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在前清时便是阀阅华族。武昌起义,蒋忠哲第一个改旗易帜,蒋家的世交亲友们纷纷拊心痛呼:蒋忠哲愧对祖上英魂,不忠不义,可蒋老督军圆眼一瞪,就说:“放屁,老子忠义爱国,你们哪里知道?”
时至今日,蒋老督军已经仙逝,他爱不爱国没有人知道,可那些前清遗老们却早就剪掉了辫子,做起了奉纪守法的民国公民,但时事艰难,奉纪守法也难以苟安。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这些遗老们又纷纷称赞起蒋老督军远见卓识,如今仍大权在握,果真不辱门楣。
就只可惜蒋老督军子息克乏——一个夫人,四个姨太太,生了七个孩子,却只养活了两个。老大死在了战场上;老二刚落地便夭折了;老六老七都是三姨太所生,可惜她没福气,两个男孩都未能将养的活,以致于自己也得了失心疯;至于老三却是养到七岁上下,得了一场大病死去的;最后只余一双儿女,一个是五小姐蒋梣夕,另一个就是四少爷蒋梣年。
四少自小乖张顽劣却聪颖异常,又系正房夫人所出,本该是个宝贝疙瘩,蜜罐里养大;可老督军不仅为人处事,行军打仗喜欢剑走偏锋,就连养孩子也是一样。蒋四少十几岁时便被送到国外读书,回国不久又被老督军扔到军营里。烽火连天,全是不长眼睛的真枪实弹,可不识得你是皇帝老儿还是平头百姓,一不小心就将小命交代了。夫人急地直掉眼泪,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吵吵嚷嚷着:“那到底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蒋老督军圆眼一瞪,就说:“放屁,老子养儿子,你这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夫人确实不懂,但这么多年的军阀混战,各地方旗鼓相当,互相制肘,却给夫人带来个好消息。原来寰水以南各军阀混战多年,皆是兵枯力竭,各地方既实力相当,谁都无法从中捞取好处,又适逢京安政府新起炉灶,索性也就假意拥戴中央,受封称臣,各得其位;甚至订立协议,协议中明令禁止采购军械军火,颇有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味。百姓们不明就里,真当是天下太平了,各军阀却心知肚明,说是偃旗息鼓,全是放屁!实际上背地里都在秣马厉兵,就等着时机一到卷土重来。
可不管怎么样,停战协议一签,蒋四少终于能从前线回到督军府了。已经病重的老督军看了看蒋四少胸前挂着的一排景泰蓝勋章,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连说了两声,“好!好!”没过几天,就仙逝了。
督军府在前清时是奉州巡抚的官邸,位置极好,坐落在忻城北部的杏花岭上,红楼画阁,绣户朱门。民国之后,蒋老督军进驻奉州。老督军究竟是个讲究风雅的人,读陈与义的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于是心向往之,五台大炮“请”走了原奉州巡抚,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入住后便拆掉旁边一座观景红楼,建了几座西式小洋楼;杏山上,高高地挑出一座法式钟楼;后院仍是中式建筑,鹅卵石漫的甬路翠竹夹道直通到西侧的小花园;花园在杏山脚下,种了许多的秋海棠、玉簪花、淡石竹和夹竹桃。
正因为这里是军阀官邸,平日里只有往来巡逻的士兵,如果没有通行证,恐怕连只苍蝇飞过都要搜一搜身;可今日有三辆别克汽车在路上疾驰,绕过外白滩直奔杏花岭,却一路畅通无阻,甚至于岗哨的士兵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散散的,像是被风吹酥了骨头。
轿车一径驶到督军府门前,立刻有人拉开了乌漆的大铁门,态度十分殷勤,脚步却有些绵软。
刘景翼等人从车中下来,蒋梣年的副官杜懋平,马上迎上来搭讪着笑道:“陈大帅,刘都督,一路辛苦,四少恭候多时了,还是在渊宜馆,那里还不很热。”
陈炳效点了点头,刘景翼却将眼睛扫向那两队装戴精良却形容萎靡的士兵,暗自揣度着什么。
杜懋平仍是笑得十分诚挚,殷勤地引着一行人绕过西式洋楼,顺着碎石子路向杏山走去。
这里原本放诞闲散的卫兵,端起步枪,“歘”地一声,立刻站定。
渊宜馆建在杏山上,有杏树百顷,杏花开时,层层白绡、纷繁如雨,可这时杏花早已谢了,杏叶上挂着大滴的雨水。天边翻出鱼肚白,拖着一抹淡青色的天光,郁婉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世界上的因缘际遇竟会如此光怪陆离,彼时前途未卜,但历尽千帆后,站在终点处再回首,才发现原来自己走过的却只是一条命定之途。
郁婉还记得渊宜馆那两扇棕色的门,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双手一推,“吱嘎”一声,就从门里流泻出细细一抹凉风。那是郁婉第二次见到蒋梣年,在杏山上的渊宜馆。浅赭色的花隔窗被支起,蒋梣年背对沈郁婉坐在一把深灰色的老藤椅上,腰背笔直如深山里的劲松,那时,他正看着外面横着的一截短枝,上面一嘟噜坠着几个拇指盖大小的青杏子。听见声音,他便极迅捷地扭过头来,面庞刀削般的冷毅,朗目星眉,眸子极深极静的,像西子潭幽谧的湖水,整个人显出军人的英武和挺拔。
“陈大帅,刘都督,一向不见了。”蒋梣年站起身来,抖却满身的晨雾,抖却满身的窗棂,军装笔挺,皮质的黑色手套,长筒马靴,腰间缚着勃朗宁手枪。
陈炳效开口道:“上次见你却当老督军忌辰,如今也半载有余了,老督军虽然仙逝,可虎父无犬子,四少仅平谷一战,便威名赫赫,大有平定万方之势。”
蒋梣年眉梢一挑,开口笑道:“那时家严尚在,军队整饬自然不在话下,我不过是挂名统帅,假借威名罢了,想不到区区居然能入大帅之眼,多谢!多谢!”
蒋梣年谈笑风生,神态恣意。刘景翼心中惊疑,未及开口,杜懋平便在门首道:“督军,饭菜已备好多时,是否即刻开席?”
蒋梣年道:“好,摆宴!”复又转向陈炳效和刘景翼,状似无意地调侃道:“四腮鲈鱼正肥美,我请了上京的师傅专门来做,大帅与刘都督不惜远道而来,想必也是垂涎膏脂丰腴吧?”
刘景翼心中大骇,蒋梣年的话一擒一纵,伸缩自如,分明内有乾坤。
“哈哈,四少顽笑,鲈鱼虽美,食之有刺,我和效帅实在无福消受。”刘景翼大笑道。眼角的黑痣随着肌肉的抽动突突地跳着。
蒋梣年附和而笑,挥了挥手,立即有仆役上前看茶并奉上一个闽漆嵌银的香烟盒。蒋梣年点燃一支茄力克,突然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沈郁婉。郁婉穿着浅茶色素纺长裙,梅花盘扣连着月白色短衫的斜襟,杏叶上大滴的雨水濡湿了她的裙衫和鬓角,瘦伶伶、湿漉漉的,满身的旅尘与狼狈。
蒋梣年掐断手里的香烟,笑道:“刘都督若是真喜欢四腮鲈鱼,我亲自去打个几十尾,派人送到贵府上,你又何必心口不一,嘴上说着无福消受,实际上连家眷都带了来,怕自己吃不回本,可是要一家子过来吃穷我不成?”
郁婉正垂着眼睑,睫毛扫在白的几近透明的脸颊上,一小排鸦羽似的,微微颤动了几下。
刘景翼哈哈大笑,对陈炳效道:“四少活脱脱一个守财奴,枉费人家沈小姐有情有义大老远地跑来找他,他却怕人家多吃他几尾鱼呐!”
蒋梣年将掐断的香烟掷在痰盂里,施施然地起身走向郁婉。
郁婉像一尊塑在原地的大理石雕像,却似乎是沐在月光里,清清冷冷的,泛着剔透的白。
蒋梣年在郁婉面前站定,似乎良久,笑道:“小姐贵姓?”
郁婉抬起头,盈盈的一双清水眼正撞进蒋梣年幽晦不明的眸子里。“免贵沈。”郁婉平视着蒋梣年的眼睛答道。
“沈小姐,你好!”蒋梣年向郁婉颔了颔首,接着道,“我早年间留学国外,回国后便久居军营,似乎并没有见过小姐,小姐或是……也曾在欧洲留学?”
郁婉刚欲开口,刘景翼急忙放下已被沸水焖熟的盖碗茶,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沈小姐,蒋督军这是设法给自己开脱呢。你不要怕,尽管认,认准了,有我和大帅在,难道还怕他不认账?”
“沈小姐,你只消说是或不是。”陈炳效开口道,徐徐地转动着食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
屋子里霎时充满了诡秘而凝滞的气息,只有不时的两声虫鸣和窗外一只探头探脑的尖嘴画眉活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气。
“我……”郁婉张了张口,几十双眼睛灼灼的,闷湿的空气越来越沉重,直压迫着胸口,似乎要屏绝人的呼吸。
“督军。”杜懋平突然闯入门来,顿了顿,附在蒋梣年耳边说了几句话。
蒋梣年转向陈炳效和刘景翼笑道:“什么要紧事,原来又是先父的旧部,倚老卖老,还仗着早些年的军功来要兵要粮,陈年的积粮都让他们瓜分了去,如今道县的军粮刚刚缴齐,这群老蝗虫就又一哄来抢——杜副官,你就说我身体有恙,有什么事改天再谈,随便把他们打发了,余下的不必理睬。”蒋梣年摆了摆手,杜懋平一面答应着踅了出去。
“沈小姐,抱歉,请继续。”蒋梣年突然将眼睛望定了郁婉,泰然自若地开口道。
郁婉笑了笑,说:“怕是我记错了,我和蒋督军确实素昧平生。”
刘景翼脸色登变,一对狼眼攫住郁婉却又马上恢复常态。
“果然认错也无妨,从今以后就相识了,这我还要多谢大帅和刘都督,几经波折,一番美意。”
陈炳效端起青瓷茶船,用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浮沫,道:“既是误会,现在解开了再好不过——嗯,四少,这茶都凉了,可惜上好的岩山老君眉,只顾着说些没用的话,白白耽搁人喝茶的兴致。”
“哈哈,这有什么大不了——鸣凤,重新看茶!效帅既有雅致,别说一杯,就是一桶一缸老君眉,我也还请的起。”蒋梣年朗声笑道。立即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丫头上来收拾茶盏。
“鸣凤,请沈小姐先去老夫人那里更衣休息。”蒋梣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郁婉因晨露风干后而褶皱不堪的裙衫,向鸣凤吩咐到。鸣凤应了一声,端起拾好茶盏的托盘去引郁婉。
“四少不要怪我刘某粗心疏漏,”刘景翼开口道,“实在是四少青年才俊。打从这半年说起,就不知道多少世交老友送财送物的托我做媒,探四少口风,不知道的人还都以为我老刘改行做了专职媒公。就连上京的头路角儿,兄弟几个轮番跑到上京听她的戏,人家却是今儿个头疼明儿个胸口疼,倒是我们连茶还没喝上,就全先吃了一个闭门羹。谁知四少去了,她头也不疼,胸口也好了,连着登了五次的台。自打这以后我们几个就全都明白了,要想知道她哪天身子骨爽快登台唱戏,也不用问大夫,只要看四少哪天去肯定就没错了。”
渊宜馆里一阵哄笑,窗外杏枝上的尖嘴画眉受了惊,蹬开枝子,“扑棱”一声飞走了。
鸣凤抿着嘴引了郁婉向外走去,刚走到窗根底下,恍惚听到蒋梣年笑道:“好,好,原来刘都督不是诚心道歉,却是因为看戏的事情和我怄气呢。有什么大不了,中秋时我开个堂会,让她来唱戏,就请刘都督坐在上首,想听哪出就听哪出,如何?”
“沈小姐,请走这边。”鸣凤招呼在后窗下住了脚的郁婉,只当她是不识得路,因此站下了。
郁婉应了一声,暗暗地将掩在左手下反握成拳的右手展开,手心里已经刻进了四个半月形的指甲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