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 第1章 茶楼 江南三月,江州临安。 高低错落的店肆林立河岸两边,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地穿过桥头街口。岸上茶楼酒店之中,时有高声笑语飘出,同街市上游人的喧嚣声交融在西河两岸。春风拂过江面,吹皱一泓江水,三五小舟点缀在江上。 任谁来此处,道一句繁华之景、赞一声天下太平怕是都不为过。 作为这两河岸边头一等热闹之地,今日的闻风楼内,照旧是客来客往,人声鼎沸。 “人、人,有人摔下去了。” 可就在这时,一声重响落地,紧接着楼梯上的一道惊恐的叫声骤然炸起,楼内霎时一静,茶客、伙计的目光纷纷从四面八方投去,只见楼梯上露出的是一张惊恐的面庞,而楼梯口,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面朝地板趴着,一动不动。 距离最近的一个伙计顾不得手中倒了一半的茶壶,撒开手便向楼梯跑去,试图扶起地上的人,然而无论如何喊叫,都没能让这人动弹一下。 死一般寂静的茶楼内,再度响起人声。先是极小的、细碎的同伴间的交谈,不过片刻,便如沸腾的开水一般,席卷一楼二楼。 有嗅到不祥气息的茶客已然匆匆互相告辞、先走一步,也有好奇之人不但不走,更是往楼梯口走去。一个年轻的伙计看向掀开挡板从柜台钻出来的账房,对视一眼后,伙计惊叫了一声“东家”,便拨开人群,飞也似的跑向大堂另一头直通三楼的小楼梯,将楼板踏得噼啪作响。 季清云又梦见了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琉璃瓦,朱漆门,数不尽的明珠高悬,盘龙祥云纹缠绕在梁柱间。在那玉阶尽头的龙椅之上,圣人肃穆不语,凝滞的气氛无声地蔓延着。 她跪在砖石上,垂头静默,细密的汗水浸湿了鬓发,才包扎好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但是她神色不变,连眉头都是舒展的,除去稍显苍白的面孔,仿佛与平常并无异样。 终于,圣人率先开了口:“季凌,你还记得你是朕的骁卫统领吗?” “臣不敢忘。”她的声音平稳极了,如同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你怎么敢把那老东西放虎归山,你怎么敢连这点事也办不好?” “臣无能,请陛下降罪。” 回答圣人怒火的,只有季凌匍匐的身影和认错的声音。 “滚。” 那是圣人盛怒的最后一句话。令她从王朝中心的京城悄无声息来到了江南临安。 然后她睁开了眼,从梦中惊醒。 在季清云眼前的,依旧是悬在床顶的重重青色云纱帐,午后静谧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 美中不足的,是房门被人敲动的声音。 “东家,一楼出事了,好像有人死在咱们这了。” 闻声,季清云忍不住闭上了眼,过了片刻,她从重新睁开,支着床榻缓缓坐起,青兰底色的薄被滑落,她穿着寝衣站起身,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沉云。 “进来说话。”沙哑低沉的声音从季清云口中响起,连她自己都有刹那失神,回过神后,便径直走到桌边,将凉透了的水一饮而尽。 闻风楼内,如今已然鸦雀无声。闻风楼外,不时有好奇的路人还伸头张望着。 几个衙门的差役围在大门内外,十来个没来得及离开的茶客此刻愁眉苦脸地或坐或站,店里的伙计连连向这些滞留的客人作揖赔罪,许下诸如银钱全免的承诺。 在那倒地的男子身边,站立着一个没离开的大夫和从衙门来的仵作,管账的先生和捕头同样围在一边。 账房对着这位领头的捕头不住解释,时不时抹一把头上冒出的虚汗:“大人,这位客人就是突然这么自己倒下了,兴许是犯病了,茶楼里的东西干干净净,万万不会是我们的错。一会儿我们东家就会下来……哎,东家。” 他眼尖,率先看到一处小楼梯上有人走下,脸上忽地一喜,欢欣道,引得众人皆看去。 那是一个穿着藕荷色窄袖襦裙、鬓发被一支镂空银簪挽起的年轻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薄唇星目,身条纤长,脸上泛着些许苍白病弱之色,一个蓝裙侍女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在下姓季,是闻风楼的老板,几位大人查案有什么需要尽管提,闻风楼上下必定全力配合。” 她开口,清澈温和,全然不复刚醒来时的阴冷。 季清云最终站定在男尸前,低头略略扫了一眼,抿紧了唇,但因面色本就苍白,此时旁人倒看不出是否受了额外的惊吓。 “季老板。”为首的捕头打了个招呼,锋锐的眼光扫过眼前的女子,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狐疑,“我曾经听说过闻风楼的老板,似乎是个……” 季清云缀上他的话尾,丝毫未被班头的目光所困,反而抬头同他对视了一眼,这才轻声道:“那是我远房的伯伯,因为家里头出了事,急需银钱周转,我爹娘恰好留给我几分闲钱,看在亲戚份上,伯伯便宜卖给了我,上月我才来到这茶楼安定下来。倘若大人要看,我这就让侍女将契书拿来。” 班头点头,比起茶楼这一桩死了人的案子,老板的来路听上去算不得什么奇异,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女子抛头露面经营生意的名声不大好听,实在论不上大事。 “不急,不急,一时半会也不用看这一份契书。”他摆摆手,朝男尸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先是这一件要紧事。仵作检查,死者后脑有瘀伤,骨肉有损,眼耳口鼻皆有出血,证人都言自楼梯跌落,恰好击中后脑而亡。” “是件意外?”闻言,季清云顿了顿,面上恰好露出几分讶异和庆幸。 “他前后只有两个和他一道来吃茶的友人,若不是他们,那大概就是件意外了。”班头皱着眉,但因此意外的猜测,即便死者身份不是简单的寻常百姓,倒也不必再费力查案,因此他的神色尚算平静,甚至有闲心说几句事情由来。 这是一个来临安游学的秀才,今日恰和新认识的两个学子来茶楼闲话,包下二楼雅间,却在出来时,不慎跌倒在楼梯上,滚落到一楼,再无动静。茶楼里有个机灵的小伙计匆匆去同条街上的药铺请郎中来,却是回天无力了。于是再赶去了衙门报案,才有这一班差役和仵作来。 “但为何季老板下来得如此慢?” “我身子不大好,午间向来要休息。等柳意来唤我时,气一岔,又犯了咳疾。收拾妥当了才敢下楼。”季清云无奈道,看了眼身侧的柳意。 柳意连连点头,搀住她的手臂,虽是十来岁年轻姑娘的模样,也不生怯:“我家小姐受不得累,难免动作慢了些,还请大人担待。” “只是此人毕竟身上还有秀才的功名,虽意外致死,也不能轻易事了。”班头明明在盯着楼梯口的死者和忙于搬运的差役,却拿眼神不断向主仆二人觑去。 “大人、大人,您来这,我们再细说。东家她毕竟方才不在大堂。”不知何时,账房走到了班头旁边,陪笑着,连连做出请的手势。待到角落,房躲着旁人的视线将袖笼里的钱袋往班头那塞去:“辛苦大人跑这一趟,权且给兄弟们当作点酒钱,有事尽管问我等,劳烦不要吓到我们东家一个姑娘。” 此时,柳意扶着季清云,已然走到了柜台边,这里聚集着手上没有活的几个伙计。 “是哪一个先去的?”季清云瞟了眼同账房私语的捕头,背过身,才将视线转向同等候问话的伙计,轻声开口。 “东家,是我。”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微微点了下头,同样压低了声,“前后上下楼的客人都说是那人自己倒下的,但是那时店里人太多了,我们又都在大堂、后厨干活,没人注意到楼梯。” 语毕,年轻人悄悄看了眼季清云,又飞快垂下头,很是局促地自责道:“是我们忙糊涂了,怎么都该在茶楼上下都留双眼睛盯着。”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季清云摇了摇头,没有露出责怪气恼之意,语气平和,“李青,先说说具体情形,我听说死的是个秀才?” “是。”年轻人,也就是李青,和另外一名伙计对视了一眼,这才道,“我们刚对上信息,是江州本地的学子,名王汇,自徽县来临安游学。出身徽县一户乡绅富贵之家,家中无人在朝为官。但麻烦的是,他拜入了宋渊宋老先生的门下,虽然不曾有举世无双的才华,倒也凭最小的弟子身份颇得宋渊眼缘,这番横死,目前消息随还未传到宋家,但想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这是即便官府也暂时还没打听到的内容,否则班头也不会将秀才之死说得这般轻松。任谁也无法想象到这个小角落里在通传着多么灵敏的讯息。 宋渊。 李青刚一提及此人的名字,季清云将出口的话蓦然一顿,她的眉头微微拧起,又极快抚平,最终点头道:“继续。” 宋渊,宋氏子。 宋氏虽也是豪门大族,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倒也不算泼天的富贵和权势。然而偏偏占了一个“名”,宋氏一族书香传家,又办私学,门生旧徒遍布朝野,当今宋氏的族长更是皇帝昔日的老师,如今的太傅。太傅在本朝为虚职,但皇帝极看重这个恩师,加之昔日学生旧徒的敬重,于是宋太傅在朝上便也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宋渊便是这位宋太傅的次子,不同于长兄出仕,他投身私学之中,平素或隐居学院之中,或游历山河之间,也得了不少清名和读书人的推崇。 这一件亲传的弟子猝死之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倘若传进宋太傅耳中,又生了偏袒次子的心,一旦底下的人闻讯做些阿谀谄媚之事,难免要生一二波澜。 季清云即便已然辞去统领之职,也不会将这点波澜放在心上。但以闻风楼为据点的在场之人都只是隶属骁卫底层的暗桩探子,上头没人,遇事不得不多思考了几层后果。 “与这个人同行的是两个临安本地学子,身家清白,不曾结仇,同他也无明显仇怨,相反得知他乃宋渊弟子,颇有一番讨好结交之意,几番轮流做东,这次也不例外。” 季清云未评价李青等人搜集的消息,而是将视线转向身侧的侍女,“柳意,你也去一趟,查查他在临安的动静。倘若并无差错,早日写一份信笺送出去。” 语毕,她扫视了一圈在场之人的神情,语气温和:“无需担忧,若是意外,就也只是意外,放心去查。” 可话音刚落,季清云骤然掩住口,侧身避开众人,不住咳嗽,原先看上去苍白的脸此时更透出几分难掩的虚弱,听到声音的人,又不免往她所在之处多看了几眼。 “开春以来,小姐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怕是昨夜吹风又着凉了。大人,能否先让我家小姐上去歇息,倘若有事,再传唤小姐也不迟。”柳意脸色微变,在众人的视线中忙上前一步扶住季清云,颇为担忧地看着她,又心急地高声询问另一边的班头。 班头不动声色地掂量了几下袖中的钱袋,瞟了眼面露讨好的账房,又看向季清云的方向,最终点了点头:“也行,那请季老板随意,剩下的事我问在场的账房、伙计也一样。只是近些天,还请勿离开临安诚。” 季清云别无意见,点头应下。柳意似是担心极了主人的身体,同班头告罪一声,便匆匆领着季清云往小楼梯走去。留下一楼心思各异的众人。 第2章 流言 这一天,临安城同以往的日日夜夜并无差别,但又似乎在暗处酝酿着无数波澜。 自那一日闻风楼有一秀才猝死其中,一夜之间,便徒生了无数流言蜚语。闲人懒汉大多拿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同狐朋狗友夸夸其谈,即便是再正经不过的书生学子,也因秀才的身份,难免在闲谈之余用着眼神和似是而非的几句话指代那个曾经很是出风头的倒霉鬼。 大约临安城里唯二很不高兴的,只有终于查清了这个秀才师承的官府和作为案发地的闻风楼了。 今日,闻风楼前依旧门可罗雀,账房坐在柜台后对着账本,两三个伙计坐在门口无所事事地闲聊、打发时间,偶尔站起来招呼几个进来的客人,更多的伙计或是在后厨又或是在二楼悄无声息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但今日难得的是,鲜少能在大堂见到人影的东家,也坐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上,随意翻着一册闲书。 “好难得能在一楼看见老板,今天的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邻近一桌的客人是常客,见过几次季清云,这次又见,便笑呵呵冲她打招呼。 “今天人少,下来坐着也清净。”季清云虽与他不相熟,也放下书,作为生意人,面上自然带了三分笑,“这几天的事打搅了不少人的胃口,实在不好意思。” “做生意的,哪能一路顺畅呢,难免要碰到几个不好招待的客人。我们是粗人,也不信这些有的没的。”那人摆摆手,笑着不以为意,随口应和了几句,很快又被同桌友人的话吸引了注意力。 季清云如她所说,乐得清静,又拾起书继续津津有味看下去,丝毫不管别人的喧哗。 大堂虽有人声,却不多,一个中午人来人走,始终只有几桌,无非各自闲话,也无人注意。直到午后,吃过饭,得了空,或是午休,客人才稍多起来,又有人接连向季清云打着招呼,一幅刻意的惊奇模样。 在一片人声里,她眉梢略动,终是受不了这接连不断的应付,预备借身体不适回卧房。 “自去年入冬以来,京城又是一番好大的动静。驸马爷谋反,梁相遭贬,三品的京官都能被当街刺杀,一连生出不知多少事来,听说就连西边也不算太平。” 然而靠墙的桌子边,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骤然提起了声,冲对面的友人叹息道,神色尚留几分激动,全然是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这下子也不知朝堂上下要换了多少人下去,又有多少人趁此时节扶摇直上,那等京城的世家豪族也得在这关头夹紧尾巴。就连……”另一人说了一半,却停住,倏然转头望了眼四周动静,发觉都是各自说话的茶客,才暗笑自己的多心,却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就连骁卫,如今连统领都被换了,那季凌他也算是失势,倒了大霉,灰溜溜离开骁卫。” 虽相隔好几桌茶客,依然将话听得极清楚的季清云起身的动作蓦然停下,她愣了下,似乎不曾想到还能听见自己的那份流言。因而手指依旧拈着书,却是遥遥看向那一桌的方向。一直注意她的小伙计也愣了下,不自觉往那处多留了神。 “鹰犬妖邪,阿谀奉承,本就是难以长久。这厮不男不女,平素作恶多端,横行京城内外,现在终是得了报应,也算一件快事。” “只是说起骁卫,毕竟还没倒,等这一个上去的新头领安生几日,就怕将来再是一个季凌。” “但到底是个女人家,指不准比季凌那厮还要心狠手毒。我听说自那日她在朝会上出现,便惹下许多的非议。这女人啊,大宣开国以来,堂而皇之走上朝堂的能有几个女人,哪个不是于国有功。可笑可笑,如今竟连鹰犬头子都能这般嚣张了。” 他们的这一番议论似乎终于纾解了心中的烦闷,又各自唾弃了几句鹰犬,便又重提起朝堂、天下这一类老生常谈的事来。 “东家?”闻风楼的伙计都是知晓季清云由来的,他脸色一阵变化,顺势从柜台上换了一把茶壶,走到季清云的旁边,给她的杯盏里重新添满温水,轻声询问道,余光则瞥向墙边的那一桌。 “无事。”季清云不过是初时有几分意外,世人但凡提起她的流言,无非便是那几句走狗、妖人、作恶多端的老生常谈,因此并不放在心上,“闲人闲话,不必在意。” 若是每一个这样骂季凌的人都要被骁卫盯上,那大约自**年前起,骁卫唯一的工作就只剩在街头巷尾、权贵后宅里抓人了。而骁卫,多半也是丝毫不在意恶犬爪牙的恶名的。 至于这一番朝堂之事,无一字算是秘闻,最多只能唬弄几下消息不灵通的普通人,不然,即便稍有关注天下动静,都能知晓。 只是堂而皇之聊起这些,终究不算是聪明人。 伙计垂头称是,提着茶壶不动声色走离季清云身边,路过柜台时,对着账房摇了下头。 就在季清云耐心已尽,以为别无波折时,门口再度走进几人,那伙计遥遥看见客人来,脚步一顿,便折了方向,朝门口走去,未近便笑着招呼:“客人请进,是……哎,是您二位啊。”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惊诧的身影,不由愣了愣。 打头进来的二人,赫然是和那日死的秀才一桌喝茶的客人。他们的面孔不见半分嫌恶,反而露出谄媚的笑来,对着身后的人不约而同做出请的手势。 论理来讲,经过那一遭意外,他们该离这个是非之地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兴冲冲凑上来。 原先要走的季清云待看清接下来走进的一人时,思索了片刻,依旧稳坐原位。 “陆公子,您里面请。”伙计更热切几分的声音传来。 一个身着青碧底云纹绸袍、面容年轻白皙的男子走进茶楼,身姿修长,风度翩翩,虽无侍从前呼后拥,但无论是同行的两个学子还是门口迎客的伙计都不敢大意。 只因此人名陆昭,为临安通判陆盛与夫人的独子。他的父亲陆盛虽只是临安知府的副手,但凭借京城陆氏之名,加之平素政绩斐然,在临安很有一番名望。也因此,身为独子的陆昭,不能说人人知晓,可在繁华的西河岸两边的茶楼酒肆,自然是认识这一位的。 季清云常年在京城活动,还没见过这一位陆公子,但也早早在汇集的临安要事中认识了陆昭及陆盛。 要说她最熟悉的陆家人,还是要论在京城为官的陆家长房老爷陆弈,而同陆弈一母同胞的的二房陆盛这一家,已经在地方做官很多年了。 “劳烦二位贤弟讲一讲,王兄到底是怎么出的事。” 陆昭虽出身不凡,但平素与人为善,爱好交游,众人尽知。这次他来闻风楼,非是请客文会,而是为了曾死于此地的王汇,是他月初新结识的友人,师从宋渊、眼界广阔,是难得的佳友,他二人一见如故,可惜还没来得及深交,便再没机会了。 思及此处,陆昭的脸色变得郁郁,沉默地跟着两个学子来到昨日那王汇倒下的楼梯口,看着他们二人一通手舞足蹈,再现了一番当日情形,于是神色更加悲怆,喃喃着恨天不公,要收去青年俊才,天下失一才子之类的话。 季清云看了他们的比划许久,倏尔一声低笑,忍不住拿袖掩口,对着为防万一走来的账房失笑摇头,轻声道,“陆家的孩子,竟然还有这么天真善良的。” “东家觉得好笑?”账房微微眯起眼看向陆昭,也跟着她笑了一声,“这位陆小公子,交友广阔,善心极多,遇见事都要插上一手。” 可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善心多也就多吧,和花天酒地、贪赃枉法的那一等人比起来,也算好事。” 季清云默不作声,面上流露出的情绪也只是片刻,很快便如往常一般平静无波。 正如账房所言,比起在京城里胡作非为,有这个尚书舅舅、那个公主表姐百般宠溺的世家权贵的后辈来讲,这么朴素无华的世家少爷,已是难得,即便是善心时时大发,于公于私,于官员于百姓,都不是坏事。 只是对比为官精明、手段强硬的陆通判、对比京城长房老爷的几个嫡子庶子之争、更不用说作为家主的老狐狸陆弈,便显得陆昭为人愈加不可思议。 也不知该说是京城的水土格外“养人”,还是陆盛夫妇教子有方。 “有事再喊我,如果柳意回来让她上来就行了。”眼看陆昭一脸无所得的失望回头,这出戏也唱尽了,季清云掸了掸衣袖,起身对着账房吩咐,便向小楼梯走去。 却不想,她同突然转身的陆昭对上,陆昭愣怔了下,接着就正对着季清云快步走来,“姑娘就是闻风楼的季老板?” 季清云脚步一停,转瞬便含笑应道:“正是在下,陆公子有何指教?” “没有没有,只是今天上门,叨扰了季老板,实在不好”陆昭点头道,眼中尚留着对这个女老板的几分惊叹。 “客来客往,开门做生意,谁来都是客。实在称不上打扰。”季清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下陆昭,又瞥眼账房,抬手按了按额角,丝毫不掩脸上的疲惫,声音又轻了几分,“若是并无要事,陆公子尽管随意,只是恕我不便奉陪。” 陆昭脸上霎时浮出不好意思,他干笑两声,退后让出路来:“是我大意,既然季老板不舒服,便先去歇息,不必劳烦了。” 季清云朝他扯出几分笑,也不多客套,同陆昭告别后走上楼梯。 陆昭则环视了四周光景,便同带来的两个学子一齐坐在就近的桌边,一连点了数样茶点,账房连连应是,催着伙计去后厨准备点心。 她上了三楼,又关上门,将一楼传来的零星声音锁在门外,留屋内一片静谧。直到坐定在妆台前,季清云浮于脸上的疲惫终于褪去,与之同时,周身的温和疏离也渐渐凝成冷冽,在别无他人的卧室内,显得异样孤寂。 在去岁这个时节,季清云还凭着季凌之名活跃在朝堂内外,身负一声骂名,以及那一句“不男不女”的妖人。虽说她曾用过无数名字——男人的、女人的、有名有姓的贵人的、默默无名的仆从的,但对她而言,季凌这个名字终究是用的最久的那一个。 也是她的母亲在未生产时便定下的名字。说是无论男女,总是可以用的。 干霄凌云,栋梁之用。 季清云最终闭上了眼。 那个怀着爱意和期盼留下这个名字的母亲,倘若在黄泉下有知,是否会为女儿如今选择的道路感到痛苦。毕竟骁卫同栋梁的差距,可比那陆弈和陆昭的差距还要大得多。 第3章 吊唁 徽县。 细雨绵绵,阴云满天。微凉的冷风将哭声和锣鼓人声的喧嚣吹遍几条街道之外,倘若抬头将目光投向那重重屋檐后的天空,时不时还能见到几张飘起又落下的白纸。 季清云勒住缰绳,骏马止蹄,旋身便从马上落定地面,她将戴着的斗笠取下,挂到马背一侧,抹了一把袖上零星的雨水。 与季清云一同下马的,还有昨天终于回到闻风楼的柳意。她刚从牛皮袋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想替人打伞,这下撑起不是,放下也不是,皱着眉打量雨势,又往季清云身上看去:“小姐,您慢点,这不都淋湿了。” 季清云仍旧挺立在绵雨之中,毫不在意:“不过是几滴小雨,带伞反而碍事。” 柳意还想劝说些什么。但在季清云的眼神下,最终含糊嘟囔着几句,也把纸伞塞回了马侧的牛皮袋里。 王汇之死最终还是由官府宣布为意外跌落,由其家人领回了家。虽说年迈的王老爷和王夫人似乎很不满意听到的这个结果,再三要求重查,但还是被官府婉言劝了回去。于是就在家中设了灵堂迎接往来吊唁的宾客。而王汇的老师宋渊终于听闻了消息,也很是悲痛,但因生病行动不便,派了长子前来代为吊唁。 季清云虽不是太在意宋渊之后的打算,但闻风楼里的骁卫暗探们不免担忧是否有一天会得到一个办事不利、乃至裁撤调遣的惩罚,毕竟事情是在闻风楼发生的。因此季清云还是在这一日来了一趟徽县,看一看宋渊的态度,以及最重要的、总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异样。 王家在徽县也算一等一的大家族了,先祖早年经商,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后来又供出了几个秀才、举人,这一任王家族长的父亲、也就是王汇的祖父就曾是举人,辉煌过一段时日,女儿也嫁给了县令家的子侄辈。王家族长却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只是继承了家产平平庸庸做个富家翁。原先已不抱有什么期望,直到王汇出生,展露了读书的天赋,又在前几年入书院学习时,凭才思敏捷被宋渊收作了弟子,于是王老爷又重燃家族兴起的希望。可惜,现下却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王家人来人往,既有当地富户乡绅,也有家资普通的平常学子。因王汇生前游学多地,多有结交,以及王家族人远亲不少,因此门房把守得极松。季清云和柳意也不张扬,只称是和王汇有几分交情,将带来的礼钱交由门房,便同人群一齐进了王家。 棺椁放在正厅,设灵堂香案,此时烟雾缭绕,兼有和尚道士唱经,哭号之声不绝。王老爷和王夫人在堂中迎人,王家长子帮忙料理待客,还有几个族老帮忙看顾。而在棺椁一旁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穿着生麻布丧服、服斩衰的年轻女子,面容掩在白布间,看不真切。每有客人敬香祭拜,她便同来客一并行礼。 “这就是那个王秀才的未亡人。”柳意时刻关注着“体弱多病”又在淋雨的季清云,看见她的视线飘向那一处,便跟在她身后低声说着前几日搜集来的消息。 “这人原先是王家买的小丫头,因着王汇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土办法就是娶亲冲洗,于是于不知怎的就被挑中成了他的童养媳,冲喜嫁给了王汇。但如今王老爷和夫人不想让大有前途、又身体好起来的儿子娶一个出身低微的丫头,又因当时没有正经婚约文书,便反悔,只打算让她日后做妾了,空出正妻之位迎新妇过门。可惜世事难料,现在却只有她这一个妻不成妻、妾不算妾的女人来给王汇守灵了。” 季清云闻言,哂笑一声,便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站定片刻,她便趁着下一波客人进大堂的同时走进室内。 然而不得巧,甫一进门,一道声音便在她的侧后方响起。 “季老板?” 那是一道丝毫不掩惊诧的声音。 柳意骤然回头,见着陆昭的身影,露出一丝错愕。 王父王母亲自迎着陆昭走向大堂,一边面露哀戚,一边用着思量的眼神不住往陆昭身上看:“……陆公子认识这位姑娘?” 王父疑惑地看向季清云,与同样不解的妻子互相看着,似乎在思考小儿子和这个女子的关系、又或者她是王家哪一户的远房亲戚。 季清云方才悠悠转过身,在陆昭再度出声之前,面上恰好染上慌张和惊讶,“是陆公子啊,我、我是来……”她匆匆扭头看了一眼棺椁,同陆昭心虚地对上视线。 刚刚的说辞却不好在陆昭面前重提,既然陆昭向来心肠好,想必也不会将“有些愧疚”而来吊唁的她底子抖露出来。 陆昭也是一愣,继而忽然想起什么,匆匆看了眼还在思索的王父王母,为她打起圆场,笑道:“是如此,这位季姑娘是我熟识的朋友,同王兄也曾有数面之缘,今日是与我有约,共同来吊唁王兄。” 季清云顺势跟着点头:“是,我等陆公子许久了。” 王父王母虽有片刻不解,但此时长子穿过庭院匆匆走来,俯身在父亲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王父面色微变,同陆昭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妻儿向外走去,便也没有再多探究季清云的来路。 “多谢陆公子解围。”季清云看到王父王母走远的背影,才同走来的陆昭点头感谢道,“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王老爷解释我的来历了。” “随手而为,不必多礼。”陆昭先张望了眼四周,才压低声音,“季老板怎么会来王家,难不成是因为王兄……” “毕竟是在茶楼出的事。虽是意外,但我依旧不定心。孙先生劝我若是觉得难过,就掩藏身份来王家上柱香。”季清云的谎话向来是信手拈来的,加上面不改色的本事,糊弄过无数知情或是不知情的人。 陆昭恍然大悟,发现此时留在大堂的客人已然不多,便指着棺椁的方向道:“那趁人不多,我们便去给王兄上香好了。” 季清云自然点头应好,和陆昭一前一后走近灵堂,各自拿起一把香烛插入香案中,朝牌位躬身祭拜。先前她注意到的那女子也抬起头,擦拭了一下眼下泪痕,和二人一同行礼。 柳意侍立在季清云侧后的方位,面上不显,心底却暗自腹诽着千防万算,没想到陆昭的一句话便令二人原先低调的打算落空,还又劳累季清云要和他一番演戏。 她不满地悄悄瞥了眼陆昭的背影。 氤氲的香烛烟气在季清云的身前缭绕,极为浓郁的烟雾遮蔽了她的视线,也掩住了旁人的目光。她眉峰微皱,压抑下喉间的不适,沉默地祭拜完。起身时,身高的落差使她轻而易举看到了那个粗麻布衣下年轻女子憔悴的面孔、眼下的青黑以及那双更麻木的眼神。 然而季清云也只是这么瞥上了一眼,便再度看向棺椁。眼看这一波的客人几乎散尽,而庭院那头又似乎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绊住了所有人的脚步,于是起身后,素来行事胆大包天的她径直走到棺椁一侧,不顾陆昭讶异的眼光,直直向内看去。 多亏近日天气冷,加之死去时日尚短,因而棺椁中的身躯依旧保存完好,里头堆砌了许多外物,露在外面的则只有王汇的头胸。 忽然,季清云的目光凝在他的耳下颈侧。虽无毒杀痕迹,仵作也不曾勘出凶杀的迹象,但她仍然注意到那一段不显眼的微微凸起的经脉。未多思考,下一刹她便伸出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王汇的头转向另一侧,于是这段凸起直白地显露在她的眼前。 “这位姑娘,请不要唐突了亡夫的遗体。”那个守灵的女人终于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响起,她没有从蒲团上起身,却抬头盯着季清云,“倘若是好奇,姑娘现下也已经看完了。” 陆昭回头望了眼庭院的方向,也快步走到了季清云的身旁:“怎么了,季老板,你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他看起来极为惊讶,凑到了棺椁之上,也看向王汇的遗体。可打量了几番,未发现什么不同,也不好意思当着亡妻的面触碰王汇遗体,于是只好看向季清云。 “没有。”季清云极快地缩回手,垂下手臂,捻了捻布满薄茧的指尖,面露尴尬,“我以为那是什么伤痕,发现了异常,可仔细一看,只是原先没看清罢了。” 她苦笑了一下,从棺椁旁退开。 “原来,季老板你也认为王兄是遭人毒手?”陆昭好奇道。 “没错。”季清云回忆着,将声音的响度控制在这一小片方寸之地,“我听说、只是听说,在临安,王公子交友极多,男女之事上也不是很拘束。因此,我原先一度怀疑是不是在不经意间结了什么仇家。只是现在看来,兴许是我多心了。” “对了,王夫人,您有什么怀疑吗?王公子是不是真的结下过什么仇家。”季清云同样好奇地询问着一旁的女子。 女子一愣,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茫然道:“妾也不知晓。亡夫他……很少归家,也极少同我讲外面的事,夫人也教导妾身为人妇不应当插手丈夫的事。假如有这种事,老爷夫人也一定告诉过官府的大人们。” “噫,那不是说,那王公子是真的夜夜风流,那要停妻另娶的事难道也……”柳意适时地张口插嘴,满脸惊奇和果不其然。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季清云一声装模作样的清喝堵住,讪讪笑了声,一副做错事的心虚模样垂头不语。 “这、这。”女子张了张口,脸色一白,似被问倒般的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心灰意冷道,“妾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妇人,实在人微言轻,知之甚少。” “夫人节哀,是我等无礼,还请夫人见谅。”季清云连连道歉,颇是羞愧尴尬,一边赔礼,一边扯着柳意的手臂就要往外出。 陆昭落在后头,似乎头一回知晓这些关于王汇的私事,同他想象中如松如竹、光明磊落的王兄相差甚远,措手不及般定在原地。迟疑片刻,也飞快同王夫人告别,也向外退去。 只有女子依旧在灵堂内一遍遍重复着烧纸的动作。 第4章 夜探 是夜,客栈二楼,柳意从外面敲响了季清云的房门。 吱呀一声,娇小的身影便从门缝间窜进来。而此时,季清云正坐在客房中央的圆桌前,对着一面铜镜,修饰着面上易容的点点不足。看到柳意进来,季清云起身按着柳意坐下,在极短的时间里同样为她按上了一层为便捷牺牲了精度的简易假面。 季清云易容变声的本事丝毫不输于她原先的身手,再加上身形的修饰,男女老少的模样都扮得出。 好些年前,皇帝初登基根基不稳时,不愿令季清云以女子之身掌控骁卫、登入朝堂之上,那会惹来老臣的非议,可他又不放心当时的几名骁卫指挥晋升统领,便让季清云以男子打扮出现在人前,只是略作修饰,看上去更像男子些。 有时季清云也会在朝堂之外恢复原来相貌,与易容后差异不大,因而是熟悉的人还是能认出她。日子长了,京中不少人都知晓季清云易容的本事,由此也对她性别多了几分猜测和议论,但大部分人都认为皇帝不可能提拔女人做骁卫统领,只是季凌长相不够男子,于是,才有了后来不男不女的嘲笑。 等一番易容事了,当换上布衣短打的二人走出客栈时,月亮也悄然开始西斜。 季清云默不作声地快步穿梭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之间,柳意则紧紧缀着她。所幸正是深夜,加之徽县远比不上临安繁华,除了少数巡逻、打更的人之外,她们并没有要躲避的对象,无需在围墙、屋檐上另辟道路。 然后,她们停在了白日里来到的王家府邸外。不同于白日的人声鼎沸,此时的王家夜深人寂,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院子内隐隐绰绰,看不分明。 就连白天热闹的灵堂,现在也变得格外安静。 “小姐……”柳意估量了下院墙高度,一番犹豫挣扎后打定主意询问季清云是否需要帮助。然而她刚一开口,余光就见到身旁的人身形一晃,便蓦然蹿上了院墙,稳稳伏在院墙顶上。 “能上来吗?”季清云略扫了眼院墙内的情形,视线所及,并无家丁仆役看守,她便耐心留在原处等待柳意。 “不、不用。”柳意一滞,在心底暗恨自己多管闲事,即便受伤,季统领还是她季统领,哪用自己来操这一份闲心,“这点高度还是不成问题的。” 言罢,她借冲势蹬上墙砖,手掌一撑,便侧身翻过院墙顶,直接落在草地上。 见她已然落地,季清云也随之悄无声息地跳下院墙,再度环视四周,而后径直向那一间正堂走去:“跟紧我。” 灵堂里,两个小丫鬟伏在桌后打着瞌睡,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早上所见的女子,现在也恰好不在。堂而皇之走进来的季清云站定在丫鬟前方,手脚动静几不可闻。接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着若干补丁的小袋,捻出一抹灰白色粉末,细细洒在桌上燃烧的油灯中。 一道极淡的白色烟气袅袅升腾而起。 伏桌打瞌睡的小丫鬟没有任何发觉,一动不动。 于是柳意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赶忙上前几步,走到季清云身侧,跟着她走到王汇的棺椁旁。 “头儿,你说的奇怪的地方,是哪里啊?”她打量了一遍里面,用气音轻声问着。 季清云没有回答,只是俯身,将盖在王汇身上的被褥外物一件件抬起,留出胸部以上的空位。而后撕开布袋另一侧的某个皮质“补丁口”,将食指探入其中蘸上褐色液体,最后将手指按上他心口的皮肤。 不多时,当季清云将食指挪开后,那留着一寸见方的食指印痕的皮肤上,赫然泛起了淡淡的紫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最终浓郁近黑。 “这是……”目睹这一幕的柳意倏忽睁大了眼,她脸色一变,露出了自到徽县以来最为惊恐后怕的表情,“这种药,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骁卫秘药之一,用于暗杀,不留外伤,除去解剖之外,惟有季清云方才的这一种方法才能检测出其作用。因产量极少,加之过于阴险,非任五品千户者不可取、不可知。 然而更令柳意诧异之处,是临安城中并无千户存在,不过只有驻扎在闻风楼中的十几个骁卫和散布城中的百多个寻常暗桩。就连柳意本人,无品无级,只是因为跟随着季清云数年,耳闻目染之下才有所涉猎。 可要说这临安唯一有机会能拿到的人,正是她口口声声喊着小姐的这个位同三品的前骁卫统领季凌。 季清云虽然自白天看到王汇颈侧异状,心中早有预测,可如今猜测成真,不免也是一怔。她思索了一圈京城中的数位指挥、千户以及现任统领,却丝毫未发现这件事中会有他们手笔的影子。 “只能说,我们这趟终于确定这不是一件意外了。”季清云在等待着液体在空气中挥发,最终那道紫黑色的痕迹一点点消退,她又缓慢极轻地将棺椁内的一切复原。 可她又说:“但它现在只能是意外。” 一旦将真相传入京中,首当其冲遭到怀疑的便是季清云本人。相比有人手眼通天、竟将秘药偷出骁卫,还是昔日统领带了一批秘药离开京城更不会惹来上头的震怒。相信现在接替她的那个丫头,也更乐意用这样的解释。 ——反正季凌总是喜怒无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痛下杀手也不是不可能。 而季清云,确实也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经不起细细查探。如此,便只能作意外收尾。 柳意一边帮季清云递物品,一边不住点头,当听到季清云最后一句时,手下的动作没停,她没多问,只是抬头轻轻看了一眼季清云,应声点头。 月落西边,金乌未升,此时正是黎明之前最黑的时分。如去王家一般轻易,季清云和柳意轻而易举从窗口返回了客栈的房间。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王汇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秀才,即便是宋渊的弟子,也不至于……怎么会被用上那种东西。”一路沉默,憋了一肚子疑问的柳意重重坐在凳子上,忍不住问道。 倘若有人要杀害王汇,不是不可能。但即便是为了装作意外,也尽可以用其他的方法,而不是要使用骁卫秘药。可能拿到这一种秘药的人,不是和千户、指挥有关的骁卫,就是其他能将手伸进属于皇帝的骁卫里面的人,怎么会和王汇牵扯上关系。 只能说,秘药用在王汇身上,某种程度上算是“大材小用”。 面对柳意的问题,季清云也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坦白道:“我也不知道。” 这场徽县王家之行,非但没能将这件事彻底解决,反而增添了许多迷雾。 “王汇的仇家,你全部查清了吗?”忽然,季清云询问道。 柳意借着朦胧的月色隐约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季清云,原先心内打好的腹稿便一下散尽了,她稳住心神,回想着前几日的经历,答道:“我和几个人分别去了不同地方暗查。王汇为人看似光明磊落,实际上私德有亏,尤其在于女色之上。他家中有妻李氏,十岁卖身王家,尽心服侍公婆,但因出身卑微,在王汇考取秀才后愈加不得王家人喜欢,意欲贬妻为妾,迎娶王汇某个师兄的妹妹,听闻出身诗书之家,闺名极好。如此算来,李氏同他有仇,假使听闻王汇实际品行的那个师兄,也有可能恨上这个道貌岸然的师弟。” “再有,就是王汇自来临安以来,十天里,总要去上五六个晚上的青楼,多次因歌女妓女与人争风吃醋,如果某个客人怀恨在心,一怒之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后就是王家本身得罪了什么人,迁怒到这个小少爷的身上。” 柳意总结完后,泄了气般:“没有生死事上的仇敌,但都沾点仇家的边。可是即便算上这些人,也断不会和那种药牵扯上关系。” “头儿,你是知道的,就连临安知府和王汇之师宋渊,也不可能知晓这种东西。” “那就挨个再查。”季清云看着柳意,“若是你,你觉得这些事中,哪个最有可能与他之死有关?” 柳意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答道。 “李氏只是一个深闺妇人,无依无靠,断不能插手到临安。那个宋渊的弟子,他的妹妹还没有定下婚约,倘若知道实情,大可臭骂王家一通,便能了结这事。至于王家的仇人,王家族长夫妻活着,继承人长子夫妇和他们三岁的小儿子也活着,杀一个王汇并不能断绝王家根基——秀才、举人固然重要,但一个家族里,长子一脉自然更是重要。” 她顿了顿:“而青楼之地,毕竟客来客往,身份参差不齐、鱼龙混杂,也最容易出乱子。我说的对吗?” 季清云难得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来,但她还是说:“你还忘了一件事,药效。倒推药效发作前的十二个时辰,他去过哪些地方?” “哦对,茶楼、客栈、酒楼……还有青楼,是那家醉春风,临安城最有名的风月之地,也是这帮子肚里有点墨水的文人最爱吟风弄月的风流地。” 柳意不自觉提高了一点声音,然而季清云一蹬,她便像是老鼠见了狸猫一般缩了缩脖颈,立刻低头。 “这样说的,还有些道理。”季清云用指尖在桌上缓慢划了一个风字,“等回临安,我去一趟。” “这种事情,交给我们就行了。头儿,不是,小姐。”柳意吃了一惊,过去的称呼再度冒出了口,她心觉不好,匆匆改口,“您的伤还没有恢复好,不宜受累。论理说,就是连这一趟徽县,也万不该由您亲自来。” 季清云失笑,却是不容置疑的反驳:“倘若我不来,有谁能发现这件意外并非意外?倘若我不去,我怎么知道到底是谁、又为何要敢布下这么大的手笔来杀一个秀才。” 最后,她继续道:“当然,前提是,如果这样的人物现在还留在临安城,甚至于醉春风之中。” 第5章 变装 远比柳意预想的还要快,在回到临安的当天,季清云就着手准备起当天晚上的醉春风之行。 虽然徽县距离临安极近,但接二连三地忙碌,终究不利于恢复。可她如何拗得过季清云的意见,只得奉陪到底,一同前去。 醉春风是临安城中一家颇上档次的青楼,迎来送往的都是手头有好些闲钱的商人、富家子弟之流。本朝又沿袭前朝末期的旧章程,虽有禁止官员狎妓之说,也不过是禁入民间青楼,但仍允许召官妓作陪,就连当今圣人,年轻时也曾与名妓有一段风流韵事。 而在江南水乡,时人多追捧风流才子之名,即便年轻书生去青楼寻欢作乐,只要不曾传出有失礼节的丑事,不仅不会被骂,还会引以为风流笑谈。 故而醉春风,是向来不会少了客人的。 季清云和柳意照旧做了简易的易容,改换成男子打扮,作富家少爷和书童的行头,在天黑之后,走入那一间富贵至极的楼阁之中。 按着柳意等人所查的、那晚上陪伴过王汇的两个个妓女,一同被季清云点来,而后进了备好一桌酒菜的包间等候二人。 “头儿,问题是会出在她们身上吗?”进了房间,查探完隔墙无人窃听偷窥之后,柳意张望了一番,俯身凑在季清云耳旁低语。 “是不是,等来了就知道了。”季清云开口,赫然是一口低沉的男子语音。也因柳意不会变声,是故一路进来,皆是季清云开口说话。 “可您就这么直接叫来她们,倘若有异,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不怕她有异,只怕她有人不肯露马脚。”忽然,季清云侧过头,“有人来了,住口。”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步伐声,柳意连忙站好,立在季清云身后。 门开,进来的是两个衣着轻盈、姿态妍丽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人怀抱琵琶。进门后,她们双双朝季清云的方向行礼。 “妾身竹青。” “弄月见过公子。” “都坐。”季清云单身支着下颔,微微扬头,示意二人各自坐下,然后她瞟了眼柳意,假意呵斥,打发她出去守门,“一进门,连个话都不会说,本少爷要你在这看戏?出去守着,别打搅我的好事。” 柳意含糊嘀咕了两句,连连点头鞠躬,退出门外,关上了房门。 “奴服侍公子吃些酒菜?”见唯一的外人出门,弄月盯着席面思量了几瞬,转眼便带着笑凑近季清云,眼波流转,“公子好吗?” “那奴给公子弹一二小曲助兴。”竹青婉婉一笑,细语缠绵,将怀中的琵琶斜放好。 季清云随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往后仰身,直靠到椅背上。 竹青退后两步,坐在最远的一张凳子上,手指搭在弦上,指尖一挑,清脆的乐声便自她手中流淌出来。 以季清云的见识和耳力,只能听出技法尚好、似乎并无大错的模样。但她也不急,满是兴味看着弄月斟酒布菜。 而当弄月端起酒杯靠近之时,她却骤然出手,将猝不及防的弄月揽入怀中。 女子啊的一声惊叫,来不及站稳,酒杯一歪,酒水尽数洒到衣物之上,却不得不强打笑意:“是奴莽撞,还请公子恕罪。” “无事,过会儿去换一身就行了,少爷我赔你。”一边不以为意地笑着,季清云一边从袖中摸出两枚金叶子塞到弄月手中,“收着。” 不待弄月接稳,季清云便顺势捏住她的手,握在掌间抚摸。 弄月的脸色微变,却仍然维持着笑意,轻柔地靠在季清云的怀中:“多谢公子赏。” 女子葱白的手指之间不曾生有长年握硬物留下的茧子,季清云眼中不惊不喜,揽住弄月的手臂却骤然一紧,弄月依偎在季清云怀中的胳膊顿时一僵,似乎感受到触碰时的异常,她颊上的笑也在瞬间凝住,忍不住用奇怪惊诧的目光看着季清云:“你……不是,奴、奴。” 她结巴着想掩饰几句,却捋不清话语,只得重复着喃喃。 “你先去换衣服吧,没关系。”季清云面不改色,将手指比在唇前嘘了一下,甚至笑着安抚弄月,将她握着金叶子的手合拢,扶着她缓慢站起,“别担心,你尽管收着好了,去吧。” 弄月勉强站稳,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匆匆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奔出房门。 柳意从敞开的房门外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看上去极为奇怪落荒而逃的弄月,疑惑地看向季清云。 季清云摆了摆手,送去一个眼神,开口让她将门合上。 此时,竹青仍在专心致志地弹奏小曲,头也不抬,一句也没多问弄月的怪异举止。 “不错。”季清云负手踱步到竹青的身边,却突然俯身,将脑袋凑到竹青的头旁,竹青的手下忽然一滞。二人的距离顷刻间拉得极近,她能够轻易听到竹青极细的呼吸声。 季清云明知故问,按住竹青抱着琵琶的手腕:“没事吧,姑娘。” “奴没事,公子,这、这,奴还没有弹完……”竹青的脸上泛起一抹惊慌,但很快又保持住了笑,试图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不急,她走了,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季清云将手慢慢下移,覆住竹青的手,笑呵呵道,“良宵苦短,要琵琶做什么,碍事。” 竹青先一愣,然后慢慢将拨弦的手放下,脸上仍堆着讨好的笑:“既然公子这般说了,奴自然愿陪公子。” 季清云没有回应,只是逐渐靠近她敷着白皙脂粉的脸颊。而后蓦然站直后仰,空着的一手横劈,挡住了竹青袭来的手腕,旋身之间,又改以肘击胸,却落了空,但另一手仍趁势夺过了竹青手中的琵琶,挥手向身后床上重重扔去。 眨眼之间,竹青已然抽出一把两尺不到的剑刺破空刺来,季清云移步避开凶猛的来势,腿鞭打向她的下盘,将她掼倒在地,却又见她极快滚地起身。 一来一回之间,贴身已过数招,季清云未被伤到,却一时也未擒下竹青。 就在此时,竹青卖了个破绽,没拿剑刺的那一手突然击向季清云的右胸。季清云躲之不及,索性继续攻去,生生掰断竹青握刺的右手,再极快地侧身,换来右肩下挨了被卸去大半力道的一掌。 二人拉开了距离。竹青换上了不大利索的左手持剑刺,警惕地盯着季清云。而季清云虽是空手,却仍然一派气定神闲,侧身对着竹青,右手微抬,横在腹前。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竹青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温婉之色,一抹狠戾攀入眼中,“果然区区小技,骗不过季统领的眼睛。” “你认识我?那看来我易容的本事退步不少。”季清云有几分好奇地反问一声,可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笑道,“我原以为只不过与骁卫有关,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区区小卒,没想到竟是我自谦过头了。” “怕是这世上少有人敢称您一句区区小卒。”竹青冷笑道,目光在季清云身上逡巡着,想找出她的薄弱之处,但又顾忌她的实力,欲逃离此地,又怕被她抓住破绽,一时进退不得,只得继续周旋,“您的易容自然不差,但诺大的临安,有这一手本事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又牵扯上布满眼线的闻风楼,可不就要劳动您亲自查探。” “所以王汇之事,果真是你做的?” “受人所托,总之事已办成。您查到了,也就查到了吧。”竹青毫不在意。 突然,木门外再一次传来动静,紧接着是柳意的声音悄然响起:“头儿,怎么样了?” 闻声,季清云明显一愣,分了神,而竹青趁此时机,向窗户飞身蹿去,季清云刚踏出一步,便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窗口。 见状,她将脚步收回,这才侧头对着门口说道:“进来吧。” 而后季清云突然跌向桌子,手撑着桌沿坐到椅子上。原先气定神闲的表情已不复存在,她的右手不自觉微微颤起,左手则按在了右胸前,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脸上一点点泛起苍白。 “头儿。”柳意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一顿,紧接着扑到季清云身边,“头儿你怎么样了,是旧伤又复发了吗?” “还好。”季清云点了点头,慢慢直起身,试图控制着右手恢复稳定,“被她打中岔了气,我骗她无事,刚刚强撑了一会儿,但不碍事的。” 倘若竹青不走,接下来进退不得的就要是季清云了。还好趁柳意进门的时机,送她了一个破绽,果然是她耐不住,先行离去。也多亏季凌昔日名声远扬,竹青最终没敢轻易试探虚实,只以走为上计。 “御医都说了,头儿您最近不能再大动干戈,怎么又强行动武了。”柳意满面担忧,“大不了您赶她离开,外面还有兄弟们在守着呢。” “怕是没用。我与她交手过了。此人武功精湛,想要擒下她,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季清云严肃摇头道。 “那我们现在去接应……怕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们还是直接回去等会合吧。” 季清云点头,调息片刻,便慢吞吞站起了身,由柳意搀扶着往门外走去。 “你去跟踪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如您所料。”柳意小心翼翼搀着她,然后如进来时一般,只管垂头默声,一言不发。 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在给足银钱后,她们极轻松地离开了醉春风。 而留给醉春风管事们的,只剩下那空无一人的房间以及大开的窗户。他们会发现竹青在这一夜突然失踪。但是同去的弄月早就被打发离开,她兴许会告诉老鸨来的公子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也许又不会。可无论这个真相是否被人知晓,面具撕开,不论何事,都和闻风楼的季清云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6章 秘辛 正如季清云所判断的那样,五六个骁卫果然奈何不了从窗口匆匆逃出的竹青。围堵不成,又很快被她甩走,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闻风楼和季清云汇报情况。 事实上,为了保密,季清云并没有将王汇之死的真相告知众人。 因此对于他们而言,这只是季清云突如其来的一个需要执行的命令罢了。作为下属,他们并不需要知晓上级颁布任务的具体缘由。加之季清云虽然辞去统领之位、远离京城,但毕竟依旧身负皇命,有重整江南骁卫之责,自是无人敢去试探她的那些旧日威风手段还剩几何。 故而事情的真相,最终也只有自小跟随季清云的柳意知晓始末。 次日,中午。 刚睡下两个时辰的季清云被房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惊醒。只一瞬,她便睁开眼,锋锐的目光扫向门外,可待彻底清醒过来,她又恢复内敛平静,和衣起身,走向门口。 在伙计敲门之前,打开了房门:“什么事?” “啊,东家。”伙计匆忙在三尺开外刹住脚步,低头道,“东家,那个陆昭又来了闻风楼,说想见见您。要去回绝了他吗?” “他来做什么?”季清云一挑眉,继而若有所悟,“哦,我大概知道了,你先去同他说一声稍等吧。” 若无意外,便是因为徽县的那一日相遇了。兴许他是知晓了王汇为人,又不愿同他人在背后诋毁一个亡者,因而纠结不已,要同一个知情人来一纾烦闷了。 但也正好,她能从这地头蛇陆公子口中打听一些事情。 季清云练成的识人的本事,确实是极准的。 如她所言,见到她的陆昭眼睛一亮,一扫周身的烦躁,在客套了几句日常往来后,便犹犹豫豫开口道:“季老板,那日你去徽县吊唁时说的一番话,我回来便托人去打听,没想到竟、竟是如此不堪。” 他的面孔上浮现出恼怒和尴尬,半是为王汇不齿,半是为自己错把小人当君子。 “我也是听来喝茶的客人闲言才知。”季清云抿了一口水,轻笑一声,“世人多会被外表所欺,况且王公子着实也有一番手段,受骗之人必然也不少。现在也没有来得及犯下什么错,陆公子何必自责若此?” “虽是这样的道理,但我还是觉得……”陆昭从桌上拣起一块糕饼,掂量许久,苦笑道,“实不相瞒,我的父亲过去常说我最容易上当受骗,然后下回继续不长记性,白被人占去多少好处而不知。这回他听说我派人打探此事,在家中又数落了我一番。” “可与人为善,又有什么错呢?”季清云道。 “小时候,父亲也是这般教导我的。可突然有一日起,他便不喜欢我这样了。”陆昭一叹,感慨道,“但还是不提我的事了。季老板,王汇果真不是因仇家而死,只是意外吗?” 季清云放下茶杯,抬头看向他,笑道:“陆公子怎么还这样认为?我都说了,是我当时多心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凶杀毒杀?” 陆昭道:“没来由的直觉而已,不,兴许只是错觉。我先前觉得太过凑巧,可这世上确实也有无数巧合,也不差这一件。” “陆公子,你都把自己说服了,怎么还要来问我?”季清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茶杯,好笑道,又状似无意询问着,“对了,陆公子,同你打听一件事,你可去过醉春风,对它了解多少?我听说那是临安头一号的销金窟,果真如此吗?” 陆昭愣了下:“去过一回,是被朋友拉去参加什么文会来着。可惜那日实在不精彩,加之家中有事,我便早早退场了。父亲为人板正,向来不许我去寻欢作乐,因而也只这一回。” “至于了解,临安人大多知晓,醉春风的老板是一个大商人,眼光独到,手段了得。将原先的酒楼——好像那时叫迎宾楼,改建成了青楼,一番宣传造势,从此捧出无数花魁,日进斗金。销金窟的称呼,也确实相称。” 季清云点点头,这番关于醉春风之事,与当初搜集来的消息大多吻合。但倘若只有这些,追查竹青的线索可能又要断了。 然而陆昭突然将头凑近了些许,神秘道:“但我还要告诉季老板一些没什么人知道的事。我父亲来临安为官极早,经历过当年的一些事。说是这个大商人乃先帝朝时赫赫有名的皇商季蘅的手下之一,迎宾楼也是昔日季蘅在临安的产业。季蘅死后,这个人便接收了季蘅的产业势力,上下操作了一番,彻底掩去了旧事。从此人们只谈醉春风,再无迎宾楼。” 话音未落,季清云蓦然一顿,脸上的笑也凝住了片刻,她盯着陆昭,一时沉默。 “不过这话,你可不要说出去。倘若父亲知晓我又将他的话在外面乱传,可要生气……哎,季老板?”陆昭的话语突然停住,奇怪地看向季清云。 季清云只是摇摇头,笑了一声,面色恢复了往日的和煦:“乍听秘闻,我是要楞一楞的。毕竟,我也听说过皇商季蘅,风光一时,可却成了如今的忌讳。” “是这样,听说先是朝臣不提,再是民间少谈,久而久之,如今人们便知道的不多了。”陆昭道,“季老板的消息也挺灵通,竟还听说过季蘅。” “做生意的,多少知道些风言风语,不奇怪。”季清云语气平淡,内心却早已掀起了巨浪。 不止如此,她在心底无声地补充着,是先帝时宫中传下的命令,由彼时的骁卫统领亲手所办,在民间一点点抹去季蘅的痕迹,就连骁卫内部的记录,都尽数被毁去。 时隔二十多年后的现在,连季清云本人都无从找起。 季蘅,季蘅。 应和几句,送走不再困扰的陆昭之后,季清云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那是先帝在位时,从民间显露头角的女商人,原先是江南一户商人家的女儿,受父兄欺压威逼,不肯出嫁,出逃外地,做了一个心善的茶商的帮工,显露经商的才华。 又因此人无子无女,认了他做义父,在他死后便接手了茶商的产业。 从此她以茶叶起家,逐渐插手纺织、运输、盐业等,产业从南至北,短短十年遍布大宣。虽身为女子,仍夺得皇商之名,很是传奇一般的经历。 以上,就是骁卫内部记录下的有关季蘅最详尽的事了。 至于她早逝的后半生,却仿佛不为任何人所知。 忽然有一天,季蘅的死讯便在她的手下之间传开,他们瓜分了季蘅的产业,有忠心而郁郁寡欢的,有白捡了馅饼而欣喜若狂的,也有变卖了产业从此消失在众人视线里的。 可但凡有人问起季蘅,他们说的也不过是一句“东家已经死了”。 那也是季清云的亲生母亲。 她的父亲是一名骁卫,因外出任务重伤滞留,断了一臂,被路过的季蘅和同行的手下相救,留在季蘅的避暑庄子上养伤。 养伤期间,他们情投意合,生了情愫,父亲突破了留在季蘅身边几个身份各异、容貌俊美的男人的重重阻挠,最终季蘅有了身孕,怀上了第二个女儿、也是最后一个女儿。 后来她的父亲伤愈,便回了京城复命,与季蘅相约第二年重逢。然而就在第二年年初,他收到了季蘅手下忠仆护送来的一个女婴和一封书信,托他照顾好女儿。 再之后,就是季蘅死亡的消息骤然传出。 女婴就是如今的季清云。而她的父亲似乎因为季蘅的过世,性情大变,甚至把女儿假称作捡来的孤儿,塞入骁卫之中训练,只是私下偶有联系,最后在她七岁那一年死在了某一个任务之中。 然而季蘅之死的真相,直到季清云最后成了骁卫统领,仍然无所知。 惟一打探出的,只有先帝讳莫如深的态度和更加将其视为禁忌的当今圣上。就连如今的骁卫也不被允许探查此事,似乎要将关于季蘅的所有事尘封在上一代人的记忆中。 幸运的是,季清云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父亲是季蘅早年极喜欢的一个世家子,因为门第有别、父母阻挠,最终被季蘅放弃,只留下四岁的女儿和他共同生活。 姐姐和季清云在七年前相认,而她从生父那里知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线索,最后指向江南。 不幸的是,打算从江南查起季蘅线索的姐姐,在去年的冬天,众目睽睽之下因意外死去。 彼时,作为骁卫统领被皇帝使唤得忙不过来的季清云,勉强分出精力追查,得到的是死因有异,再追查下去,却受到了多方阻挠,最终线索尽毁,只得当作意外结案。 这对于季清云而言,不可谓不讽刺。 身为骁卫统领,汇集天下消息,江南江北,平民贵胄,无一不设有密探暗桩。上能立于朝堂、奏事弹劾,下能易容变声、暗杀行刺。然而到头来,她的生母、她的姐姐,血脉相连的亲人死于他人之手,她却无能为力,甚至查不出任何线索。 这是否是对季凌杀人无数、为非作歹的报应。 第7章 离开 “小姐,有线索了。” 打断季清云沉思的是柳意从楼外跑进来时兴冲冲的声音。 几个茶客闻声张望过来,柳意立刻露出抱歉的神情,冲几人尴尬一笑,悻悻挪到季清云旁边,坐在她旁边的长凳上,探头探脑地左右张望了下,这才压低了声:“小姐,出去打探的人有了回复。” 季清云轻轻嗯了一声,袖中攥紧的手也一点点地松开,她看了一眼周遭,才点头示意柳意继续说话。 “去醉春风的人拿着骁卫令牌去找管事问话,虽然老板本人不在临安,但管事还是找出了身契单据。竹青是一个月前来到醉春风的,自述是家破人亡、来临安投奔亲戚却找不着人,欠下债务而无力归还,无奈之下卖身青楼,会一手不错的琵琶。但我看了那所谓的身契,怕是名字、籍贯、身世没有一样是真的。”柳意叹了一声气。 “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拿着小姐你的手令安排了密信送去她的家乡,让骁卫打探虚实。” “还有呢?”季清云提起桌上的白瓷水壶,边说边拿起一个新杯盏倒满了凉水,纤长的手指摩挲过瓷器光滑的表面,将它推到柳意面前,“说是有消息,总不该只有这些吧?” “当然不止。”柳意毫不客气将一杯水仰头喝尽,信手抹去嘴唇边的水渍,这才继续道。 “去徽县监视王家的人刚刚传来消息,今天凌晨,看到了一个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围墙外翻入王家,身形与竹青极像,更重要的是,她的右手同样也不便行动。但她进去不久后,就离开了王家,跟踪的人同样被她甩掉了。 说到此处,柳意皱了下眉:“时间太紧了,我们还没来得及往王家安插人手,所以不知道她是去做什么、又是针对谁的。目前为止,王家没有新的死讯传出。” “我再派人去搜……” “不必了。”季清云沉吟片刻,打断了柳意的话语,“既然王汇看上去因意外而死,那么,他就是因意外而死。不必追查了。” 斩钉截铁的话语让柳意微微愣住,但她向来最听季清云的话,没有多问,点头应是。 就在这时,门口又来一个年轻伙计气喘吁吁、匆匆跑了进来,一番动静再度让周围几个茶客也好奇看去。 “季老板,你家今天格外忙呀。”有人笑着对季清云高声喊着。 “一个两个,都如此毛躁,我来说他们,您慢用。”季清云面色不改,招招手,唤人过来,“也没个稳重样子,买不到就买不到吧,下回趁早去就行了。” 伙计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不好意思地朝周围的看过来的人笑了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各位。” 等周围的人把目光收回,他才姿态寻常地走到季清云的桌子边,压低了声音:“东家,我们盯着王府的人说,看到一架马车来,没过多久,接走了一个遮着面容的女子,那模样像是王汇的妻子。” 王汇之妻。 季清云立刻想起拜访王府吊唁时棺椁旁的丧服女子,年轻俊秀,瘦弱胆怯,只在蒲团上伤心欲绝地抽泣,无论是上门的宾客还是王府的主人似乎都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也对,一个从小买来的童养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被拘在府里,怎么会有人对她格外关注呢。也自然不会有人觉得这事能牵连到她身上。 “继续说。”季清云盯着伙计。 “有人悄悄跟上了马车,也有人已经去探听消息了,我先回来禀明东家一声。” “你先守着客栈,柳意,背马和我走一趟。” 季清云站起了身,现于人前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这回,竟是她也看走眼了。 傍晚,夕阳落山,树林掩映的小路上惟一辆陈旧的马车摇摇晃晃驶着。起初只是缓慢地在土路上颠簸着,不多时,驭马的车夫突然回头望了眼马车后,骤然鞭马加快了速度。 马车之后,似有尘土扬起。 没过多久,一匹骏马的影便隐隐绰绰出现在了后面,尽管车夫一再想要提高速度,但是毕竟马车和单马的速度难以相较,很快马上的人也看得分明了。 “请等一下。” 季清云清冽的声音响起,不能说粗俗无礼,甚至还有几分柔婉,但却不妨碍她在这一瞬拍马加速,掌勒缰绳提马横栏在马车前方,干净利落地拦住了车夫。 “马车里的,可是王夫人?” 季清云停在马车前,目光扫过车夫再到车厢,一层布帘后,一切静悄悄的。 车夫有些迟疑地盯紧了季清云,握着马鞭的手施力攥紧了。 气氛逐渐有些凝重,季清云自然只驾马一人来,见此情况,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声,手腕向内侧稍稍勾起,只要稍有动静,便随时可以将袖内的短刀勾出。虽说不是她管用的长刃,但也无妨。 就在这时,马车的门帘却似被风拂过,轻轻一动,一只手便从里头探出,掀开了帘子。 里头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是那一日季清云在王府看到的守灵女子,王汇名义上的妻子。 “是,这位姑娘,您有什么事吗?”女子看着季清云,眼眶仍然有些红,身形单薄,“我似乎见过您……是那一日来吊唁的客人?” 季清云坐在马上,目光锁在这名女子身上,却是微微一笑,此时又不见方才要动干戈的凝重了。 “是,在下姓季,临安城里经营个茶楼,与王公子也有几面之缘。夫人,算算时日,王公子尚且还在停灵,怎么夫人却似要长途跋涉一般?” 女子闻言,点点水波如要淌出眼眶,她拿着手帕拭了拭脸颊,有些落寞地苦笑着。 “妾不比姑娘,不过是王府买进去伺候人的丫头,又怎么配得上这一声夫人的称呼呢?如今亡夫逝去,老爷夫人觉得我晦气,正要赶我去庄子上呢。” “庄子?”季清云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言语,重复了一遍,“他们这么好心吗?” 王汇已死,那么照顾他的仆人妾室自然不会留在原位,本朝是不兴殉葬之风,朝廷曾下大力气查办民间这种陋俗,王府也非什么世家豪族,自然不至于要人命。 可作为王汇的童养媳,即便因为王汇要攀高枝没做成他的妻子,但也算一个妾室、通房,可以从此留在家里守寡,也可以出丧后就打发去守墓,怎么偏偏要把她送去庄子上?还是在王汇还没有下葬时,太匆匆了。 “如果您一定想知道,昨天是有个道士来王家,本来是为了亡夫之死做些法事,可却偏偏无意间看了妾一眼,立刻就说妾的面相不吉,夫人心急,让他再好好看看,他便说、说……说我面相上有克夫之命。” 说罢,她面露哀伤:“夫人嫌我晦气,又气又骂,说留我不得,今天便找人立刻把我送去庄子上,也不再要我去守灵了。” 说谎,二字停留在季清云口边,却没说出。长期与各种人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发觉这些巧合太过凑巧。是的,按照她的说法,确实算得上通顺,可这么多事一齐发生,偏生今天她就要离开这,怎么不会惹人怀疑呢。 “王夫——不,姑娘,我能知晓你的名字吗?” 女子有些惊讶于季清云的问题,有些怔愣地看了看她,又自觉不合适,连忙补道:“我姓李,我唤李云岫。” 季清云点点头:“挺好的名字,李姑娘。” 一时之间,没有人再说话。 李云岫如有踌躇,等了片刻发现季清云再无言语:“季……季姑娘,既然如此,我可以走了吗?” “我非官差盘问,姑娘想走自是随意。”季清云笑起,缰绳一提,驱马于旁,“说起来,我原先还有些担心行动鲁莽,却不想李姑娘善解人意,竟肯同我浪费如此多时间谈这些,解我心头之惑,多谢。” 李云岫目露惊异,一时面色有些发白,但看季清云并五阻挠的意图,便朝马夫低声说了句继续走,最后向季清云微微点头示意。 马车继续前行,这一回,季清云只是站在路边遥遥看着他们。 又行一段距离,车夫伸出半个身子往后看了看,发现确实再无追上来的身影,松了口气。 “李姑娘,她为何那样说……” 隔着马车的帘子,李云岫的面上再无泫然欲泣的软弱:“荒郊野外,被陌生女子拦路,不仅不恼,还同她讲了前因后果。” “可这番说辞也合情合理。” 李云岫笑了声,然后叹气:“凭什么我们要停,凭什么我们要同她说这些?” “张大哥,我们知道的,因为她非一般人,我们必须得让她满意才能脱身,不是吗?” 车夫再度陷入沉默。 “但没事,她肯放我们走,说明她也无意抓着这些不放。竹青说在下个镇子和我们汇合,天色不早了,最好太阳落山前我们能进城。” 马车仍然一路向前。 第8章 闲谈 今日的临安城,风平浪静,闻风楼亦然。 虽说前些日子才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可逝者已死,时间久了,自然谈得人便少了。官府到底不曾查出有人作祟,季清云也不曾让骁卫暗地传信,最终只能以意外结案,王汇入葬,余下的人还是要各过各的。 而因王汇意外跌落坠亡的风波渐渐平息,闻风楼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一场大雨到了午后逐渐停下,虽说仍飘着雨丝,但一楼的茶客也渐渐多了起来。季清云不愿挤到人声沸腾里去,茶楼的二楼雅座一向人会少些,于是她便只坐在二楼临窗的小桌上,此时正慢悠悠地煮着一壶新茶。 窗外细雨如丝,倒衬得此刻愈发宁静。 季清云今日未出门,即使不以粉黛装点,因年前受重伤的缘故脸色也仍然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她只松松挽了发,一袭素色长衫,整个人透着几分慵懒闲适,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冷。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朦胧的雨景上,又似想起许多旧事,神色淡淡。 “当真就这样不管他们了?小姐,他们可是……”柳意忙完,正好来二楼收拾,见到季清云,索性抱着茶具走来,一边整理着桌上的器物,一边有些心有不甘地问着季清云。因为旁边还有别的客人,她的话说得也很含糊,但是分明在说竹青、李云岫一行不是好人。 当然不会是好人,都惹出人命官司了,又是潜伏、又是杀人,季清云当然知道他们非善茬。 “不然呢?”可季清云瞟了她一眼,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查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柳意,我只是一个茶楼老板,何至于那么多管闲事?” 倘若季清云仍是骁卫统领,且此事发生在京畿要地,她自然要追究到底,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查清背后究竟谁在捣鬼。 可如今已非当初,临安的骁卫人手有限,比不上京城有堂而皇之的骁卫府和成制的军队,若要寻根问底,非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如此必然造成城内人手空缺,暗桩出动,如此就有违骁卫在各城设立暗桩的初衷了。 既如此,不如糊涂了事,也不必让临安的骁卫卷入风波。说到底,天下之大,死一个寻常的王汇又怎么值得京中某些人物分去一眼呢。便连京城高官遇刺……也未必能入得了贵人的心。 况且,那位姑娘,到底也算有些可怜。 “季老板!”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且略带兴奋的声音从外面骤然传来,季清云指尖微顿,从窗口垂眸望去,只见陆昭手持一把油纸伞,还提着一个竹编食盒,站在窗口正下方朝她遥遥招手。 见状,她自然是要向人打声招呼:“陆公子。” 陆昭今日穿了一身靛青色衣衫,腰间悬着一枚白玉佩,因为招手没拿稳油纸伞,雨丝吹拂到身上,衣襟已经有些微湿。但他比上一次见面时的沮丧已精神许多,眉目间也带着几分悠闲,此时见到季清云应他,他便兴冲冲地进了楼,不顾店里伙计的招呼,步履轻快,直往二楼去。 柳意见状,摇了摇头,看季清云还有兴致和陆家小少爷闲聊搭话,便知她果真不曾把王汇之事看得太重,既然上司都这般态度,她一个小卒也不必追究到底,只好端着托盘下了楼。 季清云见陆昭上来,也不赶他,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的位置:“陆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唉,今日我本是约上了友人要出城踏青,不曾想下起了雨,只好回来。我正要买点糕点回家,不曾想看见了季老板。季老板,这是城南一家糕点铺子的荷花酥,他家这个最是出名,既然遇着季老板,听说你才搬来临安没几日,那一定没去逛过,要尝尝吗。” 陆昭笑着走近,在她对面坐下,食盒也放在桌子上。 季清云挑眉,目光落在食盒上:“陆公子倒是慷慨。” “不敢当。”陆昭笑得更加灿烂,揭开食盒盖子,几个小巧精致的点心摆在其中,外绿内红,确实有几分荷叶托着荷花的模样,“甜而不腻,用来配茶正好。” 季清云没拒绝,伸手在食盒里捻了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确实算得上可口。 “如何?”陆昭莫名有些期待地问。 “尚可。”季清云将整块吃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端起茶壶,也替他斟起一杯,茶汤澄澈,热气氤氲,清香扑鼻。 陆昭的目光这才扫过她面前的茶具,微微讶异:“季老板亲自煮的茶?” “平日里闲来无事,煮茶静心。” 陆昭接过茶盏,轻嗅茶香,抿了一口,茶汤入口微苦,而后回甘绵长,放下茶盏,他赞道:“看起来季老板不仅经营茶楼有一手,煮茶的功夫也极好。” 季清云并未接话,只是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神色沉静。 陆昭见她今日格外安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平日里季清云待人接物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虽说看着柔婉,温和却也疏离,可如今人后的她,眉眼间少了那份刻意的柔和,反而透出一种清冷疏朗的气质,像是卸下了某种伪装。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王家吊唁偶然遇到她的情形,那时她站在棺椁前,冷静迅速地检查王汇的尸身,眼神锐利如刀,与此刻的闲适判若两人。 她为什么要去王家吊唁?说起来王汇和她应当没什么交情,倒没看出来她会是因意外自责而前去的人,况且——她也没和王老爷夫妇打招呼,似乎那一行只为了看王汇一眼。 “季老板似乎很喜欢雨天?”陆昭停住了飘远的思绪,急匆匆扫了言季清云,见她并未注意到,寻了个话题问起。 季清云抬眸,目光透过窗棂,望向远处烟雨朦胧,想了想,随口道:“雨声能盖住许多杂音,让人耳根清净,但今日的雨还是小了些。” 陆昭一怔,随即失笑:“季老板这话,倒像是厌烦了人声嘈杂。” “倒也不是。”季清云收回视线,平淡开口,“只是有时候,还是安静些更好。” 如京城繁华喧嚣之地,王朝中心,却也鱼龙混杂,内外到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不能说她厌倦彼时的权势,这世上鲜有人不热衷于此,她也是俗人。但为了一些事,她必须立即抽身乱流之中。如今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已算不错。 可陆昭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此刻的神情有些遥远,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他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问道:“季老板从前……是做什么的?” 季清云指尖一顿,抬眸看他,随即恢复如常:“陆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陆昭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心虚,连忙摆手:“只是觉得季老板谈吐不凡,不像寻常商贾,随口一问罢了。” 季清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道:“不过是早年随家中长辈走南闯北,见识多了些。如今身子不大好,开间茶楼也不错了。” 陆昭点点头,没再追问,但心里却隐约觉得,这不像是普通商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她说话时语调从容,举止间自带一股沉稳,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凌厉,却像是久经风浪之人。但也许又如她所说,只是因为在外历练得多。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着窗外雨声淅沥。 半晌,陆昭忽然鬼使神差一般,开口提议道:“季老板,若是不嫌弃,改日我们去附近山上的茶园看看?我与那的老板相识 ,若是茶叶尚可入你的眼,我也可为二位生意牵线搭桥。况且那里的景致极好,尤其是雨后,山雾缭绕,如临仙境。” 季清云抬眸看他,见他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倒不像是要替她扯一桩生意。她自然看透年轻人的心,面上却露出深思的神情:“陆公子这是邀我踏青,还是做生意?” 陆昭这下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邀请,耳根微热,但话已出口,只得轻咳一声:“踏青,咳,既是踏青又是谈生意,都不耽误、都不耽误,这不好么。而且季老板整日待在茶楼,未免闷得慌。” 季清云看着他略显窘迫的样子,手臂支在桌上,微微倾身,存心调侃:“陆公子对旁人也是这般热心?” “那倒不是。”陆昭顿了顿,却也想不出理由,只得坦然道,“只是觉得季老板与旁人不同。” “哦?哪里不同?”季清云挑眉。 陆昭看着她,思索了下,认真道:“季老板身上有种……让人看不透的感觉,像是藏着许多故事。” 季清云眸光微动:“陆公子这话,倒像是在试探我。” “不敢不敢,只是实话实说。” 陆昭连忙赔笑。 季清云没再接话,只是端起茶壶,又替他添了一杯茶:“既然陆公子诚心相邀,我就却之不恭了,改日便去一去也好。” 雨声渐歇,茶香袅袅。 散心也好,谈生意也罢,通判家的公子,有几分交情也方便。 第9章 茶园 三更时分,城中无人行走,歇了业的闻风楼内也是一片寂静,惟有顶楼后院还亮着几盏光芒微弱的灯火。 季清云坐在案前,正捏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密信,烛火映照下,她的脸色冷如寒霜。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清川据点遭袭,陆续有人伤亡。” 清川镇是临安附近的小镇,从位置上来说不起眼,却也是骁卫在江南布置的一处暗桩。如今出现被人袭击的情况,是偶然之事,还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倘若季清云不在临安,这等据点被袭击的消息是要直接传到京中骁卫府去。但既然她在,他们便先将密信往她这处送。 ——虽已经卸了骁卫统领的职,但她仍是负皇命来察江南骁卫情形的使者,即便是贬离京城,可对于底下的人来说,神仙斗法的事他们看不着,哪个大人物下凡来都得小心听令。 季清云沉思片刻,目光恰是落在桌上另一封精美得多的信笺上,那是白日里陆昭派小厮送来的,邀她明日同去城外茶园品茶踏青。 倒是巧了。当时应他只是凭着几分随意,好在那座茶山在临安城外,却也靠近清川镇,如今顺道去一趟,倒是名正言顺。 她并未打算用骁卫的身份去据点探查,而是要借同陆昭游玩的幌子前去。 季清云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打定主意后,将那份密信举到火烛上,看着它燃烧着化作黑灰,方将落在桌上的一点残痕轻轻拂去。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时,季清云已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衫,发间只簪一支玉簪,腰间系着一条绣青竹的缎带,略施了薄粉,看起来有几分气色,也显得柔和了许多。 柳意一如既往地跟在她身后。 刚下楼,季清云便见陆昭已经在茶楼门口等候了。他今日又是穿着一新,整个人如清风朗月,但是却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口中似乎在嘀咕着什么,直到见季清云出来,眼中一亮,先迈步迎上前去:“季老板,早啊。” 季清云打量了一下,微微一笑:“陆公子倒是准时。” 陆昭见她今日装扮比平日更显清雅温润,不由多看了两眼,随即忙道:“今日有约,怎么敢迟到呢。” 季清云点头,目光扫过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厮,皆是寻常打扮,也没多问,只道一声:“走吧。” 一行人出了临安城,未坐马车,俱是沿着官道向城外茶园策马行去。 春日的山野间,草木葱郁,远处山峦如黛,近处溪水潺潺,偶有鸟雀掠过枝头,啼声清脆。陆昭骑马在前,时不时回头与季清云说几句话,语气轻快,显然心情极好。 “季老板,你看那边——”他忽然抬手指向远处一片山坡,“那里的茶树是临安最好的品种,据说呀,每年的春茶都供不应求。” 季清云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山坡上层层叠叠的茶树如碧浪般起伏,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随口道:“确实不错。” 陆昭见她回应,兴致更高,在马上又指着另一处道:“那边再往深处走,还会有一片野茶园,是前个主人荒废了的,茶树自然生长,只是山路崎岖,寻常人难寻。” 季清云此时却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曾想几日不见,陆公子对茶叶倒是愈发了解。” 陆昭轻咳一声,有些自豪,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谦虚着:“哪里哪里,平日看书闲谈有所耳闻,在下其实也是略知一二而已。” 看无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陆昭猛掐了下大腿,将几分因晚睡早起泛起的困意压下,没办法,舍命陪君子,他不过是昨夜挑灯夜读,猛背了几页茶书罢了。 等到了茶园时,已近中午,陆昭又是熟门熟路地引着众人进了茶庄,显然确实不是头一次来。 “陆公子,您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啊。” 茶园的主人早知道陆家公子要来,一早便准备着要去迎接他来。此时听到管家通报说伙计看到外头远远来了骑马的客人,便匆匆从里头出来,正好在门口碰上刚下马的陆昭、季清云一行人。 “打搅老板了,今日我是和我朋友同来的。”陆昭将马鞍交给一个小厮,朝茶园主人笑道,看上去却比在季清云面前更多了几分自然坦荡。 陆昭又朝季清云看去,伸手想替她把马鞍交给另一个小厮,季清云却微微摇了摇头,反而是递给了柳意。 毕竟她的马上也有一两件不太好见人的食物,虽然说万一被发现也能解释,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昭的手落了个空,也不恼,摸了摸鼻子,又是为季清云介绍:“季老板,这就是这座茶园的主人了,姓许,半座山头都是他家的茶园。许老板,这位姑娘姓季,是临安城里一家大茶楼的老板,今后说不定还能谈上一桩生意。” “哎,幸会幸会,季老板。”许老板忙朝季清云热情寒暄,“竟然也算半个同行,真是巧了,可一定要来好好看一看。” “你好。”季清云一如既往并不多话,但也是露出客气的浅笑,“久仰这边茶园大名,今日借了陆公子的光。” 许老板久做生意,与人打交道得多。不止茶园,他手底下还有份不小的产业,南来北往的富商贵客也见识了不少,怎么会看不出陆昭对待季清云的态度格外有异,可真不像是为一趟生意而来。 于是他又添了三分笑:“哪里哪里,您可客气了。” 他请陆昭、季清云等人进府,又命人备了上好的茶来请众人品尝。 季清云端起茶盏,浅尝一口,茶香清冽,确实不错,但她心思不在此,只略略点头,便放下茶盏。 陆昭见状,以为她不喜,便低声问道:“季老板觉得这茶如何?” 季清云抬眸,见他神色认真,想了下,道:“茶是好茶,只是火候稍重,回甘略涩。” 陆昭道:“季老板果然懂茶。” 季清云只是淡淡一笑,没再接话。 阳光温煦,茶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陆昭和季清云结伴穿梭在茶树间,此时茶园并没有什么人在忙碌,陆昭也谢绝了茶园主人带路介绍的好意。季清云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思,但并无不可。 此时陆昭稍稍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季清云,见她步履从容,显然略有颠簸的山路对于她不算难走:“季老板平日里在茶楼忙生意,难得出来走走,今日可还习惯?” 季清云本在环视四周,闻声抬头望陆昭一眼,点点头:“挺好的,确实景致很不错。” 此时陆昭也不由地轻快起来,他四下环望着,此时终于找到了他最有把握的茶树,于是指着远处的一片低矮对季清云说着:“那边应当是龙井,可惜还不能采。” “父亲和这里的主人有几分交情,我小时候随父亲来此,长大后和朋友也来过许多次,胜在风景好。”他瞄了眼季清云淡然的神情,又补充道,“不过和季老板一起来,倒是第一次。” 两人沿着茶田垄间的青石小径缓步前行,突然,陆昭弯腰摘下一片嫩叶,先是自己闻了下,又递给季清云:“季老板,你闻闻,他家刚采下的茶香气很好。” 季清云接过,手指不经意间与他擦过,她神色未变,只是低头嗅了嗅,点头道:“确实不错。看来以后若是能和许老板谈笔生意,会是一桩好买卖。” 陆昭也毫无所察一般收回手,指尖却是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好,那要去和许老板谈一谈吗?” “不用,倒也不必这么赶,闻风楼也和其他茶商有买卖,怎么也得等这个季度结束,再谈下半年的采购。多谢了,陆公子。” 季清云开口谢过陆昭,但她稍稍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襟,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看向来处的方向:“不过走了这么久,我有些累了。” 见状,陆昭颔首:“也是,这么长一段路,确实不大好走。季老板,我们回去歇歇?” 当季清云和陆昭回到茶园外时,刚进屋子,柳意和陆昭的两个小厮已经在外面准备了休息的茶点等着他们了。 陆昭又走又说半天,也已经有些累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端起一盏茶就灌了下去。 季清云也坐在椅子上,但对面前的吃喝并没有什么兴趣,此时表现得有些神情恹恹,只是靠在椅背上看了眼柳意。 柳意站在一旁,本来正在倒茶,看到季清云的眼神,站直了身子,颇有些担忧的开口:“小姐,是有些不舒服吗?这几天你闷在楼里没意思,今天陆公子请你踏青,怎么还是不太开心?” 季清云摇摇头:“没事,我还好,只是太久没出来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多玩几日?我可听说了那个附近的镇子上这几日有庙会,热闹得很,也离得近,既然很久没出来了,索性咱们今天顺路去看看?” 季清云眉头微蹙,似在思索,过了会儿才开口:“也好,既然已经出了临安,去一趟清川也无妨。只是我们这次是应了陆公子的邀,那陆公子你……” 陆昭见状,立刻道:“没事,我也听闻清川镇这几日的庙会,精彩得很,如果季老板去,不如我们依然结伴而行,如何?” “好,多谢陆公子相陪的美意了。” 陆昭见此行已成,便立即起身,吩咐小厮去备马。 屋内,季清云落在陆昭身后,也起身缓缓走出,目光正扫向远处的山峦,眸色微沉。 清川镇,是谁会去动骁卫的据点。 第10章 清川 清川镇,暮色时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屋檐上涂抹了一层霞色,但清川镇却愈发热闹起来。季清云和陆昭一行人也进入了镇上。陆昭的小厮过去跟陆昭来过清川镇,于是柳意便先和陆昭的两个小厮先牵马去镇上客栈订下房间。 临行分别前,柳意朝季清云使了个收到的眼神。当然,柳意自然是要借故独身出去,入一趟清川镇的骁卫据点,和骁卫在此处的负责人交换下情报。 至于季清云则和陆昭沿着街慢慢走着,陆昭一片热心,以为季清云当真平日闷得很,此番难得出来,一路替她指着各式有趣的玩意儿,俨然半个东道主的模样。 一路所过之处,沿街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笑语喧哗的声音不绝。陆昭走在前面,兴致极好。季清云不急不缓跟在后头,偶尔拿起摊子上一两个物品,但也只是看看,便重新放下了。 这时,一阵拨浪鼓声响起,季清云下意识往声响处望去,那是一个小摊前,摊主手里抓着一支拨浪鼓,时不时晃两下来揽客,摊子上大多是些孩子喜欢的小东西,木偶人、绒花、弹弓等等,但陆昭却突然往那里走去。 “季老板——” 待季清云迈出几步,不等赶上,陆昭已经兴致勃勃地挤在了摊前,手里翻动一阵,喊了一声季清云,陡然间转头朝季清云“哇”地一声。 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的鬼神面具,被陆昭扣在自己脸上。 季清云毫无所动,挂着一成不变又略显微妙的笑容看着他。 原来天真善良怕是还是不足以形容陆小公子的烂漫活泼。 原来那个小摊上还摆着各式各样的彩绘面具:狰狞的傩神、神秘的狐仙、喜庆的财神爷……。陆昭离得近,眼尖看到了这些,立刻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看到季清云的表现,陆昭讪讪摘下面具,摸了摸鼻子,但也不觉得讨了个没趣,低头打量了一下摊子上的面具,又拿起一个白狐面具递给她:“试试吗?这个我觉得适合你。” 那是个算不上精巧的面具,红线勾勒的狐眼上挑,唇角含笑,倒是有几分狡黠的意味。 季清云笑了一声,最终还是接过了面具,里外端详着轻飘飘的面具,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约是觉得这趟毕竟还是她故意引他来,没必要如此扫人兴致,终究还是将面具覆在脸上。 白狐遮住了季清云大半神情,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添了几分妖异的美,但也挡住了她常挂在唇角的浅笑,只有那黑漆漆的眼瞳在面具的洞中格外清楚,却也显得更加冷漠疏离。 “季老板真是……”陆昭怔了怔,此时的季清云与往常天差地别,本来想要顺势而出的赞美之语也堵塞在喉间,一时语塞,他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是什么?” 季清云举着面具的手微微落下,便又露出那张温润的美人面,略带疑惑地看向陆昭,等着他未尽的话语。 然而陆昭注定是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就在他失神怔愣的时候,他身后人群忽然一阵拥挤,不知是谁的身子撞来,他一时不察,便踉跄着撞上了身后走来的姑娘。 那姑娘“哎呀”一声,立即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 “小姐……”应当是因为人群拥挤,她旁边衣着稍微简单些的年轻女子也被挤到了旁边,没能挨着她,此时瞪大眼,正朝那姑娘喊去,手往前伸去想扶人。 眼看那姑娘就要跌倒的时候,几尺开外的季清云却已经两步迈上前,手臂一揽,在其他人有所动作前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身。 季清云的声音有些淡淡,却能莫名让人安心:“当心。” 险些摔倒的姑娘惊魂未定地抬头,正对上季清云的眸光,不由一怔,有些结巴地对她道谢:“多、多谢姑娘相救……” 季清云便松开手,扶她站稳,微微颔首,没再多言。 这姑娘衣着精美,应该是出身富贵人家,而那个口唤小姐的年轻女子大概就是她身边的侍女了。此时的侍女又急又怕,赶紧走上前来。 “我没事,要多谢这位……这位姐姐扶起了我。”姑娘先是对着侍女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让她放宽心。紧接着,她便看向了季清云。 季清云自然只是顺势而为,不图恩仇:“没关系,顺手的事而已。” 陆昭也终于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朝那姑娘连连赔礼:“对不住姑娘,我方才不曾留意到有人来……唐突了姑娘。” 虽说侍女似乎还因几分后怕而有些慌张,但那姑娘却也通情理:“本就是人群拥挤,你不是有心,我也不是故意,公子不必自责于此。” 说罢,她又看向季清云:“二位是一起的?看起来二位不像是本地人?我姓孟,家中行三,就住清川镇上,不管如何,还是要谢姐姐出手相救。” 季清云:“孟三姑娘,我姓季,这位是陆公子。确实我二人结伴,是因庙会前来清川一游。” “最近这镇上的庙会确实很热闹,来了不少其他的地方的人。季姐姐晚间可有休息处?若是尚未有安排,不如和我……”孟三姑娘显然是想邀请“恩人”到家中一住,但她侍女已然惊讶地低声喊着小姐,试图阻止她。 确实,平白邀请两个路人去家中,显然有些唐突。不过也由此可见,这位孟三姑娘必然在家中很得珍视,不然寻常小姑娘大约是不会在不曾知会长辈的情况下,轻易做主邀请陌生人入府。 “我知道啦,没关系的。”果不其然,孟三姑娘毫不在意地拍了拍侍女拉着她的手,不以为意,“是季姐姐你的救我,我爹娘也肯定愿意的。” “多谢,还是不了。”季清云不欲节外生枝,又何必去进别人家中,“我们已经订下了客栈,有过夜的去处。是吧,陆公子。” “是,我们还有些随从,人多物杂,就不叨扰姑娘和府上了。”陆昭接过季清云话茬。 见季清云和陆昭都婉言谢绝了,孟三姑娘也只得放下坚持邀约的想法。 也许因为入夜,镇子也不复最初的喧嚣,人群已经少了很多,季清云和陆昭也无意再滞留更久,尤其陆昭还担心季清云的身体未必适应得住今日奔波,便和孟三姑娘道别,两人去了约定下的客栈。 直到已近客栈,季清云眉头微挑,她蓦然停下脚步,终于看向了这一路时不时要偷瞄她一眼的陆昭:“陆公子,你是有什么事吗?” 陆昭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季清云问话的缘由,眼神飘了飘,但还是开了口:“我只是觉得,季老板方才那一下,身手可真利落。” 这问题并不太出季清云的意料之外,她毫无被察觉的心虚,坦坦荡荡:“只是离得近,本能反应,陆公子,要是你也会这样的。” 是这样吗? 陆昭思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拒绝去想自己接住人和一起摔跤的可能性到底哪个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