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丁雨盈的邂逅,周迩脑补过许多种情况。
许多种情况里,没有一次是在桐阳,她拄着一根盲杖,绕过电线杆和非机动车,摸索着行进,直到和自己擦肩而过。
“哐。”
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屋,周迩总算有时间舒一口气。按照惯例,她看了眼手机。一如既往,没人给她发消息,如果垃圾短信不算的话。
不过她还是给父母各自发了一条语音,告知他们,他们那个念高二的女儿已平安抵达,勿念。当然这也是出于她的私心,倘若他们过个五六七八天再突然关心一句,她的心情很难不会变得糟糕。
因为高考的缘故,周迩不得不搬回户口所在地——桐阳市。这儿的老房购置于她出生前,三室一厅,是她父母按照一家四口的规划买的,结果新的生命没有降临,新的裂痕却在这对夫妻的感情中不断蔓延。
他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在抚育女儿这方面,他们达成统一,房产证改为她的名字,监护权归母亲,但鉴于后者另结连理不久,拖油瓶周迩便转交由姥姥抚育。
十岁那年,姥姥寿终正寝。周迩开始穿梭于她父亲和母亲的家中,就这样,她长到了十七岁,总共奔波了七年。
现在,她又搬回了起点。这套一家四口的房子,到头来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住。
周迩对这儿的印象不深,除了有关姥姥的一点零星片段,便是她老人家,事实上是全体街坊邻里,常念叨的那个名字——丁雨盈,住在对门,大她三岁。
聪颖、娴静……他们还如何称赞她来着?周迩记不太清了,于是她试着回想了一下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孤僻,乖戾……这些评价的反面内容,便构成了另一部分的丁雨盈。
是的,她们性格迥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抛开邻居关系不谈,要说她们生活轨迹中唯一的交点,周迩思忖,只有她对丁雨盈的一腔忮忌。
自姥姥过世,她母亲便继承衣钵,明明对这个名叫丁雨盈的小姑娘记忆浅薄,却依然拿她作女儿的标杆。是以周迩虽然离开了桐阳,却从未离开丁雨盈。
从未离开……然后她们重逢了。思绪落回那一幕,周迩仍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盲杖在左、右两侧轻点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白噪音,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仿佛面前步伐迟缓的丁雨盈不是处在现实,而是置于自己阴暗的设想当中。
“请问你也是盲人吗?”
周迩凝滞了一瞬,先是花了五秒钟确定丁雨盈说话的对象,而后又用三秒钟分析出了为什么是自己——她正站在盲道上,挡了人家的道。
她立马退到一边。
望着丁雨盈渐行渐远、略显落寞的背影,周迩重新平复心绪,方能逐字推敲她方才那一番话。多了一点讽刺的意味,那是她从未在丁雨盈口中听过的语气。
毕竟这位邻居家的小孩只会同她说教,也犯不上用,周迩很快找了个说法。
东西搬进屋后,接下来是要通风。这房子多年没有住人的痕迹,不仅铺了一层灰,还有股怪味儿,大概是回南天没处理,墙体发霉的原因。
周迩依次打开各个窗户,最后绕回到自己房间。由于幼时一次次的摔门,木质边框早已变形扭曲,她的指尖还未触及把手,房门已自动滑开一道缝隙。
屋内,还是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的布局,整体跟她小时候差别不大。唯一有出入的地方,在于这里如今过于空荡。
就那张床而言,没有被枕,没有床垫,床架上只有一张单薄的床板。周迩不知道是该自认倒霉,还是感到庆幸——好歹今晚不用打地铺睡觉。
启程前,她的监护人总算尽了回家长的职责,替她清点好所有行李,又喊了跨城货运,将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打包到了桐阳。
如果周迩没记错的话,几样包裹当中,最重的那个就是床上四件套以及枕芯被芯。
硌就硌吧,勉强能凑合一晚。
她看向房间阳台,企图晒晒这些床上用品,虽然这会儿太阳快下山了,但总归聊胜于无。
她转过身,本想折返回客厅,却在途径书桌时,忽然在桌面上瞟到了几本书,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最顶层的那本,书封覆满了灰尘,可即便如此,周迩也能一眼分辨,这显然不是她收藏的漫画书,除此之外,她不认为自己有阅读的爱好。
她掸去灰,一见书名,疑惑当即云开雾散。
《鸟类科普大全——典藏版》
1、2、3、4、5册齐全。
这是丁雨盈的书。
她喜爱鸟,因此购置了不少相关书籍。正如鸟类会把羽毛送给同类,丁雨盈热衷于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每一个人阅览。众多分享对象当中,周迩是最不感兴趣的那个。
所以她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周迩捧着被芯,边走向房间阳台,边思考着什么时候去还书,一扭头,好巧不巧,物主本人就站在另一边的阳台上。
差点快忘了,她房间的阳台和丁雨盈的相连。以前丁雨盈常在阳台上喂麻雀,害得她这边也莫名多了很多鸟屎。对,这也是她讨厌丁雨盈的原因之一。
相较在街道上,丁雨盈在家时的行动敏捷了许多。她不再拄着盲杖,而是用手扶着墙壁,慎之又慎地挪步。
完全看不见?周迩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头的任务,获悉丁雨盈的近况后,她很难不对她的失明产生好奇。
只见丁雨盈走到防盗窗边,轻而易举便拨开了插销,想必这个举动她之前已重复过数遍。接着,她的双手搭在窗台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像只欲待出笼的鸟。
周迩继续看下去。丁雨盈的脖颈伸得很长,似乎在探望远方,慢慢的,她踮起了脚,双手开始借力,整个人的脊背弓成了一张弦,在窗台以外的空气中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摔下去。
她要做什么?
周迩心头一震,差点便要开口制止。她没有吭声,一方面是害怕自己轻率的举动会适得其反,另一方面则是事发突然,焦灼得反而说不出一个字。
这算什么事儿,让她摊上这么戏剧化的一幕。丁雨盈父母究竟在不在意女儿?明明该被当作重点保护对象的人,家里竟然没个人照看。
趁着丁雨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短短半分钟内,周迩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是讨厌丁雨盈,经常用最卑劣的视角去揣测她,也会因她的不幸而感到一丝快慰,但总归没到目睹人死亡还能无动于衷的程度。
况且……
“还记得那场音乐会的烟火,还记得那个凉凉的深秋——”
周迩瞬间捂住了裤兜,不知是谁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害她吓了一跳。她急忙看向丁雨盈,幸好对方也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乱了思绪,后退半步,茫然地朝周迩的方向看来。
糟糕,被发现了。
“东西都已经搬到门口了,麻烦确认一下物件。”
周迩躲回房间,见是搬家公司来电,胡乱应了几句,便匆匆挂断电话。
随后她又探出半个脑袋,丁雨盈仍伫立原地,只不过既没有看向她这边,也没有像方才那样探出大半个身子。她还趴在窗台,手肘支在下巴上,目视前方,好像在欣赏日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橘黄洇为蜜色,又徐徐褪成浅金,最终深蓝色的夜幕中,仅残存着一抹银白。
看着浸泡在暮色中的被褥,周迩烦乱地挠了挠头。距离丁雨盈离开阳台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她现在在做什么,家里到底有没有人?
周迩再次确信,丁雨盈就是她的克星,自她消失在视线当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自己心跳加速,冒一身冷汗。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折磨,利落地揣起那几本干净如新的书,径直朝对门走去。
“咚、咚、咚。”周迩轻叩门扉。
无人应答。
她增大了力度和频率,震得门框嗡嗡作响,直到屋内传出脚步声,周迩才如释重负,敲门的手连带着肩膀一并垮了下来。
一阵响动过后,门后响起了丁雨盈的声音:“是周迩吗?”
周迩一怔,她还记得我?
“我来还书。”
门登时打开了,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庞跃进眼帘,周迩顿时移开视线,把书递给了她。
很快她又想起丁雨盈看不见书名,清了清嗓后提醒道:“你的《鸟类科普大全》。”
丁雨盈语气惊喜:“谢谢,替我保存了这么久……你看完了吗?”
楼道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这并不是周迩在故意晾她,实际上,她压根没注意到话尾的问题,而是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单单还书拖不了丁雨盈多久,谁晓得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搞极端……
思前想后,她缓缓开口:“鸟。”
丁雨盈静候片刻,始终没等到下文,只好亲自打破沉默:“怎么了吗?”
“在我家,我家有鸟……额,我养了只鸟,要不要来看?”周迩一撒谎,就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
蠢货,哪儿来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