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婉怎么也想不到兜兜转转居然又回到了督军府。刚刚走出的督军府大门,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见到的人,这会儿一忽全见了个遍。时间太短,都不用耗费心神,追忆一番——还是一样的玉兰罩花玻璃吊灯,一样的遮着杏色纱帘的小圆肚窗;转进内室,一样的欧式大床并沙发小几;自然,还有一样的梳着苏州俏,穿棕底印团寿纹小褂的老妈子。
老妈子姓赵,四十出头,生得白白胖胖,衣服穿在身上挣地紧紧的,四肢合拢在一起像个笔酣墨饱的“喜”字,四肢叉开又像个虎虎生威的“大”字,头脸体面,手脚利索,一时不见,便推了个三层的实木小餐车,一样一样将茶匙碗碟捡下来摆在小几上。
郁婉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一整天没有吃饭了,闹哄哄地竟至十点多钟,可是心里焦急,又实在吃不下,看了看小几上的食物,居然摆了有十几样之多,于是诧异道:“可还有谁没吃晚饭吗?”
赵妈笑眯眯眯眯笑着说:“再没有了,就只沈小姐你一个。”
“那怎么准备了这么多?”
“呀,您不知道?这都是少爷吩咐的,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所以让中菜西菜全准备了来。我呢,又特地跑到小厨房里支派那起懒汉,您不知道他们惯会藏奸耍滑敷衍对付的,我就仔仔细细地瞧看着说,‘那扣肉太油腻了,那糟蛋也太咸了,难道让小姐晚上吃了肚子痛?你们担待得起吗?’”
郁婉说:“谢谢妈妈,让您费心了。”说着,就将耳上挂着的一对莲花纯银耳珰取下来道:“多次劳动妈妈,郁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偏偏出来匆忙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只这个,送给妈妈买点头油打点酒。”
赵妈两手在围裙上胡乱抹了抹,笑嘻嘻地将耳珰接过去说:“哎呦,小姐,您真是又大方,又和气,怪道我们少爷对您这样上心。您不晓得,少爷从来也没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谁吃饭的事,他自己军务忙,常常忘了吃饭,一整天下来不吃一口饭的时候都是有的。”
赵妈这样一说,郁婉越发心悸,但又不能拂了主人家盛情款待之意,于是取过一碗粳米白粥,吃在嘴里却木肤肤地没有滋味。
“蒋督军现下已经休息了吧?他军务繁忙,不知道明天什么时候有空,才能见上一见。”
郁婉心中悬着无数的疑惑,恨不能立刻见到蒋梣年问个明白,可天色已晚,怎么好去扰人清梦,若是等到明日,人家日理万机,又不知道要推到何时才能抽个空子答复自己一下;如此心中焦灼,不觉喃喃自语起来。偶一抬头,只见赵妈合不拢嘴地笑着,这才惊觉,原来自己说错了话,不明就里的人听见这话不知怎样地缱绻暧昧,待要解释,又好像是欲盖弥彰一样,于是忙不迭地低头舀了一匙奶油玉米汤,不想汤汁这样烫,舌尖**辣的好像燃了一小串鞭炮。
“沈小姐不要着急,少爷说了请小姐今儿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他就过来看您呢,有什么话儿,让您当面对他讲。”
赵妈如此说,情知她是误会了,郁婉却也管不了那许多,倒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眼见着天色更加晏了,白粥喝不到几口硬是吃不下,只好停著。赵妈料理了碗碟,又赶着照料郁婉睡下。
夜阑无人,百叶窗的叶片拂下来,一叶咬合着一叶。电光并月色被锁在窗外,一律是漫无涯际的黑,黑的凝滞静止。
郁婉似乎是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的涡轮中,在那渺渺茫茫永恒静止的黑中无尽地沉沦下坠。一忽儿,影影绰绰的有细碎的星子,一浮一浮的,父母的脸在浮动的碎光中突然出现。
郁婉呜呜咽咽地哭着,用尽残余的力气向那微末的亮光喊着:“爸,妈,救我!”爸妈只管呆着脸笑着笑着,伸手扯住郁婉。郁婉向前一扑,不知怎么,用过了力,那涡轮天旋地转地掉了个个儿,爸妈的身体千钧一般决然地坠将下去。郁婉失声尖叫,惶急地伸手去拉,腰间一紧,身子竟猛地被人箍住了。
郁婉放声痛哭,歇斯底里,却硬是掰不开那人的手。眼睁睁的,父母的面容一忽儿便湮没在那层层叠叠的黑暗中。郁婉像被捣毁了肝肺一般,转过头,转过头,却怎么也认不得那人的脸,只记得冷冷的一双眼睛。
郁婉痛哭失声地醒来,屋子里灰朦朦的,心口依旧刨干了血肉地绞痛着。不知怎么,竟做了这么可怕的一个梦。郁婉闭了闭眼,用手揪住胸前的绸衣,半晌才缓过神来。
“呀呀,少爷,您怎么过来的这样早,沈小姐还没起呢。”
恍惚间,客厅里传来赵妈惊惊乍乍的声音。
郁婉顿时清醒了过来,赶着起身下床,窸窸窣窣地套上衣服,客厅里兀自还有人声,却低沉而断续地听不真切了。
“不用叫醒她……嗯,我等一下……今早就在这里吃。”
郁婉一面用手拢了碎发,松松地挽在脑后;一面已经拉开了门。正巧赵妈端了早茶经过门口,便眉开眼笑地道:“沈小姐也这样早。”
郁婉一时不解这话怎么说,就有些呆呆地立住了脚。
蒋梣年就坐在清晨的薄曦里,郁婉在清晨的薄曦里站定。
倒是赵妈又接嘴道:“我再去沏杯红茶来,沈小姐要不要添些牛奶?要浓些的才好哩!”
蒋梣年依旧军装笔挺,坐在那张棕色的实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似乎是京安政府发行的大字版创刊号。他上半身的影子扫在展开的纸页上,这时方把目光转向郁婉,“赵妈,吩咐多准备些早点来,再添双碗筷。”蒋梣年的目光滑过郁婉,又转向赵妈道。赵妈将骨瓷茶杯放在小几上,一面答应着,一面又笑了引郁婉去盥洗。
郁婉心中有些糊涂,自昨日伊始,这糊涂得就颇有些不明不白。想昨日傍晚时分,汽车本已经通过了奉军的最后一道关卡,驶入了外白滩地界。原以为拿了蒋梣年的手谕,这一路来再不会有什么波折,哪成想,还不到西来城,便见一辆同样的军用汽车大喇喇地横在马路中央,雪白的车灯一晃,就有人跑过来“啪嗒”一声行了个军礼,也不知那人与付鸿昌说了些什么,汽车居然调转了方向重新驶回督军府。
一路上,付鸿昌又只是客气地说,“请小姐放心。”郁婉如何能够放心,却明知再问不出什么的,也就缄了口。后来在车上想了好久,才猛然记起,原来那人这样面熟,就是在渊宜馆里见到过的杜副官啊!
杜副官是蒋梣年的心腹亲信,此番举动也必定是蒋梣年亲自授意。郁婉实在琢磨不透这位蒋督军蒋四少究竟意欲何为,而越是这样无法揣测的事物往往越让人感到危险。
郁婉刚刚盥洗完毕,餐桌上便布开了各色早点,描金边的骨瓷浅碟里盛着烘面包、酥油饼干、红豆薏仁熬煮的浓粥配着三四碟的精细小菜。另外,桌上还摆有一支细口的青釉陶瓷花瓶,里面插的正是今早新折的一把白色马蹄莲。
蒋梣年欧洲留学回来,又在舞会洋场里经惯了,便很自然地替郁婉拉开椅子。郁婉心里却有些惶惶不安,若是一位西装革履的洋派青年,也便罢了,却偏偏是这样一位起居八座的军阀少帅,越发显出极不相称的别扭。
郁婉抚了裙裾落座,头发就顺到身前来,露出那一小截柔腻的粉颈。有清清浅浅的气息,摒除香浓的浮艳,只是静幽幽的雅淡。蒋梣年用手扶了椅子的靠背,看郁婉的侧脸浮在剔透通亮的朝曦里——没有丰厚的胭脂,却白得像一小片瓷,眉眼间堆了落落的阳光,颤蓬蓬的眼睫开合,触碎了的光末儿就散落了满身的粼光灿灿。
“四少。”郁婉原就忧心如焚,于是急切地开口道。
“沈小姐。”蒋梣年也开口。
两人一同开口,郁婉倒愣了,木木地不知要说些什么。
蒋梣年看着郁婉的眼睛,只说:“我知道。”
郁婉再说不出话来。
“沈小姐,我很抱歉把你牵扯到这件事情里来。”
郁婉心中“咯噔”一声,什么都明白了,于是开口道:“我与四少相识不久,但是敬佩四少待人以诚,若四少信得过我,不妨直说。”
蒋梣年眉头一皱,冥色泅染着,深进眼底,“沈小姐,这件事情本来与你无关,但现在你已经身处其中,我要护你周全,也必然要让你全身而退。因此,有些为难之处,只好要你体谅。”
郁婉开口,只道:“四少义薄云天,需得排解千难万难,与四少相比,郁婉如何能谈为难之处。”
“沈小姐,”蒋梣年开口,顿了一顿,说道,“当下,只得要你暂时避居在此。”
郁婉怔忡半晌,作声不得,就听蒋梣年道:“自从停战协议签署以来,湛军与奉军便以承济铁路为界,分区辖制,但刘景翼却暗地里将一批武装特务部署在承州内部。昨日傍晚,我这里得到消息,他的那些特务份子紧急聚集在双桥镇中,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郁婉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一时间听到这话,也只觉得千头万绪堵在胸口,身子却像失重一般,虚虚地飘在空中。自袁政府垮台后,各地方军阀便拥兵自重,哪一个不是将泱泱华夏视为天下一家,人人只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蒋梣年偏偏纵容刘景翼的大批特务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肆意横行,不但佯装不知,还能掌握这些特务的动向反窥敌方行动,这样滴水不漏,其心细如发,野心勃勃,可以想见。现在,他却轻易将这些道与人听,究竟是信人不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郁婉只觉得心绪如麻,再不敢向下细细思索。待要开口,忽听得客室里有人语声,又闻得赵妈的笑声,“表三小姐,您几时回来的?”
话犹未落,就见项三小姐一转转进餐室内,赵妈倒踮着小脚随在后头。原来这西侧小楼本就是项三小姐未出阁时的寓所,所以这一应的布局装潢她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项三小姐今日穿了一件银灰色的绉绸旗袍,光着手臂,梳的是横爱司头,眼波横扫,一眼望到蒋梣年,便笑地满目光华流转:“瞧我说什么来着。”
“三姐,”蒋梣年笑道,“昨天晚上从老太太那里出来,不是又到几个姨娘那里摸了八圈儿的牌,怎么今天起的这么早?”
项三小姐开口又笑:“我为什么起这么早?我原也不想,只是人家阮师长在会客室里巴巴地等着,杜副官到处找你不着,都寻到了我那里。我可是向他担保了,一定知道你的去处,果然,就到沈小姐这里,一瞧便是。”
郁婉这里已经站起了身,听项三小姐如此说,情知这误会深了,远非小姐们在西学里惯常的揶揄调侃这么简单,于是心中着急,自己也不好解释,便拿眼睛偷觑着蒋梣年。蒋梣年却恍若未觉似的,也不开口,只是勾唇笑着,笑得舒朗坦然,倒教郁婉急出一身的汗来。
项三小姐又笑道:“四弟,回头你见了杜副官,叫他重金寻人的告示莫要贴了,换成现洋,只管送到我这里来呢。”
项三小姐素来颖慧,蒋梣年心知她嘴里虽是玩笑,实则却另有所指。于是对郁婉颔首示意了一下,便起身向外走去,却又顿了一顿,就在项三小姐身边住了脚,悄声道:“三姐,烦你替我照应一下沈小姐。”
项三小姐只听得“替我”两个字,便禁不住“扑哧”一笑,手里拿着绢纱帕子作势一点,就道:“家里几时豢了老虎,吃人的不成?这样重托。”
一时蒋梣年已经离开,项三小姐便一面笑着,一面携了郁婉的手,唤赵妈:“我才见底下小厮送进几株极好的蟹爪兰,你去要来,不然这阳台太空了些。”又对郁婉道:“沈小姐不嫌弃,这几日先穿了我的衣裳,一会儿叫缎蚨祥的过来为沈小姐量尺寸,赶着裁制几套旗袍出来。”
郁婉见项三小姐行事爽利,却又体面圆滑,若是婉言推拒倒显得小家子气,就只好一迭连声地道谢。项三小姐素来是社交场上的名媛,八面玲珑,识人亦不凡,一时见郁婉知书达礼却不拘谨造作,逢场作戏惯了又难得见人在客套中有这样的真心实意,于是也对郁婉生出许多的喜欢来。
不几日,缎蚨祥的旗袍送来,就又向瑞锦轩定制了几套登样的洋装。蒋家本是簪缨华族,人口既多,一时间突然住进一位年轻小姐,项三小姐又如此尽心款待,众人免不得要在私底下议论纷纷。为了不落人口实,又可以掩人耳目,蒋梣年对内只称郁婉是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几个老姨太太都是人精,且不看四少那面态度如何,但见项三小姐对她如此看重,就不得不尽力结交。如此一来,郁婉藏愚不成,倒免不了许多的交际应酬。
寻常喝茶闲话也还罢了,偏偏这些老姨太们最爱打牌,每次必邀郁婉。郁婉在赌博方面受家庭教习,是属于“四窍已通其三”——一窍不通的人物,倘若不去,免不了要让别人说你年纪虽轻,却张狂拿大,于是只好作陪。好在这几日里还有项三小姐在,与三个老姨太恰好凑成一桌麻将,四个人天造地设,也就没有人坚持要她下场。郁婉因此在一阵“噼噼啪啪”的昏天黑地中,倒还能悠哉悠哉自得其乐。
几位老姨太轮流约请,若轮到四姨太时,郁婉既不下场,五小姐的私塾散学后,便邀她到自己的房间里坐一坐,或到西侧花园里散散步。几位老姨太激战正酣,就随便应酬几句,也不太做理会,如此算下来,倒还能偷得半日清闲。其实五小姐方不过八岁,家里请了塾师教国文和外文。五小姐学习法语吃力,郁婉因为沈先生的缘故,原就精通外文,便尽心为她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