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栈二楼,柳意从外面敲响了季清云的房门。
吱呀一声,娇小的身影便从门缝间窜进来。而此时,季清云正坐在客房中央的圆桌前,对着一面铜镜,修饰着面上易容的点点不足。看到柳意进来,季清云起身按着柳意坐下,在极短的时间里同样为她按上了一层为便捷牺牲了精度的简易假面。
季清云易容变声的本事丝毫不输于她原先的身手,再加上身形的修饰,男女老少的模样都扮得出。
好些年前,皇帝初登基根基不稳时,不愿令季清云以女子之身掌控骁卫、登入朝堂之上,那会惹来老臣的非议,可他又不放心当时的几名骁卫指挥晋升统领,便让季清云以男子打扮出现在人前,只是略作修饰,看上去更像男子些。
有时季清云也会在朝堂之外恢复原来相貌,与易容后差异不大,因而是熟悉的人还是能认出她。日子长了,京中不少人都知晓季清云易容的本事,由此也对她性别多了几分猜测和议论,但大部分人都认为皇帝不可能提拔女人做骁卫统领,只是季凌长相不够男子,于是,才有了后来不男不女的嘲笑。
等一番易容事了,当换上布衣短打的二人走出客栈时,月亮也悄然开始西斜。
季清云默不作声地快步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间,柳意则紧紧缀着她。所幸正是深夜,加之徽县远比不上临安繁华,除了少数巡逻、打更的人之外,她们并没有要躲避的对象,无需在围墙、屋檐上另辟道路。
然后,她们停在了白日里来到的王家府邸外。不同于白日的人声鼎沸,此时的王家夜深人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院子内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就连白天热闹的灵堂,现在也变得格外安静。
“小姐……”柳意估量了下院墙高度,一番犹豫挣扎后打定主意询问季清云是否需要帮助。然而她刚一开口,余光就见到身旁的人身形一晃,便蓦然蹿上了院墙,稳稳伏在院墙顶上。
“能上来吗?”季清云略扫了眼院墙内的情形,视线所及,并无家丁仆役看守,她便耐心留在原处等待柳意。
“不、不用。”柳意一滞,在心底暗恨自己多管闲事,即便受伤,季统领还是她季统领,哪用自己来操这一份闲心,“这点高度还是不成问题的。”
言罢,她借冲势蹬上墙砖,手掌一撑,便侧身翻过院墙顶,直接落在草地上。
见她已然落地,季清云也随之悄无声息地跳下院墙,再度环视四周,而后径直向那一间正堂走去:“跟紧我。”
灵堂里,两个小丫鬟伏在桌后打着瞌睡,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早上所见的女子,现在也恰好不在。堂而皇之走进来的季清云站定在丫鬟前方,手脚动静几不可闻。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着若干补丁的小袋,捻出一抹灰白色粉末,细细洒在桌上燃烧的油灯中。
一道极淡的白色烟气袅袅升腾而起。
伏桌打瞌睡的小丫鬟没有任何发觉,一动不动。
于是柳意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赶忙上前几步,走到季清云身侧,跟着她走到王汇的棺椁旁。
“头儿,你说的奇怪的地方,是哪里啊?”她打量了一遍里面,用气音轻声问着。
季清云没有回答,只是俯身,将盖在王汇身上的被褥外物一件件抬起,留出胸部以上的空位。而后撕开布袋另一侧的某个皮质“补丁口”,将食指探入其中蘸上褐色液体,最后将手指按上他心口的皮肤。
不多时,当季清云将食指挪开后,那留着一寸见方的食指印痕的皮肤上,赫然泛起了淡淡的紫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最终浓郁近黑。
“这是……”目睹这一幕的柳意倏忽睁大了眼,她脸色一变,露出了自到徽县以来最为惊恐后怕的表情,“这种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骁卫秘药之一,用于暗杀,不留外伤,除去解剖之外,惟有季清云方才的这一种方法才能检测出其作用。因产量极少,加之过于阴险,非任五品千户者不可取、不可知。
然而更令柳意诧异之处,是临安城中并无千户存在,不过只有驻扎在闻风楼中的十几个骁卫和散布城中的百多个寻常暗桩。就连柳意本人,无品无级,只是因为跟随着季清云数年,耳闻目染之下才有所涉猎。
可要说这临安唯一有机会能拿到的人,正是她口口声声喊着小姐的这个位同三品的前骁卫统领季凌。
季清云虽然自白天看到王汇颈侧异状,心中早有预测,可如今猜测成真,不免也是一怔。她思索了一圈京城中的数位指挥、千户以及现任统领,却丝毫未发现这件事中会有他们手笔的影子。
“只能说,我们这趟终于确定这不是一件意外了。”季清云在等待着液体在空气中挥发,最终那道紫黑色的痕迹一点点消退,她又缓慢极轻地将棺椁内的一切复原。
可她又说:“但它现在只能是意外。”
一旦将真相传入京中,首当其冲遭到怀疑的便是季清云本人。相比有人手眼通天、竟将秘药偷出骁卫,还是昔日统领带了一批秘药离开京城更不会惹来上头的震怒。相信现在接替她的那个丫头,也更乐意用这样的解释。
——反正季凌总是喜怒无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
而季清云,确实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经不起细细查探。如此,便只能作意外收尾。
柳意一边帮季清云递物品,一边不住点头,当听到季清云最后一句时,手下的动作没停,她没多问,只是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季清云,应声点头。
月落西边,金乌未升,此时正是黎明之前最黑的时分。如去王家一般轻易,季清云和柳意轻而易举从窗口返回了客栈的房间。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王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即便是宋渊的弟子,也不至于……怎么会被用上那种东西。”一路沉默,憋了一肚子疑问的柳意重重坐在凳子上,忍不住问道。
倘若有人要杀害王汇,不是不可能。但即便是为了装作意外,也尽可以用其他的方法,而不是要使用骁卫秘药。可能拿到这一种秘药的人,不是和千户、指挥有关的骁卫,就是其他能将手伸进属于皇帝的骁卫里面的人,怎么会和王汇牵扯上关系。
只能说,秘药用在王汇身上,某种程度上算是“大材小用”。
面对柳意的问题,季清云也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坦白道:“我也不知道。”
这场徽县王家之行,非但没能将这件事彻底解决,反而增添了许多迷雾。
“王汇的仇家,你全部查清了吗?”忽然,季清云询问道。
柳意借着朦胧的月色隐约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季清云,原先心内打好的腹稿便一下散尽了,她稳住心神,回想着前几日的经历,答道:“我和几个人分别去了不同地方暗查。王汇为人看似光明磊落,实际上私德有亏,尤其在于女色之上。他家中有妻李氏,十岁卖身王家,尽心服侍公婆,但因出身卑微,在王汇考取秀才后愈加不得王家人喜欢,意欲贬妻为妾,迎娶王汇某个师兄的妹妹,听闻出身诗书之家,闺名极好。如此算来,李氏同他有仇,假使听闻王汇实际品行的那个师兄,也有可能恨上这个道貌岸然的师弟。”
“再有,就是王汇自来临安以来,十天里,总要去上五六个晚上的青楼,多次因歌女妓女与人争风吃醋,如果某个客人怀恨在心,一怒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就是王家本身得罪了什么人,迁怒到这个小少爷的身上。”
柳意总结完后,泄了气般:“没有生死事上的仇敌,但都沾点仇家的边。可是即便算上这些人,也断不会和那种药牵扯上关系。”
“头儿,你是知道的,就连临安知府和王汇之师宋渊,也不可能知晓这种东西。”
“那就挨个再查。”季清云看着柳意,“若是你,你觉得这些事中,哪个最有可能与他之死有关?”
柳意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答道。
“李氏只是一个深闺妇人,无依无靠,断不能插手到临安。那个宋渊的弟子,他的妹妹还没有定下婚约,倘若知道实情,大可臭骂王家一通,便能了结这事。至于王家的仇人,王家族长夫妻活着,继承人长子夫妇和他们三岁的小儿子也活着,杀一个王汇并不能断绝王家根基——秀才、举人固然重要,但一个家族里,长子一脉自然更是重要。”
她顿了顿:“而青楼之地,毕竟客来客往,身份参差不齐、鱼龙混杂,也最容易出乱子。我说的对吗?”
季清云难得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来,但她还是说:“你还忘了一件事,药效。倒推药效发作前的十二个时辰,他去过哪些地方?”
“哦对,茶楼、客栈、酒楼……还有青楼,是那家醉春风,临安城最有名的风月之地,也是这帮子肚里有点墨水的文人最爱吟风弄月的风流地。”
柳意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声音,然而季清云一蹬,她便像是老鼠见了狸猫一般缩了缩脖颈,立刻低头。
“这样说的,还有些道理。”季清云用指尖在桌上缓慢划了一个风字,“等回临安,我去一趟。”
“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就行了。头儿,不是,小姐。”柳意吃了一惊,过去的称呼再度冒出了口,她心觉不好,匆匆改口,“您的伤还没有恢复好,不宜受累。论理说,就是连这一趟徽县,也万不该由您亲自来。”
季清云失笑,却是不容置疑的反驳:“倘若我不来,有谁能发现这件意外并非意外?倘若我不去,我怎么知道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敢布下这么大的手笔来杀一个秀才。”
最后,她继续道:“当然,前提是,如果这样的人物现在还留在临安城,甚至于醉春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