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不等丁雨盈回答,楼道里冷不丁传来了别的动静,周迩循声转头,梯段上不知何时凝立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
“妈妈?”
周迩立即反应过来,在丁雨盈话后顺势问候:“阿姨好。”
“小迩?”丁母对上她的正脸,又见隔壁门户敞开,恍然大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没多久。”
“回来是?”
“上学,我以后在桐阳读高中。”
“那你妈妈呢?”
“她没来,就我一个人。”
“这样啊,”丁母声音骤然轻了下去:“你妈妈未免也太忙了点。”
她走上台阶,头撇向自家房门:“你也好久没回来了,别站在门外,进去坐坐。”
周迩正要推却,却听她紧接着说了一句“你走之后,雨盈可想你这个妹妹了。”神情倏地变得古怪,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她倒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姨现在就炒菜,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啊。”隔断厨房的推拉门一合上,客厅里就只剩下了周迩二人。
这不是周迩首次到访丁雨盈家,相反,她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常带她来这儿做客。
一到陌生环境,她总按耐不住好奇心,姥姥负责喝茶闲聊,她就只管到处打量,端详丁雨盈家的蜡笔涂鸦和公仔玩偶,还有墙上悬挂着的若干张照片。
婴儿时期的满月照、戴红领巾的童年影像、穿着校服的青春剪影……周迩无意识地盯了许久,墙上每幅相框都标注了时间,从丁雨盈的8岁记录到16岁,此后相片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了过去。
她转过身,猝然撞见相片的主角立在身后,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吃点东西吧。”
“回来坐高铁很累吧?”丁雨盈问。
“我坐的飞机。”
“噢噢,”她试图延伸话题,“那应该很快吧?”
“一个小时。”
“好快。”
……
两个久别重逢的同龄人一旦单独相处,要么是和丁雨盈似的拘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要么就是像周迩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当话题逐渐朝着某个趋势发展时,她才会多说两句。
“刚才,”丁雨盈停顿了一下,听到厨房持续传来声响,才继续说,“在阳台上——”
“重新装修了吗,你家?”
她迟疑地说:“好像有粉刷过一遍墙。”
“怪不得。”
“什么?”
“什么什么?”周迩装糊涂。
“你刚刚说,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瞎敷衍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
……
“你在房间——”
又来?周迩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刚要截住话头,门口蓦地“咔哒”一声,率先替她转移了丁雨盈的注意。
谢天谢地,总算来了救星——个鬼。
丁雨眠刚放学,换鞋的动作带着机械般的滞涩,就连表情也还停留在上课时的状态,麻木、漠然。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丁雨盈,然后在和周迩交汇的那刻,彻底冷了下来。
“雨眠?”丁雨盈试探性地喊道,“周迩回来了。”
“看见了。”
“快打个招呼呀。”见妹妹对客人如此冷淡,丁雨盈赶忙催促。
丁雨眠没有说话。
周迩清楚她们之间一向不对付,不过就此刻而言,她确定对方和她想法一致:“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还没吃饭——”
“慢走。”
两句话在空气中撞了个满怀。
最后一道糖醋排骨端上桌,丁母轻轻拍了拍坐在饭桌旁的丈夫,示意他停下话头:“洗手吃饭去,从进门就缠着人家小迩聊,多烦。”
周迩挤出一个假笑,生硬地打着圆场:“叔叔还是跟以前一样健谈。”
人要是倒霉起来,不仅喝水塞牙缝,逃跑都能被半路逮住。这不,她前脚正要离开,丁雨盈父亲后脚便推门而入,生生截断了她的路线。
“那小迩,你是明年高考咯?”趁着丈夫去洗手的功夫,丁母问道。
“嗯。”
“哎呀,那不和我们家雨眠一样。你今后也是在三中读吧?”
周迩点头。
“那更好了,你们俩既然同校,又在同一个年级,学习上多交流、辅导,肯定能共同进步。你说是不是,雨眠?”
丁雨眠刚盛饭回来,顺手递给丁雨盈一碗,仍旧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直到后者用胳膊肘顶了顶她,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不需要。”
“没礼貌。”丁雨盈低声批评妹妹,随即又替她找补,“不好意思,我妹妹她——”
“她有一个成绩很好的姐姐,怎么会需要我来辅导,”周迩窝着火,表面仍浅笑道,“我听说雨盈姐当初是市中考第一进的三中,高中的知识肯定不在话下吧?”
此言一出,饭桌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丁母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话哽在喉头,如同枯竭的泉眼一般,硬是干涩得吐不出一个字。
人声彻底被碗筷的碰撞声替代,对周迩来说,是这场插曲带来的唯一好处。无需在吃饭的间隙抽空回话,意味着她能早些结束这顿饭,早些回家,早些摆脱这个窘境。
可惜她显然小瞧了丁父的存在。
碗已见底,周迩又瞄了眼手表,分针转动了五小格,然而围绕着她展开的讨论却始终不见停息的迹象。
“学美术不容易吧?”
周迩抿了抿唇:“最初有点难熬,连续几周埋头画也看不出进步,后来画多了才慢慢习惯,或者说,是心态调整好了。”
“量变才能引起质变,这方面的确急不得,”丁父呵呵笑道,“你们平常都画些什么?”
“素描、速写、色彩都画。”
“这么多啊,能让我们欣赏——”
丁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发言:“对了小迩,我记得三中好像没有美术班?”
“我在文一班读。”周迩摇头。
“班主任是?”
“姓房,名字我记不太清了。”
“是房珺老师吗?”丁雨盈陡然出声。
“对,是她。”
“她是个很尽责的好老师啊,雨盈先前就是她班上的,要不是后来——”这次无需提醒,丁父旋即止住了话音,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挨了妻女的一记瞪眼。
好在丁雨盈神色自若,咽下最后一口饭,轻轻将筷子搁在了碗边,似乎并没有留意这句话。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时,她突然将头倾向周迩,问:“我待会儿可以去你家看看吗?”
“为什么?”周迩下意识反问。
“我想看看你养的小鸟。”
周迩一愣,完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何况还点名要看那根本不存在的鸟:“屋子有点乱。”
“没关系。”
周迩皮笑肉不笑,顶着丁父丁母紧张兮兮的神情,生涩地做出让步:“那先等我回去收拾一下。”
一进门,看着紧贴墙根站成排的行李,周迩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得费一番功夫了。她的画材还集中在这一块,丁雨盈目不视物,不能让她给碰坏了。
好不容易清空了玄关,周迩刚想搁下拖把,稍作休息,屋外丁雨盈就像感应到了什么,抢先一步敲响了门:“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周迩边做了个口型,边打开了门。
“谢谢。”
丁雨盈对她家很陌生,再加上盲杖不在身边,双手扶着门框,半天也只踏进了房门。
周迩见状,不得已伸出一只手,原本是想供她搭着自己的手腕,不料丁雨盈指尖一沉,直接扣进了她的掌心,惊得她本能地颤栗了一下。
“我很用力吗?”
“没有。”
“需要换鞋吗?”
“不用。”
“会打扰你吗?”
“不会,”为了照顾丁雨盈,周迩走得很慢,本就不足的耐心,在她的反复问询下几近为零,“不要再问问题了。”
或许是她的语气有些冲,丁雨盈总算噤了声,不再问个不休,然而有关鸟的事情,她也不再过问。
结果反倒是周迩先把持不住,抛出了自己预先编好的谎言:“你要看的鸟,我送医院了。”
丁雨盈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跟我不用说谎哦。”
嚯,被拆穿了。
周迩没脸红,也不觉得有多难堪。她养鸟的可能性,撑死了也就两成,这事要让丁雨盈相信,概率还得再减半。
“不好意思,明知道你不想让我来你家,我却还是坚持要来。”
周迩挑了个眉,原来听出她的话中话了啊。
“我十六岁的时候患上了一种病,视力逐渐衰退直到完全丧失。自那以后,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生怕说起任何可能会让我伤心的话。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着想,但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相处方式,反而更让我难受。
“高一之后的暑假我辍了学,隔年转去了特殊学校——”
“特殊学校?”周迩问。
“嗯,除此之外出门的机会不多,我就会在阳台上耗很多时间,听听外面的声音,放松心情,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只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我走神了,再就是想听清外面的广播,情不自禁就把上半身探出去了。”
周迩放慢了呼吸。
“我真的不是想……嗯……那样会砸到路人,而且也很痛……”丁雨盈的音量越来越小,尾音都化成了模糊的喃喃自语。
“我从没和人倾诉过这些,一不小心说得有点多,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笑了笑,“总之,可以拜托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家人吗?我怕他们会担心……”
这才是单独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吧?周迩猜想。
从两人正式见面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避免谈及这件事。她感知不了丁雨盈的想法,也做不到设身处地去体会那份心境,但她能实实在在地看出,对方的心理状态已不太正常了。
得知丁雨盈有过结束生命的念头,周迩不得不承认,她居然会比亲历者本人更不愿意面对她本将走向死亡。她该做出什么回应,什么回应才能让丁雨盈收心?她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宁愿选择逃避。
连周迩自己都没察觉,她把丁雨盈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我答应你。”
这场单方面的谈心一下子打破了两人的隔阂,之后丁雨盈又同周迩说了许多,不禁让后者幻视过去,丁雨盈在大人面前是文静的乖乖女,在自己面前就是扯东扯西的话唠。
有趣的是,丁雨盈还向她吐槽了下午遇到的奇葩,当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言语中占用盲道的陌生人,其实就是她正在侃侃而谈的对象。
她临走前,周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建设,说:“抱歉——”
“啪。”
两人皆是一滞。周迩低头一看,立在墙角的折叠画架重心不稳,栽倒在了地上。她撇了撇嘴角,用脚尖把画架挑到另一边,以防它会挡着丁雨盈的路。
“什么?”
室内静得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半晌,周迩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丁雨盈笑道,“欢迎回来,周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