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遗梦录》 第1章 引子 很久以前,蒋梣年曾对沈郁婉说:“遇见你,可能是我一辈子戎马生涯中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很久以后,当沈郁婉回想彼时发生的一切,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是情深不寿,蒋梣年却是天生凉薄。 “号外号外,蒋督军攻破白门镇,豫北军退至庸峪关……” “号外号外……小姐,来一份报吧,奉豫最新战况,最新的……” 报童一路沿街高喊,一面殷切地将报纸递向迎面而来的沈郁婉。郁婉摆了摆手,报童踢踏的脚步声和“号外”的疾呼声便在她身后林立着欧式小洋房的街头响彻开来。 黄包车上西装革履的留洋先生、穿着青布长衫的老学究、印度绸滚边开叉旗袍下露出一截子白大腿的女人全都急切地拿过一份报纸,在电车的发动声中啧啧地喟叹着。 郁婉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扶住道旁一盏五星抱月样式的西洋路灯,闭了闭眼。一枚精致小巧的火镰从她的胸前坠下,雕镂着繁复水纹的持把上嵌了一颗湖绿色的松石。火镰在空中左右摆动,良久,郁婉微微抬头,将它攥在手心里,食指的指肚正按着绿松石上凹刻的“梣”字。 刘都督终究说对了一句话:“蒋梣年,狼子野心!” 汽车的鸣笛声扯破人群驶来,一辆军用的别克汽车停在郁婉的近旁。身穿黄斜纹布军服,佩戴盒子枪的士兵从车中下来,跑到郁婉身边,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沈小姐,督军请您回公馆。” 郁婉苍白着脸,越过那像尾巴一样永远紧跟在她身后的数十名特务,冷笑着向汽车望去,只见蒋梣年两指间夹着一根吕宋烟,在弥散的烟圈中,倚在车窗前,金地肩章上的星徽明晃晃地泛出冷硬的光圈。 郁婉咬着牙,收紧十指,火镰的镰刃斫进肉里,她却恍若未觉似的,只将沁寒的目光遥遥地望向那辆车与车后渺远的世界。 第2章 第一章: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一) 当时,沈先生携妻女从北平南下,毅然决定在西来城安家落户,就是因为这里遍地酒馆,新糟好的秫酒,米酒,扒开坛盖,那香气隔着条巷子都能醉到人的心坎里去。 沈先生被酒香勾得迈不开步子,就用手杖指着一家酒馆前的髤漆牌坊,一边对那上面刻着的“童叟无欺”几个大字赞不绝口,“嗯,民风淳朴啊,真是民风淳朴”,一边悄悄地拿眼睛睃着夫人。当时沈先生正值壮年,夫人会意却故意笑他,“你又不是童,又不是叟,就是欺你一下又能怎样?”圆睁着一双黑亮亮大眼睛的小郁婉正偎在母亲的身旁,看父亲碰了钉子后一脸欲言又止的焦灼表情,就将小脸埋在母亲的腰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最后,沈先生一家人还是在西来城一个酒香四溢的小镇住了下来。 小镇多巷子,一水都是灰瓦白墙,淡青色的飞檐,墙根处齐刷刷地攀着墨绿色的苔藓。夫人既喜欢这里的清幽,郁婉又喜欢城南老街前那条堰子河里咿呀咿呀摇橹划过的乌篷船,所以这一住就是六、七年。曾经的少爷、公子变成了先生、教授,呢子洋服换成了棉布长袍,精致的欧式小手杖早改成肋下夹着的外文书。一切都在时间里悄然变化,唯有沈先生的酒瘾这么多年来却依然如故。 沈先生既然不能在夫人的严密监控下公然去酒馆喝酒,就只能背着夫人偷偷地买了一坛子上好的绍兴女儿红,埋在银杏树的树根下,哪时夫人不留意,就拨开浮土,小心翼翼地扒开坛盖,拿着个竹制的酒提子舀那么一点子酒“滋滋滋”地呷上几口;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是被夫人撞见了,沈先生简直吓得花白头发都要根根直竖起来。 当时年少,郁婉只是笑父亲留洋多年,走过最远的路、看过最美的云、喝过最浓的酒,却愿意和母亲寻一处最平凡的地方,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后来许久,她才懂得原来那才是爱情该有的模样:不是在最好的年华里邂逅一场风花雪月,而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的琐屑中辨味人间烟火。 至于蒋梣年,沈郁婉想,他是高处不胜寒;而自己之于蒋梣年,既谈不上风花雪月,又经不过人间烟火。 如果可能的话,沈郁婉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遇见蒋梣年。时至今日,郁婉也总是疑心她真的没有见过蒋梣年,毕竟她都无法回忆起她们第一次见面时蒋梣年的模样。 第3章 第一章: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二) 那时,正是寰南梅雨季节,双桥镇淅淅沥沥地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天色灰蒙蒙的,铅色的天和牛毛一样绵密的细雨笼在人家屋顶的青瓦上,雨珠顺着滴水檐“滴答滴答”地落到水门汀上。 郁婉像平日里一样,掌着一盏小煤油灯去掩那两扇红杉的木门,木门“吱呀吱呀”地正缓缓合上。突然间,一只手从外向里攀住了门沿,郁婉关门的手滞住了,一个黑影在门外斜织的雨丝中闪了进来。 郁婉大骇,昏暗的灯光和老旧的回忆一样模糊泛黄。她的目光刚刚掠及那个人藏青色哔叽洋服的袖口,煤油灯就已经被吹熄。 郁婉越发惊惧,正要失声大叫,那人却用手掩住了她的嘴,同时压低声音说:“小姐,我无心冒犯。” 那人手上有淡淡的硝味,食指上一块粗砺的茧子磨的郁婉颊上微微作痛。 郁婉点了点头,那人便松开了手,她软绵的身子便沿着背后那个花梨木的方角柜滑了下去。空气潮湿黏腻,浮着淡淡的烟草味。郁婉抚着胸口喘息着,在一片漆黑中只能看见他浅浅的轮廓。 郁婉心中尚未平复,前面庭院里突然白光四射,杂沓的脚步声与鼎沸的人声一起灌入耳中。她心中又是一紧,急欲出门看个究竟,手腕一紧,却被扣住。 “小姐,万事拜托。” 郁婉一怔,心中了然。 前面四方的小庭院里、廊庑下、花厅前麇集着灰色军服的大帽子兵——身上全都背着步枪,手中拿着铁皮的大手电,电灯光白喇喇地映照着簌簌落下的雨丝。 郁婉绕过西北角的花池子直奔北房,正遇见倒座房里匆匆赶来的柳妈。 柳妈拉住郁婉的衣角,满脸惊慌。“诶呦,我的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哪里来了这些拿枪杆子的大兵?” 郁婉握住柳妈的手急切地说:“柳妈妈,你快回去收拾好细软,若是瞧见状况不对,就赶快脱身。” 柳妈一拍大腿,急道:“小姐,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话,老婆子我受了您家多少的恩惠,现在东家有难,我倒先跑了,那还叫个人吗?” 郁婉看了看左右,凑近柳妈,低声说:“柳妈妈,还有一层,若是我家真的不幸遭难,爸爸的那些学生朋友,你大概都认识的,若是能在外疏通,就全靠您了。” 柳妈一怔,随即了悟,只是心中又急又悲,禁不住滚下泪来,一连几声说道:“小姐,你放心,你放心!” 郁婉心中不忍,柔声向柳妈说:“柳妈妈,你也别着急,事情哪里就像我们想得那么坏,只不过是防患未然罢了,您快去,快去吧。” 柳妈只好转身回去打点。郁婉心中惶惶不安,只怕身处乱世,即便小心审慎也难以自保,一面想着,不由加紧脚步向主屋赶去。 未至正堂,就听里面一人破锣也似的嗓子高声咆哮,“他娘的,别给老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怒了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房子。”随即一记响亮的耳光,哗啦啦瓷器碎裂的声音。 郁婉心下一紧,急忙冲进正堂,只见父亲跌坐在地上,梅花纹方桌被掀翻,桌上浅绛彩的刻竹胆瓶碎了一地的瓷片。郁婉心急如焚,扑到父亲身上,急切地叫道:“爹,爹,你怎么样?” 沈先生一面拉住夫人的手,一面轻轻地拍了拍郁婉的肩胛,开口道:“好孩子,没事,没事,不要担心。” “昌宗,别又动粗。” 门外一高声喝止,两个身穿军装的人一同跨进正堂来。这两人和徐昌宗一般装束,皆是五色星徽军帽,灰色呢子军服,长筒皮靴,腰间系着小黄牛皮套的手枪。 徐昌宗望见两人,随手扯过一张太师椅,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嚷道:“嘿,我是个粗人,你不让我动粗,这事儿简直没法子办了。” 站在堂前下首,眼角长着一颗黑痣,满团和气的湛州都督刘景翼嘴角堆笑,却不理徐昌宗,径直望向沈先生说:“这位先生,不要怕,您贵姓?” 沈先生在郁婉和夫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抖一抖蓝色长袍上的浮灰,平视着刘景翼诡谲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我姓沈。” 刘景翼笑容更深,“好,好,沈先生,您一望便知是那种通晓事理的人,绝不会窝藏逃犯;但此事既然事关重大,就不得不多有得罪了——来人,给我搜,就是他在耗子洞里也得给我挖出来。” 此语一毕,庭院里端着步枪的士兵蜂拥而入。与此同时,东厢、西厢、跨院、花厅、柳妈住的倒座房的木门全被踹开。不多时,就有士兵陆续来报搜查结果。 刘景翼笑容渐敛,踱着步走出正堂,皮靴踏在水门汀上“哒哒”的声音,一步一步凝重地就像踩在郁婉的心尖上。突然,刘景翼满面笑容地回头道:“沈先生,您家后罩房里可有人住?”郁婉的心脏立时被提上了喉口。 郁婉木着身子无法动弹,耳中一片嗡鸣。不知沈先生说了些什么,徐昌宗扯着嗓门大叫:“好哇,那小子一定藏在那,这回看他还往哪儿跑。” 刘景翼向着鬓发微苍,却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三州巡阅使陈炳效呵呵笑道:“效帅,昌宗不拘小节惯了,您别见怪。” 陈炳效抬手,眉头微皱,大步走出正堂。 郁婉一面掺着父亲在前面引路,一面暗暗心惊。正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如今纵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了,只要被他们发现了那个人,就非得被问个窝藏逃犯的罪责不可;但若真到了无可如何的地步,我一力担承下来,或许父母还能够从中抽身。 郁婉刚刚计量已定,转眼已至房前。 徐昌宗一脚踹开红杉小门,扯着大步急欲跨入。刘景翼却一把拉住徐昌宗,徐昌宗一个趔趄,直着脖子大嚷:“二哥,你这是做什么?” 刘景翼一语不发,从后面士兵的手里接过铁皮手电,向屋子里一晃。白霎霎的电灯光渐次扫过门边的方角柜,花格窗前的月牙桌,散落着零星物什的梳妆台以及红漆榉木架子床和床前设着的玻璃书橱,最后落在地面上。半晌,刘景翼挥了挥手,徐昌宗早就按捺不住,来不及质问他到底搞什么名堂就一马当先抢入门内,后面的士兵紧随着鱼贯而入。 刘景翼却不进去,只立在门口。两只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郁婉,笑道:“这是沈小姐的闺房吧?” 郁婉兀自心惊肉跳,刘景翼突然这么一问,郁婉更是心头一紧,但仍面色如旧的回答:“是。” 闻言,刘景翼嗤嗤地笑出声来,像是毒舌吐信一般,待要开口,外围突然跑进一个士兵来,附在刘景翼耳边说了几句话,刘景翼登时脸色大变。 “他妈的,这小子难不成长了膀子飞了?”徐昌宗骂骂咧咧地从房内出来,一口浓痰啐到地上。 “哼,他岂止是长了膀子,神通简直大到可以分身。”刘景翼冷笑着说。 “二哥,你说什么?” “蒋梣年在督军府摆好了酒席,请效帅和咱们哥俩前去赴宴。” “什么?”徐昌宗脖子上青筋暴起,“哇哇”大叫着说,“这绝无可能,我看得分明,他必定是藏在这里。” 刘景翼没有理会徐昌宗,却将眼睛瞥向陈炳效。陈炳效眉头深锁,脸上已有不豫之色。 刘景翼陪笑着说:“效帅,若非消息确实可靠,我们也不敢惊动您;况且您知道,我们的人确是缴获了一批走私的军火,并且打探到这次秘密购进军火的人正是蒋梣年。” 陈炳效冷声说:“如果蒋梣年当真是走私军火的人,又怎么能够在此刻派人来邀请我们赴宴?” 徐昌宗圆瞪着一对豹眼,插嘴道:“或许那直娘贼已经从这里跑掉了,再偷偷逃回他那个狗屁督军府里……” 陈炳效怫然大怒,截断徐昌宗的话说:“胡闹!纵使他蒋梣年本事滔天,现下已经脱身,也不可能立时就回到百里之外的督军府里部署好一切。” 刘景翼连忙回道:“效帅,现在走私军火的人还未抓到,尚不能断定他就不是蒋梣年,既然蒋督军设宴款待,我们就亲自前去证实一下——至于此处,就让昌宗带一部分兵力继续搜剿。” 陈炳效若有所思,只微微颔首。徐昌宗却将一张紫黑脸膛涨的通红,哇哇大叫起来:“好啊,你们两个去吃香的喝辣的,倒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干那苦差事,这不成,绝对不成。” 陈炳效扫了一眼徐昌宗,刘景翼忙将徐昌宗拉到一边,低声说:“这里有重要事情给你办。我只怕蒋梣年还在此处,或许他有奥援,使了个调虎离山之计,只待我们撤兵,他好溜之大吉。你就在我和效帅离开之后,也佯装离开,然后杀他个回马枪,不信还捉不到姓蒋的小子。” 徐昌宗眼睛一亮,刚要高声叫好,忽而心思一转满面狐疑地说:“你甭蒙我了,这里连那个贼厮鸟的影子都没有。” 刘景翼呵呵冷笑,斜睨了一眼沈郁婉,说道:“你真当这里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郁婉原本心如擂鼓,正自没可奈何,哪成想湛军将自己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愣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找到。郁婉咬紧一口细白牙,正暗自纳罕,刘景翼那毒蛇般森森然的目光便攀附上来。郁婉一惊,只听他似笑非笑地说:“沈小姐,恐怕要开罪您到局中坐一坐了。” 郁婉脑子“嗡”地一声炸裂开来。沈夫人登时面如土色,急切道:“这是为何?” 刘景翼继续笑道:“小姐房间里可是有几摊水渍?那褐色的泥污分明只有晏子河的浅滩上才有,令爱大概与我们所追捕的逃犯颇有些渊源啊!” 郁婉手中汗渍浸透了一方巾帕,心中却暗暗忖度。“渊源”二字非同小可,刘景翼必然断定我窝藏逃犯,如此一来,我作何解释都是枉然,索性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还能死中求生,于是敛容道:“当时确实有人抢入我的房间,但随即便破窗而出,如此看来,此人正是几位将军极力搜剿之人,但郁婉方才确实不知;况且郁婉自小长于深闺,对于今番情形实在闻所未闻,一时心慌意乱,哪里还敢多说一句,多行一步。” 刘景翼脸色一转,喜怒难辨,只见他又低声向陈炳效和徐昌宗说了些什么。陈炳效已是脸带愠色,刘景翼则正色高声道:“若是此番不成,我定亲自向蒋督军负荆请罪。” 陈炳效神色稍霁,转向沈郁婉道:“沈小姐,请你务必同我们走这一趟。你大可放心,我陈炳效说到做到,此行绝不让你少半根头发。” 第4章 第一章: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三) 蒋家在前清时便是阀阅华族。武昌起义,蒋忠哲第一个改旗易帜,蒋家的世交亲友们纷纷拊心痛呼:蒋忠哲愧对祖上英魂,不忠不义,可蒋老督军圆眼一瞪,就说:“放屁,老子忠义爱国,你们哪里知道?” 时至今日,蒋老督军已经仙逝,他爱不爱国没有人知道,可那些前清遗老们却早就剪掉了辫子,做起了奉纪守法的民国公民,但时事艰难,奉纪守法也难以苟安。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这些遗老们又纷纷称赞起蒋老督军远见卓识,如今仍大权在握,果真不辱门楣。 就只可惜蒋老督军子息克乏——一个夫人,四个姨太太,生了七个孩子,却只养活了两个。老大死在了战场上;老二刚落地便夭折了;老六老七都是三姨太所生,可惜她没福气,两个男孩都未能将养的活,以致于自己也得了失心疯;至于老三却是养到七岁上下,得了一场大病死去的;最后只余一双儿女,一个是五小姐蒋梣夕,另一个就是四少爷蒋梣年。 四少自小乖张顽劣却聪颖异常,又系正房夫人所出,本该是个宝贝疙瘩,蜜罐里养大;可老督军不仅为人处事,行军打仗喜欢剑走偏锋,就连养孩子也是一样。蒋四少十几岁时便被送到国外读书,回国不久又被老督军扔到军营里。烽火连天,全是不长眼睛的真枪实弹,可不识得你是皇帝老儿还是平头百姓,一不小心就将小命交代了。夫人急地直掉眼泪,一边哭哭啼啼,一边吵吵嚷嚷着:“那到底也是您的亲生儿子啊!”蒋老督军圆眼一瞪,就说:“放屁,老子养儿子,你这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夫人确实不懂,但这么多年的军阀混战,各地方旗鼓相当,互相制肘,却给夫人带来个好消息。原来寰水以南各军阀混战多年,皆是兵枯力竭,各地方既实力相当,谁都无法从中捞取好处,又适逢京安政府新起炉灶,索性也就假意拥戴中央,受封称臣,各得其位;甚至订立协议,协议中明令禁止采购军械军火,颇有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意味。百姓们不明就里,真当是天下太平了,各军阀却心知肚明,说是偃旗息鼓,全是放屁!实际上背地里都在秣马厉兵,就等着时机一到卷土重来。 可不管怎么样,停战协议一签,蒋四少终于能从前线回到督军府了。已经病重的老督军看了看蒋四少胸前挂着的一排景泰蓝勋章,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连说了两声,“好!好!”没过几天,就仙逝了。 督军府在前清时是奉州巡抚的官邸,位置极好,坐落在忻城北部的杏花岭上,红楼画阁,绣户朱门。民国之后,蒋老督军进驻奉州。老督军究竟是个讲究风雅的人,读陈与义的词,“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于是心向往之,五台大炮“请”走了原奉州巡抚,堂而皇之地住了进来。入住后便拆掉旁边一座观景红楼,建了几座西式小洋楼;杏山上,高高地挑出一座法式钟楼;后院仍是中式建筑,鹅卵石漫的甬路翠竹夹道直通到西侧的小花园;花园在杏山脚下,种了许多的秋海棠、玉簪花、淡石竹和夹竹桃。 正因为这里是军阀官邸,平日里只有往来巡逻的士兵,如果没有通行证,恐怕连只苍蝇飞过都要搜一搜身;可今日有三辆别克汽车在路上疾驰,绕过外白滩直奔杏花岭,却一路畅通无阻,甚至于岗哨的士兵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懒懒散散的,像是被风吹酥了骨头。 轿车一径驶到督军府门前,立刻有人拉开了乌漆的大铁门,态度十分殷勤,脚步却有些绵软。 刘景翼等人从车中下来,蒋梣年的副官杜懋平,马上迎上来搭讪着笑道:“陈大帅,刘都督,一路辛苦,四少恭候多时了,还是在渊宜馆,那里还不很热。” 陈炳效点了点头,刘景翼却将眼睛扫向那两队装戴精良却形容萎靡的士兵,暗自揣度着什么。 杜懋平仍是笑得十分诚挚,殷勤地引着一行人绕过西式洋楼,顺着碎石子路向杏山走去。 这里原本放诞闲散的卫兵,端起步枪,“歘”地一声,立刻站定。 渊宜馆建在杏山上,有杏树百顷,杏花开时,层层白绡、纷繁如雨,可这时杏花早已谢了,杏叶上挂着大滴的雨水。天边翻出鱼肚白,拖着一抹淡青色的天光,郁婉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世界上的因缘际遇竟会如此光怪陆离,彼时前途未卜,但历尽千帆后,站在终点处再回首,才发现原来自己走过的却只是一条命定之途。 郁婉还记得渊宜馆那两扇棕色的门,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双手一推,“吱嘎”一声,就从门里流泻出细细一抹凉风。那是郁婉第二次见到蒋梣年,在杏山上的渊宜馆。浅赭色的花隔窗被支起,蒋梣年背对沈郁婉坐在一把深灰色的老藤椅上,腰背笔直如深山里的劲松,那时,他正看着外面横着的一截短枝,上面一嘟噜坠着几个拇指盖大小的青杏子。听见声音,他便极迅捷地扭过头来,面庞刀削般的冷毅,朗目星眉,眸子极深极静的,像西子潭幽谧的湖水,整个人显出军人的英武和挺拔。 “陈大帅,刘都督,一向不见了。”蒋梣年站起身来,抖却满身的晨雾,抖却满身的窗棂,军装笔挺,皮质的黑色手套,长筒马靴,腰间缚着勃朗宁手枪。 陈炳效开口道:“上次见你却当老督军忌辰,如今也半载有余了,老督军虽然仙逝,可虎父无犬子,四少仅平谷一战,便威名赫赫,大有平定万方之势。” 蒋梣年眉梢一挑,开口笑道:“那时家严尚在,军队整饬自然不在话下,我不过是挂名统帅,假借威名罢了,想不到区区居然能入大帅之眼,多谢!多谢!” 蒋梣年谈笑风生,神态恣意。刘景翼心中惊疑,未及开口,杜懋平便在门首道:“督军,饭菜已备好多时,是否即刻开席?” 蒋梣年道:“好,摆宴!”复又转向陈炳效和刘景翼,状似无意地调侃道:“四腮鲈鱼正肥美,我请了上京的师傅专门来做,大帅与刘都督不惜远道而来,想必也是垂涎膏脂丰腴吧?” 刘景翼心中大骇,蒋梣年的话一擒一纵,伸缩自如,分明内有乾坤。 “哈哈,四少顽笑,鲈鱼虽美,食之有刺,我和效帅实在无福消受。”刘景翼大笑道。眼角的黑痣随着肌肉的抽动突突地跳着。 蒋梣年附和而笑,挥了挥手,立即有仆役上前看茶并奉上一个闽漆嵌银的香烟盒。蒋梣年点燃一支茄力克,突然看见站在角落里的沈郁婉。郁婉穿着浅茶色素纺长裙,梅花盘扣连着月白色短衫的斜襟,杏叶上大滴的雨水濡湿了她的裙衫和鬓角,瘦伶伶、湿漉漉的,满身的旅尘与狼狈。 蒋梣年掐断手里的香烟,笑道:“刘都督若是真喜欢四腮鲈鱼,我亲自去打个几十尾,派人送到贵府上,你又何必心口不一,嘴上说着无福消受,实际上连家眷都带了来,怕自己吃不回本,可是要一家子过来吃穷我不成?” 郁婉正垂着眼睑,睫毛扫在白的几近透明的脸颊上,一小排鸦羽似的,微微颤动了几下。 刘景翼哈哈大笑,对陈炳效道:“四少活脱脱一个守财奴,枉费人家沈小姐有情有义大老远地跑来找他,他却怕人家多吃他几尾鱼呐!” 蒋梣年将掐断的香烟掷在痰盂里,施施然地起身走向郁婉。 郁婉像一尊塑在原地的大理石雕像,却似乎是沐在月光里,清清冷冷的,泛着剔透的白。 蒋梣年在郁婉面前站定,似乎良久,笑道:“小姐贵姓?” 郁婉抬起头,盈盈的一双清水眼正撞进蒋梣年幽晦不明的眸子里。“免贵沈。”郁婉平视着蒋梣年的眼睛答道。 “沈小姐,你好!”蒋梣年向郁婉颔了颔首,接着道,“我早年间留学国外,回国后便久居军营,似乎并没有见过小姐,小姐或是……也曾在欧洲留学?” 郁婉刚欲开口,刘景翼急忙放下已被沸水焖熟的盖碗茶,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沈小姐,蒋督军这是设法给自己开脱呢。你不要怕,尽管认,认准了,有我和大帅在,难道还怕他不认账?” “沈小姐,你只消说是或不是。”陈炳效开口道,徐徐地转动着食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 屋子里霎时充满了诡秘而凝滞的气息,只有不时的两声虫鸣和窗外一只探头探脑的尖嘴画眉活泛着死气沉沉的空气。 “我……”郁婉张了张口,几十双眼睛灼灼的,闷湿的空气越来越沉重,直压迫着胸口,似乎要屏绝人的呼吸。 “督军。”杜懋平突然闯入门来,顿了顿,附在蒋梣年耳边说了几句话。 蒋梣年转向陈炳效和刘景翼笑道:“什么要紧事,原来又是先父的旧部,倚老卖老,还仗着早些年的军功来要兵要粮,陈年的积粮都让他们瓜分了去,如今道县的军粮刚刚缴齐,这群老蝗虫就又一哄来抢——杜副官,你就说我身体有恙,有什么事改天再谈,随便把他们打发了,余下的不必理睬。”蒋梣年摆了摆手,杜懋平一面答应着踅了出去。 “沈小姐,抱歉,请继续。”蒋梣年突然将眼睛望定了郁婉,泰然自若地开口道。 郁婉笑了笑,说:“怕是我记错了,我和蒋督军确实素昧平生。” 刘景翼脸色登变,一对狼眼攫住郁婉却又马上恢复常态。 “果然认错也无妨,从今以后就相识了,这我还要多谢大帅和刘都督,几经波折,一番美意。” 陈炳效端起青瓷茶船,用茶盖拨了拨茶汤上的浮沫,道:“既是误会,现在解开了再好不过——嗯,四少,这茶都凉了,可惜上好的岩山老君眉,只顾着说些没用的话,白白耽搁人喝茶的兴致。” “哈哈,这有什么大不了——鸣凤,重新看茶!效帅既有雅致,别说一杯,就是一桶一缸老君眉,我也还请的起。”蒋梣年朗声笑道。立即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丫头上来收拾茶盏。 “鸣凤,请沈小姐先去老夫人那里更衣休息。”蒋梣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郁婉因晨露风干后而褶皱不堪的裙衫,向鸣凤吩咐到。鸣凤应了一声,端起拾好茶盏的托盘去引郁婉。 “四少不要怪我刘某粗心疏漏,”刘景翼开口道,“实在是四少青年才俊。打从这半年说起,就不知道多少世交老友送财送物的托我做媒,探四少口风,不知道的人还都以为我老刘改行做了专职媒公。就连上京的头路角儿,兄弟几个轮番跑到上京听她的戏,人家却是今儿个头疼明儿个胸口疼,倒是我们连茶还没喝上,就全先吃了一个闭门羹。谁知四少去了,她头也不疼,胸口也好了,连着登了五次的台。自打这以后我们几个就全都明白了,要想知道她哪天身子骨爽快登台唱戏,也不用问大夫,只要看四少哪天去肯定就没错了。” 渊宜馆里一阵哄笑,窗外杏枝上的尖嘴画眉受了惊,蹬开枝子,“扑棱”一声飞走了。 鸣凤抿着嘴引了郁婉向外走去,刚走到窗根底下,恍惚听到蒋梣年笑道:“好,好,原来刘都督不是诚心道歉,却是因为看戏的事情和我怄气呢。有什么大不了,中秋时我开个堂会,让她来唱戏,就请刘都督坐在上首,想听哪出就听哪出,如何?” “沈小姐,请走这边。”鸣凤招呼在后窗下住了脚的郁婉,只当她是不识得路,因此站下了。 郁婉应了一声,暗暗地将掩在左手下反握成拳的右手展开,手心里已经刻进了四个半月形的指甲印痕。 第5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一)(二) (一)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 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供案上褐色的三足香炉釉色依然如旧,可香炉中的藏香却有些发霉。那是中元节时的香,此时已至深秋,只有桂花还酽,香想必是受了潮,一寸一寸的香灰扑落落地跌在炉中,一小堆白骨骨的。 郁婉仍跪在蒲团上,捻动着手中的菩提子佛珠。案上的两方牌位黑洞洞的,像在溺毙的肃穆与悲哀中长身玉立。秋风入户,桂香很浓,大团大团的打湿了她裾长至踝的黑纱旗袍。 昨夜,郁婉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满是尘灰吊子,悬在檩上,飘飘忽忽的,屋子里嘈嘈哜哜地挤满了昏黄,天光拖着一尾青色,无论如何穿不过那方嵌着明瓦的岭南窗。 她便攥着一把小檀香骨的折扇,想要扑落那团昏黄;可是那黄色越来越沉,直坠进心里。终于漫天都是黄色,尘灰吊子扑簌簌地跌进那团黄色的漩涡里,滚滚的全是黄沙。 在那黄沙中,像是天地洪荒的尽头,走出一个人来,一身戎装。 郁婉瞪着眼,直到他愈来愈近。郁婉笑一笑:“四少,我老了,你却还是以前的模样。” 郁婉笑,他也笑。郁婉笑地满脸泪光,他蓦地将郁婉扯进怀里,越缚越紧。 “郁婉。”他将手指紧紧地扣进郁婉的五指中。十指相扣间,有一枚银质的火镰,像一勾小小的新月,冰冷刺骨。他说,附在郁婉的耳边,“郁婉,我来了,来见你。” “娘,”绛年梳着两个油光光的髻子,扎着新买的红头绳,正站在门槛上张着小嘴嘻嘻地笑着,“二伯刚才来信,说爹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就到南大街了。” 郁婉笑了笑,绛年晃着小脑袋扑到郁婉的怀里。 “娘,你身上怎么这样冷?白炉子上温着的药还不曾吃罢?” 郁婉忽然晃了神。门外栽着一颗老梧桐,黄叶成阵地沙沙落下来,风一卷,悉索地滚了满院子的秋意。郁婉的思绪飘忽的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二) 大约是十几年前了,督军府里也栽了那么一颗梧桐树,在老夫人纯粹中式的三开间北房前——尽管在督军府西洋化的整体建筑布局里显得格格不入——可那时梧桐的叶子却是簇新的,拥拥捱捱地攒在灰白色的老干上,像一把刚泼过桐油的墨绿色大伞,直把大片的荫凉擎到屋顶的碧色琉璃瓦上。 老夫人大概年纪大了,愈发念旧,决意不肯住进欧美式的白色洋房里。她只说那白色的大理石栏杆、天花板上坠下来的玻璃吊灯、打蜡后油的像一汪水似的地板都让她从心底里打起颤儿来,这样雪白雪白簇新簇新的却哪里是一间能住人的房子。 老夫人既然不肯住,蒋梣年却也不勉强;可既然儿子不肯勉强,老夫人心里却比儿子勉强自己去住更加难受。 老夫人是纯正的中国传统女人——她端庄、温柔、贤惠,像菟丝草一样柔顺地攀附着丈夫儿子过活,一生都谨守着“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德古训。丈夫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夺走,她作为妻子无法反抗;丈夫死后,盼了念了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回到身边,她作为母亲却像面对陌生人一样无所适从。她是一个最典型的封建礼教培育出来的中国传统女人,却好像做了一个最失败的妻子母亲。可是已经丧失了妻子这个角色的老夫人如果再失去了母亲这个角色便无以为生,因为她根本无法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存活于世,于是就只有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些惶恐地去爱自己的儿子。 郁婉去见老夫人时,却适逢她正在午睡。郁婉原以为老人家的睡眠都是极其漫长的,于是坐在一把黄花梨的螭纹扶手椅上,打算开始长久地等待。 厅堂很宽敞,完全是清末时的陈设。案上一个象牙观音像,右手边设着一个红漆的六足香几,上面摆一个铜绿色的小熏炉,也不知燃的是什么香,只觉着清幽幽的。郁婉想,恐怕要点完这一炉罢,就听一个小丫头说:“沈小姐,老夫人醒了,请您快过去呢。” 郁婉由小丫鬟引着走进内室。老夫人一面由丫鬟梳着头发,一面埋怨道:“既然是汉麟的客人,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老夫人,沈小姐来了。”小丫头打着帘子让进郁婉。 老夫人满脸的欢欣,突然间又局促起来,“怎么你们全没和我说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姑娘?我这里哪有些合适的衣裳?” 老夫人将两弯细眉攒聚在一起,却又猛然间记得了什么似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哦,是了,是了——素鸣,你快去二姨太那里取,她年轻些,穿着又时髦,身材又和这位姑娘相仿。” 郁婉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老夫人又吩咐看茶、摆糕点,将新鲜的果子切好装在水晶盘子里端上来。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地布置去了,倒是郁婉自己却十分的不好意思起来。 不一会小桌上摆开了好几色的点心——桂花糕、银丝卷、海棠酥、牛乳葡萄、玫瑰枣、切成瓣状的鸭儿梨,还有用来闻香的通体金星的香槟子。 老夫人只管让着,同时已经由小丫鬟将头发梳起来挽成个髻子。其实老夫人还不很老,头发有些灰白却依然油亮的,是最标准的鹅蛋脸、琼瑶鼻、桃花眼,如今眼角眉梢都堆了些细纹,虽美人迟暮却也能看出年轻时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老夫人依旧殷勤地让着,郁婉只好捡了两样果子来吃。中饭时间过了,也不见取衣服的丫头回来。郁婉原是昨日傍晚随刘都督他们同来的,清晨方到,这都过了大半天了,郁婉心里也着了急,倒不是急着等小丫鬟取衣裳,却是急着怎么这许久也没有送自己回家的消息。一面急着,一面却瞌睡起来,一夜没有合眼的劳顿困倦这时全涌了上来。老夫人赶快安置客房,郁婉推迟不过,只好去睡下了。 一觉醒来,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小半扇百叶窗里筛进了夕阳的余辉,洒了一方黄澄澄的碎金。郁婉脑子登时清醒过来,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赶忙捩开床头一盏小电灯。 一个梳着苏州俏的白胖老妈子看见电灯光便赶着进来,拿眼将郁婉上上下下逡巡审视了一番,才说:“唔,沈小姐醒了,老夫人特地嘱托我将衣服送来,让您醒了之后换上。” “刘都督他们还在吗?”郁婉忙问。 “几位军老爷吃过饭,后晌就已经走了。” 郁婉怔愣了一下,又道:“请问妈妈,蒋督军现在在哪里呢?” 老妈子带点怀疑的神气,眼珠子上下一翻又扫了郁婉一遭,才说:“这时间大概还在北面小楼里。” 郁婉谢过了老妈子,又托她像老夫人致谢,便赶着换上了衣服,是一件双襟高领的靛蓝色过膝旗袍,另有一双圆头的白漆皮鞋。 太阳业已西沉,天光介于一种黯淡灰白的色调中,然而督军府里的电光全开,一束一束的光柱在空气中斜穿下来,杂融在地面上像凝了一层霜似的泛着冷冷的白。 也不知道母亲急成什么样子。郁婉央楼前端枪巡逻的士兵,“我姓沈。” “是,沈小姐,督军早已经知会过了,您请进。” 天花板上吊着欧式六头水晶灯,却没有揿开,只有白色罗马柱上的壁灯弥散着暖黄色的微弱光线。纯英式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大会议桌,一圈红褐色靠背椅,旁边还有三个古铜色的皮质沙发。 房间里空无一人,风是暖哄哄的,一股子一股子地从玻璃窗扇里涌进来,又似乎有人语声,隐隐约约一忽一忽地听不真切。郁婉于是凝神,原来右手边却有一个红漆的半螺旋式楼梯直通向二楼。 果然愈近二楼人语声便愈清晰可闻。声音脆脆的,原来是一个年轻女子,不时地一两声活泼泼的笑,绝不是抿着小嘴娇怯怯拿团扇遮了脸的旧式女人。 郁婉有些犹疑,仍旧反手扣了门,门却只是虚掩着,便“吱嘎”一声错开了一道缝隙。 人语声戛然而止。郁婉正懊恼自己莽撞,却听见门内一声“进”,于是只好推门进去。 蒋梣年坐在一把皮质沙发椅上,身子微微后倾。桌上捩开了一盏电灯,桌面上散落着一些电报文件、军事战略图、外文书籍等。 屋子里一时很静,郁婉脸上微微发烫,红晕像两片薄薄的胭脂由颊上直扫进鬓角里。鬓发松松地堆在颈窝上,旗袍柔柔地裹着窄窄的细腰,头只管一径的低着低着,好像慵懒的,化不开的浓。郁婉一时以为自己实在有些鲁莽,又一时觉得这样似乎近于忸怩,于是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蒋梣年灼灼的眼睛,那目光噬人一样,捺住了郁婉的整个身子,一阵骇然的惊悸旋即从四肢百骸里生发出来,一颗心脏就像被捺进沸水里的活鱼,“噗通噗通”剧烈地跳着。 只一霎眼,那迫人的目光便敛尽无遗。郁婉晃了神,疑心自己看错了,或许是窗外的电灯光太强了些,逆着光便白花花的使人目眩,如此一来,心中倒平靖了些,只有胸口处兀自突突地跳着。 “啃,啃啃……”忽而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长相极标致的女子,左不过二十七八,丰润端秀的鹅蛋脸,后发烫的蜷蜷着垂在后肩,一身西式的百褶长裙,袖口裙边都滚了一溜的水钻穗子。这当儿正从小提包里扯了一方巾帕捏在手里,仿佛是喉咙口发痒,预备着还要轻嗽几声一样。 “嗳哟,四弟,我来的可不巧了,不知道你是约了人的。” 郁婉心里疑惑,素来听说蒋元帅只有一子一女,那女孩子至多不过十岁,怎么蒋四少竟还有一个姐姐? 原来这项三小姐是老夫人娘家妹妹所生,老夫人的妹子嫁后不久便因为难产死了,留下这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的。老夫人心疼这孤女,又因为自己多年来没有身孕,便将她接到身边养着。因此,蒋梣年和项三小姐是伴着一处长大的,在外人看来,彼此间如一母所生的亲姐弟,称呼上也同亲姐弟一般;只不过蒋梣年十几岁时便不在家住着,两年前项三小姐又嫁给了清末官商——寰南巨贾孔万斋的大公子孔云熙,所以两下里见面机会日渐少了,但长姐如母,感情上却是没有丝毫的龃龉嫌隙。 这时候,项三小姐自沙发上站起身来,将滑落到肘窝的小披肩用手一抹,便又重新拢回了肩头。她一面细细地打量着郁婉,一面笑吟吟地开口道:“我只说呢,才在汽车上问过杜副官了,他说你今儿个晚上没有约。怪道他不知道呢,原来有些人要见四弟,却是不要提前约的。” 蒋梣年素来知道项三小姐的心性,于是道:“老太太这几天总是念叨,让我派人把你接来。终于把你接回来了,三姐你还不快去后头报个平安,老太太和几个姨娘可都急着见你。” 项三小姐咯咯地笑着:“好好,我当然也急着见姨妈,好讨一口热茶吃。不然又没有在杜副官那里约好,又不曾得你的特许,在这里赖着不走也怪难为情的。” 项三小姐有意无意的一番话,倒教郁婉飞红了脸。项三小姐又是粲然一笑,一面抓起沙发上的刺绣提包,一面又搭讪着问郁婉姓名。 “哒哒哒”,小皮鞋的尖跟踏在地板上,发出一长串响声。项三小姐已经走到了门口,却又转过头来抿嘴笑道:“沈小姐,改日我请你喝茶呢!” “家三姐旧时在洋学里念书,顽笑惯了,还希望沈小姐不要见怪。”蒋梣年一面按铃唤人送进茶来,又请郁婉坐。自己也坐在郁婉对面的一张浅咖色法兰绒布沙发上。 “三小姐心性豁达,郁婉感佩,哪里还要见怪。” 一时佣仆送进炼乳红茶来,郁婉捧着热茶,拿银匙在喷香的茶汁里一周一周地搅着,正思量开口,就听蒋梣年道:“今日之事,是我欠小姐一个天大的人情。沈小姐或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蒋某人能够办到的,绝对义不容辞。” 周遭似乎很静,一只白蛾从窗扇外一头扎了进来,扑棱棱地绕着电灯的光晕一圈一圈的飞着。仿佛许久,郁婉张了张口,却又先笑了一笑,微饧的双目流转成潋潋的两泓清水,就听她道:“恐怕四少错领了郁婉的情。四少颖悟绝伦,我哪里就能那么轻易地认出你呢?” 蒋梣年笑道:“沈小姐这么说,就是了。” 郁婉捧着茶杯,偏过头笑道:“或许四少硬要领我的情,我也只敢让四少领我一半的情。四少手上也许有几寸长的一条疤痕,如果没有,看也无益;如果有,郁婉又如何敢让四少将伤疤示人?所以确实是认不得。” 蒋梣年闻言大笑,向后仰靠在沙发的蓝绒靠垫上,一双眉毛黑如鸭翅,向上挑入鬓角。好,好,果然,她竟聪慧至此! 蒋梣年一面笑着,一面就将右手戴着的皮质手套褪下,径直将手伸到郁婉的面前来,说道:“沈小姐,能够认识你,是我蒋某人的幸事。” 郁婉笑了一笑,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那一种柔若无骨覆在虬曲的长疤上,只听她说:“能得四少诚心相待,郁婉才是三生有幸。” 蒋梣年见郁婉眉眼带笑,只觉得雾雨濛濛的,远黛如画,双瞳剪水,却是从未见过的一种明媚天真,不禁心念一动,脱口道:“沈小姐为何要帮我?” 郁婉低头,像是凝神思索一样,半晌,方开口道:“我想四少是个好人。” 蒋梣年大出所料的,不禁一怔,又向郁婉道:“沈小姐何以见得?” 郁婉抬头,声音有些微茫:“说来让四少见笑。我只是想,在这个世道上,好人的处境总比坏人的艰难些,所以我相信四少,愿意帮你。” 一时间万籁无声,人影子濡染在墨绿色的窗幔上,有一种晨霜石板上的青苍。 郁婉以为他定要笑自己天真,这样的话刻意便显得造作,无意又未免浅薄。正懊恼自己多言,却听他说,那声音,像是隔着许多年遥遥相望的时光,“沈小姐,蒋某何幸,得与你相识。” 她朝他发怔,一颗心直坠下去,也不知是惊怖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是冷冷的往上涌,直冲到脑门上,一阵酸凉的胀痛。 “四少,”郁婉别开蒋梣年炽灼的目光说道,“你方才问我有什么要求,现在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蒋梣年将眼睛望定郁婉,侧脸英挺的,一身肃然的青苍,夹着淡巴菰烟草的气息。 “那就恳请四少派部车子送我回家。” 蒋梣年似乎一怔,随即大笑,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讶异与欣赏。 卫戍队长付鸿昌接到督军府的专线电话后,只当蒋督军照常有军务交代,却不想屋子里正坐了一位极漂亮的年轻小姐。于是顿了一顿,暗自想着,莫非是自己来早了?便想带上门悄悄地退出来。 蒋梣年却已经看见了他,便将两指间夹着的金自来水笔掷在白瓷筒子里,道:“鸿昌,你来。送沈小姐回家,务必保证安全!” 付鸿昌怔愣了一下,心中诧异,却并不着意去打量郁婉,只是态度十分客气,不到一刻钟已经将车子备妥停当。 郁婉坐进汽车里,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透过车窗可以望见督军府里的电灯强光白喇喇的,四周围墙全部覆上了电网,背枪的步哨六人一组来回巡视,脚步声橐橐作响。 督军府戒备居然如此森严,连例行巡逻都丝毫没有懈怠。郁婉留神,忽地想到,如此布防……倒像是两军对垒时的紧急戒严,不禁心中一惊。正当此时,付鸿昌拉开车门,略显歉意地说:“沈小姐,让您久等了。” 郁婉定了一回神,笑道:“不妨。” “沈小姐,督军托我转交给您一样东西。”付鸿昌跨入汽车,回身将一件亮晶晶的小物什交给郁婉,一面已经启动了车子。 郁婉吃了一惊,手中凉津津的,原来是一个银质的小火镰。借着车窗外雪白的电灯光,水波状花纹拥着湖绿色的松石漾漾的溢了满眼的亮银。 “督军说,他还欠小姐一个人情,就把它留作信物,若是哪时小姐想要讨还,这个就是凭证。” 汽车已经驶出督军府的大门,郁婉却仿佛忘了搭言。电灯光一路相送直扯进黑色的幕布中,平铺着的亮色越来越寡淡,终于转过最后一个岗哨,消失不见了。半晌,郁婉声音细微地应了一声。 房间里阒无声息,半幅窗帏兜了夜风寂寂地飏动着。蒋梣年立在窗前,“啪”一声弹开打火机的银色盒盖,用手拢着那幽幽的蓝色火苗,点燃了一支茄力克。烟雾轻轻款款地罩上来,又隔着莽莽苍苍的夜色,那辆军用的别克汽车便一径消失在路的尽头。 突然,房门的旋锁响了一下。杜懋平旋开门,站在蒋梣年身后道:“督军,那批军火运到了。另外一条道上的黑货全部掺在白货里,也避开了各处眼线,现已经和傅爷那边的人接上头了。” 蒋梣年点了点头,仍旧立在窗前。杜懋平又道:“督军这步棋下的真是绝妙,故意放出消息引刘景翼他们调拨兵力,实则将军火和黑货分由另外两条路加以密运。只是,今番实在太冒险了些,如果不是我们事先早有准备,恐怕……” “刘景翼是只老狐狸,不是我亲自诱敌,他自然不肯轻易出洞。” 蒋梣年“啪”地一声将盒盖扣上,转过身来,眼光凛凛,眼底尽是决绝狠戾之色。 “刘景翼虎狼之心早已是昭然若揭,陈炳效不肯同他合作,无非是忌惮他势力壮大后难以控制;但万一他们两人一齐用兵,形成东西合击之势,我们居中难有半分胜算。现今之计,就是牵制住陈炳效,趁他摇摆不定之时,立刻除掉刘景翼;如此湛军无主,军心涣散,我们攻其不备定能将其一网打尽。至于陈炳效,纵然他是老虎,拔掉了利爪獠牙,还能成个什么气候。” 蒋梣年走到桌前,两指夹着香烟,慢条斯理地将烟灰掸进烟缸里,谈吐之间的杀伐决断,绝不亚于老督军当年横刀立马时的气魄和风范。 杜懋平突然想到老督军去世之时,外有各方军阀虎视眈眈,内有功高震主的权臣部将伺机而动,局势危急已至千钧一发之际。那时,四少也不过二十四五,对外屡出奇兵,克敌制胜;对内平靖叛乱,将幕府中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连根拔起。若从那时候开始算到而今,也将有三载了,可他跟在蒋梣年身边总有五六年之久,明里暗里不知道打过了多少次硬仗,外头总还以为四少如此年轻,所倚仗的不过是老督军旧部的大力挟辅,却不知四少才是那个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所以杜懋平至今想到那句时势造英雄的话来,总以为四少到底有什么样的野心与抱负,连他也不敢去揣测。 “沈家现在如何了?”蒋梣年开口,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杜懋平怔了一下,没有答话,只将头摇了两摇。 “哦。”蒋梣年拿烟的手似乎在空中顿了一顿,电灯光打着侧影,忽明忽暗的。半晌,蒋梣年方回手将香烟碾灭在青瓷烟灰缸里,“懋平,有件事,要你现在立刻去做。” 第6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三) 郁婉怎么也想不到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督军府。刚刚走出的督军府大门,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的人,这会儿一忽全见了个遍。时间太短,都不用耗费心神,追忆一番——还是一样的玉兰罩花玻璃吊灯,一样的遮着杏色纱帘的小圆肚窗;转进内室,一样的欧式大床并沙发小几;自然,还有一样的梳着苏州俏,穿棕底印团寿纹小褂的老妈子。 老妈子姓赵,四十出头,生得白白胖胖,衣服穿在身上挣地紧紧的,四肢合拢在一起像个笔酣墨饱的“喜”字,四肢叉开又像个虎虎生威的“大”字,头脸体面,手脚利索,一时不见,便推了个三层的实木小餐车,一样一样将茶匙碗碟捡下来摆在小几上。 郁婉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一整天没有吃饭了,闹哄哄地竟至十点多钟,可是心里焦急,又实在吃不下,看了看小几上的食物,居然摆了有十几样之多,于是诧异道:“可还有谁没吃晚饭吗?” 赵妈笑眯眯眯眯笑着说:“再没有了,就只沈小姐你一个。” “那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呀,您不知道?这都是少爷吩咐的,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所以让中菜西菜全准备了来。我呢,又特地跑到小厨房里支派那起懒汉,您不知道他们惯会藏奸耍滑敷衍对付的,我就仔仔细细地瞧看着说,‘那扣肉太油腻了,那糟蛋也太咸了,难道让小姐晚上吃了肚子痛?你们担待得起吗?’” 郁婉说:“谢谢妈妈,让您费心了。”说着,就将耳上挂着的一对莲花纯银耳珰取下来道:“多次劳动妈妈,郁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偏偏出来匆忙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这个,送给妈妈买点头油打点酒。” 赵妈两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抹,笑嘻嘻地将耳珰接过去说:“哎呦,小姐,您真是又大方,又和气,怪道我们少爷对您这样上心。您不晓得,少爷从来也没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谁吃饭的事,他自己军务忙,常常忘了吃饭,一整天下来不吃一口饭的时候都是有的。” 赵妈这样一说,郁婉越发心悸,但又不能拂了主人家盛情款待之意,于是取过一碗粳米白粥,吃在嘴里却木肤肤地没有滋味。 “蒋督军现下已经休息了吧?他军务繁忙,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才能见上一见。” 郁婉心中悬着无数的疑惑,恨不能立刻见到蒋梣年问个明白,可天色已晚,怎么好去扰人清梦,若是等到明日,人家日理万机,又不知道要推到何时才能抽个空子答复自己一下;如此心中焦灼,不觉喃喃自语起来。偶一抬头,只见赵妈合不拢嘴地笑着,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说错了话,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这话不知怎样地缱绻暧昧,待要解释,又好像是欲盖弥彰一样,于是忙不迭地低头舀了一匙奶油玉米汤,不想汤汁这样烫,舌尖**辣的好像燃了一小串鞭炮。 “沈小姐不要着急,少爷说了请小姐今儿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他就过来看您呢,有什么话儿,让您当面对他讲。” 赵妈如此说,情知她是误会了,郁婉却也管不了那许多,倒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眼见着天色更加晏了,白粥喝不到几口硬是吃不下,只好停著。赵妈料理了碗碟,又赶着照料郁婉睡下。 夜阑无人,百叶窗的叶片拂下来,一叶咬合着一叶。电光并月色被锁在窗外,一律是漫无涯际的黑,黑的凝滞静止。 郁婉似乎是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涡轮中,在那渺渺茫茫永恒静止的黑中无尽地沉沦下坠。一忽儿,影影绰绰的有细碎的星子,一浮一浮的,父母的脸在浮动的碎光中突然出现。 郁婉呜呜咽咽地哭着,用尽残余的力气向那微末的亮光喊着:“爸,妈,救我!”爸妈只管呆着脸笑着笑着,伸手扯住郁婉。郁婉向前一扑,不知怎么,用过了力,那涡轮天旋地转地掉了个个儿,爸妈的身体千钧一般决然地坠将下去。郁婉失声尖叫,惶急地伸手去拉,腰间一紧,身子竟猛地被人箍住了。 郁婉放声痛哭,歇斯底里,却硬是掰不开那人的手。眼睁睁的,父母的面容一忽儿便湮没在那层层叠叠的黑暗中。郁婉像被捣毁了肝肺一般,转过头,转过头,却怎么也认不得那人的脸,只记得冷冷的一双眼睛。 郁婉痛哭失声地醒来,屋子里灰朦朦的,心口依旧刨干了血肉地绞痛着。不知怎么,竟做了这么可怕的一个梦。郁婉闭了闭眼,用手揪住胸前的绸衣,半晌才缓过神来。 “呀呀,少爷,您怎么过来的这样早,沈小姐还没起呢。” 恍惚间,客厅里传来赵妈惊惊乍乍的声音。 郁婉顿时清醒了过来,赶着起身下床,窸窸窣窣地套上衣服,客厅里兀自还有人声,却低沉而断续地听不真切了。 “不用叫醒她……嗯,我等一下……今早就在这里吃。” 郁婉一面用手拢了碎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一面已经拉开了门。正巧赵妈端了早茶经过门口,便眉开眼笑地道:“沈小姐也这样早。” 郁婉一时不解这话怎么说,就有些呆呆地立住了脚。 蒋梣年就坐在清晨的薄曦里,郁婉在清晨的薄曦里站定。 倒是赵妈又接嘴道:“我再去沏杯红茶来,沈小姐要不要添些牛奶?要浓些的才好哩!” 蒋梣年依旧军装笔挺,坐在那张棕色的实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似乎是京安政府发行的大字版创刊号。他上半身的影子扫在展开的纸页上,这时方把目光转向郁婉,“赵妈,吩咐多准备些早点来,再添双碗筷。”蒋梣年的目光滑过郁婉,又转向赵妈道。赵妈将骨瓷茶杯放在小几上,一面答应着,一面又笑了引郁婉去盥洗。 郁婉心中有些糊涂,自昨日伊始,这糊涂得就颇有些不明不白。想昨日傍晚时分,汽车本已经通过了奉军的最后一道关卡,驶入了外白滩地界。原以为拿了蒋梣年的手谕,这一路来再不会有什么波折,哪成想,还不到西来城,便见一辆同样的军用汽车大喇喇地横在马路中央,雪白的车灯一晃,就有人跑过来“啪嗒”一声行了个军礼,也不知那人与付鸿昌说了些什么,汽车居然调转了方向重新驶回督军府。 一路上,付鸿昌又只是客气地说,“请小姐放心。”郁婉如何能够放心,却明知再问不出什么的,也就缄了口。后来在车上想了好久,才猛然记起,原来那人这样面熟,就是在渊宜馆里见到过的杜副官啊! 杜副官是蒋梣年的心腹亲信,此番举动也必定是蒋梣年亲自授意。郁婉实在琢磨不透这位蒋督军蒋四少究竟意欲何为,而越是这样无法揣测的事物往往越让人感到危险。 郁婉刚刚盥洗完毕,餐桌上便布开了各色早点,描金边的骨瓷浅碟里盛着烘面包、酥油饼干、红豆薏仁熬煮的浓粥配着三四碟的精细小菜。另外,桌上还摆有一支细口的青釉陶瓷花瓶,里面插的正是今早新折的一把白色马蹄莲。 蒋梣年欧洲留学回来,又在舞会洋场里经惯了,便很自然地替郁婉拉开椅子。郁婉心里却有些惶惶不安,若是一位西装革履的洋派青年,也便罢了,却偏偏是这样一位起居八座的军阀少帅,越发显出极不相称的别扭。 郁婉抚了裙裾落座,头发就顺到身前来,露出那一小截柔腻的粉颈。有清清浅浅的气息,摒除香浓的浮艳,只是静幽幽的雅淡。蒋梣年用手扶了椅子的靠背,看郁婉的侧脸浮在剔透通亮的朝曦里——没有丰厚的胭脂,却白得像一小片瓷,眉眼间堆了落落的阳光,颤蓬蓬的眼睫开合,触碎了的光末儿就散落了满身的粼光灿灿。 “四少。”郁婉原就忧心如焚,于是急切地开口道。 “沈小姐。”蒋梣年也开口。 两人一同开口,郁婉倒愣了,木木地不知要说些什么。 蒋梣年看着郁婉的眼睛,只说:“我知道。” 郁婉再说不出话来。 “沈小姐,我很抱歉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 郁婉心中“咯噔”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开口道:“我与四少相识不久,但是敬佩四少待人以诚,若四少信得过我,不妨直说。” 蒋梣年眉头一皱,冥色泅染着,深进眼底,“沈小姐,这件事情本来与你无关,但现在你已经身处其中,我要护你周全,也必然要让你全身而退。因此,有些为难之处,只好要你体谅。” 郁婉开口,只道:“四少义薄云天,需得排解千难万难,与四少相比,郁婉如何能谈为难之处。” “沈小姐,”蒋梣年开口,顿了一顿,说道,“当下,只得要你暂时避居在此。” 郁婉怔忡半晌,作声不得,就听蒋梣年道:“自从停战协议签署以来,湛军与奉军便以承济铁路为界,分区辖制,但刘景翼却暗地里将一批武装特务部署在承州内部。昨日傍晚,我这里得到消息,他的那些特务份子紧急聚集在双桥镇中,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郁婉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一时间听到这话,也只觉得千头万绪堵在胸口,身子却像失重一般,虚虚地飘在空中。自袁政府垮台后,各地方军阀便拥兵自重,哪一个不是将泱泱华夏视为天下一家,人人只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蒋梣年偏偏纵容刘景翼的大批特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肆意横行,不但佯装不知,还能掌握这些特务的动向反窥敌方行动,这样滴水不漏,其心细如发,野心勃勃,可以想见。现在,他却轻易将这些道与人听,究竟是信人不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郁婉只觉得心绪如麻,再不敢向下细细思索。待要开口,忽听得客室里有人语声,又闻得赵妈的笑声,“表三小姐,您几时回来的?” 话犹未落,就见项三小姐一转转进餐室内,赵妈倒踮着小脚随在后头。原来这西侧小楼本就是项三小姐未出阁时的寓所,所以这一应的布局装潢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项三小姐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绉绸旗袍,光着手臂,梳的是横爱司头,眼波横扫,一眼望到蒋梣年,便笑地满目光华流转:“瞧我说什么来着。” “三姐,”蒋梣年笑道,“昨天晚上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不是又到几个姨娘那里摸了八圈儿的牌,怎么今天起的这么早?” 项三小姐开口又笑:“我为什么起这么早?我原也不想,只是人家阮师长在会客室里巴巴地等着,杜副官到处找你不着,都寻到了我那里。我可是向他担保了,一定知道你的去处,果然,就到沈小姐这里,一瞧便是。” 郁婉这里已经站起了身,听项三小姐如此说,情知这误会深了,远非小姐们在西学里惯常的揶揄调侃这么简单,于是心中着急,自己也不好解释,便拿眼睛偷觑着蒋梣年。蒋梣年却恍若未觉似的,也不开口,只是勾唇笑着,笑得舒朗坦然,倒教郁婉急出一身的汗来。 项三小姐又笑道:“四弟,回头你见了杜副官,叫他重金寻人的告示莫要贴了,换成现洋,只管送到我这里来呢。” 项三小姐素来颖慧,蒋梣年心知她嘴里虽是玩笑,实则却另有所指。于是对郁婉颔首示意了一下,便起身向外走去,却又顿了一顿,就在项三小姐身边住了脚,悄声道:“三姐,烦你替我照应一下沈小姐。” 项三小姐只听得“替我”两个字,便禁不住“扑哧”一笑,手里拿着绢纱帕子作势一点,就道:“家里几时豢了老虎,吃人的不成?这样重托。” 一时蒋梣年已经离开,项三小姐便一面笑着,一面携了郁婉的手,唤赵妈:“我才见底下小厮送进几株极好的蟹爪兰,你去要来,不然这阳台太空了些。”又对郁婉道:“沈小姐不嫌弃,这几日先穿了我的衣裳,一会儿叫缎蚨祥的过来为沈小姐量尺寸,赶着裁制几套旗袍出来。” 郁婉见项三小姐行事爽利,却又体面圆滑,若是婉言推拒倒显得小家子气,就只好一迭连声地道谢。项三小姐素来是社交场上的名媛,八面玲珑,识人亦不凡,一时见郁婉知书达礼却不拘谨造作,逢场作戏惯了又难得见人在客套中有这样的真心实意,于是也对郁婉生出许多的喜欢来。 不几日,缎蚨祥的旗袍送来,就又向瑞锦轩定制了几套登样的洋装。蒋家本是簪缨华族,人口既多,一时间突然住进一位年轻小姐,项三小姐又如此尽心款待,众人免不得要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为了不落人口实,又可以掩人耳目,蒋梣年对内只称郁婉是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几个老姨太太都是人精,且不看四少那面态度如何,但见项三小姐对她如此看重,就不得不尽力结交。如此一来,郁婉藏愚不成,倒免不了许多的交际应酬。 寻常喝茶闲话也还罢了,偏偏这些老姨太们最爱打牌,每次必邀郁婉。郁婉在赌博方面受家庭教习,是属于“四窍已通其三”——一窍不通的人物,倘若不去,免不了要让别人说你年纪虽轻,却张狂拿大,于是只好作陪。好在这几日里还有项三小姐在,与三个老姨太恰好凑成一桌麻将,四个人天造地设,也就没有人坚持要她下场。郁婉因此在一阵“噼噼啪啪”的昏天黑地中,倒还能悠哉悠哉自得其乐。 几位老姨太轮流约请,若轮到四姨太时,郁婉既不下场,五小姐的私塾散学后,便邀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坐一坐,或到西侧花园里散散步。几位老姨太激战正酣,就随便应酬几句,也不太做理会,如此算下来,倒还能偷得半日清闲。其实五小姐方不过八岁,家里请了塾师教国文和外文。五小姐学习法语吃力,郁婉因为沈先生的缘故,原就精通外文,便尽心为她补习。 第7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四) 这日,郁婉又在西侧花园里偷闲陪五小姐温习功课,忽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只见是四姨太,于是连忙起身让座,就道:“四夫人,怎么今日牌局散得这么早?” 四姨太穿了一身淡青色印花的华尔纱旗袍,身量瘦削,面色略显寡白,容貌并不很美;但眉眼间娴静从容,多有动人之处。“才底下人送进枇杷、荔枝、杨梅来,大家牌也打倦了,便都去吃果子。我想那东西没什么好吃,倒胜在新鲜,你也许会喜欢,便出来寻你。” 郁婉一面道谢,四姨太倒摆手说:“沈小姐不要客气,五丫头性情愚钝,多亏了你费心劳力,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呢。” 郁婉道:“您言重了,哪里就是我的功劳,五小姐冰雪聪明,只是早些时候在此上不太用心而已。课业一旦落下,心里便没了兴头;先生管教再严厉些,自然就有些腻烦了。” 四姨太笑道:“沈小姐说的极是,只是……”话到这里,却蓦地噎住了,一面转身向五小姐道:“梣夕,找鸣凤踢毽子去罢。”五小姐一听如此,巴不得地一溜烟跑远了。 四姨太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方转过头来,笑一笑,那笑却像用银钿子挑上去的月尾,凉凉的,纤弱苍白。“外面人看起来这里头金碧辉煌的多么好,可再好也不过是个金漆的鸟笼子,笼里的鸟想飞出去,笼外的鸟却想住进来。” 郁婉怔住了,愕然地望向四姨太。 四姨太蓦地惊转过来,搭讪着取下衣襟上挂着的月白手绢揩揩嘴角,又笑道:“沈小姐不知道,梣夕是最恶读书的,这点倒是和汉麟很像。汉麟这么大时,因为读书的事,倒不知遭了老督军多少的棍子。” “原来四少竟也这般顽皮过。”郁婉接过四姨太的话头来,心里却闷闷的,坠了一杆秤砣似的。 “欸,汉麟的脾气简直同老督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一时急红了眼,愣是谁也不让谁。我记得当初老爷子要送他去德国的什么陆军学校学军事,回来后子承父业,可他偏是要去日本学医。为着这事,家里好一顿大闹,木棍子打折了好几根,汉麟足足一个月没能下床,老爷子也是气得犯了好几场的病。” “后来呢?”郁婉不禁问道。 “哎呦,说也奇怪,后来不知怎地,汉麟突然就转了念头,竟然顺了老爷子的心意,这场大闹才算是有了个了局。” “咦?”郁婉一时倒有些纳罕,心里颇有些恍恍惚惚的。 “聊些什么呢?这么好的兴致。” 郁婉一惊,侧首只见蒋梣年已信步迈入亭子。 四姨太站起身来,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才和沈小姐聊起你呢。” “哦?四妈同沈小姐说我些什么?”蒋梣年向四姨太道,却饶有兴味地偏头看向郁婉。 四姨太笑道:“这你可要问沈小姐了,我在这坐了许多时,这会儿该去了。” 郁婉想要搭言,四姨太却捏起绢帕拂拂嘴角,轻悄地去了。 “四少来了多久?”郁婉向蒋梣年道。 “不过刚到,怎么?可是说了我的坏话,怕我听去?”蒋梣年转身望定郁婉,调侃道。 郁婉笑道:“好没道理,四少莫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怎么怕别人说你的坏话?” 蒋梣年笑得爽朗诚挚,“也许我真的坏事做尽,倒不必疑心有人说我的坏话。” 郁婉亦笑,无论这话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说者既以戏言出之,闻者便不妨同作戏言一笑置之。 “连日里未曾见您,四少今日公务不很忙罢?” “不,沈小姐不知道,凡属公务,就永远是忙不完的。台历本子一翻,明天照旧还是那些东西,所以忙不忙是不能用公务的多少来衡量的,是看我这个人要不要忙,情不情愿忙。” “怪不得人家寻常只说忙人,闲人呢。只是四少终究不同,连忙啦闲啦都自己做得了主,所以这话我问不得别人,只能请教四少,请问四少现在是忙人还是闲人?” “你不妨把我当做是个忙里偷闲的人”,蒋梣年笑道,“那么沈小姐愿不愿意同我这个忙里偷闲的人吃顿中饭?” 午饭是没有滋味儿的。帕兰朵是地地道道的西餐厅,空空荡荡的大堂,香槟酒在水晶杯里泛着淡淡的琥珀色,西冷牛排摆在四角陶瓷盘里,一切都精致得没有半丝烟火气。郁婉心里有些好笑,仿佛自己是专为着陪侍蒋督军而忍受了一顿没有滋味儿的饭,于是赌气似的多吃了几口,好像咽了一肚子欧风美雨的Romantic情调,偏偏在这样的Romantic中对坐的两人又没有半丝的浓情蜜意。 郁婉箍地紧崩崩的,浑身不自在;蒋梣年却是太自在了,懒懒的,满不在意地将卷起袖口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背上,露出一块棕色皮带的瑞士腕表——金色的指针滴滴答答地绕着圆形的表盘无止无休地走着,好像一片时间的荒芜接上了又一片时间的荒芜。郁婉觉着他们俩人都不是为了吃饭而来,却是事先商量好了,齐心协力地到这里煞风景来了。 郁婉手持刀叉,嘶嘶地切着盘中的那一小块红肉,好像解牛的庖丁,暗暗地揣着每一刀应该切入的筋络纹理。 蒋梣年哧哧地笑着,郁婉以为他在那里笑自己切牛舌时的神气,就听他说,“我以前在德国的时候,每天就吃土豆面包,水煮白菜,好一点的时候吃罐头,吃猪排。土豆面包手抓起来便吃,唯恐慢一点就教人抢没了;然而偶尔吃一份按人头数供应的罐头、猪排,就一定要准备一副银光闪闪的刀叉。不是为了讲究什么绅士风度,就为了预备着别人向你盘子里伸手时能够一刀刺过去。所以我每次吃猪排时觉着整个餐室里都飘着一股血的腥气,热腾腾的,让人吃完了想呕出去,倒不如不吃,可是下回再吃时还是要这么着,手里死死地攥着刀叉,一面吞一面呕。” 郁婉木着身子,哑了半晌,还是笑道:“这饭吃不得了。” 蒋梣年凑近了,眼睛里有一星光闪闪掣动着,像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神态,“是我害你没胃口了?” “不是没胃口,是我吃不下。”这话里像是有些赌气,话一出口,郁婉自己倒骇地半个身子都麻了。 “真可惜,我本来想你尝尝这里的杏仁乳酪蛋糕,以为你一定喜欢。” “不过也好”,蒋梣年抬手看了一下表上的时刻,“不然也许就赶不上电影的开场了。” 这不是邀约而是通知。蒋梣年是惯经风月的,然而他是一个军人,这就像是角力场中手握权柄者向退败一方下达的哀的美敦书。郁婉便想赌气不去,可若不去便真成了赌气。赌气这词太过亲昵,带着点有恃无恐和恃宠生娇的意味儿,郁婉不敢。 大安戏院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然而新增了红红绿绿的广告牌缠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管,橙黄、油绿、亮红的刺激性色素翻滚着,交替着乍明乍灭,晃得那一溜儿宣传画报上的电影明星活脱脱的,眨眼抿唇、风情旖旎。 郁婉想,蒋梣年是有意的。他是最善于做戏的,既爱看别人做戏,也爱自己做戏,有时还不免拉着别人和他一起做戏。戏唱得多了,难免弄假成真;而假的成了真的,就少了作假时的趣味,真的就又变成了假的,这场戏也就算是唱完了。怕就怕戏已经唱完了,有些人全身而退,有些人却被永远地留在了戏里。 电影开场了,人给搁在了昏昏一片的漆黑中,是枯槁苍老的标本钉在方块格子里。大幕布上灰扑扑的人影子踱着滑稽的方步子,左左、右右、右右、左左,一个美丽的回旋,水纹一样流摆的裙裾顺势泼起,扬作半空中云散的烟霭,袅袅腾腾,人却一沉,沉进怀里。 蒋梣年声音低低的,倾过半个身子,只将手肘斜支在两个坐席之间的扶手上。铅灰色的影子拢不起来,一整片落在郁婉的肩头,在厚杏色的勾丝流苏披肩上滚了一道浅浅的暗色花边。郁婉侧过头,他们脸对着脸,濛濛的,又看不清彼此。 “什么?”郁婉怎么也听不清,只有咝咝喇喇的电磁波声烘在衣服领子上,烘得颈子上的潮热一路牵到两颊,化作两片酡红。蒋梣年似乎是在笑着,慵懒的、戏谑的,手托了下颌,一只手指搭在唇上,一下一下,轻轻点着。 郁婉瞪着眼睛,酸凉的黑。搁在膝上的手蓦地被人拉起,只轻轻牵着指尖。空扣着的手被擎转过来,手心就酥酥麻麻落了细细游走的一脉温热——横撇竖捺,一笔一笔。郁婉紧随着掌心的触痕在心中重重描画,一遍一遍,却怎么也弄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字。后来很久,郁婉才突然想到也许这本来就不是一个字,只不过是一团无绪的线条,这正是它所代表的意义,所有的意义也不过是无意义罢了。 电影散场时,天边已经栖着了一弯月亮。那月亮像指甲在夜幕上掐出的白印子。仔细一看,还有些化了脓的昏昏的黄。 “今天的片子讲了些什么?” “你这人真是奇怪”,郁婉笑道,“明明是俩人一起看的片子,你却来问我它讲了些什么,也不见谁片子看了一半,就睡得那样熟的。既如此,就说明你对它全无兴趣;既然无兴趣,怎么又偏要知道它讲了些什么呢?” “你这话像是在搪塞我”,蒋梣年嘴角噙着笑,手里提着西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臂膊上,目光衔着郁婉的目光,“不说你不想告诉我,倒让我疑心你也不知道它讲了些什么。” “四少总是这样疑心。四少因为相信我所以问我,可是问了我又不能不怀疑我。” “这话我不懂。” “譬如说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四少是个性情中人,渴慕这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的一见如故,赤忱之心,可这是在理想中,现实里却又坚信它是千古以来的第一大骗局。” 蒋梣年想了一想,笑道:“这话我更不懂了。” “好,好”,郁婉笑着,像是为着他的孩子气,柔声道,“那么四少告给我那片子你究竟看到哪里,记得什么,我讲给你听。” “好像有一个穿很长裙子的法国女人……” “她怎么样?” “怎么样?”蒋梣年用手托了下巴,偏头凝视着悠悠苍皎的夜空,好像是很费力地回想着,“很美,一眼望穿的美。” 郁婉“噗嗤”一笑,他知道自己问的不是这个。“哪有这样夸人的,恐怕没有几个女人喜欢这样的赞美,难道还有一种美是让人看不穿的?” “譬如你。”蒋梣年道。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郁婉,燎燎的,热的噬人;可那语气是再随意不过的,像是在街头偶遇了一个熟人,彼此间打了一声招呼,便匆匆走散了。 郁婉低下头,脚下的石青砖块乌秃秃的,啮住了鞋底。“这话我不懂。我知道自己是够不上美这个字的,四少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我表里不一。” “你又冤枉人。我是说你是个最有中国气息的女人,美得温柔恭顺又不近人情。只一点,我始终不能想到,像你这样的女人,说这样一口流利的法语。” “是了,我是老古董贴上了洋标签,所以才越发显得四不像了,华不华洋不洋的,叫人看了也看不穿。” “瞧我说些什么来着,你总是这样冤枉人,总美得有些不近人情。” “四少还不是这样,明明是夸人的话,教人听了也高兴不起来。”郁婉说着,话音刚落,撑不住自己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蒋梣年也笑,俩人立在影院的宣传报底下,笑成一片。花花绿绿的霓虹灯管在脸上打翻了颜料盘,红眼睛、蓝嘴唇、黄眉毛,这种迷离恍惚的色彩是梦中才有的,一场滑稽荒诞又繁华喧嚣的梦。 “罢了,我们回去吧。人家正经看电影的早走光了,谁像我们死皮赖脸地站在这里只管傻笑。我们不走,跟着你的那些人也不能走,这会儿一齐堵到门口,又要望东望西地四下打量,又要装作自自在在地免叫人起疑心,马上就要绷不住了。” 杜懋平正在蒋梣年身后不远处立着,穿一身青灰色的立领哔叽长衫,望望天望望地又望望蒋梣年的背影,手脚正委委屈屈地没处措置。忽见郁婉微笑着向他招手,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瞥,学着大公馆里管事儿的做派,大着步子一路跑过来,说道:“少爷,咱们的车备好了,就在前面的小胡同里头等着。” 郁婉见他身上的袍子扯天扯地的长,倒像是唱戏的戏袍,知道他没有预备,一定是临时从哪里寻来一件,禁不住瞅着他直乐。杜懋平经郁婉这么一瞧,倒不好意思起来,背着手也不是,袖着手也不是,这才觉得往日里穿军服确实很好,只需端端正正地在那一站,哪怕是枪子儿擦着皮肉而过,眉头都不用皱一下。 第8章 第二章: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五) 督军府里律令,各房的丫鬟媳妇无事不许到前院来,尤其是上夜之后。大概是老督军在世时,各房姨太太并年轻的丫鬟都在前院的洋楼里住着,不仅巡逻的哨兵,就是各级军官出入也无忌讳,因此很荒唐过一段日子。 老督军仙逝之后,蒋梣年几次请过老夫人。老夫人说是不肯过前楼里来住着,蒋梣年便将那几房老姨娘全挪至后院,是方便着早晚请安伺候;况且也没有太太住后院,姨娘倒住前堂的道理。 娣娣是知道这规矩的。她打小在西侧小楼里伺候项三小姐,也偷偷地替小姐送过几方丝帕,后来事情闹到了老督军耳朵里,很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小姐还是停学嫁了人。再后来项三小姐每次回娘家就只同老夫人在后院住着,娣娣倒是偷偷跑回小楼里取过一副耳坠子,回来说件稀罕事,小姐亲手种的那株秋海棠教人日日打理着,谁知竟无故枯死了。项三小姐怔了半晌,一耳刮子煽到娣娣脸上。娣娣只觉得脸上软绵绵地着了一下,并不疼,可十几年来头一遭挨了小姐的打——小姐素日里谈“自由”“民主”“德先生”“赛先生”,连骂丫头一声都不肯的,于是哽着嗓子半天说不出话,以后再不敢未经吩咐偷溜到前院来了。 这次却不比往常,是特意传项三小姐的话儿来,可娣娣到底记着以前的教训,不敢贪顽流连,一路小跑而来,右手拍门,左手揿铃,一声紧似一声。 “嗳呦呦。”赵妈刚拉开道门缝,娣娣就泥鳅一样钻了进来,恨地赵妈跌脚道:“你做什么?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唬我一跳,不是看表三小姐的面上,我拉过来一顿嘴巴,打得你连亲妈都不认识。” 娣娣只顾抻长了脖子向里探,哼哼道:“赵大娘,横竖我又不找你,我找沈小姐说话。”就作势要朝里走。 赵妈快手快脚一把扯住,虎着脸说:“你这小毛丫头,都是表三小姐宠得你,让你作兴的连名儿姓儿都不知道了。就不说光绪帝,就是宣统帝时,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早该撵你出去配小子。” 娣娣又羞又恼,气地直跺脚,冷笑说:“您老人家觉悟高,怎么不去伺候宣统帝?等将来还有大官做呢,到那时我们这些没规矩的全在你老手里发落。” 赵妈叹气道:“正是呢,将来总有人要发落你们,我所以希望你们都懂些规矩事体,以后才好平安。” 娣娣气到发笑,道:“赵大娘,我有正经事儿和沈小姐说,你老只管同我胡缠,耽搁了事情全在你身上。” 赵妈心里先怯了几分,说:“唔,你不知道,沈小姐同少爷出去已经有大半天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娣娣手指点了下巴,偏着头,噘着嘴道:“赵大娘,依你看,这少爷同沈小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嗐,能怎么回事?我看这沈小姐心眼儿倒还活络,我同老夫人讲,老夫人也没甚说的。只是这一没聘书,二无媒人,不清不楚的不像规矩人家的女儿。少爷喜欢,就收作姨太,要是能尽早为蒋家开枝散叶,那也未尝不是一桩喜事儿啊。” 娣娣心里着实厌着赵妈,于是将嘴一撇,故意道:“那倒也未必。” 赵妈还待要拉扯几句,娣娣心里早不耐烦,就道:“赵大娘,我们小姐说话间就要家去了。沈小姐不在那就算了,要是她就回来了,请她来送送我们小姐,小姐有话讲。” 赵妈“哎呦”一声,“怎么捡这样大晚上的赶着回去?是不是姑老爷又从长三堂子里头……” 娣娣一脚已经迈出了门,又攀着门边扭过头来,嘘声道:“我们小姐向来不稀罕管这档子事儿,大少爷逛窑子、抽大烟、捧小戏、耍大钱哪样不占?要是为这样的事儿劳神伤心,天大的心眼也要给揉搓死。这回自然是为了别的,总之您老别又到老太太面前嚼舌根,惹她烦心。” “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提点我!”赵妈恨恨道。过会儿自己想想,倒觉着项三小姐也怪可怜见的,不住地拿袖子揩眼角。 这面娣娣踩着青石板路折返,正迎面撞见郁婉。娣娣笑道:“沈小姐,这真巧了。我才去找您不在,却恰好在这里碰见。这真是您和我们小姐的缘分。我们小姐这会儿就要家去了,您要不就和我一路去见?迟些汽车就要开了。” 郁婉心里吃惊,忖度了一下,究竟还是开口。娣娣脱口道,“能为着什么?难道为着大少爷这个人不成?在那里能劳动我们家小姐生气的就只有白花花响铛铛的银元。”话一出口,娣娣又懊恼道:“沈小姐,我口无遮拦,这话您可别对我家小姐讲。” 郁婉未置可否,只说这样的玩笑一时也有一百多件,难道每样都当正经话来听?正说着,忽然脸上凉津津落了一滴泪珠,仰头看,原来是香樟树上坠落的水滴。郁婉讶异这是何时下的雨,娣娣道:“沈小姐不知道?大概一个钟头前。我还同我家小姐说呢,哪里有梅雨时节的雨下的这样干脆,说来就来,下了一个钟头就止,过后的月亮洗过似的白亮剔透,这雨倒像没下过一样。” 郁婉望那月亮,果然像烧料的白玉镯子断掉了一半,其实并不剔透,而是沉着丝丝缕缕的磁青;又去看那地面,看了一会也不明白,才知道是自己糊涂了,那地面在夜中都是一色虚飘飘的灰。想了想,这雨是下在回来的路上,自己在车上睡熟了,所以不知道。 原来雨也这样会揣人好梦,笑人熟睡时的那个光景,转眼又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那梦里的明媚鲜妍,真像是书生在缥缈楼阁里的一夜**,清早醒来却发现自己是睡在一片荒坟之中。 叮叮,似乎是檐前铁马的铃,从寒色苍苍的杏山上杳杳传来。那一整个宅第都坐落在寒乌的杏山山影里,半面月色自被杏山截了去;大门上又没有安着电灯,所以院落外同是乌漆漆的黑。杏山上却是月色皎皎下堆云叠雪的白,像吐着白沫的浪头,霎时就要劈落下来,覆没成片的古旧老朽,又在茫茫然的无际无涯中散下一把零星残渣。 或许是院落外黑得摸不清路,丫鬟们就都提着一盏盏的仿古宫灯,有玻璃罩的、羊角罩的、戳纱罩的,灯笼上都拧着倒垂玉兰样式的罩头,底下全坠着杏子色的流苏穗子。 郁婉遥遥地就望见项三小姐,穿着海棠红的齐踝长裙,指点着几个士兵将两口朱漆箱笼搬上汽车。郁婉看着,恍惚觉得那熙熙攘攘的人物都给溶到苍冷灰寂的背景里去,只有项三小姐是一点一点淡去的背景中拱出的凄艳的血红,在星子似、萤光似、暗夜中蛰伏的野兽的眼睛似的灯盏中浮动着。 再走有几箭步远,有小丫鬟提一对料丝灯站在大树底下招手叫娣娣。娣娣向郁婉道:“沈小姐等我一等”,便跑远了。不多时,也提了一把同样的料丝灯回来交到郁婉手上道:“沈小姐且先去会着我家小姐,我这里有几句话告诉,随后就来。” 郁婉答应着,再向前看时,已不见有项三小姐的身影,也只好慢腾腾地沿路走着,只说等一等娣娣,不想这一走又走出好远。恍恍惚惚见一个人的背影,原来是蒋梣年,寒漉漉的夜色将他的背影浸了个透,阴郁沉静的冷。他其实是站在另一端,斜签在汽车上,那车子看来看去都像是一只静静俯卧着的怪兽。 郁婉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给她讲过的一个故事。父亲说古时候有一只神兽,叫獬豸,它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只要发现奸邪的官员,就用角把他触倒,然后吃下肚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郁婉都对这只神兽怀着无限的崇敬。后来有一次,郁婉生病,哭着闹着绝不肯喝那熬的苦森森的药汤,父亲临危上阵,搬弄着三寸不烂之舌,讲这药其实是女娲娘娘的圣水,如何如何奇效,能够药到病除种种,总也不管用,母亲就笑着说,只要喝了这药,就买了杏花村的甜饼给你吃,郁婉立刻就捧起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那以后,郁婉知道人总是挑拣自己爱吃的东西来吃,原来那吃恶人的神兽也许并不为了给谁伸张正义,只因为它以恶为食,它能咀嚼出恶的美妙滋味,这就见得它本身就是一种妖异的恶;再不然就是那兽也生了很重的病,需要每日吞恶来治病,就是时常听到却总也不辨真假的那句以毒攻毒。 其实不过一个走神儿,郁婉恍然间却觉得自己望着那背影已经很久很久,久到背影都割花了眼睛,那肩胛的轮廓正模模糊糊的一大片化在夜里,淋淋漓漓的,风一扑,倒兜了自己满身满脸的芒刺。 郁婉突然发着寒噤,觉得自己认错了人,不然凭什么只一个模糊的背影就认出他是蒋梣年,假如真的不是呢?假如真的不是,又为什么只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就偏偏错认成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荒唐又可笑,于是就站定了也不走。周围的小丫头有看见她的,也不大认识,看她手里提着灯笼又没人跟着,只当是和她们一样来擎灯照亮的,也不啧声,任她呆呆地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