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5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一)(二)

作者:舒彣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供案上褐色的三足香炉釉色依然如旧,可香炉中的藏香却有些发霉。那是中元节时的香,此时已至深秋,只有桂花还酽,香想必是受了潮,一寸一寸的香灰扑落落地跌在炉中,一小堆白骨骨的。


    郁婉仍跪在蒲团上,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子佛珠。案上的两方牌位黑洞洞的,像在溺毙的肃穆与悲哀中长身玉立。秋风入户,桂香很浓,大团大团的打湿了她裾长至踝的黑纱旗袍。


    昨夜,郁婉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满是尘灰吊子,悬在檩上,飘飘忽忽的,屋子里嘈嘈哜哜地挤满了昏黄,天光拖着一尾青色,无论如何穿不过那方嵌着明瓦的岭南窗。


    她便攥着一把小檀香骨的折扇,想要扑落那团昏黄;可是那黄色越来越沉,直坠进心里。终于漫天都是黄色,尘灰吊子扑簌簌地跌进那团黄色的漩涡里,滚滚的全是黄沙。


    在那黄沙中,像是天地洪荒的尽头,走出一个人来,一身戎装。


    郁婉瞪着眼,直到他愈来愈近。郁婉笑一笑:“四少,我老了,你却还是以前的模样。”


    郁婉笑,他也笑。郁婉笑地满脸泪光,他蓦地将郁婉扯进怀里,越缚越紧。


    “郁婉。”他将手指紧紧地扣进郁婉的五指中。十指相扣间,有一枚银质的火镰,像一勾小小的新月,冰冷刺骨。他说,附在郁婉的耳边,“郁婉,我来了,来见你。”


    “娘,”绛年梳着两个油光光的髻子,扎着新买的红头绳,正站在门槛上张着小嘴嘻嘻地笑着,“二伯刚才来信,说爹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就到南大街了。”


    郁婉笑了笑,绛年晃着小脑袋扑到郁婉的怀里。


    “娘,你身上怎么这样冷?白炉子上温着的药还不曾吃罢?”


    郁婉忽然晃了神。门外栽着一颗老梧桐,黄叶成阵地沙沙落下来,风一卷,悉索地滚了满院子的秋意。郁婉的思绪飘忽的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二)


    大约是十几年前了,督军府里也栽了那么一颗梧桐树,在老夫人纯粹中式的三开间北房前——尽管在督军府西洋化的整体建筑布局里显得格格不入——可那时梧桐的叶子却是簇新的,拥拥捱捱地攒在灰白色的老干上,像一把刚泼过桐油的墨绿色大伞,直把大片的荫凉擎到屋顶的碧色琉璃瓦上。


    老夫人大概年纪大了,愈发念旧,决意不肯住进欧美式的白色洋房里。她只说那白色的大理石栏杆、天花板上坠下来的玻璃吊灯、打蜡后油的像一汪水似的地板都让她从心底里打起颤儿来,这样雪白雪白簇新簇新的却哪里是一间能住人的房子。


    老夫人既然不肯住,蒋梣年却也不勉强;可既然儿子不肯勉强,老夫人心里却比儿子勉强自己去住更加难受。


    老夫人是纯正的中国传统女人——她端庄、温柔、贤惠,像菟丝草一样柔顺地攀附着丈夫儿子过活,一生都谨守着“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德古训。丈夫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夺走,她作为妻子无法反抗;丈夫死后,盼了念了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回到身边,她作为母亲却像面对陌生人一样无所适从。她是一个最典型的封建礼教培育出来的中国传统女人,却好像做了一个最失败的妻子母亲。可是已经丧失了妻子这个角色的老夫人如果再失去了母亲这个角色便无以为生,因为她根本无法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活于世,于是就只有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些惶恐地去爱自己的儿子。


    郁婉去见老夫人时,却适逢她正在午睡。郁婉原以为老人家的睡眠都是极其漫长的,于是坐在一把黄花梨的螭纹扶手椅上,打算开始长久地等待。


    厅堂很宽敞,完全是清末时的陈设。案上一个象牙观音像,右手边设着一个红漆的六足香几,上面摆一个铜绿色的小熏炉,也不知燃的是什么香,只觉着清幽幽的。郁婉想,恐怕要点完这一炉罢,就听一个小丫头说:“沈小姐,老夫人醒了,请您快过去呢。”


    郁婉由小丫鬟引着走进内室。老夫人一面由丫鬟梳着头发,一面埋怨道:“既然是汉麟的客人,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老夫人,沈小姐来了。”小丫头打着帘子让进郁婉。


    老夫人满脸的欢欣,突然间又局促起来,“怎么你们全没和我说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我这里哪有些合适的衣裳?”


    老夫人将两弯细眉攒聚在一起,却又猛然间记得了什么似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哦,是了,是了——素鸣,你快去二姨太那里取,她年轻些,穿着又时髦,身材又和这位姑娘相仿。”


    郁婉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老夫人又吩咐看茶、摆糕点,将新鲜的果子切好装在水晶盘子里端上来。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地布置去了,倒是郁婉自己却十分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一会小桌上摆开了好几色的点心——桂花糕、银丝卷、海棠酥、牛乳葡萄、玫瑰枣、切成瓣状的鸭儿梨,还有用来闻香的通体金星的香槟子。


    老夫人只管让着,同时已经由小丫鬟将头发梳起来挽成个髻子。其实老夫人还不很老,头发有些灰白却依然油亮的,是最标准的鹅蛋脸、琼瑶鼻、桃花眼,如今眼角眉梢都堆了些细纹,虽美人迟暮却也能看出年轻时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老夫人依旧殷勤地让着,郁婉只好捡了两样果子来吃。中饭时间过了,也不见取衣服的丫头回来。郁婉原是昨日傍晚随刘都督他们同来的,清晨方到,这都过了大半天了,郁婉心里也着了急,倒不是急着等小丫鬟取衣裳,却是急着怎么这许久也没有送自己回家的消息。一面急着,一面却瞌睡起来,一夜没有合眼的劳顿困倦这时全涌了上来。老夫人赶快安置客房,郁婉推迟不过,只好去睡下了。


    一觉醒来,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小半扇百叶窗里筛进了夕阳的余辉,洒了一方黄澄澄的碎金。郁婉脑子登时清醒过来,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赶忙捩开床头一盏小电灯。


    一个梳着苏州俏的白胖老妈子看见电灯光便赶着进来,拿眼将郁婉上上下下逡巡审视了一番,才说:“唔,沈小姐醒了,老夫人特地嘱托我将衣服送来,让您醒了之后换上。”


    “刘都督他们还在吗?”郁婉忙问。


    “几位军老爷吃过饭,后晌就已经走了。”


    郁婉怔愣了一下,又道:“请问妈妈,蒋督军现在在哪里呢?”


    老妈子带点怀疑的神气,眼珠子上下一翻又扫了郁婉一遭,才说:“这时间大概还在北面小楼里。”


    郁婉谢过了老妈子,又托她像老夫人致谢,便赶着换上了衣服,是一件双襟高领的靛蓝色过膝旗袍,另有一双圆头的白漆皮鞋。


    太阳业已西沉,天光介于一种黯淡灰白的色调中,然而督军府里的电光全开,一束一束的光柱在空气中斜穿下来,杂融在地面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泛着冷冷的白。


    也不知道母亲急成什么样子。郁婉央楼前端枪巡逻的士兵,“我姓沈。”


    “是,沈小姐,督军早已经知会过了,您请进。”


    天花板上吊着欧式六头水晶灯,却没有揿开,只有白色罗马柱上的壁灯弥散着暖黄色的微弱光线。纯英式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大会议桌,一圈红褐色靠背椅,旁边还有三个古铜色的皮质沙发。


    房间里空无一人,风是暖哄哄的,一股子一股子地从玻璃窗扇里涌进来,又似乎有人语声,隐隐约约一忽一忽地听不真切。郁婉于是凝神,原来右手边却有一个红漆的半螺旋式楼梯直通向二楼。


    果然愈近二楼人语声便愈清晰可闻。声音脆脆的,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不时地一两声活泼泼的笑,绝不是抿着小嘴娇怯怯拿团扇遮了脸的旧式女人。


    郁婉有些犹疑,仍旧反手扣了门,门却只是虚掩着,便“吱嘎”一声错开了一道缝隙。


    人语声戛然而止。郁婉正懊恼自己莽撞,却听见门内一声“进”,于是只好推门进去。


    蒋梣年坐在一把皮质沙发椅上,身子微微后倾。桌上捩开了一盏电灯,桌面上散落着一些电报文件、军事战略图、外文书籍等。


    屋子里一时很静,郁婉脸上微微发烫,红晕像两片薄薄的胭脂由颊上直扫进鬓角里。鬓发松松地堆在颈窝上,旗袍柔柔地裹着窄窄的细腰,头只管一径的低着低着,好像慵懒的,化不开的浓。郁婉一时以为自己实在有些鲁莽,又一时觉得这样似乎近于忸怩,于是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蒋梣年灼灼的眼睛,那目光噬人一样,捺住了郁婉的整个身子,一阵骇然的惊悸旋即从四肢百骸里生发出来,一颗心脏就像被捺进沸水里的活鱼,“噗通噗通”剧烈地跳着。


    只一霎眼,那迫人的目光便敛尽无遗。郁婉晃了神,疑心自己看错了,或许是窗外的电灯光太强了些,逆着光便白花花的使人目眩,如此一来,心中倒平靖了些,只有胸口处兀自突突地跳着。


    “啃,啃啃……”忽而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长相极标致的女子,左不过二十七八,丰润端秀的鹅蛋脸,后发烫的蜷蜷着垂在后肩,一身西式的百褶长裙,袖口裙边都滚了一溜的水钻穗子。这当儿正从小提包里扯了一方巾帕捏在手里,仿佛是喉咙口发痒,预备着还要轻嗽几声一样。


    “嗳哟,四弟,我来的可不巧了,不知道你是约了人的。”


    郁婉心里疑惑,素来听说蒋元帅只有一子一女,那女孩子至多不过十岁,怎么蒋四少竟还有一个姐姐?


    原来这项三小姐是老夫人娘家妹妹所生,老夫人的妹子嫁后不久便因为难产死了,留下这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的。老夫人心疼这孤女,又因为自己多年来没有身孕,便将她接到身边养着。因此,蒋梣年和项三小姐是伴着一处长大的,在外人看来,彼此间如一母所生的亲姐弟,称呼上也同亲姐弟一般;只不过蒋梣年十几岁时便不在家住着,两年前项三小姐又嫁给了清末官商——寰南巨贾孔万斋的大公子孔云熙,所以两下里见面机会日渐少了,但长姐如母,感情上却是没有丝毫的龃龉嫌隙。


    这时候,项三小姐自沙发上站起身来,将滑落到肘窝的小披肩用手一抹,便又重新拢回了肩头。她一面细细地打量着郁婉,一面笑吟吟地开口道:“我只说呢,才在汽车上问过杜副官了,他说你今儿个晚上没有约。怪道他不知道呢,原来有些人要见四弟,却是不要提前约的。”


    蒋梣年素来知道项三小姐的心性,于是道:“老太太这几天总是念叨,让我派人把你接来。终于把你接回来了,三姐你还不快去后头报个平安,老太太和几个姨娘可都急着见你。”


    项三小姐咯咯地笑着:“好好,我当然也急着见姨妈,好讨一口热茶吃。不然又没有在杜副官那里约好,又不曾得你的特许,在这里赖着不走也怪难为情的。”


    项三小姐有意无意的一番话,倒教郁婉飞红了脸。项三小姐又是粲然一笑,一面抓起沙发上的刺绣提包,一面又搭讪着问郁婉姓名。


    “哒哒哒”,小皮鞋的尖跟踏在地板上,发出一长串响声。项三小姐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又转过头来抿嘴笑道:“沈小姐,改日我请你喝茶呢!”


    “家三姐旧时在洋学里念书,顽笑惯了,还希望沈小姐不要见怪。”蒋梣年一面按铃唤人送进茶来,又请郁婉坐。自己也坐在郁婉对面的一张浅咖色法兰绒布沙发上。


    “三小姐心性豁达,郁婉感佩,哪里还要见怪。”


    一时佣仆送进炼乳红茶来,郁婉捧着热茶,拿银匙在喷香的茶汁里一周一周地搅着,正思量开口,就听蒋梣年道:“今日之事,是我欠小姐一个天大的人情。沈小姐或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蒋某人能够办到的,绝对义不容辞。”


    周遭似乎很静,一只白蛾从窗扇外一头扎了进来,扑棱棱地绕着电灯的光晕一圈一圈的飞着。仿佛许久,郁婉张了张口,却又先笑了一笑,微饧的双目流转成潋潋的两泓清水,就听她道:“恐怕四少错领了郁婉的情。四少颖悟绝伦,我哪里就能那么轻易地认出你呢?”


    蒋梣年笑道:“沈小姐这么说,就是了。”


    郁婉捧着茶杯,偏过头笑道:“或许四少硬要领我的情,我也只敢让四少领我一半的情。四少手上也许有几寸长的一条疤痕,如果没有,看也无益;如果有,郁婉又如何敢让四少将伤疤示人?所以确实是认不得。”


    蒋梣年闻言大笑,向后仰靠在沙发的蓝绒靠垫上,一双眉毛黑如鸭翅,向上挑入鬓角。好,好,果然,她竟聪慧至此!


    蒋梣年一面笑着,一面就将右手戴着的皮质手套褪下,径直将手伸到郁婉的面前来,说道:“沈小姐,能够认识你,是我蒋某人的幸事。”


    郁婉笑了一笑,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那一种柔若无骨覆在虬曲的长疤上,只听她说:“能得四少诚心相待,郁婉才是三生有幸。”


    蒋梣年见郁婉眉眼带笑,只觉得雾雨濛濛的,远黛如画,双瞳剪水,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明媚天真,不禁心念一动,脱口道:“沈小姐为何要帮我?”


    郁婉低头,像是凝神思索一样,半晌,方开口道:“我想四少是个好人。”


    蒋梣年大出所料的,不禁一怔,又向郁婉道:“沈小姐何以见得?”


    郁婉抬头,声音有些微茫:“说来让四少见笑。我只是想,在这个世道上,好人的处境总比坏人的艰难些,所以我相信四少,愿意帮你。”


    一时间万籁无声,人影子濡染在墨绿色的窗幔上,有一种晨霜石板上的青苍。


    郁婉以为他定要笑自己天真,这样的话刻意便显得造作,无意又未免浅薄。正懊恼自己多言,却听他说,那声音,像是隔着许多年遥遥相望的时光,“沈小姐,蒋某何幸,得与你相识。”


    她朝他发怔,一颗心直坠下去,也不知是惊怖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是冷冷的往上涌,直冲到脑门上,一阵酸凉的胀痛。


    “四少,”郁婉别开蒋梣年炽灼的目光说道,“你方才问我有什么要求,现在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蒋梣年将眼睛望定郁婉,侧脸英挺的,一身肃然的青苍,夹着淡巴菰烟草的气息。


    “那就恳请四少派部车子送我回家。”


    蒋梣年似乎一怔,随即大笑,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讶异与欣赏。


    卫戍队长付鸿昌接到督军府的专线电话后,只当蒋督军照常有军务交代,却不想屋子里正坐了一位极漂亮的年轻小姐。于是顿了一顿,暗自想着,莫非是自己来早了?便想带上门悄悄地退出来。


    蒋梣年却已经看见了他,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金自来水笔掷在白瓷筒子里,道:“鸿昌,你来。送沈小姐回家,务必保证安全!”


    付鸿昌怔愣了一下,心中诧异,却并不着意去打量郁婉,只是态度十分客气,不到一刻钟已经将车子备妥停当。


    郁婉坐进汽车里,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透过车窗可以望见督军府里的电灯强光白喇喇的,四周围墙全部覆上了电网,背枪的步哨六人一组来回巡视,脚步声橐橐作响。


    督军府戒备居然如此森严,连例行巡逻都丝毫没有懈怠。郁婉留神,忽地想到,如此布防……倒像是两军对垒时的紧急戒严,不禁心中一惊。正当此时,付鸿昌拉开车门,略显歉意地说:“沈小姐,让您久等了。”


    郁婉定了一回神,笑道:“不妨。”


    “沈小姐,督军托我转交给您一样东西。”付鸿昌跨入汽车,回身将一件亮晶晶的小物什交给郁婉,一面已经启动了车子。


    郁婉吃了一惊,手中凉津津的,原来是一个银质的小火镰。借着车窗外雪白的电灯光,水波状花纹拥着湖绿色的松石漾漾的溢了满眼的亮银。


    “督军说,他还欠小姐一个人情,就把它留作信物,若是哪时小姐想要讨还,这个就是凭证。”


    汽车已经驶出督军府的大门,郁婉却仿佛忘了搭言。电灯光一路相送直扯进黑色的幕布中,平铺着的亮色越来越寡淡,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岗哨,消失不见了。半晌,郁婉声音细微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阒无声息,半幅窗帏兜了夜风寂寂地飏动着。蒋梣年立在窗前,“啪”一声弹开打火机的银色盒盖,用手拢着那幽幽的蓝色火苗,点燃了一支茄力克。烟雾轻轻款款地罩上来,又隔着莽莽苍苍的夜色,那辆军用的别克汽车便一径消失在路的尽头。


    突然,房门的旋锁响了一下。杜懋平旋开门,站在蒋梣年身后道:“督军,那批军火运到了。另外一条道上的黑货全部掺在白货里,也避开了各处眼线,现已经和傅爷那边的人接上头了。”


    蒋梣年点了点头,仍旧立在窗前。杜懋平又道:“督军这步棋下的真是绝妙,故意放出消息引刘景翼他们调拨兵力,实则将军火和黑货分由另外两条路加以密运。只是,今番实在太冒险了些,如果不是我们事先早有准备,恐怕……”


    “刘景翼是只老狐狸,不是我亲自诱敌,他自然不肯轻易出洞。”


    蒋梣年“啪”地一声将盒盖扣上,转过身来,眼光凛凛,眼底尽是决绝狠戾之色。


    “刘景翼虎狼之心早已是昭然若揭,陈炳效不肯同他合作,无非是忌惮他势力壮大后难以控制;但万一他们两人一齐用兵,形成东西合击之势,我们居中难有半分胜算。现今之计,就是牵制住陈炳效,趁他摇摆不定之时,立刻除掉刘景翼;如此湛军无主,军心涣散,我们攻其不备定能将其一网打尽。至于陈炳效,纵然他是老虎,拔掉了利爪獠牙,还能成个什么气候。”


    蒋梣年走到桌前,两指夹着香烟,慢条斯理地将烟灰掸进烟缸里,谈吐之间的杀伐决断,绝不亚于老督军当年横刀立马时的气魄和风范。


    杜懋平突然想到老督军去世之时,外有各方军阀虎视眈眈,内有功高震主的权臣部将伺机而动,局势危急已至千钧一发之际。那时,四少也不过二十四五,对外屡出奇兵,克敌制胜;对内平靖叛乱,将幕府中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连根拔起。若从那时候开始算到而今,也将有三载了,可他跟在蒋梣年身边总有五六年之久,明里暗里不知道打过了多少次硬仗,外头总还以为四少如此年轻,所倚仗的不过是老督军旧部的大力挟辅,却不知四少才是那个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所以杜懋平至今想到那句时势造英雄的话来,总以为四少到底有什么样的野心与抱负,连他也不敢去揣测。


    “沈家现在如何了?”蒋梣年开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杜懋平怔了一下,没有答话,只将头摇了两摇。


    “哦。”蒋梣年拿烟的手似乎在空中顿了一顿,电灯光打着侧影,忽明忽暗的。半晌,蒋梣年方回手将香烟碾灭在青瓷烟灰缸里,“懋平,有件事,要你现在立刻去做。”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