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比柳意预想的还要快,在回到临安的当天,季清云就着手准备起当天晚上的醉春风之行。
虽然徽县距离临安极近,但接二连三地忙碌,终究不利于恢复。可她如何拗得过季清云的意见,只得奉陪到底,一同前去。
醉春风是临安城中一家颇上档次的青楼,迎来送往的都是手头有好些闲钱的商人、富家子弟之流。本朝又沿袭前朝末期的旧章程,虽有禁止官员狎妓之说,也不过是禁入民间青楼,但仍允许召官妓作陪,就连当今圣人,年轻时也曾与名妓有一段风流韵事。
而在江南水乡,时人多追捧风流才子之名,即便年轻书生去青楼寻欢作乐,只要不曾传出有失礼节的丑事,不仅不会被骂,还会引以为风流笑谈。
故而醉春风,是向来不会少了客人的。
季清云和柳意照旧做了简易的易容,改换成男子打扮,作富家少爷和书童的行头,在天黑之后,走入那一间富贵至极的楼阁之中。
按着柳意等人所查的、那晚上陪伴过王汇的两个个妓女,一同被季清云点来,而后进了备好一桌酒菜的包间等候二人。
“头儿,问题是会出在她们身上吗?”进了房间,查探完隔墙无人窃听偷窥之后,柳意张望了一番,俯身凑在季清云耳旁低语。
“是不是,等来了就知道了。”季清云开口,赫然是一口低沉的男子语音。也因柳意不会变声,是故一路进来,皆是季清云开口说话。
“可您就这么直接叫来她们,倘若有异,是不是会打草惊蛇?”
“不怕她有异,只怕她有人不肯露马脚。”忽然,季清云侧过头,“有人来了,住口。”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步伐声,柳意连忙站好,立在季清云身后。
门开,进来的是两个衣着轻盈、姿态妍丽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人怀抱琵琶。进门后,她们双双朝季清云的方向行礼。
“妾身竹青。”
“弄月见过公子。”
“都坐。”季清云单身支着下颔,微微扬头,示意二人各自坐下,然后她瞟了眼柳意,假意呵斥,打发她出去守门,“一进门,连个话都不会说,本少爷要你在这看戏?出去守着,别打搅我的好事。”
柳意含糊嘀咕了两句,连连点头鞠躬,退出门外,关上了房门。
“奴服侍公子吃些酒菜?”见唯一的外人出门,弄月盯着席面思量了几瞬,转眼便带着笑凑近季清云,眼波流转,“公子好吗?”
“那奴给公子弹一二小曲助兴。”竹青婉婉一笑,细语缠绵,将怀中的琵琶斜放好。
季清云随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往后仰身,直靠到椅背上。
竹青退后两步,坐在最远的一张凳子上,手指搭在弦上,指尖一挑,清脆的乐声便自她手中流淌出来。
以季清云的见识和耳力,只能听出技法尚好、似乎并无大错的模样。但她也不急,满是兴味看着弄月斟酒布菜。
而当弄月端起酒杯靠近之时,她却骤然出手,将猝不及防的弄月揽入怀中。
女子啊的一声惊叫,来不及站稳,酒杯一歪,酒水尽数洒到衣物之上,却不得不强打笑意:“是奴莽撞,还请公子恕罪。”
“无事,过会儿去换一身就行了,少爷我赔你。”一边不以为意地笑着,季清云一边从袖中摸出两枚金叶子塞到弄月手中,“收着。”
不待弄月接稳,季清云便顺势捏住她的手,握在掌间抚摸。
弄月的脸色微变,却仍然维持着笑意,轻柔地靠在季清云的怀中:“多谢公子赏。”
女子葱白的手指之间不曾生有长年握硬物留下的茧子,季清云眼中不惊不喜,揽住弄月的手臂却骤然一紧,弄月依偎在季清云怀中的胳膊顿时一僵,似乎感受到触碰时的异常,她颊上的笑也在瞬间凝住,忍不住用奇怪惊诧的目光看着季清云:“你……不是,奴、奴。”
她结巴着想掩饰几句,却捋不清话语,只得重复着喃喃。
“你先去换衣服吧,没关系。”季清云面不改色,将手指比在唇前嘘了一下,甚至笑着安抚弄月,将她握着金叶子的手合拢,扶着她缓慢站起,“别担心,你尽管收着好了,去吧。”
弄月勉强站稳,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匆匆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奔出房门。
柳意从敞开的房门外探了半个脑袋进来,看上去极为奇怪落荒而逃的弄月,疑惑地看向季清云。
季清云摆了摆手,送去一个眼神,开口让她将门合上。
此时,竹青仍在专心致志地弹奏小曲,头也不抬,一句也没多问弄月的怪异举止。
“不错。”季清云负手踱步到竹青的身边,却突然俯身,将脑袋凑到竹青的头旁,竹青的手下忽然一滞。二人的距离顷刻间拉得极近,她能够轻易听到竹青极细的呼吸声。
季清云明知故问,按住竹青抱着琵琶的手腕:“没事吧,姑娘。”
“奴没事,公子,这、这,奴还没有弹完……”竹青的脸上泛起一抹惊慌,但很快又保持住了笑,试图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不急,她走了,就只有你我二人了。”季清云将手慢慢下移,覆住竹青的手,笑呵呵道,“良宵苦短,要琵琶做什么,碍事。”
竹青先一愣,然后慢慢将拨弦的手放下,脸上仍堆着讨好的笑:“既然公子这般说了,奴自然愿陪公子。”
季清云没有回应,只是逐渐靠近她敷着白皙脂粉的脸颊。而后蓦然站直后仰,空着的一手横劈,挡住了竹青袭来的手腕,旋身之间,又改以肘击胸,却落了空,但另一手仍趁势夺过了竹青手中的琵琶,挥手向身后床上重重扔去。
眨眼之间,竹青已然抽出一把两尺不到的剑刺破空刺来,季清云移步避开凶猛的来势,腿鞭打向她的下盘,将她掼倒在地,却又见她极快滚地起身。
一来一回之间,贴身已过数招,季清云未被伤到,却一时也未擒下竹青。
就在此时,竹青卖了个破绽,没拿剑刺的那一手突然击向季清云的右胸。季清云躲之不及,索性继续攻去,生生掰断竹青握刺的右手,再极快地侧身,换来右肩下挨了被卸去大半力道的一掌。
二人拉开了距离。竹青换上了不大利索的左手持剑刺,警惕地盯着季清云。而季清云虽是空手,却仍然一派气定神闲,侧身对着竹青,右手微抬,横在腹前。
“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竹青的脸上早已褪去了温婉之色,一抹狠戾攀入眼中,“果然区区小技,骗不过季统领的眼睛。”
“你认识我?那看来我易容的本事退步不少。”季清云有几分好奇地反问一声,可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笑道,“我原以为只不过与骁卫有关,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区区小卒,没想到竟是我自谦过头了。”
“怕是这世上少有人敢称您一句区区小卒。”竹青冷笑道,目光在季清云身上逡巡着,想找出她的薄弱之处,但又顾忌她的实力,欲逃离此地,又怕被她抓住破绽,一时进退不得,只得继续周旋,“您的易容自然不差,但诺大的临安,有这一手本事的人怕是屈指可数。又牵扯上布满眼线的闻风楼,可不就要劳动您亲自查探。”
“所以王汇之事,果真是你做的?”
“受人所托,总之事已办成。您查到了,也就查到了吧。”竹青毫不在意。
突然,木门外再一次传来动静,紧接着是柳意的声音悄然响起:“头儿,怎么样了?”
闻声,季清云明显一愣,分了神,而竹青趁此时机,向窗户飞身蹿去,季清云刚踏出一步,便见女子的身影消失在窗口。
见状,她将脚步收回,这才侧头对着门口说道:“进来吧。”
而后季清云突然跌向桌子,手撑着桌沿坐到椅子上。原先气定神闲的表情已不复存在,她的右手不自觉微微颤起,左手则按在了右胸前,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脸上一点点泛起苍白。
“头儿。”柳意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她一顿,紧接着扑到季清云身边,“头儿你怎么样了,是旧伤又复发了吗?”
“还好。”季清云点了点头,慢慢直起身,试图控制着右手恢复稳定,“被她打中岔了气,我骗她无事,刚刚强撑了一会儿,但不碍事的。”
倘若竹青不走,接下来进退不得的就要是季清云了。还好趁柳意进门的时机,送她了一个破绽,果然是她耐不住,先行离去。也多亏季凌昔日名声远扬,竹青最终没敢轻易试探虚实,只以走为上计。
“御医都说了,头儿您最近不能再大动干戈,怎么又强行动武了。”柳意满面担忧,“大不了您赶她离开,外面还有兄弟们在守着呢。”
“怕是没用。我与她交手过了。此人武功精湛,想要擒下她,绝非轻而易举之事。”季清云严肃摇头道。
“那我们现在去接应……怕是赶不上了,要不然我们还是直接回去等会合吧。”
季清云点头,调息片刻,便慢吞吞站起了身,由柳意搀扶着往门外走去。
“你去跟踪的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一切正常,如您所料。”柳意小心翼翼搀着她,然后如进来时一般,只管垂头默声,一言不发。
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在给足银钱后,她们极轻松地离开了醉春风。
而留给醉春风管事们的,只剩下那空无一人的房间以及大开的窗户。他们会发现竹青在这一夜突然失踪。但是同去的弄月早就被打发离开,她兴许会告诉老鸨来的公子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也许又不会。可无论这个真相是否被人知晓,面具撕开,不论何事,都和闻风楼的季清云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