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鸟》 第1章 第 1 章 和丁雨盈的邂逅,周迩脑补过许多种情况。 许多种情况里,没有一次是在桐阳,她拄着一根盲杖,绕过电线杆和非机动车,摸索着行进,直到和自己擦肩而过。 “哐。” 最后一个纸箱搬进屋,周迩总算有时间舒一口气。按照惯例,她看了眼手机。一如既往,没人给她发消息,如果垃圾短信不算的话。 不过她还是给父母各自发了一条语音,告知他们,他们那个念高二的女儿已平安抵达,勿念。当然这也是出于她的私心,倘若他们过个五六七八天再突然关心一句,她的心情很难不会变得糟糕。 因为高考的缘故,周迩不得不搬回户口所在地——桐阳市。这儿的老房购置于她出生前,三室一厅,是她父母按照一家四口的规划买的,结果新的生命没有降临,新的裂痕却在这对夫妻的感情中不断蔓延。 他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又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在抚育女儿这方面,他们达成统一,房产证改为她的名字,监护权归母亲,但鉴于后者另结连理不久,拖油瓶周迩便转交由姥姥抚育。 十岁那年,姥姥寿终正寝。周迩开始穿梭于她父亲和母亲的家中,就这样,她长到了十七岁,总共奔波了七年。 现在,她又搬回了起点。这套一家四口的房子,到头来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住。 周迩对这儿的印象不深,除了有关姥姥的一点零星片段,便是她老人家,事实上是全体街坊邻里,常念叨的那个名字——丁雨盈,住在对门,大她三岁。 聪颖、娴静……他们还如何称赞她来着?周迩记不太清了,于是她试着回想了一下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孤僻,乖戾……这些评价的反面内容,便构成了另一部分的丁雨盈。 是的,她们性格迥异,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抛开邻居关系不谈,要说她们生活轨迹中唯一的交点,周迩思忖,只有她对丁雨盈的一腔忮忌。 自姥姥过世,她母亲便继承衣钵,明明对这个名叫丁雨盈的小姑娘记忆浅薄,却依然拿她作女儿的标杆。是以周迩虽然离开了桐阳,却从未离开丁雨盈。 从未离开……然后她们重逢了。思绪落回那一幕,周迩仍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盲杖在左、右两侧轻点地面,发出滴滴答答的白噪音,渐渐模糊了她的意识,仿佛面前步伐迟缓的丁雨盈不是处在现实,而是置于自己阴暗的设想当中。 “请问你也是盲人吗?” 周迩凝滞了一瞬,先是花了五秒钟确定丁雨盈说话的对象,而后又用三秒钟分析出了为什么是自己——她正站在盲道上,挡了人家的道。 她立马退到一边。 望着丁雨盈渐行渐远、略显落寞的背影,周迩重新平复心绪,方能逐字推敲她方才那一番话。多了一点讽刺的意味,那是她从未在丁雨盈口中听过的语气。 毕竟这位邻居家的小孩只会同她说教,也犯不上用,周迩很快找了个说法。 东西搬进屋后,接下来是要通风。这房子多年没有住人的痕迹,不仅铺了一层灰,还有股怪味儿,大概是回南天没处理,墙体发霉的原因。 周迩依次打开各个窗户,最后绕回到自己房间。由于幼时一次次的摔门,木质边框早已变形扭曲,她的指尖还未触及把手,房门已自动滑开一道缝隙。 屋内,还是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的布局,整体跟她小时候差别不大。唯一有出入的地方,在于这里如今过于空荡。 就那张床而言,没有被枕,没有床垫,床架上只有一张单薄的床板。周迩不知道是该自认倒霉,还是感到庆幸——好歹今晚不用打地铺睡觉。 启程前,她的监护人总算尽了回家长的职责,替她清点好所有行李,又喊了跨城货运,将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打包到了桐阳。 如果周迩没记错的话,几样包裹当中,最重的那个就是床上四件套以及枕芯被芯。 硌就硌吧,勉强能凑合一晚。 她看向房间阳台,企图晒晒这些床上用品,虽然这会儿太阳快下山了,但总归聊胜于无。 她转过身,本想折返回客厅,却在途径书桌时,忽然在桌面上瞟到了几本书,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最顶层的那本,书封覆满了灰尘,可即便如此,周迩也能一眼分辨,这显然不是她收藏的漫画书,除此之外,她不认为自己有阅读的爱好。 她掸去灰,一见书名,疑惑当即云开雾散。 《鸟类科普大全——典藏版》 1、2、3、4、5册齐全。 这是丁雨盈的书。 她喜爱鸟,因此购置了不少相关书籍。正如鸟类会把羽毛送给同类,丁雨盈热衷于把自己的藏书借给每一个人阅览。众多分享对象当中,周迩是最不感兴趣的那个。 所以她的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周迩捧着被芯,边走向房间阳台,边思考着什么时候去还书,一扭头,好巧不巧,物主本人就站在另一边的阳台上。 差点快忘了,她房间的阳台和丁雨盈的相连。以前丁雨盈常在阳台上喂麻雀,害得她这边也莫名多了很多鸟屎。对,这也是她讨厌丁雨盈的原因之一。 相较在街道上,丁雨盈在家时的行动敏捷了许多。她不再拄着盲杖,而是用手扶着墙壁,慎之又慎地挪步。 完全看不见?周迩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头的任务,获悉丁雨盈的近况后,她很难不对她的失明产生好奇。 只见丁雨盈走到防盗窗边,轻而易举便拨开了插销,想必这个举动她之前已重复过数遍。接着,她的双手搭在窗台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像只欲待出笼的鸟。 周迩继续看下去。丁雨盈的脖颈伸得很长,似乎在探望远方,慢慢的,她踮起了脚,双手开始借力,整个人的脊背弓成了一张弦,在窗台以外的空气中摇摇欲坠,几乎快要摔下去。 她要做什么? 周迩心头一震,差点便要开口制止。她没有吭声,一方面是害怕自己轻率的举动会适得其反,另一方面则是事发突然,焦灼得反而说不出一个字。 这算什么事儿,让她摊上这么戏剧化的一幕。丁雨盈父母究竟在不在意女儿?明明该被当作重点保护对象的人,家里竟然没个人照看。 趁着丁雨盈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短短半分钟内,周迩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是讨厌丁雨盈,经常用最卑劣的视角去揣测她,也会因她的不幸而感到一丝快慰,但总归没到目睹人死亡还能无动于衷的程度。 况且…… “还记得那场音乐会的烟火,还记得那个凉凉的深秋——” 周迩瞬间捂住了裤兜,不知是谁在这时候给她打电话,害她吓了一跳。她急忙看向丁雨盈,幸好对方也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乱了思绪,后退半步,茫然地朝周迩的方向看来。 糟糕,被发现了。 “东西都已经搬到门口了,麻烦确认一下物件。” 周迩躲回房间,见是搬家公司来电,胡乱应了几句,便匆匆挂断电话。 随后她又探出半个脑袋,丁雨盈仍伫立原地,只不过既没有看向她这边,也没有像方才那样探出大半个身子。她还趴在窗台,手肘支在下巴上,目视前方,好像在欣赏日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橘黄洇为蜜色,又徐徐褪成浅金,最终深蓝色的夜幕中,仅残存着一抹银白。 看着浸泡在暮色中的被褥,周迩烦乱地挠了挠头。距离丁雨盈离开阳台已过去了半个小时,她现在在做什么,家里到底有没有人? 周迩再次确信,丁雨盈就是她的克星,自她消失在视线当中,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自己心跳加速,冒一身冷汗。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凌迟般的折磨,利落地揣起那几本干净如新的书,径直朝对门走去。 “咚、咚、咚。”周迩轻叩门扉。 无人应答。 她增大了力度和频率,震得门框嗡嗡作响,直到屋内传出脚步声,周迩才如释重负,敲门的手连带着肩膀一并垮了下来。 一阵响动过后,门后响起了丁雨盈的声音:“是周迩吗?” 周迩一怔,她还记得我? “我来还书。” 门登时打开了,一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庞跃进眼帘,周迩顿时移开视线,把书递给了她。 很快她又想起丁雨盈看不见书名,清了清嗓后提醒道:“你的《鸟类科普大全》。” 丁雨盈语气惊喜:“谢谢,替我保存了这么久……你看完了吗?” 楼道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这并不是周迩在故意晾她,实际上,她压根没注意到话尾的问题,而是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单单还书拖不了丁雨盈多久,谁晓得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又搞极端…… 思前想后,她缓缓开口:“鸟。” 丁雨盈静候片刻,始终没等到下文,只好亲自打破沉默:“怎么了吗?” “在我家,我家有鸟……额,我养了只鸟,要不要来看?”周迩一撒谎,就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 蠢货,哪儿来的鸟? 第2章 第 2 章 “你是?” 不等丁雨盈回答,楼道里冷不丁传来了别的动静,周迩循声转头,梯段上不知何时凝立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 “妈妈?” 周迩立即反应过来,在丁雨盈话后顺势问候:“阿姨好。” “小迩?”丁母对上她的正脸,又见隔壁门户敞开,恍然大悟,“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没多久。” “回来是?” “上学,我以后在桐阳读高中。” “那你妈妈呢?” “她没来,就我一个人。” “这样啊,”丁母声音骤然轻了下去:“你妈妈未免也太忙了点。” 她走上台阶,头撇向自家房门:“你也好久没回来了,别站在门外,进去坐坐。” 周迩正要推却,却听她紧接着说了一句“你走之后,雨盈可想你这个妹妹了。”神情倏地变得古怪,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她倒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姨现在就炒菜,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啊。”隔断厨房的推拉门一合上,客厅里就只剩下了周迩二人。 这不是周迩首次到访丁雨盈家,相反,她姥姥还在世的时候,常带她来这儿做客。 一到陌生环境,她总按耐不住好奇心,姥姥负责喝茶闲聊,她就只管到处打量,端详丁雨盈家的蜡笔涂鸦和公仔玩偶,还有墙上悬挂着的若干张照片。 婴儿时期的满月照、戴红领巾的童年影像、穿着校服的青春剪影……周迩无意识地盯了许久,墙上每幅相框都标注了时间,从丁雨盈的8岁记录到16岁,此后相片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了过去。 她转过身,猝然撞见相片的主角立在身后,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吃点东西吧。” “回来坐高铁很累吧?”丁雨盈问。 “我坐的飞机。” “噢噢,”她试图延伸话题,“那应该很快吧?” “一个小时。” “好快。” …… 两个久别重逢的同龄人一旦单独相处,要么是和丁雨盈似的拘谨得不知道说些什么,要么就是像周迩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有当话题逐渐朝着某个趋势发展时,她才会多说两句。 “刚才,”丁雨盈停顿了一下,听到厨房持续传来声响,才继续说,“在阳台上——” “重新装修了吗,你家?” 她迟疑地说:“好像有粉刷过一遍墙。” “怪不得。” “什么?” “什么什么?”周迩装糊涂。 “你刚刚说,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瞎敷衍的,她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 …… “你在房间——” 又来?周迩眉间拧成了一个川字,刚要截住话头,门口蓦地“咔哒”一声,率先替她转移了丁雨盈的注意。 谢天谢地,总算来了救星——个鬼。 丁雨眠刚放学,换鞋的动作带着机械般的滞涩,就连表情也还停留在上课时的状态,麻木、漠然。她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丁雨盈,然后在和周迩交汇的那刻,彻底冷了下来。 “雨眠?”丁雨盈试探性地喊道,“周迩回来了。” “看见了。” “快打个招呼呀。”见妹妹对客人如此冷淡,丁雨盈赶忙催促。 丁雨眠没有说话。 周迩清楚她们之间一向不对付,不过就此刻而言,她确定对方和她想法一致:“不介意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还没吃饭——” “慢走。” 两句话在空气中撞了个满怀。 最后一道糖醋排骨端上桌,丁母轻轻拍了拍坐在饭桌旁的丈夫,示意他停下话头:“洗手吃饭去,从进门就缠着人家小迩聊,多烦。” 周迩挤出一个假笑,生硬地打着圆场:“叔叔还是跟以前一样健谈。” 人要是倒霉起来,不仅喝水塞牙缝,逃跑都能被半路逮住。这不,她前脚正要离开,丁雨盈父亲后脚便推门而入,生生截断了她的路线。 “那小迩,你是明年高考咯?”趁着丈夫去洗手的功夫,丁母问道。 “嗯。” “哎呀,那不和我们家雨眠一样。你今后也是在三中读吧?” 周迩点头。 “那更好了,你们俩既然同校,又在同一个年级,学习上多交流、辅导,肯定能共同进步。你说是不是,雨眠?” 丁雨眠刚盛饭回来,顺手递给丁雨盈一碗,仍旧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直到后者用胳膊肘顶了顶她,才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不需要。” “没礼貌。”丁雨盈低声批评妹妹,随即又替她找补,“不好意思,我妹妹她——” “她有一个成绩很好的姐姐,怎么会需要我来辅导,”周迩窝着火,表面仍浅笑道,“我听说雨盈姐当初是市中考第一进的三中,高中的知识肯定不在话下吧?” 此言一出,饭桌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丁母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话哽在喉头,如同枯竭的泉眼一般,硬是干涩得吐不出一个字。 人声彻底被碗筷的碰撞声替代,对周迩来说,是这场插曲带来的唯一好处。无需在吃饭的间隙抽空回话,意味着她能早些结束这顿饭,早些回家,早些摆脱这个窘境。 可惜她显然小瞧了丁父的存在。 碗已见底,周迩又瞄了眼手表,分针转动了五小格,然而围绕着她展开的讨论却始终不见停息的迹象。 “学美术不容易吧?” 周迩抿了抿唇:“最初有点难熬,连续几周埋头画也看不出进步,后来画多了才慢慢习惯,或者说,是心态调整好了。” “量变才能引起质变,这方面的确急不得,”丁父呵呵笑道,“你们平常都画些什么?” “素描、速写、色彩都画。” “这么多啊,能让我们欣赏——” 丁母咳了一声,打断了他的发言:“对了小迩,我记得三中好像没有美术班?” “我在文一班读。”周迩摇头。 “班主任是?” “姓房,名字我记不太清了。” “是房珺老师吗?”丁雨盈陡然出声。 “对,是她。” “她是个很尽责的好老师啊,雨盈先前就是她班上的,要不是后来——”这次无需提醒,丁父旋即止住了话音,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挨了妻女的一记瞪眼。 好在丁雨盈神色自若,咽下最后一口饭,轻轻将筷子搁在了碗边,似乎并没有留意这句话。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此作罢时,她突然将头倾向周迩,问:“我待会儿可以去你家看看吗?” “为什么?”周迩下意识反问。 “我想看看你养的小鸟。” 周迩一愣,完全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何况还点名要看那根本不存在的鸟:“屋子有点乱。” “没关系。” 周迩皮笑肉不笑,顶着丁父丁母紧张兮兮的神情,生涩地做出让步:“那先等我回去收拾一下。” 一进门,看着紧贴墙根站成排的行李,周迩揉了揉太阳穴:看来得费一番功夫了。她的画材还集中在这一块,丁雨盈目不视物,不能让她给碰坏了。 好不容易清空了玄关,周迩刚想搁下拖把,稍作休息,屋外丁雨盈就像感应到了什么,抢先一步敲响了门:“我可以进来吗?” 不行,周迩边做了个口型,边打开了门。 “谢谢。” 丁雨盈对她家很陌生,再加上盲杖不在身边,双手扶着门框,半天也只踏进了房门。 周迩见状,不得已伸出一只手,原本是想供她搭着自己的手腕,不料丁雨盈指尖一沉,直接扣进了她的掌心,惊得她本能地颤栗了一下。 “我很用力吗?” “没有。” “需要换鞋吗?” “不用。” “会打扰你吗?” “不会,”为了照顾丁雨盈,周迩走得很慢,本就不足的耐心,在她的反复问询下几近为零,“不要再问问题了。” 或许是她的语气有些冲,丁雨盈总算噤了声,不再问个不休,然而有关鸟的事情,她也不再过问。 结果反倒是周迩先把持不住,抛出了自己预先编好的谎言:“你要看的鸟,我送医院了。” 丁雨盈愣了片刻,忽然笑了:“跟我不用说谎哦。” 嚯,被拆穿了。 周迩没脸红,也不觉得有多难堪。她养鸟的可能性,撑死了也就两成,这事要让丁雨盈相信,概率还得再减半。 “不好意思,明知道你不想让我来你家,我却还是坚持要来。” 周迩挑了个眉,原来听出她的话中话了啊。 “我十六岁的时候患上了一种病,视力逐渐衰退直到完全丧失。自那以后,爸爸妈妈还有妹妹,生怕说起任何可能会让我伤心的话。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着想,但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相处方式,反而更让我难受。 “高一之后的暑假我辍了学,隔年转去了特殊学校——” “特殊学校?”周迩问。 “嗯,除此之外出门的机会不多,我就会在阳台上耗很多时间,听听外面的声音,放松心情,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只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我走神了,再就是想听清外面的广播,情不自禁就把上半身探出去了。” 周迩放慢了呼吸。 “我真的不是想……嗯……那样会砸到路人,而且也很痛……”丁雨盈的音量越来越小,尾音都化成了模糊的喃喃自语。 “我从没和人倾诉过这些,一不小心说得有点多,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笑了笑,“总之,可以拜托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家人吗?我怕他们会担心……” 这才是单独找自己的真正目的吧?周迩猜想。 从两人正式见面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避免谈及这件事。她感知不了丁雨盈的想法,也做不到设身处地去体会那份心境,但她能实实在在地看出,对方的心理状态已不太正常了。 得知丁雨盈有过结束生命的念头,周迩不得不承认,她居然会比亲历者本人更不愿意面对她本将走向死亡。她该做出什么回应,什么回应才能让丁雨盈收心?她不擅长安慰人,所以宁愿选择逃避。 连周迩自己都没察觉,她把丁雨盈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我答应你。” 这场单方面的谈心一下子打破了两人的隔阂,之后丁雨盈又同周迩说了许多,不禁让后者幻视过去,丁雨盈在大人面前是文静的乖乖女,在自己面前就是扯东扯西的话唠。 有趣的是,丁雨盈还向她吐槽了下午遇到的奇葩,当然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言语中占用盲道的陌生人,其实就是她正在侃侃而谈的对象。 她临走前,周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建设,说:“抱歉——” “啪。” 两人皆是一滞。周迩低头一看,立在墙角的折叠画架重心不稳,栽倒在了地上。她撇了撇嘴角,用脚尖把画架挑到另一边,以防它会挡着丁雨盈的路。 “什么?” 室内静得仿佛时间停止了流逝。半晌,周迩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丁雨盈笑道,“欢迎回来,周迩。” 第3章 第 3 章 2019年全省生物竞赛第一名——丁雨盈。 周迩站直了身,又转而去看这行字顶上的照片:丁雨盈身穿蓝白色校服,双手将证书举在胸前,眉眼弯弯。 “她也是我的学生,”房珺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跟上步伐,“当年在理科班读,排名就没掉出过前三。” “基本操作。”周迩想。 名字永远悬在榜首,辉煌历史永远在任教老师的口中流传,就算丁雨盈的青春落了幕,也颇有“姐已不在江湖,但江湖处处是姐的传说”的派头。 她们路过排行榜,又绕过花坛,最后才拐进了教学楼。一楼是老师办公室,周迩沿着走廊不经意瞥了几眼,只见每间都有少则两三个学生簇拥着办公桌,看样子是在问问题。 一想到要和这群尖子生做同学……头疼。 周迩的成绩处在中下流水平,原本她连入读三中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在文一班当插班生。奈何她爸资金到位,又有个教育局的人脉,轻而易举就给她办好了入学手续。 办公室暖气尚足,房珺脱下外套,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落座,这才开始仔细询问起周迩的详情:“你算是我带的第一个艺术生,为什么打算走这条路?” “成绩太差。” 周迩清楚自己不是学习的那块料,之所以想走到底,纯粹是在她妈的比较式教育下,急于压丁雨盈一头罢了。 中考分数将她打回现实,周迩就暂且搁下中性笔,另寻出路,她总得在某个技高丁雨盈一筹。练舞吃不了苦,播音公鸭嗓,体育没天赋,想到小时候似乎挺有艺术天赋的,她干脆学了美术。 “你监护人跟我联系过了,她人不在桐阳,你以后食宿都在爷爷奶奶家解决?” “只是吃饭,我住我家,就在学校隔壁。” 房珺眉心微蹙:“这你家人怎么放心的……算了,一个人在家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她说了些独居的注意事项,见周迩连连点头,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些:“联系好画室了吗?” “联系好了。” “在哪里?” “城南区那边。” “这么远?”房珺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便利贴,顺手拿起一支笔,一同递给了她,“留个画室老师的联系方式。” 周迩唰唰写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在那儿好好学美术,在学校好好学文化。我们班是二楼右拐第一间教室,马上最后一节课了,今天周六下午不上课——你要不先去图书馆那儿领课本和校服,下周一再来报到?” “好,谢谢老师。”周迩走出了办公室。 图书馆,图书馆……在哪儿来着?她迈出几步,刚想折返回去问班主任,忽见迎面走来了三个学生,便出声问道: “同学,请问图书馆该往哪儿走?” 丁雨眠抬眸。 周迩始料不及,当即扭头,目光扫过其余二人的瞬间,更加意外——尽管叫不出名字,这两张面孔却并不陌生。 ………… “她今天去学校了。” “谁?” “还能有谁?” “去上课吗?” “我和狄静她们上厕所回来,在走廊上碰见她问图书馆的位置,应该只是领课本而已。” “我没记错的话,狄静是文一班的吧?” “嗯,还有廖可可。” “那就好,周迩刚转来三中也有个照应。你们住同一个小区,又一块儿长大,在学校里要多帮衬点。” “才不,”丁雨眠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她。 “总用那种让人看了发毛的眼神盯着你,不让别人接触你,私底下还说你坏话。上次家里好心留她做客,她还故意提你高中——” “雨眠,”丁雨盈加重了音量,“别这样恶意揣测她,小时候大家都不懂事,你那会儿不也总避着人家吗?” “那能一样吗?”丁雨眠声色俱厉。 察觉到她怏怏不乐的情绪,丁雨盈的态度软和了下来,劝道:“好啦,我们不聊这些了。再不出发,给妈妈的午饭都要凉了。” 丁雨眠气还未消尽,自顾自地拿过饭盒,先行下了楼。 “小孩子脾气。”丁雨盈无可奈何地说。 她锁好门,又多走了几步路,试着敲了敲周迩家的门:“不知道她在哪里吃饭,中午有没有回家?” 少顷没等到回应,她才在妹妹的催促声里走下楼梯。 小电驴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停在了一所办公楼的外围。丁雨眠摘下头盔,问:“今天还吃吗?” 丁雨盈嘴角上扬:“我在店里等你。” 她妈妈复工后,新入职的行政单位附近有一家“大台北”,里面的双皮奶味道很不错,每次来送饭她都得点上一份。 “那我送你去。” 丁雨盈竖起一根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路线我都记住了,让我一个人走嘛。” 家人对她保护过度,导致除了能在小区独自转悠以外,她几乎丧失了无陪同出门的权利。像这样一个人的独行,她早想试试了。 “可是——” “好啦好啦,我保证不跟陌生人走,手机保持畅通,待在原地等你吧啦吧啦。” “你——” “嘘,快去,”丁雨盈将她转过身,从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不要偷偷跟着我哦,我可是很敏锐的。” 丁雨眠犹豫再三,终究听任了她的决定:“盲杖在包里吗?” “当当当当,”丁雨盈眉开眼笑,从帆布包里掏出了一根收缩盲杖,“一会儿见。” “首先沿着居民楼直走大概五百步。”和妹妹分开后,丁雨盈只身拄着盲杖前行,这条路走的次数多了,她已将一切熟记于心,因此没有使用手机提示。 “九十、九十一、九十二……”她默数着。 很快便有好心人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一股暖意涌上丁雨盈心头,不过她还是婉言谢绝了对方。她虽然属于弱势群体,仍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不麻烦别人。 反正她都记住路线了,只要沿着这条路直行五百步左右——咦,她走了多少步来着? 果然还是需要帮助,她这么想着,打开了手机,刚按下语音键,右侧居民楼突然传来一声极其刺耳的辱骂,抢先被录了进去:“整天就知道找你爸伸手要钱,你到底能干什么?” 丁雨盈耸了耸肩,重新按下语音键,不料同样的状况再度发生,只是这次的声音明显年轻了许多:“怨气蛮大的嘛,在我爸面前怎么不说?”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下楼声,中间穿插着金属碰撞的哐啷声,然后那个年轻点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有本事就砸死我,我看你敢不敢!” 周迩?丁雨盈眨了眨眼。 她走近了些,想听得更清,但此时又变成了起初的谩骂占据上风,说话者应该是个老太太,言辞十分粗鄙,不堪入耳:“难怪你妈不管,就你这个怪胎,有谁会喜欢!” “要你管!” 听到这强硬的回话,丁雨盈可以肯定,在楼道里和人起了争执的,就是周迩。 关心则乱,她就这么直闯闯地迈进了单元门:“周迩?” “你怎么在这?”头顶上方,周迩惊愕地问。 丁雨盈翕动了嘴唇,还没来得及答复,只听得一声闷响,不知什么精准地撞在了她的前额,疼痛逼得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半蹲在地。 周迩一见她这幅情形,顾不上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下来,赶到她身边检查情况。她拨开丁雨盈掩着的手,被砸中的地方已泛起了红肿:“痛不痛?” “有点。” 周迩立即牵过丁雨盈的手,往外走去:“跟我去药店,那儿应该有冰袋卖。” 凉意细细麻麻,渗进皮肤,丁雨盈敷着冰袋,额头的胀痛感缓解了些:“你还好吗,怎么跟别人吵起来了?” “是我奶奶。”周迩踢了颗小石头。 她父亲这边的亲戚普遍重男轻女,加上她与他们少有往来,本就不被看重,待她爸新添了个儿子后,她就更不受待见了。 本来她只是来吃顿饭,谁知她奶奶没由来地发起牢骚,她又不甘示弱,一来二去就闹成了方才这般境地,混乱中还不慎砸中了丁雨盈。 周迩原就心烦意乱,见她被误伤,愈加烦闷:“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我妹妹。对了,能麻烦你带我去附近的大台北吗?我请你吃双皮奶。” 她一说话,冰袋便随着面部动作轻轻滑落,周迩只得用手将冰袋按回她额头,好气又好笑:“你只想得到吃吗?” “我只想得到让你开心啊,而且我得在那儿等我妹妹——”说着,丁雨盈留意到身旁的人似乎愣住了,便晃了晃手,“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周迩猛然回过神,故作夸张地反问,“走吧,不是要买双皮奶吗?” 大台北的店面狭小,仅有一个点餐柜台对外展示,顾客点完单后,只能站在人行道上等候。周迩将下巴深埋进衣领里,耳边是丁雨盈不停在形容美食: “它的奶香味很足,甜但是不齁,又有小料搭配,口感超赞。总之你尝一口就知道了,我绝对没有在吹嘘。” 周迩懒得附和,就静静地任由她说下去,同时替她寻找着妹妹的身影。 没过多久,丁雨眠便来了。为了避免和她正面接触,周迩跟丁雨盈打了声招呼,转身往柜台方向走去。 丁雨眠注意到周迩的背影,还来不及向姐姐询问,乍见她额头上的伤口,连忙关心道:“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被砸到了。” “她砸的?” “才不是。周迩刚好在附近,看我受伤,还特地带我去买了冰袋。”丁雨盈巧妙地隐瞒了事情的起因。 “她人有这么热心?” “所以我说,你对她的偏见太深了。” “嘁。” 周迩回来时拎着三份双皮奶,她取出自己的那份,又悄无声息地往包装袋里塞了几杯零钱,才递到了丁雨盈手中。 “谢谢。” “不用。” 话说出口,周迩才意识到了不对劲——这句“谢谢”听着可不像丁雨盈的声音。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只见被拽着走的丁雨盈回过头,朝她狡黠地眨了下眼。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让她措手不及,心底的疑惑又添了几分。 这是在她的鼓动下,才有了丁雨眠对自己的主动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