,“公主,陛下已经应允忠肃侯府的何老挂帅出征。朝廷的征兵令也已经发下去了。” 见姜采盈脸色微微苍白,她拿出帕子,小心地给她拭汗。 姜采盈此时内心有些乱。 何老挂帅出征,卫衡南海遇袭,似乎与前世一一对上。 为什么会这样? 她原本以为,李慕一死,朝中局势大变,前世之沉痛也会消散。难道在一些重大的时间节点上,他们的劫数不会改变么? 亦或者说,淮西李慕根本就没死?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乔生的声音,“夫人,申青醒了,他说想见您。” “好的,我知道了。” 姜采盈即刻起身,不愿再耽误片刻。灵泽县卫衡与夜秦之人交手的经过,只有申青最清楚。 揽月扶着她,小心翼翼,“公主,您还怀着孕,慢着些啊。”姜采盈却顾不得太多,“没事,太医说如今胎像很稳。” 等到后厅的卧房时,贺阶也等候在身边。申青也从床上坐起来,他们正欲行礼,却被她摆手免掉。 姜采盈直入主题,“申青,灵泽县的状况究竟为何?卫衡他是否安好?” 申青闻言,看了一眼周围的人,缄默不语。 姜采盈立即会意,将人都遣散,“你们都先下去。” 申青的视线又放在了贺阶的身上,后者有些惊诧,“申青,连我听不得?” 他没说话,算是默然。 “好好好,我去给你们望风,别叫这府中的叛徒听了去。”说起这个,姜采盈又顺嘴问了一句,“贺阶,上次那个顾蕴可还有什么动静?” 贺阶正色回答:“回禀夫人,尚且没有。” “继续盯着。” “是。” “对了,”姜采盈灵光一闪,“你去查一下顾翀,他和匡沉瑾之间有没有来往,还有雪姬娘子。” 自惜春坊关停之后,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过雪姬娘子的下落。按照前世走向,雪姬娘子会被淮西李氏策反。 如今,虽然李慕已死,但难保他的余党不会在京中孤注一掷惹出什么祸端来。贺阶领命下去,将门也从外面关上。 等室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采盈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申青,“说吧,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尽量表现地平静,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衣料。 “公主,主上让我跟您说,他一切无恙,请您不必担心。” “什么” 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猛不丁被浸入水中,滋滋地冒着气儿她没想到申青张口第一句是跟她报平安。 连日来的担忧、恐惧、在这一刻仿佛有了宣泄口,她眼眶中微湿,止不住背过身去。 须臾过后,姜采盈调整好心态,这才又转过来,“既然他无事为何不回京,而是遣你回来报信?” 而且,还只能跟她说。 申青回忆起卫衡的神态,如实说道:“主上已经预料到了府中可能有人泄密,于是准备将计就计。” “我们去灵泽县的行踪,也是主上故意透露出来的。实际上,自从灵台山上一个月前我们遭遇夜秦刺客伏击,主上就一直在准备。灵泽一战,主上故意败逃。只有这样,夜秦才会忍不住动手。” 姜采盈有些怒。 “这就是卫衡说的办法” 想起分别前,卫衡信誓旦旦地说,即便不与她和离也能引得夜秦人动手原来他就是要这样,以身试险。 “那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南海,赤姬国。” 听及此,姜采盈心神一晃身形微晃,眼前一阵发黑。难道前世之事还是不可避免? “他”姜采盈停顿了片刻,声音微抖,“去南海所为何事?” 申青见她面色苍白如纸,宽慰道:“夫人不必担心。主上去南海是为了联合赤姬国,永除夜秦后患。” “永除后患?”姜采盈眼中含怒,“他拿性命作赌注?申青,那晚你当着众人的面将夜秦军情图交给我,难道夜秦人不知道他们已然暴露?” “卫衡就那么有把握,能够脱身?” “夫人息怒。”申青躬身道:“那图不过是数年前夜秦的旧布防,如今已无用处。取图之举,只为迷惑对方。” 旧布防?姜采盈只觉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卫衡从一开始就知道,承瑄姐姐陵寝之中的图无用,但卫衡还是利用这一点娶了自己。 从前总总,她尚且可以不追究。 可成婚之后呢? 那一夜,他们相拥而眠,卫衡可曾想过要将他的计划透露给她半点?将人蒙在鼓里,如今又遣人来报个平安,便算了? “好一个卫衡”她冷笑出声,“他既如此防备本公主,他的死活也与我无关了。” 申青瞧着姜采盈的神情,有些错愕。夫人的表情,怎么与主上预料的有些不一样? 他额角已沁出细汗,连忙道:“夫人,主上此行还有一个缘由” “闭嘴,本公主不想听。”姜采盈打断申青的话,转身欲走。窗外烈阳正浓,可她此刻情绪却如阴天晦暗。 申青硬着头皮在后面开口,“夫人,主上是去为您寻南海雪莲!” 第66章 第66章 秋深十月,陵都城早晨渐霜。 玄铁禁军镇守长街,朱门次第纷纷紧闭,大街上唯闻更漏与刀鞘相击之声。 郭钦南下,终于传来了消息。 他用于书信的,是比上次沉香纸更珍贵的鲛绡宣纸,取自南海蕉树内皮纤维,浸以龙脑香液。 非王公贵族不能用。 他信上虽未说卫衡的下落,可在纸张之下,又印了一朵多瓣莲。可想而知,他已经和卫衡取得了联系。 之所以不声张,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昨日白玉栖刚刚领了两万大军南下,大云与夜秦的大战一触即发。 北边,拓跋涣虽蠢蠢欲动,但毕竟双方都还在观望,暂时不会交手。陵都城内的征兵已也已经快接近尾声,何老即将挂帅。 陛下已经下旨明令锦州,邳州,怀州等北方州县全力配合,务必要保住大云与北梁的边界线。 “呕~”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姜采盈正孕吐地难受。她伏在案边,纤指紧紧攥住绣帕,喉间酸涩翻涌。 “公主!”揽月急忙上前,轻抚她的背脊,声音里满是忧切,“大夫说了,您如今身子金贵,万不能再伤神忧思了。” 姜采盈勉强接过帕子,拭了拭唇角,一旁的嬷嬷连忙捧来温水伺候她漱口,半晌,她终于缓过一口气,“无事,大夫也说过,这只是正常的孕吐反应。” “这已是今日第六回了,再这般下去,如何撑得住?”揽月眼眶微红,声音里压着心疼。 姜采盈胸口微微起伏,指尖却轻轻抚上小腹,唇角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本公主也着实没想到,这小家伙这么磨人。” 揽月见她这般模样,愈发气恼:“府君也真是!您怀胎数月,他却连个人影都没有,徒留您一人受苦!”她素来心直口快,哪管什么国事为重。 姜采盈的眸子清亮,映着窗外晦暗的天光,“等他归来,本公主自要与他好好算账。” 可晚间时分,贺阶归来,却带来另一个消息。 他脚步匆匆,揽月想拦也拦不住。 “公主,我查到顾翀最近的行踪了。” 贺阶压低声音,面色凝重,“他这几日频繁出入城郊一处荒废的庄园。” “那园子转手过好几次,可最终还是让我查到了最初的买家,竟然是淮西侯李慕。” “什么?” 姜采盈指尖一颤,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砸在案几上,滚烫的茶水溅湿了袖口,他果然没死。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她早该想到的李慕那般狡诈之人,怎会轻易伏诛?所谓的“伏法”,不过是他金蝉脱壳的伎俩! 前世那场滔天大火仿佛又在眼前燃烧宫墙内那些凄厉的惨叫、刺鼻的焦糊味,至今仍是她午夜梦回时的梦魇。 姜采盈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没死也好。这一次,她定要亲手将李慕千刀万剐,让这叛贼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公主?”贺阶见她神情不对劲,出声问询。 她缓缓抬眸,声音冷了下来:“他们所密谋为何事?” 听及此,贺阶胸中气愤不已,“顾翀这厮竟与淮西侯旧部在暗中调换京中征兵军报,篡改兵力部署。” 他顿了顿,“更蹊跷的是,他们还在信件中提到了北梁王室。” “夫人,您说顾翀有没有可能是在联合淮西侯旧部通敌卖国” 姜采盈瞳孔骤缩,脑中如惊雷炸响。征兵北上,篡改军报,北梁…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不是可能,是一定。” 前世临死前,李慕那猖狂的笑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如今我已掌握北梁二十万雄兵,区区南境军又有何惧?” 原来,他竟真的与北梁王室沆瀣一气,意图颠覆大云。燕狄人之所以还不动手,并不是在试探,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姜采盈胸口剧烈起伏,眸中寒意凛冽,“信件呢?” 贺阶答道:“已经被惜春坊的暗卫拦截,顾翀和淮西侯旧部也已经被暂时控制住。” 闻言,姜采盈心中稍稍放宽,“很好。” 尽管如此,姜采盈还是止不住脊背发寒,若让这封密信顺利传至北梁,我朝北境危矣!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贺阶,”她突然停住脚步,“我记得惜春坊的暗卫中,有人精于模仿他人笔迹?" “确有此人。”贺阶拱手答道。 “即刻命他仿造一封送往北梁的密信。”姜采盈眸中寒光闪烁,“信中要故意露出破绽,就说大云皇帝士气低迷,守军不足十万,且由年迈老将统领,不堪一击,正是北梁出兵的好时机。” 贺阶闻言一惊:“夫人这是”话到嘴边突然顿悟。 李慕生性多疑,拓跋涣亦非等闲之辈。唯有以假乱真,方能搅乱敌方视线。 姜采盈眼中杀意凛然:“至于李慕旧部,一个不留!唯有如此,才能让李慕疑心大起。他们自乱阵脚之时,便是我们的机会。”她顿了顿,声音又冷了几分,“另外,顾翀叔侄必须严加看管,绝不可让他们与外界有丝毫联系。” “属下明白。” 贺阶神色凝重,有些担忧,“只是顾翀贵为吏部尚书,若突然失踪想必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怕瞒不了多久。” “我这就入宫面圣。有陛下旨意,万事皆可周全。” 贺阶眉头紧锁,“可若陛下不信,执意要释放顾翀”从贺阶角度上来看,他不免心下忧虑。 要天子承认淮西侯未死,无异于承认汝城之围乃是圣意,李慕假死脱身他更是脱不了干系。 九五之尊,岂会轻易认错? “不会的。”姜采盈目光如炬,字字铿锵,“这一次,我绝不会让陛下任性妄为。” 贺阶领命退下时,已是午后。姜采盈命揽月研墨,匆匆修书一封装入玄色漆筒,“按老规矩送去。”她低声道,“小心行事。” 揽月会意,这是要传给公主的师父。 申时未至,姜采盈的车驾已至朱华门。凭着少帝口谕,她很快被引入宫中。只是陛下不在养心殿,而是在景延宫。 太医们聚在一处宫殿内喜声不断,“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宜嫔娘娘已有身孕。” 姜采盈拨开人群,正瞧见少帝将安清岚拥在怀中,“岚儿,我们要有孩子了!”他喜形于色,连通传都未听见。 安清岚眉梢含喜,姿态更加娇俏。见到姜采盈,面上的笑意更加柔些,推开姜叡,轻声提醒着,“陛下,公主殿下来了。” 姜叡这才回过神来,回头,“阿姐,你来得正好。” “岚儿怀了朕的孩子,阿姐,朕要当爹了,你要当姑姑了!” 姜采盈福身祝贺,“恭喜陛下!”她又转而看向安清岚,她的面容更加白皙丰腴,神态中更有端庄的风范。 晋升,是迟早的事。 果不其然,陛下大喜过望,当即就要册封她为妃。 “倒是来得巧。”姜采盈暗想,这或许是个契机。 ## 养心殿内,姜采盈俯跪于地,“陛下,昌宁刚刚截获了他与淮西旧部通敌的罪证,所以,还请陛下下令立即扣押吏部尚书顾翀,拦截消息。” 姜叡的表情渐渐沉了下去。 “阿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淮西李氏早已伏诛,何来旧部?”他额角青筋显现,隐隐震怒。 汝城之困的真相,绝不能公之于众。 姜采盈俯首,言辞恳切却隐晦:“昌宁此来,并非为追究汝城旧事。纵使李慕侥幸逃生,也该让他死在北梁战场上,方能永绝后患。” “阿姐究竟知道多少?”姜叡从龙椅上微微倾身,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直刺而下。 姜采盈咬咬牙,“昌宁一无所知,只求陛下速速下旨捉拿顾翀。此乃关乎国家生死之战。”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更重,“他日宜嫔娘娘腹中龙子,必将铭记陛下今日的圣明决断。” 闻言,姜叡微眯着眼,“阿姐,你在威胁朕?” 姜采盈心跳地更快,“昌宁不敢。” 有了身孕后姜采盈更加能够体会到父母想要在孩儿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的心情。 她想,阿弟也肯定一样。 若能彻底除了李慕,他不可能不同意。 养心殿的漆光打在姜采盈身上,将她俯跪的身影拉长 姜叡沉默了许久,才若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阿姐,你如今也有身孕在身,不宜久跪,快些起来吧” 这便算是同意了。 “谢陛下。” “顾翀此刻正在何处?” “回陛下,他此刻正被关押在卫府之中。” 闻言,姜叡的眸光透露出一丝危险,“阿姐,你老实告诉朕,大司马在府中是不是豢养了众多暗卫,生死为他驱使?” 姜采盈眼观鼻鼻观心,揪紧袖中手指,“陛下,顾翀一介文官,拿下他仅需朝廷登记在册的府兵即可,并不是难事。” “是么” 他眼神沉沉的望着她,须臾之后才收回视线,转而高声呼喊着殿外的程太保,“程逾,立即传旨下去,即刻将顾翀关押于天牢,任何人不得探视” “陛下,昌宁还有一个请求。” “阿姐,你说。”姜叡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悦。 姜采盈再次俯身,双手大合放于额前,重重一磕,“恳请陛下恩准昌宁两日后随何老一同北上抗击北梁,亲自诛杀反贼李慕!” “胡闹!” 姜叡从龙椅上站起身来,气得几乎跳脚,“阿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战场残酷岂是你一介女子能够承受的?” “更何况,你还怀着身孕。” “此为昌宁夙愿,请陛下成全。”又是重重地一个响头,沉沉地响在大殿之上。 姜叡不理解,“阿姐,即便你与李漠的婚事不成,你又何至于如何痛恨淮西李氏,非要上战场添乱?” “不是添乱,陛下,此前李慕假死,昌宁已经错失了一次手刃仇敌的机会,如今若再错过,恐怕将会抱憾终身。” 闻言,姜叡心头一刺,头皮隐隐发麻。 “阿姐,究竟是为何?朕,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 刹那间,凄厉的火光仿佛又在眼前烧起,姜采盈肩膀颤抖,眼中恨意交织着,“陛下可曾听过前世今生。” 那场焚尽宫闱的大火,那些在烈焰中哀嚎的亡魂,需要一个真正的交代 第67章 第67章 姜采盈踏出宫门,紧绷的心弦稍松。 揽月等候在朱华门外,“公主,那位师父传来回信,他叫您到镜花楼去等他。” “什么” 姜采盈眼神中有些错愕,动作停滞了一会儿。师父竟还在京城,他果真不是卫衡么? 须臾之后,她轻轻启唇,“走吧。” 踏入镜花楼时,已经是夕阳西下。 满楼灯火如昼,丝竹声与酒肉交缠着。她无心欣赏这繁华盛景,径直上了三楼雅间。 推门而入,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窗前,背对着她。他戴着面具,仅露出下颌角的弧线。 姜采盈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眼前之人,虽着熟悉的装扮,可他的姿态比往日更显紧绷,指尖微微蜷曲,像是在刻意模仿什么。 “师父。”她压下心中疑虑,微微颔首,“今日唤你前来,想与你作短暂分别。” “哦?”对方声音刻意压着,“公主要去哪里?” 姜采盈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师父向来慵懒随性,可眼前之人站姿端正,连呼吸都刻意放缓,仿佛生怕露了破绽。 “陛下已经应允我,后天随何老北上,抗击北梁。” “什么?”对方微微侧目,略显僵硬地将手放在窗沿之上,指尖不停地点着,“公主,如今你已有身孕,陛下怎么会应允你随军北上?” 更何况,大云朝还没有女子随军的先例。 “师父,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与那淮西李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如今能够手刃仇敌,我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原来如此。” 姜采盈静静注视着他,忽然轻叹一声,“此番北上,不知要历经几个月,师父,你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那人身形微顿,随即故作镇定道:“公主,一路小心。” 姜采盈眉间稍紧,“师父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那人微咳两声,“夜秦与我朝边境之战焦灼,我思之甚虑,正想着南下一趟,可能几个月都不会来陵都,你自己一切保重。” “南下?”姜采盈猛地靠近一步,“师父是想参军么?” “不错。我虽为江湖中人,却也是大云子民。如今国家有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若这样说,”姜采盈眸光一冷,声音轻而锐利,“师父倒是还有可能碰上我的夫君,卫衡。” 她话语中的试探太过明显,面具下的眼睛骤然一颤,闪过一丝慌乱。姜采盈不过抬手欲触,他便如惊弓之鸟般侧身避开,一手护住面具,动作仓促而心虚。 姜采盈心头蓦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 太明显了。 “你不是他。”她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那人身形猛地僵住。 姜采盈缓缓逼近,嗓音含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面具,是你自己摘下来,还是本公主亲自动手?” 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声音紧绷:“公主,请自重。” “若本公主偏不呢?”她冷笑。 见她越靠越近,那人转身欲逃,姜采盈倏然厉声喝道:“站住!”指尖几乎触及他的衣袖,他却猛地一挣,飞身踩上窗台边缘,纵身跳下二楼。 姜采盈疾步追至窗前,指尖死死扣住窗框。楼下人群熙攘,那道身影狼狈落地,踉跄几步,面具险些脱落。他慌乱扶住,随即一瘸一拐地挤入人潮,转眼便消失不见。 晚风拂面,姜采盈怔然伫立,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镜花楼的,只觉心头空落,步履沉沉。 ## 月色如霜,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缓缓驶入卫府。檐角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着,一如往昔。 姜采盈刚踏下马车,便见贺阶疾步迎上前来,眉宇间尽是焦灼,“夫人,方才宫中传来旨意,说您两日后要随军北上?”他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这如何使得?” “公主!”一旁的揽月闻言惊呼出声,手中提着的琉璃灯险些跌落,“如今已是十月,北地苦寒,您如今的身子怎经得起颠簸?” 贺阶急得额角沁汗:“夫人若有闪失,属下如何向主上交代?”让一个孕妇随军北上,陛下怎么想的? 姜采盈拢了拢肩上披风,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我自有分寸。” 见主子这般坚决,贺阶与揽月对视一眼,齐齐跪倒在青石阶前。揽月膝行两步,拽住姜采盈的衣角,“公主三思啊!” 姜采盈怔了怔。她先伸手将揽月扶起,又转向贺阶:“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 贺阶语塞,“我” “既如此,不如早些去准备北上事宜。”见二人仍不肯退让,她终是轻叹一声:"你们不明白,此去北上,我们不一定要和北梁兵戎相见,若能离间李慕与拓跋涣”她顿了顿,“不必交战,自可退敌。” 贺阶终究不敢违逆,躬身领命而去。可揽月却固执地守在门前,从院外跟到内室,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揽月。”姜采盈在烛光里轻声唤她,素白的手指轻轻拭过她脸颊,“哭成这样,倒像只小花猫了。” 揽月有些受宠若惊,随即重重地朝她磕了个响头,她哽咽着,咽下口水,坚定地道:“公主,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陪着您。” 姜采盈眼眶中氤氲着热气,虽有万般不愿,可却最终不忍驳她的心意,“好。” “揽月,你放心。这一次,我定会护你周全。”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将相拥的主仆二人影子拉得很长。 更漏声里,夜色渐深。 朦胧间,姜采盈又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立在黄楚河畔,与对岸的李慕的身影遥遥相望。箭翎的寒光在月色中更显冷肃。随后,她用力拉开长弓,隔着黄楚河一箭将他射杀在马下,而后他落入滚滚的的河水之中 河水翻涌,将前世血债尽数吞没 翌日。 贺阶在院门外求见。 揽月伺候姜采盈梳洗完毕,“叫他进来。” 随他进来的,是大约二十人。走动之间,姜采盈渐渐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庞。 贺阶几乎把惜春坊所有暗卫都叫了过来,“属下参见夫人。” 众人齐声行礼,声震庭院。姜采盈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暗卫中除了有春娘外,还有葛青,三财和南南。 南南,似乎还长高了一些。 倏然,她的目光在葛青身上顿了顿,这个往日矫健如豹的暗卫,今日走起路来竟有些微跛。 “葛侍卫这是?” 贺阶神色一凛,不轻不缓道:“他昨日练功时心急了些,不慎扭伤了脚踝。夫人请放心,伤势不大,他依旧可随行您北上。” “是么?”姜采盈的审视的目光射在他身上。葛青低着头,额角渗出细汗:“回夫人,属下定不辱使命。” 姜采盈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不再追究。 贺阶抱拳,“夫人,既然您执意要随军北上,就让他们一路上跟着您,确保您的完全吧。” 姜采盈并未推脱,“如此也好,有他们同行,甚过一营精锐了。只是京中事务,贺阶,我和卫衡都不在府中,劳烦你多照看些。” “是,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姜采盈又叫来府上的乔松父子,一些管膳食和人力的总管,多交代了几句。府中人皆面露不舍,担忧。 她便不再多说。 待交代完府中诸事,忽闻院外传来清朗笑声:“这么多人候着,贫道可是来迟了?” 众人回首,只见一袭白衣翩然而至。那人眉目如画,腰间悬着个青玉葫芦,行走间药香隐隐。 “这位是”姜采盈觉得似曾相识。不待贺阶引见,来人已潇洒行礼:“贫道玄机子,见过公主。” 姜采盈挑眉,他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的神医?她转脸看了看贺阶,表情好像在说,“你竟有本事将他也找来?” 贺阶笑了笑,解释道:“早点间,主上曾救过这位神医的性命。” 如今,算是报恩。 随后,他又正色道:“夫人,您此行路途遥远凶险,有位神医在身边,我才算放心些。另外,我已经通过江澈打听到了此次你们北上的路线,一路上经过的各州府郡,我已经派人提前去打点,夫人您若是有需要,随时可以派南南和春娘跟他们取得联系。” 望着他从上到下一切妥帖的打点和安排,姜采盈心中止不住动容,“贺阶,多谢你费心。” 贺阶闻言愣了一下,耳根微红,“夫人,这是我该做的。” 烈日正移,二十暗卫静立如松,其中葛青的身影在余晖中显得格外紧绷。姜采盈望着天边,轻声道:“明日此时,就该启程了。” 终于,在晨起的蒙雾之中,大军吹响了拔军的号角。 绫罗街上夹道的百姓挤满了主干道。他们的目光追随着铁甲寒光,直到军队蜿蜒消失在城门之外。 城头之上,姜采盈正跪别圣驾。皇帝亲手将她扶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与担忧,“阿姐,此去凶险,你务必要平安归来。” “昌宁谨记。”她垂首应道,余光却瞥见安清岚与陆执安站在角落。安清岚绞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而陆执安的目光紧盯着城楼下的某处,怅然若失。 姜采盈甩开思绪,刚下城楼,一匹枣红马突然横在马车前。马背上的青年银甲红缨,剑眉下的眼眸清亮,沉稳。 “安礼弘?”姜采盈错愕不已,"你怎会在此?" “昨日,我听岚儿说,公主向陛下请旨北上抗敌,”安礼弘坐于马上,身上的铁甲在雾气中泛着冷光,他勒紧缰绳,“我身为大云子民,也自当效力。” “你”姜采盈抬眸望向他,却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仓皇垂眸。 耳畔传来他的声音,字字铿锵。他说:“此去黄沙万里,臣愿为公主开道。” 第68章 第68章 夜晚,夜秦与大云朝交界处。 天空星子密布。 灯火通明的军帐中,将士们秉烛夜谈,卫衡身着铠甲,面色冷峻。他的指节在沙盘上细细推演着,身后的将士各个聚精会神。 “此处三面环山,易守难攻,夜秦的主力军应该就驻扎在这里。想要一举拿下他们,就必须引他们出山。” “据赤姬国巧算天象的人说,半个月后,这里将会有一场大雨。主上,我们可以提前在这周围挖好人工引渠,将山洪引入山谷。届时,我们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众将士你一言我一语地,气氛热烈。 主上已经说服了南海赤姬国共同出兵抗击夜秦,他们已无了后顾之忧。更何况,陵都城内,白玉栖率领的两万援军也到达了大云边境,随时可从夜秦的右后翼包夹,阻断夜秦主力的退路。 如今,他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主上!” 这时,帐外突然响起了郭钦略微急切的声音,他掀帐帘而入,众人的目光也纷纷朝他看过去。 “陵都城内来的最新消息” “念。”卫衡目不斜视,依旧看着面前的沙盘,他在想还有没有更快的办法能够速战速决。 他离开陵都城太久归心似箭。 郭钦面色有些迟滞,“是,关于夫人的。” 卫衡的目光这才转向郭钦。 “北梁拓跋氏出动二十万军跨越黄楚河,在我朝北境蠢蠢欲动,何老将军临危受命挂帅出征”郭钦停顿了一会,才有些不可思议地说出口,“夫人她竟也请旨随军北上了。” “什么?” 话音刚落,众将士纷纷惊诧,夫人不是有身孕了么? 陛下竟然也应允了? 卫衡一把夺过郭钦手中的奏报,眼睛匆匆扫过几眼,便将那纸攥紧在手掌中,眼眸中愠怒幽黑。 众人瞧见他神色,有些发怵,都不敢说话。 须臾之后,卫衡转过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沙盘上川华山山谷的地势,眼眸中沉静道:“攻破夜秦之事,我要提前至五日之内。” “五日?” 众人不由地开始交头接耳,“可是大雨需半个月后才会降下” 等不到那场雨,就意味着刚才他们所谋计策全部要推翻重来,连郭钦也也止不住开口,“主上,我理解您心系夫人之心,可是战场上的时机来之不易,此时我们若冒进,恐怕会影响战局,造成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卫衡的声音很冷,“半个月才能等来的时机,也并非是什么好时机。兵贵神速的道理,大家都懂。” “可是”有些将士低声道:“这是最保险的战术啊。” 卫衡往出声人那处瞧了一眼,后者立即噤声。 “你们放心,战场之上本王绝不会拿将士们的性命来逞强。只是你们想过没有,半个月后引洪的战术,我们能想到,夜秦人便想不到么?” “只怕等到半个月后他们做足了准备,我们能引洪,他们便能泄洪。”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反应过来,点头称是。 卫衡手指在沙盘上的某一处轻轻一点,“我们可以从这儿攻入,打夜秦一个措手不及。” 郭钦仔细端详着,“可这儿,是悬崖啊。” “正因为这山谷背后是悬崖,他们才绝对想不到。届时,我们可以先令白玉栖率军在山谷入口佯攻,剩余人兵分两路,从悬崖的南面和北面包夹侧应,一举掀掉敌军老巢” 众将士思索片刻,心中止不住感叹,“此举虽险,却是个好主意!” “好,那就听将军的,就这么办。” 众人纷纷点头,向卫衡抱拳,“主上,那我们下去准备了。”既确定了计划,如今就只剩点兵布阵,安排粮草之事了。 卫衡略一颔首,众将肃然领命,鱼贯而出,帐内霎时寂静。 须臾之后,卫衡也掀帘踏出,夜风扑面而来,天上繁星如缀。他抬头望着,月色在他眼底映着难消的思虑与焦灼。 她,还好吗? ## 千里之外,姜采盈勒马驻足,与卫衡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连月赶路的风尘尚未洗去,她站在密林的山谷之上,眺望着隐在月色中的黄楚河。 还有三日,他们便可抵达堰城边缘。如今堰城已经失守,拓跋涣在那儿建立了据点,控制了堰城的百姓。 只是拿下堰城后,他们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个离间之计在她心中渐成雏形。夜风掠过耳际,她忽然恍惚,若是卫衡在此,该当如何破局?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越靠越近。姜采盈抖了抖肩,转身,脚步顿住,“安侍郎。” 安礼弘在离她几尺远的位置站定,由于地势问题,他站得比姜采盈低。 他微微抬眸,看向姜采盈,月色在他的眉骨处投下一道阴影,遮盖住他眼中有些复杂的神色。 安礼弘伸手,朝她递去一件薄厚适中的狐裘披风,“公主,锦州地界冷寒,切莫冻坏了身子。” 他的目光朝姜采盈隆起的腹部看过去,有些酸涩。 姜采盈并未立马去接,只是看着他,眼神清明坚定,她薄唇轻抿,“安礼弘,本公主说过” 安礼弘蓦然转身,衣袂在夜风中翻飞,截断她未尽之言:“臣都明白。”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那日从卫府归来,父亲劝了我许久,就连岚儿也” 话音戛然而止,化作一声苦笑,“公主说得对,臣从未有过机会。” 他的背影被月色拉长,在夜风之中似乎也显得有些单薄。“所以,公主,您不必觉得有负担。” 安礼弘转身望向层峦叠嶂的山林,“此番北上,我虽有私心,但更多的是想摆脱世家文士的桎梏,以手中长剑,护我大云河山。” 夜风掠过他的广袖,猎猎作响,“这些年来,我朝边境屡遭蛮族滋扰,皆因我朝重文轻武。安氏既为世家之首,自当以身作则,重振太祖时的铁血雄风。” 姜采盈凝视着他挺直的脊背,眼底泛起涟漪。 “倒是本公主浅薄了。”她忽然轻笑,霜白的唇间呵出白雾,“安侍郎有此胸襟,当为天下士子楷模。” 二人相视一笑,月光流转。往日那些儿女情长,此刻都化作了山河映照下的微尘。 接过他手中的披风时,姜采盈的指尖触到安礼弘的手掌,寒意传来。他有些惊诧,“公主,此处风大,您还是不宜久待。” “嗯,你说的对。”姜采盈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嘴唇也止不住有些泛白地抖着。 两人告别后,姜采盈首先下了坡。揽月远远地见了迎上来,将她搀扶进了马车。 “公主,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吧。” 姜采盈接过茶盏,放在手心里暖着,又喝了一小口,身上果然暖了些。抬眸,却见揽月又用心疼的眼神瞧着她,“公主,这十多天您都瘦了一大圈了。” “是么?”姜采盈摸了摸自己的脸。 揽月嘟囔着,“这些天,您都没睡好,眼下乌青都聚了一大块儿。” “行军时期,不比平日里。放心,我还撑得住。”窗外寒风咧咧,火把跳动着,他们扎营的地方还是人声鼎沸。 姜采盈掀了掀帘子,而后问道:“揽月,你去看看何老的营帐在何处?我有些事,想找他商议。” “公主!”揽月抗议,“您连日赶路,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吃得消?” 姜采盈不欲浪费时间,眉心一拧,沉声道:“快去。” 揽月也不敢再拗,老老实实地去了一趟折返回来,“公主,何老正与手下副将在商讨三日后夺回堰城之事。” 姜采盈掀开帘子,“陪我去一趟。” “是。” 营帐之外,传来将士的通传,“报,何将军,公主在帐外求见。” “快快请进。” 虽然何冉心中不清楚公主殿下一介女流为何要旨意请旨北上,也不知她为何要来这议事的军帐之中,但他还是保留了一个老将的风范,对她很是客气。 可他手下的副将,心思却藏得没有何冉那般好。 沙场将士,向来只崇尚军功战绩,对于权势之谄媚远不如朝中文官。更何况,将士们最讨厌的就是门外汉在沙场上指指点点。 即便她是公主,也不例外。 姜采盈并不追究,在免过虚礼后,她向何冉开门见山问道:“何老将军是不是打算三日后,发兵围城,夺回堰城失地?” 此言一出,满帐哗然。公主殿下竟将战局料得分毫不差。 见她认真,何老也坦诚,“末将确有此意。” 姜采盈却摇摇头,“何将军,我希望明日我们能加快脚程绕道邳州,自淮水北上,插进北梁都城的腹部” 她目光坚定,拔起旁边一副将的腰间佩剑,往地上沙盘的某一处一点。一瞬之间,帐内寂静,徒留利刃出鞘时的铮鸣之声,轻轻颤着。 何冉双眉高高蹙起,不发一言。 众人也沉思着,脸色凝重帐内气愤有些压抑。 须臾之后,姜采盈心中如雷,连话也退缩了些,“何老,各位将士昌宁此话,是否太过荒诞?” 这几日,姜采盈时时刻刻都抱着地图与兵书研究着,她明白,此战虽有可能止兵戈,却容不得大意。 万一拓跋涣没被唬住,大云朝北境可能就要从此被撕开一个口子,边关百姓要永不安宁了。 “不不是。”何老微微咳嗽,缓过神来,“公主,可曾学过兵书要理?” 姜采盈答道:“儿时,听父皇说起过一些。” “怎么,诸位将军,”姜采盈指尖轻抚剑柄,“此计不成么” “不,不是。”何冉盯着没入沙盘的剑锋,虬须下的肌肉隐隐抽动。 “只是觉得,公主此举甚妙,让我不禁想起当年大司马奇袭六州的风采。” 帐外忽起一阵朔风,吹得火把明灭不定。 儿时宫墙斑驳的日影里,卫衡执卷而立的声音犹在耳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那时她只笑卫衡少年老成,了无生趣。如今字字句句却化作沙盘上的金戈铁马,潜移默化着熏染着她。 姜采盈蓦地攥紧掌心。 前世,夜秦之战两月之际,正是卫衡马革裹尸之时。不知他此时可还安好,战袍之上又是否染尽鲜血? 第69章 第69章 十一月的北梁都城平阜,雪粒子卷着狂风抽打在人的脸上,朔风如刀。 姜采盈裹紧了厚重的貂裘,将风帽又往下拉了拉,她骑在马上,身后跟着十二人的“商队”。 这十二人大多数出自惜春坊的暗卫,武艺高强,又鲜少在世人面前露脸,很是安全。 军中之人例如何老将军,半生戎马,征战多方,脸孔早已为人所熟知,故而不在商队之列。 但何老不放心,还是精心挑选了一名副将李冲随行。这位副将参军不过三载,却十分勇猛,人也高大粗犷,扮成镖师丝毫没有违和感。 另外几人身上虽江湖气不足,但也通过化妆易容,稍稍弥补了些。 起初,安礼弘是极力反对姜采盈冒险入平阜的,他的目光稍稍看向她的小腹,眼神担忧,”公主您身体不便,入城之事交给我们便可。” 姜采盈却沉静道:“我此番随军北上,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倘若我不亲自去,李慕父子未必会上钩。” “可” 姜采盈摆摆手,“你不必再劝我,本公主心意已决。再说了,此番我有神医随行,出不了事。” 闻言,一旁的玄机子身形一怵,指了指自己,“我?”他哀嚎道:“我可不去啊,听说那北梁人异常凶猛,一言不合就生啖人肉” 他止不住往后退,却被春娘一把薅住后领,眼神警告,“你欠主上的命,这时候不还又想等到何时?” 玄机子轻声控诉,“轻点儿我知道了,就是说说而已,我去还不行么?”待一边又在小声嘀咕,“此女真是凶悍如虎” 揽月垂首在侧,十分失落。 有人不想去却非得去,她想去却去不了。 “公主” 揽月在一旁悄悄地拉住姜采盈袖子,“我想跟你一起去。” “揽月,这不是儿戏。”姜采盈沉声道。她身量娇小,又没有武艺防身,“你就随着何将军,在堰城之外等我。” ## 眼见着到了城门口,姜采盈向身后的人沉声吩咐:“都记住自己的身份。若有变故,就按计划行事。” 李冲微微点头,他腰间配着一把宽刃刀,眼神坚毅,身后暗卫也都严阵以待。 城门前排着长队,北梁士兵正逐个盘查入城之人。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守城校尉走上前来,冷眼打量着这支商队。 “从哪儿来的?”校尉粗声问道。 姜采盈微微低头,声音轻柔却不卑不亢:“回军爷的话,小女子姓苏,从大云朝锦州来,带了些南货,想在平阜寻个买家。” “大云?”校尉眯起眼,眼神中的警惕加了几分。 他绕着车队走了一圈,突然伸手掀开一批货的篷布:“都带了什么?” “江南的丝绸、瓷器,还有些药材。”姜采盈示意李冲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齐码放着精美的云锦,“军爷若喜欢,不妨挑一匹,算是我等初来乍到的一点心意。” 姜采盈边说着,边将身侧最近的一匹云锦布掀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一匣银子。 校尉的脸上闪过一丝贪婪,随即又刻意板着脸,“最近王都戒严,所有商队都要严查,你们可有通关文牒?” 安礼弘化作管账先生,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书,赔笑道:“军爷请看,这是锦州府衙签发的商引,还有沿途关卡的印信。” 校尉一边翻看着文书,脚下动作却向前两步,手往匣子里的银子探去,“好好好,走吧。” “多谢军爷。” 几人方松下口气,城门内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守城士兵见状纷纷行礼。 “三王子!” 姜采盈余光瞥去,只见那青年身形高大,面容俊美,一双蓝眼睛十分瞩目。正是北梁三皇王子拓跋烈。 她立刻低下头,作惶恐状。 “怎么回事?”拓跋烈勒马道。校尉连忙禀报,“回三王子,这支商队从大云朝来,属下正在查验。” “大云?” 拓跋烈目光扫过车队,又将为首的姜采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阴鸷。 他忽然笑道:“南方的商队?倒是稀客。”他挥了挥手,“放行吧,近来王都缺南货,让他们进去。” “是。” 姜采盈暗中松了一口气,向拓跋烈福身一礼,“多谢三王子。” 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姜采盈仍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幽幽地追随着他们,像鬣狗闻到了气味儿一般。 姜采盈掀了掀帘子,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待商队走远,拓跋烈才翻身下马。他抽出马侧的鞭子,极其具有压制力地靠近方才的校尉,“方才的东西,拿出来。” “三王子,属下,属下不知” 还未等他开口,“啊~”地一声哀嚎从他唇齿间溢开,他被一记鞭子掀翻在地,背上的衣物被鞭子上的小暗钩划烂,血肉绽开。 拓跋烈缓缓走到他面前,姿态从容,“现在呢?” “属下该死!”那校尉疼得泪花四溅,又极其惧怕他的淫威,抖着手从兜里掏出方才在匣子里摸走的几锭银子。 拓跋烈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道:“拖下去,绞死。” 那校尉惊惧不已,用力挣扎着,“三王子,饶命啊,三王子” 他不为所动,环视着守城的其余守卫,阴狠道:“若是有谁再敢渎职贪赃他,将不该放的人放了进来,你们的下场只会比他更惨,懂么?” 众人吓得脸色发白,“是!” 拓跋烈身后侍从见状,稍稍向前一步,“王子,需不需要属下去将那商队的人扣下来?” 拓跋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神色阴沉,摩挲着手中两锭银子底部凸起的水波纹痕迹银质细腻,成色足,铸造工艺优良。 “有趣。” 尽管他们刻意磨了痕迹,可他仍旧一眼能辨认出这银子,来自大云银作局。御用银子,一般不流通与普通商户 拓跋烈忽地又笑出声来,“你现在将人扣住,我们还怎么看好戏?” 那侍从若有所思,一脸卑恭地站在身后,等待着拓跋烈发号施令,“派人跟着他们,然后找个机会,试试他们的深浅” “是。” ### 进入平阜后,姜采盈一行人在城西的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窗外,北风呼啸。 姜采盈站在客栈二楼的窗前,目光扫过街道上熙攘的人群。 北梁的都城比她想象中要繁华许多,街道宽阔,商铺林立,除却满街左衽胡服的燕狄人,这儿与大云朝北方边境的城镇相差无几。 当晚,她召集李冲和安礼弘密议,春娘则被她安排去了镇上。 “苏姑娘,货都安置好了。” 此番入平阜,姜采盈化身江南商户之女苏婉,带着一批稀世珍宝北上寻买家。这个身份经过精心设计足够显眼,却又不会太过招摇。 姜采盈这才放心开门,门外两人略有拘谨,但也即刻抛下转身进房,随后又将房门关上。 姜采盈微微抬眸,“春娘那边可有消息?” 李冲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拓跋涣五日后要在府中设宴,据说邀请了淮西侯李慕。” 姜采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正好,我们的珍宝也该亮相了。柳氏那边安排好了吗?” 柳氏是拓跋烈最宠爱的妾室,贪慕虚荣,尤其喜爱南方的精致物件。这是姜采盈精心挑选的突破口。 “按您的吩咐,已经让人在锦绣坊偶遇了柳氏的贴身丫鬟,那丫头对咱们的云锦爱不释手。” “明日赏珍会,务必让她不请自来。”姜采盈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一旁的安礼弘一言不发,皱眉沉思着。 “怎么了?”姜采盈出声询问。 安礼弘回过神来,“没有。我只是有些担心拓跋烈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城门?” 他心中有些不安,“莫非我们早就已经被北梁王室盯上?” 姜采盈抿了一口茶,轻笑道:“拓跋烈本就负责北梁都城安全事务,他应是例行巡视,不过,今日城门口初见他也算是盯上我们了,倒省得我们再费心思。” 李冲这时也回过神来,“公苏姑娘,您是故意的?” 姜采盈笑笑,“当然,他若不起疑心,我们何来机会?” 安礼弘在一旁低声道,“自从北梁的大王子因病逝世后,北梁王室因争夺王位而开始兄弟阋墙。据密报,自从淮西侯李慕投靠北梁后,拓跋涣便极力拉拢他,借此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对此,二王子拓跋烈深感不满,他一直认为李慕父子的投诚有诈,多次在朝会上反对重用他。” 姜采盈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这正是我们的机会。若我们能让拓跋烈怀疑李慕暗中仍与大云有联系,他必定会趁机发难。届时,拓跋涣被掣肘,北梁王室内部混乱,我们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平阜的冬夜漫长而寒冷,但比天气更冷的,是这座都城里涌动的权谋与杀机 次日,他们花了大价钱造势,客栈也被他们临时征用。院内张灯结彩,客栈里的小二得了钱财,也乐得帮忙。 院中摆放着几案,上面陈列着他们带来的“珍宝”——江南的绣品、景德镇的瓷器、岭南的香料,每一样都足以让北梁的贵族们趋之若鹜。 “苏姑娘,这位是三王子的夫人。”小二满脸笑意,引着一位华服妇人走来。 姜采盈今日一袭水绿色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素雅从容。她眼角余光扫向院门,见到一位穿着艳丽、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子在丫鬟搀扶下款款而来,正是柳氏。 “听闻苏姑娘从江南来,带了不少好东西,妾身不请自来,还望见谅。”柳氏声音娇媚,语气却有些傲慢。 面上,姜采盈故作惊喜,“柳夫人大驾光临,是小女子的荣幸。”她亲自引柳氏观看那些珍宝,时不时讲解几句,言语间透露出这些物件在大周贵族间的流行程度。 柳氏耳朵虽听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姜采盈暗中轻笑几声,只怕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赏珍会进行到一半时,柳氏突然看中了一件珍宝,姜采盈看准时机,向安礼弘使了个眼色。 安礼弘何肃会意,惊慌地将人拉至一边,压低声音道:“苏姑娘,你怎么把这东西也拿出来了,这批货昨儿淮西侯府上的人来看过,他让我们给他留着。”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柳氏隐约听到。 柳氏侧耳过去,费力听着,转头却碰上姜采盈的视线。两人的眼神中似乎都有些惊慌,姜采盈率强笑,“柳夫人可是看中了什么?” “没,没有。” 她到处摆弄几下,后来寻了个借口,直接便走了。 姜采盈嘴角微勾,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赏珍会结束后,她回到房中,李冲,春娘还有安礼弘已在等候。 “柳氏回去后立刻派人将拓跋烈叫了回去。”春娘低声道,“我们的眼线说,她与拓跋涣密谈了近一个时辰。” 姜采盈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还不够。晚间你去找几个打手,将我们的货和钱财全部洗劫一空,动起手来,要似真似假。” “姑娘妙计。”李冲赞叹道,“如此一来,拓跋烈必会怀疑李慕是心虚之缘故,才找人灭口。” 春娘也在一旁附和,“四日后的宴会,拓跋烈必然发难。” 安礼弘却有些担忧,“但我们在此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北梁的巡查越来越严了。若他们恼羞成怒,我们恐怕” 正说话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他们警觉地对视一眼,李冲迅速走到门边倾听。 “是北梁的巡城卫,在查客栈的入住记录。”李冲看了一眼,回来低声道。 姜采盈神色不变,“按原计划应对。李冲你先下去应付,安兄去把我们的货单准备好。” 春娘看了一眼,“姑娘,我也先下去了。” “嗯。”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姜采盈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北梁王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忽地,窗外一阵冷风吹过,一道黑色人影如鬼魅般掠过窗前,在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暗影。 姜采盈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难道是拓跋烈派来的人? 她心脏狂跳正欲惊喝出声,却被人从背后压住,一只染血的手掌覆上她的唇。 那人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侵入鼻息,“别出声。”嘶哑的气音擦过耳畔,震得她耳尖发麻,瞬间瞳孔睁大。 等门外的脚步声响渐渐远去,身后人松开钳制,她仍愣怔地僵在原地,“卫衡?” 月光映亮他染血的玄甲,他左肩一道箭伤深可见骨。卫衡眼底翻涌的暗潮令人心惊,“是我。” 第70章 第70章 南海,川华山谷。 当夜秦主力在山谷之中忙着挖渠,为半个月后的山洪做准备时,白玉栖率军攻入了山谷的北侧。 南海赤姬国也从东南侧引山谷空音,制造数十万大军铁骑踏来的假象。 夜秦人自乱阵脚,守备混乱。 连日的围困让主帅失去战斗的理智,他下令调集全部兵力守住山谷北侧口,由此给了卫衡两路精锐从南面悬崖袭入的机会。 最终,在一声声火炮的信号声中,三路大军迅速攻破夜秦防线,卫衡抢过一匹马,在山林之中将敌军的主将一箭射杀。 与当年,如出一辙。 随后,他又拉满弓弦,射倒了夜秦的战旗,敌军军心溃散,主动投诚此战,卫衡的奇袭战术发挥出了奇效,联军大获全胜。 赤姬国国王大喜过望,邀卫衡入王宫平分胜利战果。 而卫衡却只留下薛兆和陈林两位副将留下安排夜秦军归降一事,自己率三千精锐连夜北上。 从南海到北梁,途中暴雨不断,凶险竟比战场还要危上几分。 卫衡勒住缰绳,看着眼前被山洪冲垮的木桥,湍急的河水裹挟着断枝碎石奔腾而下。 “绕道需要多久?”他问身旁同样浑身湿透的副将吴悬。 “至少两日。”吴悬的眼睛被暴雨冲得有些睁不开,“主上,雨势太大,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整” “不行。”卫衡斩钉截铁地打断,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胸前。他翻身下马,玄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把绳索拿来。” 当卫衡抓着绳索横渡激流时,一根浮木突然撞向他的后背,绳索深深勒进掌心,在暴雨中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主上!” 吴悬咬着牙,心中满是急切。 可卫衡还是挺着过来了。 “继续赶路。” 第八天夜里,他们在幽州边境遭遇伏击。一支淬毒的箭镞破空而来,贯穿他的左肩。卫衡咬着牙反手斩断箭杆,拔出断箭,黑血立刻浸透了半边铠甲。 幽州,属于大云,北梁和东掖三国交界处,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势力错综复杂。 卫衡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并未反击。 “主上,您的伤必须要处理一下,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啊。” 他接过吴悬递过来的解毒丸,咽下几颗,眼神定定地望着前方。“不必。”他声音嘶哑,“继续赶路。” 高烧开始侵蚀神智时,他们正穿过一片密林。卫衡眼前浮现出姜采盈的笑,随后是哭 她站在兵马狼藉的地方,硝烟遍地。随后,她被突如其来的铁骑瞬间淹没 “不”卫衡手指攥紧,额上青筋暴露。 “将军!”吴悬的惊呼让他猛然清醒,才发现自己差点栽下马背。左肩的伤口已经化脓,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炭在胸腔里燃烧。 “还有多远”卫衡喘息着问,汗水混着血水滑落。 吴悬看了看前路,脸上五官急地快拧成一块儿,“过了前面山头就是锦州地界,但您的伤” 卫衡用剑鞘支撑着身体站起来,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走。” 现在,他终于能够站在姜采盈身后,感受着她瞬间绷紧的脊背。 “卫衡?”她的声音轻得像平阜的一片雪,落在心上。 月光映亮他染血的玄甲,也照着他可怖的伤口。铁锈味在两人之间弥漫卫衡眼底翻涌的暗潮令人心惊,“是我。” “真的是你?”姜采盈盯着他,喉间哽住,满心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月色之下,卫衡的伤口狰狞着,鲜血直流。她气息不稳地抚上他伤口,指尖都在发抖。 她心中有很多疑问,很多情绪汹涌而出,可她还是止住,转身去找止血和金创药。 手臂被他一把拉住,牵动了他的伤口。卫衡疼得嘶声,姜采盈只好回过头来,放轻动作,“我先给你包扎。” 卫衡摇摇头,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目,“让我先看看你。” 他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伸起手想摸一摸她的脸,可是手掌上脏污一片。 于是手悬在半空中,月光下那满掌的血迹格外刺目。姜采盈鼻尖一酸,毫不犹豫地握住他染血的手。 “脏”卫衡低声道,欲抽回手。 姜采盈指节用力,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凝视着卫衡,看着他的目光,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粗糙的掌心。 卫衡喉结滚动,眼底的疲惫都化作了温柔。 “昌宁,”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拇指轻轻摩挲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轻笑道:“看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很想我。” 借着月光,她得以看清他如今的模样。 卫衡原本俊朗的面容瘦削了许多,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干裂的唇边还带着未擦净的血迹。 姜采盈心中止不住动容,从南海到北梁,千里奔袭,他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 “是,卫衡。”她盈盈地看着他,眼眶中隐隐湿润,“我很担心你,也很想你。” 话音未落,卫衡眸底变深。 他掐住她的腰,手指扣住她的后颈,带着血腥气的薄唇狠狠压了下来,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的思念都倾注在这一刻。 这个吻来势汹汹,却在触及她唇瓣的瞬间化作春风细雨。卫衡含住她的下唇,轻轻厮磨,随后齿关被轻轻叩开,唇舌交缠着。 姜采盈仰头,闭上眼去承受这个充满侵略性的吻,铁锈味在唇齿间蔓延,却奇异地让她眼眶发热,有些忘情。 “唔”直到她喘不过气轻轻捶打,卫衡才喘息着松开。 卫衡稍稍低头,额头与她相抵,“这些日子来,我每晚都梦见自己能这样看见你,可是一醒来,身边什么都没有。” 说罢又低头吻下来,“昌宁” 唇舌交缠之间,姜采盈的手抵在卫衡胸前,突然之间触到一片湿粘的温热。 姜采盈动作顿住,小心翼翼去推他手臂,“注意伤口又裂开了。” 她拿了止血膏药,又轻轻去褪他的衣物。可血污凝结过久,牢牢地与伤口黏在一起,轻轻一拽便会撕裂伤口。 姜采盈轻咬住唇,有些心疼,也有些害怕,“我去帮你叫神医过来。” “等等。” 卫衡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先不用惊动他们。我偷偷潜入平阜已经让北梁人起了疑心,难道你没发现这两日平阜城中时刻禁严么?” “原来他们要抓的人是你?”姜采盈压低声音惊呼。 卫衡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不过他们现在也只能偷偷摸摸地搜捕。” “为何?”姜采盈凝眸,仰起脸颇有些不解地看着卫衡。 “傻瓜。”卫衡轻笑,指尖轻轻刮过她挺翘的鼻梁,“你夫君当年在西南战场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威名,至今仍让这些宵小闻风丧胆。” 卫衡脸上带着伤,却还有些得意。 “若是让这平阜城中的百姓知道大云朝最神勇的将军已经突破北梁防线偷偷潜入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势必会人心惶惶。” “拓跋家族怎敢声张?” 姜采盈忍不住莞尔,目光却贪恋地流连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能这样真切地看着他,听着他的声音,恍如梦境。 姜采盈这才惊觉,原来思念早已深入骨髓。 卫衡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长臂一揽将她拥入怀中,“昌宁,你瘦了。” 他的手一路下移,到她的小腹,感受那里微微隆起的跳动,“昌宁,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卫衡的气息很弱,说出口的话也似乎有些有气无力。 姜采盈摇摇头,正欲开口,却觉身上陡然一沉。卫衡因失血过多昏厥,整个人压了下来。 “卫衡!”她惊呼一声,本能地护住腹部,同时屈膝用腿弯垫住他的头部。两人重重跌倒在地,姜采盈疼得闷哼一声,却仍死死护着怀中的他。 “砰”地一声声响,引来了门外之人的注意,须臾之后有脚步声靠近,姜采盈焦急地看向门口。 下一秒,门被人打开。 “姑娘”安礼弘的声音在见到眼前这一幕时戛然而止,他僵立在门口,瞳孔剧烈收缩着,连呼吸都停滞了。 映入眼帘的是倒在血泊中的两人。 那个素来沉静清冷的公主,此时正神情急切地护住眼前这个昏迷的男人头部。 是卫衡。 此刻,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征战的男人,此刻正虚弱地倚在她怀里。 安礼弘踉跄后退半步,不知该作何反应。 见来人是安礼弘,姜采盈稍稍放心,又立即嘱咐安礼弘,“快把门关上。”可安礼弘呆愣在原地。 姜采盈微微蹙眉,“安兄?”她的声音将他惊醒,安礼弘仓皇低头,机械地转身,将门关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转身望向地上互相依偎的两人,两人染血的衣袍纠缠在一起,在烛光下刺目得扎眼。 卫衡在昏迷中悠悠转醒,一睁眼对上安礼弘略显复杂的眸光, 他有些错愕,同时也有些戒备,安礼弘竟追到了这里?为何先前的奏报里,从未有人提起过安礼弘也随着昌宁来了北地? 姜采盈察觉到卫衡苏醒,惊喜地低头,“你醒了?别乱动,伤口会”话音未落,卫衡突然闷哼一声,故意将脸埋进她颈窝。 “疼”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低语,手指强势地扣入她的指缝。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朝安礼弘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安礼弘看着他们交握的手,脸色瞬间煞白。他踉跄着后退,“我去我去找玄机子过来。” 话音未落,人已仓皇消失在门外【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73 第71章 第71章 门扉轻响,安礼弘踉跄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姜采盈方欲回首,忽觉耳垂一痛。卫衡衔着她耳珠轻咬,温热吐息里混着几分狠意。 “别闹!”她指尖触到他渗血的绷带,声音都颤了,“伤口又裂了” “别管伤口了,”卫衡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病中特有的黏腻,“安礼弘,他为何在这儿?” 察觉到他的酸意,姜采盈不由失笑,“脚长在他人身上,他来去自由,与我何干?” 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唇畔,眼底暗潮翻涌,“可他不仅请旨随你北上,还跟着你进入了平阜。昌宁,不要告诉你,你看不出他对你的情意。” 想起那夜山林之中安礼弘的剖白,姜采盈止不住张口,“你误会了。” “误会?”卫衡低笑一声,声音沉着,“入境锦州那晚,在山林小坡上,你与他独处那么久,也是误会?” 姜采盈瞳孔微缩,没想到他竟知晓此事。 “你派人跟踪我?”她声音陡然转冷,是啊,惜春坊里处处是他的暗卫。 “我需要跟踪?”卫衡扣住她的后颈,逼她直视自己翻涌的眸光,“他看你的眼神,就差把觊觎二字刻在脸上了。” 姜采盈气急,指尖在他伤口上狠狠一按,鲜血顿时洇透绷带。卫衡却纹丝不动,反而欺身更近,眼中的委屈溢出来,“你为了他伤我” 他眸间可怜的神色令姜采盈的怒意减去几分。 “你简直”姜采盈无奈地叹气,伸手抓住他衣领,在他唇上不耐烦地啄一口,“卫衡,不酸么?” “酸?”卫衡舔了舔唇,眼神充满侵略性地盯着她,“还没尝出来,再来一次。” 他扣住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直到两人都气息紊乱才稍稍分开。 “这才像话。”他抵着她的额头低喘,指腹抹去她唇上水光,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玄机子刻意的咳嗽声。 看见几乎交叠的两人,玄机子顿时黑了脸,“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卫衡非但不松手,反而将姜采盈往怀里又带了带,在她惊呼声中对着门口挑眉:“确实不是时候。” 气得玄机子转身就走。 姜采盈在身后急唤,“神医请留步!他失血过多,伤势危重,需立即医治。” 玄机子这才止住脚步转身查看,只靠近些,他神色骤变:“伤口溃烂至此”他瞥见卫衡苍白的唇色,摇头道:“再晚半日就没救了。” “请你务必想想办法。”姜采盈指尖发颤。 “放心,别的大夫可能没办法,可我不一样,谁让我是”玄机子刚要自夸,卫衡冷眼扫来,“再多说一字,将你舌头拔下来。” 玄机子立即噤声 清理伤口时,布帛与皮肉撕离的声响令人齿寒。卫衡额角沁出冷汗,却始终未发一言,直到剧痛过后才陷入昏迷。 “伤口已处理妥当。”玄机子拭汗道,“由于伤口感染,他夜间必会发热,需时时降温,还请姑娘多留意些。” “若实在情况危急,我就在一楼,可随时叫我。” “多谢神医。” # 后半夜,卫衡果然开始发热。 姜采盈急急绞了凉帕子覆在他额上,又取来温水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指节。 五更鼓敲过时,卫衡的热症才渐趋平稳。姜采盈累极,伏在床沿打了个盹儿,卫衡睁眼时,瞧见的正是她枕着手臂沉睡的模样。 一缕青丝垂落腮边,随呼吸轻轻起伏,眼下淡青色的阴影显出几分憔悴,发间金钗将坠未坠,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朦胧的光。 卫衡伸手去触她的发丝,却见她眼睫颤动,幽幽转醒,“卫衡,你醒了?” 姜采盈手肘撑在床沿上,屈着膝盖,下意识去探他的额温。 指尖触及一片温凉,她才舒眉浅笑:“退热了…”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揽入锦衾之间。 她轻呼一声,掌心抵住他胸膛,沉稳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膜。床帐垂落,卫衡将下颌抵在她发顶,嗓音低哑,“你守了一夜。” “是。所以卫衡,这笔账,本公主日后再慢慢同你算” 卫衡轻笑,“好。等北梁的事情解决,我们来日方长。” 身体一沾到柔软的被衾,她浑身瘫软犯困,嘴里含糊着,“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如何潜入北梁的?” 卫衡轻描淡写,“没什么,北梁城防再严,也不是铜墙铁壁。更何况,春娘他们都在北梁。” 姜采盈了然,头靠在卫衡的胸膛之上,没说话。 “昌宁,既然我来了,明日我便让春娘安排你出关,与何冉回合。这几日,吴悬和何冉应当就会推进夺回堰城之事,平阜并不太平。” “不行。”姜采盈瞬间睁大眼睛,抬眸看他,“我一路随军北上,为的就是这一刻。现在让我退出,岂不是半途而废? “昌宁,我知道你想利用李慕父子离间拓跋涣和拓跋烈两兄弟,可你如今未看清局势,此事太过危险。” “危险?”姜采盈也看着他,“卫衡,我此次北上并不为一举拿下北梁,只为了亲自诛杀李慕父子,若大云和北梁能够止戈,我又有何危险?” “如何止戈?”卫衡见她眼神中闪着倔强的光,无奈叹一声,“好,那让我听听你的计划。” “听就听” 晨曦微露时,她将一切讲完,有些期待地看向卫衡,“如何,可有不妥之处?” 卫衡然后沉眸,一怔见血地指出:“昌宁,你如何保证拓跋涣和拓跋烈兄弟真的会因为一个李慕反目成仇?” “为了争夺王位,拓跋氏两兄弟不合已久。我说了,我不指望拓跋烈或是拓跋涣能够杀了李慕,我会亲自动手。” 卫衡摇摇头,“你错了。若他二人兄弟阋墙已久,那么李慕根本不可能在北梁站稳脚跟。” “你的意思是,这是他们制造的假象?” 自古以来王位之争都会掀起一股腥风血雨,姜采盈自小生活在皇室之中,这种事情她见得很多。 她就不信北梁王室的两兄弟真能放下王位之争一致对外? “若无全然的团结,他们一介蛮族是如何在北方占据这块肥硕之地上百年的?要知道北梁的威胁可不只有大云,东掖也是劲敌。” “可是他们又为何要这样?我们扮作商队混入北梁,也就几天时间而已,不可能是做给我们看。” 卫衡嘴角一勾,眸色变得幽深,“他们是为了防李慕。” “一个大云的叛徒不惜通敌叛国,这样的人怎会有契约精神?倘若事后他借着北梁的力量成功控制住了大云,那么他敢不敢过河拆桥,反咬北梁一口呢?” …… 姜采盈在惊异之余,后脊也有些发凉。倘若一切真如卫衡所说,拓跋兄弟为了迷惑李慕而隐藏了兵力,那么何老将军率领的兵力未必会在平阜讨得好。 “卫衡,难道我要就此放弃我的计划…” 卫衡宠溺一笑,“别灰心。此举虽险,却也不是毫无胜算。你若想杀李慕,我会帮你。” “这样,会不会太危险?” “北梁与大云之间,本就有一场硬仗要打。昌宁,你想兵不血刃就保住两国百姓的安宁,根本不可能。以战止戈,是最好的方法。” …… “嗯…”姜采盈的眼皮不知不觉地打着架,她记不清卫衡还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醒时,外头已经完全黑了。 手探了探身边,被衾里已经没了余温。 “卫衡”她轻声叫着,怕惊扰客栈外的人。 春娘听到动静,在门外敲了敲,推门进来。 “姑娘,主上他还有些事情要办,先走了。他叮嘱我们,一切按照您的计划进行,必要时刻他会出现与您里应外合。”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卫衡都未出现。 只是按照计划,她商队下的珍宝被人洗劫一空,拓跋烈身负皇城安全职责,找过她几次问话。 后来,不出所料。 拓跋烈向她提到了李慕父子,“苏姑娘从大云来,是否认识大云曾经的淮西侯之子,李漠。” 姜采盈浑身一怔,表情开始不自然,连额角也开始冒汗,眼神闪躲,“不不认识。民女不过一商户之女,怎会认识那样显赫的君侯世家?” “是么?” 盘问过后,拓跋涣不出所料地邀请他参加三日后的宴会,只不过地点改在了拓跋涣的行宫。 那里,守卫更加森严。 ## 三日后。 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姜采盈以大云商队主事身份携厚礼赴宴,一袭绛色胡服,眉目含笑,却暗中观察着席间众人的神色。 在席间,她突然感受到一道热切又饱含着恨意的视线,直直地向她射过来。 她循着视线看过去,熟悉的一张面孔映入眼帘。 是李漠,他认出了她。 姜采盈面色冷峻,向他投以一个从容蔑视的微笑,气得李漠当场将酒杯掷出巨大声响。 可那声响,也被满席的歌舞瞬间淹没。 酒至半酣,三皇子拓跋烈忽然起身,眸子朝席间所有人扫过一圈,视线落在姜采盈身上,意味深长。 姜采盈也轻轻向他点头,不卑不亢。 拓跋烈拔高音量,对着首座的拓跋涣冷笑道:“二哥今日设宴款待贵客,却不知座上有人心怀鬼胎。” 他抬手一挥,侍从押上一名浑身是血的商人,正是姜采盈商队中的一人。 “此人前日潜入淮西侯府,身上搜出了李慕亲笔密信。”拓跋烈将信笺掷于案上,字迹赫然是李慕与她的锦州商队约定里应外合、助大云夺回堰城的证据。 拓跋涣面色骤变,猛地看向李慕,“侯爷作何解释?” 第72章 第72章 酒过三巡,舞姬们踏着鼓点翩然入场。 姜采盈借着举杯的间隙,抬眼与李漠的视线对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暗藏的软剑。 李漠的眼神如淬了毒的箭,直直刺来。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指节因用力握杯而发白。 席间的拓跋烈如毒蛇一般敏锐,注意到他二人之间眼神之间的交锋,不禁开口发问,“李公子,可是认识苏婉姑娘?” “不认识。”李漠收回视线,似从唇齿关硬生生地挤出这几个字。 怎么可能不认识,她的脸庞经常出现在他午夜梦回之中。年初的灵山县一役,她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入死局。 这份仇怨,若不亲手得报,恐怕他会抱憾终身。 “不认识?”拓跋烈轻笑,眼神幽深,“这就怪了。” 酒过三巡,图穷匕见。 拓跋烈命人将人押上来,又将一沓信笺甩在案桌之上,“这是李慕与大云商队来往的亲笔密信。” 酒席之下的李漠有了些慌乱,而李慕却波澜不惊,不慌不忙地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姜采盈见状,暗骂这老狐狸确实冷静。 可是她不准备给李慕翻身的机会,于是她故作惊慌地起身,“殿下明鉴,我们皆是寻常商贩,并不认识什么大云的侯爷,还望三王子明鉴。” 正说着这话,她袖中暗藏的北梁军报“不慎”滑落,正是她的商队遇袭前一日,从李慕府邸上泄露泄露的平阜布防图。 上面清晰地标注了日期,以及李慕的印鉴。拓跋涣命人将那信笺呈了上去,握着信笺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拓跋烈趁机添火,“二哥,你力保的李家父子,可是连我军要塞都卖给了大云。” 话毕,满座哗然,宴会中的北梁世家与贵族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场面一片混乱。 姜采盈坐在下首,静静地看着席间的无序的一切,有些感慨。 若不是她早知道拓跋氏这俩兄弟在演戏,只怕也会被他们的演技欺骗。 拓跋涣眼神阴暗地看着左下入座的李慕,“侯爷,事到如今您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慕只是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拓跋涣勃然大怒,当即下令羁押李家父子。 “父亲?”李漠闻言,有些慌乱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只见李慕神色淡淡,朝他看了一眼,后者直接噤声。 李慕欺身,朝主座上的拓跋涣深鞠一躬,”清者自清,二王子殿下若真的要将我二人抓起来,我与犬子绝无怨言。” “来人,将他们拿下,押入月牢。” 北梁人信仰月神,国家的牢笼按照等级分为地,天,月三级。一般关押入月牢的人,都是一些叛国之人,需承受挫骨削皮或是五马分尸等酷刑。 人一旦被关进月牢,基本没有生还可能。 姜采盈仔细观察着李慕的神情,有些讶异。如果说拓跋氏兄弟是在演戏的话,那么李慕呢?他是否也知道实情? 如果不然,他怎么可能这么淡定? “二王子,三王子明鉴。我与父亲自从来到北梁之后就一直为北梁统一未竟事业殚精竭虑,不曾有过半点异心啊。” 李漠的声音微抖,他显然知道月牢是个什么地方。 “是她,是她故意挑拨。”李漠眼神阴暗,手指向姜采盈的方向一指,“二王子,您可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商户之女,她的真实身份是大云朝的公” “住口!” 李慕情急之下,向后大声呵斥住他,“孽障,再敢信口雌黄” 被李漠这么一指,姜采盈有过瞬间的心惊,她没想到李漠竟然会蠢到要在宴会之上公然揭穿她的身份。 李慕显然也始料未及。 当初,淮西侯李氏与姜采盈的婚事举朝轰动,甚至外邦也有所耳闻。 这个时候,大云朝的公主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北梁的国都,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她是为了李氏而来。 如果说,方才李慕的淡然是一种伪装。 那么,李漠的指认简直就是在二话不说把这层伪装给撕开,并且亲自自掘坟墓。 淮西侯怎能不气? 好在他及时止住,没酿成大错。宴会上针对于二王子识人不明所引发的内讧,被指使的北梁世家贵族纷纷开始讨伐,宴席上一片大乱。 姜采盈悄然离席,春娘紧随其后。 他们几人一离开行宫,宴会上的丝竹酒肉全数被撤去,连方才有些咄咄逼人的世家贵族也缄默地快速退下。 拓跋涣循着众人离去的方向,眼神变沉。他身侧的蓝眼胡服少年此刻也敛去通身的阴鸷戾气,恭敬地发问,“哥,我们已经成功除去李慕这个后顾之忧,为何你好像还是不开心?” 据堰城探子来报,他们攻下堰城后不久,大云就已经派了大军北上,驻扎在黄楚河与堰城边境等地,具体兵力尚不知。 对于大云,北梁人是有愤懑的。几百年前,大云与北梁原属于统一王统辖,可王下首领叛变,趁北地天灾引大军出逃,跨过黄楚河拥兵自立为王,由此渐渐形成大云朝。 如今,大云朝占据九州大地最为富庶地盘,可王的统治却脆弱不堪。朝中之臣为了一己私欲,便可不顾百姓社稷,贪赃枉法弄权夺势。 这样的国家,他们有义务去征服和统治。 而对于李慕的投诚,他们从根本上是不信的。在他们看来,大云人从骨子里都流淌着背叛的基因。 李慕的价值,在他提供完大云的军防部署后,差不多已经殆尽。只不过,还差一个借口将其铲除。 如今,他们借助大云商队,成功将背叛的罪名安在李慕身上,他已经插翅难飞。 拓跋涣心中却忧虑不断,“三弟,李慕心思深沉,此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二哥,何出此言?” “今日宴会中,你可注意到那李慕的神情?如此淡定,似乎早已料到我们会演上这么一出戏?他一旦下狱,身上便无任何筹码,为何他还能如此怡然自得?” “这”拓跋烈脸色也沉了下来,思索片刻后惊讶道:“难道说,李慕根本就没有对我们和盘托出,对于大云的情况,他仍旧有所保留?” 拓跋涣默然。 一定是这样的。 一旦他们想过河拆桥,李慕一定会有后手。 “还有,”拓跋涣脸上愁容遍布,“你可有注意到李漠那蠢货在席间所指认的,那位大云商户之女苏婉的真实身份?” 拓跋烈沉思片刻,“他说,她是大云朝的公”电光火石之间,两兄弟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公主!” 她是大云朝的昌宁公主!! 拓跋烈气得拍案而起,“也就是说,从头至尾李慕那厮都在耍我们?他根本就是在假借投诚名义,反过来套取我国机密。” “这是最坏的推算。”拓跋涣回忆着几个月前南下汝城时,李慕声称自己已经被大云皇帝抛弃,无路可走。 当时他们二人他们的窘状和仇恨,应做不得假。 更何况,李慕那个蠢货儿子,似乎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拓跋烈目眦尽裂,一股被背叛的愤怒感油然而生。 “回来。”拓跋涣脸色很黑,“切勿急躁,如今我们的处境恐怕很被动。” 拓跋烈转念一想,“二哥,如今李慕父子已经在我们手中。不如,我们把那位公主也抓起来,到时候双方交战,我们便拿捏住了他们的软肋。” 拓跋涣还是摇摇头,“不可。” “为何?” “恐怕,已经晚了。”拓跋涣心中一片寒凉,“他们既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们行宫的宴会上,想必也做足了准备。” “几日前,你不是说过,城中出现了一些身法异常的高手么?他们的行踪,你可有查到?” 想起这个,拓跋烈心中一阵挫败,摇摇头,“二哥,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且行踪不定,毫无规律。我目前,实在还无头绪。” “我猜,他们的行踪之一,一定有那位公主所居住的客栈。” 拓跋涣的话,如一记棒喝敲击在拓跋烈的心上。此刻,他终于明白兄长所忧心的一切。 恐怕,在他们未曾注意到的暗处,大云朝的势力早已全面渗透。只待时机成熟,他们便会与等候的大云军队里应外合 “二哥,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只能等着大云率军压境么?” 室内沉静了一会儿,拓跋涣走至水榭亭外思忖了片刻,回身严肃道:“身为北梁子民,我们绝不可未战先怯。李慕那儿,先不必打草惊蛇,我们不若先从那个被抓的商队镖师入手” ## 如果姜采盈知道,拓跋氏两兄弟对于目前局势的判断,同样觉得北梁岌岌可危的话,她便不会如此慌乱。 自出了行宫,姜采盈便有些愤然急切,“怎么回事,我们的人怎么会真的被拓跋烈抓到?” 这本来只是一场演给拓跋王室的戏而已。春娘小心翼翼道:“主上说,以身入局会更容易混淆敌人视线?” 姜采盈的脚步霎时顿住,“这是他的主意?” “姑娘请放心,十一他擅长缩骨功,且轻功极强,能够应付各种各种的逃亡场景。更何况,我们确实需一个人与我们里应外合。” 十一,是那暗卫的名字。 姜采盈在此之前,甚至都只是见过他两面,对他一无所知。 她无法说出让十一退出,以他的安全为重的话。可是,她还是止不住问,“春娘,身为暗卫,你们是不是时常做这样的牺牲?” “姑娘,”猝然被这样问,她明白公主是在心疼他们,心中也有些动容,“姑娘不必为他们心疼,惜春坊的暗卫大多从小就无父无母,若无主上收留教养,他们恐怕早就横尸街头。” “十一被捕,是我们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请姑娘不必挂心,我们会尽量保证他的安全。” “嗯” 姜采盈默然,似乎卫衡永远有许多事情瞒着她。 是夜,淮水对岸,烽火照夜,姜采盈站在山崖远眺。 卫衡已率精锐沿暗探出的水路奇袭平阜。待北梁军反应过来时,大云旗帜已插上要塞城头 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第73章 第73章 “你说哪里,淮水南城?”拓跋烈死盯着前来传报军情的哨兵。 “回禀三王子,昨夜子时时分,我朝南城边境遭到突袭,敌人沿着水路摸进我境,在南城边上与敌军展开了突袭。时值南城军换防之际,守备松懈故而我方不敌对面,南城南城已经落入大云手中。” 拓跋烈当场踢落一匹脚凳,“李慕那厮,果真阴险狡诈。他平日里明明跟我们说,大云朝军力匮乏,无材当用。只要稍加引诱摸出其兵力,便可一举挥师,成功南下。” 拓跋涣的脸色也黑了下来,继续追问那哨兵,“攻城之敌将,是为何人?” “回禀二王子,据南城的百姓说,是大云的大司马卫衡接管了南城的城防。” “卫衡?”拓跋烈心中一紧,“他不是在南海与夜秦作战么怎可能这么快就突军北上,千里奔袭?” 正当他们凝神忧思时,外头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报!堰城边境出现了大云主力军” 堰城? 据前些日子的探子汇报,堰城边境外驻扎的大云军,乃是由大云老将何冉率领。其麾下众兵,大多为临时征募之青壮年,毫无作战杀敌经验。 何冉在战场上的打法,也一贯秉持着稳中求进的作风。如今,怎么会突然之间奇袭堰城? 难道这种种一切,当真如三弟所说,皆是李慕为了迷惑他们北梁视线?可李慕,是那种能为了国之利益深入龙潭虎穴之人么? “报!” 行宫内外人影交叠着,外头又响起了通传声。拓跋氏两兄弟心中皆一紧,有些烦躁地不想看向来人。 可手底下的通传声还是急切地响彻耳膜,“启禀二王子,月牢那边传来急报,李慕父子已经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此话一出口,余下两人皆震惊不已,连拓跋涣也止不住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脸色黑沉。 北梁月牢,有着全天下最为牢固的防守系统,机关遍布,固若金汤。这么多年来,北梁百姓在这种无形的强压之下,遵纪守法,莫敢逾越。 如今,他们却被告知,他们引以为傲的设施,竟然顷刻间就被攻破?难这些年来,大云朝只是表面上羸弱不堪? “既然他们来势汹汹,我们也奉陪到底。三弟,我们对于攻入大云的准备并非一日,如今是时候了。” “是。”拓跋烈心中阴沉,“我这就下去做准备。”拓跋烈转身欲走,又被拓跋涣叫住,“等等。” “另外,立即封锁城门。” 当平阜的城门被重重守卫围住时,姜采盈和安礼弘已经在暗卫的掩护之下出了平阜。 至于其他人,则被卫衡留下来接应十一。 由于商队分散,守城的士兵并未察觉到异样。等拓跋烈的亲兵骑着烈马奔赴城门口下达封城命令时,他刚好能从慢慢闭合的门缝里看到一丝他二人的剪影 出关后,他们首先去与何冉汇合。五十里连夜奔袭,耗费掉她太多心力。 见到大云军旗那一刻,她翻身下马,连脚步都止不住趔趄。 隔着老远距离,揽月一路小跑过来。她巴掌大的小脸皱成一团,泫然欲泣,“公主!”语气里是止不住的委屈和心疼。 姜采盈眼眶微热,向她张开双臂。揽月急忙刹住,手和脚隔着克制又恭敬的姿势,可脸止不住扬起去看公主。 自她记事以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这么久。 北地苦寒,公主瘦了,脸上也被风吹地僵红。 揽月盛着泪花。 下一秒,身体落入一个坚实又温暖的怀抱。 “揽月,本公主回来了,切莫再为我担心。” 公主温柔又坚定的话语,被呼啸的寒风吹散大半,却还是有力地响彻在她耳边 简单叙旧过后,姜采盈擦去眼眶雾气,恢复从容,对着身后的何老将军恭敬道:“何将军,请。” 堰城外的军帐里,安礼弘在姜采盈示意下,拿出了一张平阜城防图,摊开在众人眼前。 辛苦之类的恭维之语,姜采盈一并免去。何老止不住感叹,“有了这城防图,他日我们袭城必能减少人员伤亡。” 两军交战,必有一场恶战。 虽然姜采盈不愿见到这种血溅沙场的事,可北梁人擅自越过黄楚河,攻下我朝堰城时的杀戮,曾激起多少的愤慨? 沙场将士手中的刀剑,叫嚣着要饮仇敌的鲜血。 她又怎能阻止。 好在,自卫衡到来之后,原先大云被动的局势已经完全反转。北梁南城被控制,堰城的交锋也一触即发 ## 一个月后,北疆荒原。 朔风如刀,割裂一切暖意。 飞驰的战马向大地喷吐着白雾,四蹄翻飞间溅起碎雪与冻土。 身后地平线上,一队黑甲骑兵如乌云压境,最前方那面绣着狰狞狼首的旗帜猎猎作响,这是拓跋烈的骑兵团,他们手中的弯刀在阳光下泛着森冷的光芒。 何冉老将军的白须在风中狂舞,他眯起浑浊却锐利的双眼,望着远处如黑潮般涌来的北梁铁骑。 “列阵!”老将军一声令下,战鼓擂动,长枪如林。 堰城之战,远比他们想象中艰难。 就连卫衡也未曾想到,北梁竟会将大多数兵力押在堰城。按照地形,堰城地势较平,一眼望去无任何地势遮挡。 易攻难守。 而南城与淮水连接,控制了北梁的商路命脉。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是以卫衡在策应姜采盈出平阜之后,没有选择让姜采盈去找他,而是让她先与何冉汇合。 可就是这样的平原,却让大云的军队久攻了半月还未见进展,反而因为远线作战,粮草供应不及时而渐渐落入下风。 南城之战,卫衡的部队也被紧紧咬死。 虽然南城的城门被迅速攻下,可南城军民一致对外,以地形优势死死地咬住了卫衡的策应兵力。 卫衡不忍以流箭火炮伤及南城无辜百姓,因此战争陷入了僵持。 此后,北梁又主动在我朝防御薄弱之处主动发起了几次进攻,大云将士皆陷入了长期作战的疲态。 何冉一直想打一场胜仗来鼓舞军中士气,一扫军中阴霾。 因此今日一战,非同小可。 “放箭!”何冉长剑一挥,箭雨遮天蔽日。北梁骑兵纷纷中箭落马,但更多的骑兵冲破箭雨,如潮水般涌来。 两军轰然相撞,血肉横飞。何冉亲率亲兵冲入敌阵,长刀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但北梁骑兵实在太多,大云军阵渐渐被冲散。 “将军,右翼撑不住了!”副将满脸是血地奔来禀报。 何冉望向战场,只见大云右翼已被北梁骑兵撕开缺口,敌军正从侧翼包抄而来。老将军心中一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北方地平线上突然扬起漫天烟尘。一面绣黑底黄龙大旗迎风招展,三千铁骑如神兵天降,直插北梁军阵侧翼。 “是卫将军!”大云将士欢呼雀跃。 只见卫衡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所过之处敌军纷纷落马。他率领的三千精锐如一把尖刀,将北梁军阵生生撕裂。 打斗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战场之上黄沙飞扬,血溅四方。 拓跋烈见状大怒,亲自率亲卫迎战。两员大将战在一处,刀光剑影间火花四溅。卫衡枪法凌厉,拓跋烈刀势凶猛,一时难分高下。 何冉抓住战机,重新整军反击。大云将士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北梁军腹背受敌,阵型大乱。 卫衡于千军阵前,勒马俯视着眼前涣散的北梁骑兵团,对着拓跋烈道:“你败了。” 他身后的副将吴悬摇臂高呼,”杀!” “撤。”拓跋烈见大势已去,咬牙下令撤退。北梁残兵如潮水般退去,留下遍地的两军尸骸。 夕阳西下,血色染红了整片荒原。 此战过后,大云迎来了转机,不久后拓跋烈代表北梁王室,提出了请和邀请。 再次踏上北梁疆土时,平阜下了一场大雪。 厚厚的雪花似鹅绒一般盖住了满城的血腥,到处银装素裹,洁白一片。仿佛战争与杀戮只是一场不曾存在过的梦。 可城中将士和百姓的伤口和泪水,昭示着无法磨灭的一切。 这一次,姜采盈以大云公主的身份出席北梁王宫的宴会,卫衡陪行。踏上那一节节台阶时,两边的贵族官员皆微垂着头,动作恭敬肃穆。 谈判中,两国签订了50年止戈之约。但在堰城和南城的军队驻守问题上,双方僵持不断。 最终,卫衡以北梁先攻为由,舌战群儒,最终使得北梁让步,牺牲南城部分军事防守兵力为代价,促成了谈判。 接近尾声时,拓跋涣礼节性地向姜采盈一问,“公主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姜采盈盯着满天的大雪,心中缺漏的那块渐渐涌起一番颤抖,“我想要李慕父子的命。” 此言一出,拓跋氏兄弟相视一眼,皆有些心虚。 “怎么,二王子可有难处?”姜采盈回眸,注意到他二人的惊慌。大局已定,她不认为拓跋涣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力保李慕父子。 除非 当猜想终于被证实,姜采盈只觉得耳边嗡鸣,仿佛整个世界骤然失声。拓跋涣面色铁青,挥手屏退左右,声音压得极低,“李慕父子已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这是北梁的耻辱,他甚至不敢宣之于众人面前。 姜采盈猛地抬头,一瞬间,她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如坠虚空,连呼吸都凝滞了。 她死死攥住袖中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又让他们逃了? 又让他们逃了?! 拓跋涣见姜采盈情绪失控,眼神止不住往一侧的卫衡瞥去。这位在南城与他短暂交手过的大云朝将领,令他折服,也令他恻然。 很明显,他很在乎这位大云公主的喜怒。 拓跋涣有些慌。 他的解释有些苍白,“月牢堪称我们北梁第一坚固的牢笼,时至今日我仍想不通为何他们能够逃脱” 卫衡在一旁淡淡道,“是我放他们出去的。” 此话一出,二脸震惊。 拓跋涣:“?” 姜采盈:“?!”【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74章【正文完结】 第74章 正文完结 “北梁月牢里刑罚太多,我怕他们挺不过去,又怕北梁军一朝战败,他日屠杀李慕父子泄愤,你错失了手刃仇敌这个机会。” 此时拓跋涣:“” 北梁战败,并非北梁军不敌大云,怎么在他口中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时,若不是南城守将贪功冒进,擅自出城追击,反中了大云伏兵之计,何至于功败垂成? “所以你把他们放了?” 姜采盈眼里渐渐续起了怒火。 卫衡握住她的双肩,“昌宁,我知你报仇心切。但李慕父子狡诈狠毒,若当场擒拿,只怕他们情急之下会伤了你。我故意放他们出逃,一路追剿消耗,待他们精疲力竭之时,你想如何处置,都由你说了算。” 闻此,姜采盈绷直的身体才松了些,用眼神嗔怪他。宴会过后,姜采盈在揽月的搀扶之下率先离席。 “卫将军,请留步。”拓跋涣在身后喊住他。 卫衡长身而立,转头,“二王子,还有何事?” “我有一事不明,我北梁月牢坚不可摧,你是如何从狱中放出李慕父子的?”这些天来,他一直辗转反侧。 想不清楚这一点,恐怕他无法向北梁臣民交代。 卫衡轻轻一笑,“北梁月牢确实坚不可破,可若是他从未进过那月牢之中呢?” “怎,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拓跋涣的表情突然凝滞住。当时情形紧迫,事后他竟然从未亲自踏足过月牢。 可看守月牢的狱卒守卫呢,他们应当最清楚。 原因很简单,十一借入狱之故,摸清楚了北梁的狱卒守卫系统,而后又与其余暗卫里应外合,易容成了月牢守卫的模样,向拓跋涣报告了李慕父子从月牢潜逃的假消息。 实际上,月牢看守的狱卒从未接收过李慕两父子。当初此举,无非是想给混乱的拓跋氏添一把火,没想到却出了奇效。 将心不稳之下,他们初期对南城的占领势如破竹。 “原来如此”拓跋涣心中涌起无限感叹,一切都怪他技低一筹,被人攻了心,导致局势斗转。 “大云何其有幸,能有卫将军此人,捍卫国土啊。” 卫衡闻言神色一凛,郑重道:“二王子谬赞了。此战虽是大云险胜,但我心里清楚,若非二王子在南城之战时心系黎民,不忍强攻伤及无辜百姓,战局断不会如此。北梁能有您这般仁厚的储君,实乃万民之福。” 拓跋涣心中一滞,他本以为这场败仗会是他日后登上王座的污点,如今能得到对手这样的解毒,他心中也释怀了几分。 “卫将军,后会有期。” 卫衡失笑,“还是不了。你我皆为沙场之人,他日若再见,想必又是两军交战之时” “说得也是。”拓跋涣也爽朗一笑,余下之话皆不必出口,拓跋烈站在王宫中央,静静地看着远去的人群。 残阳如血,映照着这座即将改天换地的平阜城。 北梁,会有个全新的开始 ## 寒风卷着沙尘,刮过荒芜的官道。李慕裹紧破旧的斗篷,脚步踉跄,身旁的李漠同样形容狼狈,嘴唇干裂,眼底布满血丝。 “爹,再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李漠低声道,嗓音嘶哑。他们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仅靠野果和溪水勉强支撑。 李慕咬牙,眼中阴鸷:“撑不住也得撑!只要过了黄楚河,就能甩开追兵,到时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 “是北梁的斥候!”李漠脸色骤变。 父子二人慌忙躲进路旁枯草丛中,屏住呼吸。马蹄声渐近,又渐渐远去,可他们不敢松懈,直到确认追兵走远,才敢继续赶路。 饥饿和疲惫如影随形。夜里,他们蜷缩在破庙角落,李漠捂着空瘪的肚子,低声道:“爹,要不…我们去村里讨点吃的?” 李慕冷笑,“讨?现在整个北梁都在通缉我们,一旦露面,就是死路一条。” 寒风呼啸,李慕的眸子阴沉。 他本以为,那晚放走他们的人,是拓跋涣。 他本以为,拓跋涣只是在众人面前演一出戏罢了,他不会真的将他二人关起来,毕竟想要从拓跋王室的王位争夺中取胜,拓跋涣一定需要他的帮助。 拿下大云北地三州,将会是拓跋涣登上王位最好的勋章。 可逃亡数日,他渐渐回过神来。北梁王室对他的追捕,并不作假。拓跋氏两兄弟根本就是在耍他们,想过河拆桥? 只要回到大云,他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李慕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拓跋涣,你们给我等着!” 他心中发狠,腹中却骤然传来一阵绞痛。饥饿如附骨之疽,硬生生撕碎了他所有的思绪 饥饿终究战胜了理智。 次日,他们冒险潜入一处村落,偷了几块干粮,却被村民发现,险些被围堵。仓皇逃出后,李慕脸色铁青,“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尽快渡河。”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在卫衡的监视和掌控之中。 北梁的追兵看似紧咬不放,实则始终留有一线生机,逼着他们向黄楚河逃窜。每当他们以为走投无路时,总会“侥幸”找到一条生路。 终于,他们抵达了黄楚河畔。 河水湍急,渡口空无一人,唯有一条破旧的小船系在岸边。李慕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天不亡我。” 就在他们解开缆绳的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来,“铮”地钉在船板上。李慕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河岸高处,姜采盈挽弓而立,衣袂翻飞,眸中恨意翻涌。 “李慕!”她厉喝一声,再次拉弓。 箭矢呼啸而至,李漠仓皇躲避,险些跌入河中。李慕怒吼:“姜采盈,你非要赶尽杀绝?!” 姜采盈不答,只是又一次搭箭。 可这一次,她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前世宫墙之内亲朋惨死的模样,想起梦魇之中刻骨的恨意……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父子,眼中渐渐积聚起雾气。 “手腕再抬高三分。”身后,卫衡低沉的嗓音擦过耳畔,他左手已覆上她执弓的手,带着她缓缓调整角度。 右手顺着她的臂线滑下,稳稳托住她拉弦的肘部。 姜采盈拉满弓弦,低语:“这一箭,了结一切。” 随后,松手,箭矢呼啸而去。 箭未至,李慕父子已惊慌后退。倏地一声惨叫,腐朽的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 李漠的靴底在湿滑的船沿徒劳地抓挠,双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浑浊的河水瞬间灌入他的口鼻,沉重的锦袍在水流中如索命的水鬼般将他向下拖拽。 “长遥!” 李慕的嘶吼混着翻涌的浪花声,他伸长手臂想要抓住下沉的儿子,自己却因这动作彻底失去平衡,也跌入水中。 一湍急的河水形成两个旋涡,瞬间吞没他们的身影 姜采盈怔怔望着翻涌的浪花,良久,缓缓放下弓。风过无痕,唯有黄楚河水奔流不息。 一切,都结束了 ### 自北梁返军,途径锦州时,大军被人拦下,有一人策马而来。李冲和吴悬等人严阵以待,“前方何人?” 等人骑着马走近了,卫衡才在漫天的雾气中认出了来人身影,是周子龙。 卫衡的远方表亲。 “将军,夫人锦州百姓听闻您在大梁打了胜仗,想邀请您回家看看。”冷雾天气里,他一出口,呵出的白雾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喷在脸上,模糊了神情。 卫衡的眸子有些冷,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周子龙有些发怵。 但他还没死心。 清河苏氏往后的荣光,全数寄托在他身上。此时不想个办法将卫衡留下来,往后怕是他更不会理自己。 “不必。” 卫衡的声音,如这数九寒冬一般,冷得让人心惊。锦州,承载了太多关于他的悲伤回忆,他不想触碰卫衡的余光瞥过身后的马车。 车帘忽被掀起,风雪中探出一双白玉般的手。姜采盈裹在雪色狐裘里,整个人几乎要融进漫天飞雪中。 “卫衡,”她的声音很轻,“我们去你的家乡看看吧。” 有一瞬,他喉间发紧:“为何?” 姜采盈向前倾身,狐裘滑落几分,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颊,“我想亲眼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卫衡父母去世后,他再没回过锦州。这儿,成了卫衡心上的一道疤。 一阵寒风卷着雪粒扑来,她不禁瑟缩了一下,“再说,离陵都还有半月路程,这风雪太大,我都不知道我这身子还能不能撑住” 望着她发白的唇色,卫衡握缰的手青筋突起。往事像柄钝刀,十几年了仍在心里来回磨着。 终于,他喉咙动了动。 卫衡的声音哑在风雪里,缓缓道:“好。” 锦州城。 腊月小年,长街上的青石板上积了层新雪。 沿街店铺门楣早已贴上桃符,鼓乐喧天。糖霜与炮竹的甜腥气在冷冽空气中浮沉。 随着玄甲军旗自远而近猎猎作响,城楼内忽然鼓乐齐鸣。夹道欢迎的百姓们抛洒着五彩纸屑,欢呼声此起彼伏。 官员皆紫袍玉带列于雪中,神色庄严肃穆,于主街的钟雪亭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礼毕,锦州州牧郭忧上前一步,袍袖轻振,躬身作揖道:“大司马与公主殿下远道而来,实乃锦州之幸。下官已在寒舍略备薄酒,还望赏光。” 郭忧,是郭钦的堂兄。 卫衡向郭忧点了点头,以示尊敬。 周子龙见状,亦趋前拱手:“表兄离乡多年,小弟斗胆做了主张。” 话刚出口,卫衡便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吓得周子龙再不敢随意沾亲僭越喊他“表兄。” 周子龙咳了咳,掩饰眼中的尴尬,继而说道:“将军,您久未归家。从前卫府的老宅我已经命人替您按照旧时模样修一新,连院中那株老梅都特意从邻县移了同种的来。伺候的人里,王嬷嬷、李管家这些老人都在”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卫衡神色,带着和气讨好的笑意,“午膳后,若将军与公主殿下得闲,可随时回府看看。” 闻言,卫衡的眸子动了动,眼神中的坚冰似融化了些。他虽知道,周子龙只为苏氏荣光而来,可做到这个份上 姜采盈来了兴致,也看出了卫衡眼中的近乡情更怯的激动,“周大人,我们现在就想回去看看。” “好好好。”周子龙喜出望外,忙命人带路。 马车走过喧闹的街市,卫衡全城闭养神着,连呼吸也放缓。 不知何时,他们到了。 卫府廊下新悬的绛纱灯映着积雪,朱漆斑驳的大门前,那熟悉的门环上仍刻着卫氏家徽,只是铜锈已爬满了边缘。 他抬手欲推,却在触及门板的瞬间僵住了。 “吱呀”一声,门从内里打开。满头银丝的王嬷嬷提着灯笼愣在当场,灯影在她皱纹间剧烈摇晃,“少、少爷?” 她手中灯笼"啪"地落地,火星溅在青砖上,“老奴不是在做梦” 王嬷嬷的目光又落在姜采盈身上,“这位这位想必就是夫人吧公主殿下” “老身参见公主殿下!”她惶恐着要跪下去行礼,却被姜采盈一把扶起。 卫衡喉结滚动,突然瞥见影壁后探出半个灰白脑袋,李管家攥着算盘躲在后面,算珠哗啦啦抖得乱响。 “李叔。”卫衡下意识唤出这个旧称,声音哑得自己都一惊。 老管家浑身剧震,算盘“咣当”砸在脚背上也浑然不觉,他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又收回去,在衣摆上反复擦着掌心,“少爷的手该是执帅印的,老奴、老奴” 卫衡心头一热,这才惊觉王嬷嬷的发髻已全白,李管家的背也佝偻得不成样子 还不待他出口,李管事高声呼喊着,“少爷带着夫人回来了!” 一瞬间,府中众奴仆蜂拥而出,对着他们欢喜跪迎,侍女手捧铜盆跪奉柏枝水,为二人“洗尘”。 王嬷嬷手持艾草束,颤抖着为二人拂去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嘴里念叨的祝词早已哽咽得不成调:“去晦纳吉少爷终于回家了” 姜采盈的眼眶倏地红了。 她望着卫衡紧绷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座宅院里,一定藏着他最明亮的年少时光。 穿过喧闹的人群,卫衡的脚步在梅树下顿住。 那株新移的老梅姿态依旧,虬枝斜倚东墙,恍若时光从未流逝。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倚在梅树下煮茶,父亲执卷吟诗,青铜风铃在廊下叮咚作响,惊落一树梅花雪 他们暂时安顿了下来。 夜色如墨,悄然浸透了锦州的天空。 姜采盈倦极,才沾枕便觉天旋地转,连指尖都泛着绵软的倦意。身侧,卫衡却始终绷着身子,仿佛稍一松懈,那些压抑多年的情绪便会决堤而出。 姜采盈在朦胧中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紧绷的颈侧,“卫衡,若是不舍,我们便多留些时日罢。” “不行。”他的声音沙哑,冷硬。 “怎么不行?”她强撑睡意,“明日我便修书回京,就说锦州水土养人,让何冉领着大军先回去,我要在此养胎直至生产。” 月光透过纱窗,将他下颌的线条勾勒得格外柔和。 良久,他低声道,“不行。” 姜采盈索性撑起身子,望进他眼底,“卫衡,你是不是担心回京晚了,陛下会趁机削你兵权?” 一缕青丝从她肩头滑落,正正落在卫衡心口。 他终于轻笑出声,“想什么呢?” “难道不是?” “不是。” 察觉卫衡胸膛的紧绷松了几分,姜采盈将脸贴上去,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卫衡,我很喜欢这里,我们就留下来吧。”她声音轻得像梦呓,“你肩上的担子,该放一放了。” 闻言,卫衡喉结滚动,眼底泛起一片潮湿。 “好不好?”她迷迷糊糊地拽着卫衡的胳膊轻晃,可睡意汹涌而来,她沉沉地闭上眼,睡得天昏地暗。 睡梦中,额头轻轻湿了一点。 卫衡落在她眉心的吻,带着微微的颤。 翌日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庭院。 朦胧间,她看到卫衡站在庭院门口,正低声嘱咐着仆从,“等夫人醒了备香汤沐浴,水温要试三遍。” “再去请府医来请个平安脉。夫人孕中的饮食单子重拟一份,所有器皿都要用银针试过” 姜采盈倚在绣枕上,眼底不觉泛起涟漪。檐下青铜风铃叮咚,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缀满白雪的红梅枝头。 她忽然觉得,浮生若此,便是清欢。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