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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吊唁

作者:南无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徽县。


    细雨绵绵,阴云满天。微凉的冷风将哭声和锣鼓人声的喧嚣吹遍几条街道之外,倘若抬头将目光投向那重重屋檐后的天空,时不时还能见到几张飘起又落下的白纸。


    季清云勒住缰绳,骏马止蹄,旋身便从马上落定地面,她将戴着的斗笠取下,挂到马背一侧,抹了一把袖上零星的雨水。


    与季清云一同下马的,还有昨天终于回到闻风楼的柳意。她刚从牛皮袋里拿出一把油纸伞,想替人打伞,这下撑起不是,放下也不是,皱着眉打量雨势,又往季清云身上看去:“小姐,您慢点,这不都淋湿了。”


    季清云仍旧挺立在绵雨之中,毫不在意:“不过是几滴小雨,带伞反而碍事。”


    柳意还想劝说些什么。但在季清云的眼神下,最终含糊嘟囔着几句,也把纸伞塞回了马侧的牛皮袋里。


    王汇之死最终还是由官府宣布为意外跌落,由其家人领回了家。虽说年迈的王老爷和王夫人似乎很不满意听到的这个结果,再三要求重查,但还是被官府婉言劝了回去。于是就在家中设了灵堂迎接往来吊唁的宾客。而王汇的老师宋渊终于听闻了消息,也很是悲痛,但因生病行动不便,派了长子前来代为吊唁。


    季清云虽不是太在意宋渊之后的打算,但闻风楼里的骁卫暗探们不免担忧是否有一天会得到一个办事不利、乃至裁撤调遣的惩罚,毕竟事情是在闻风楼发生的。因此季清云还是在这一日来了一趟徽县,看一看宋渊的态度,以及最重要的、总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异样。


    王家在徽县也算一等一的大家族了,先祖早年经商,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后来又供出了几个秀才、举人,这一任王家族长的父亲、也就是王汇的祖父就曾是举人,辉煌过一段时日,女儿也嫁给了县令家的子侄辈。王家族长却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只是继承了家产平平庸庸做个富家翁。原先已不抱有什么期望,直到王汇出生,展露了读书的天赋,又在前几年入书院学习时,凭才思敏捷被宋渊收作了弟子,于是王老爷又重燃家族兴起的希望。可惜,现下却成了一场空。


    此时的王家人来人往,既有当地富户乡绅,也有家资普通的平常学子。因王汇生前游学多地,多有结交,以及王家族人远亲不少,因此门房把守得极松。季清云和柳意也不张扬,只称是和王汇有几分交情,将带来的礼钱交由门房,便同人群一齐进了王家。


    棺椁放在正厅,设灵堂香案,此时烟雾缭绕,兼有和尚道士唱经,哭号之声不绝。王老爷和王夫人在堂中迎人,王家长子帮忙料理待客,还有几个族老帮忙看顾。而在棺椁一旁的蒲团上,跪着一个穿着生麻布丧服、服斩衰的年轻女子,面容掩在白布间,看不真切。每有客人敬香祭拜,她便同来客一并行礼。


    “这就是那个王秀才的未亡人。”柳意时刻关注着“体弱多病”又在淋雨的季清云,看见她的视线飘向那一处,便跟在她身后低声说着前几日搜集来的消息。


    “这人原先是王家买的小丫头,因着王汇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土办法就是娶亲冲洗,于是于不知怎的就被挑中成了他的童养媳,冲喜嫁给了王汇。但如今王老爷和夫人不想让大有前途、又身体好起来的儿子娶一个出身低微的丫头,又因当时没有正经婚约文书,便反悔,只打算让她日后做妾了,空出正妻之位迎新妇过门。可惜世事难料,现在却只有她这一个妻不成妻、妾不算妾的女人来给王汇守灵了。”


    季清云闻言,哂笑一声,便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挪开。站定片刻,她便趁着下一波客人进大堂的同时走进室内。


    然而不得巧,甫一进门,一道声音便在她的侧后方响起。


    “季老板?”


    那是一道丝毫不掩惊诧的声音。


    柳意骤然回头,见着陆昭的身影,露出一丝错愕。


    王父王母亲自迎着陆昭走向大堂,一边面露哀戚,一边用着思量的眼神不住往陆昭身上看:“……陆公子认识这位姑娘?”


    王父疑惑地看向季清云,与同样不解的妻子互相看着,似乎在思考小儿子和这个女子的关系、又或者她是王家哪一户的远房亲戚。


    季清云方才悠悠转过身,在陆昭再度出声之前,面上恰好染上慌张和惊讶,“是陆公子啊,我、我是来……”她匆匆扭头看了一眼棺椁,同陆昭心虚地对上视线。


    刚刚的说辞却不好在陆昭面前重提,既然陆昭向来心肠好,想必也不会将“有些愧疚”而来吊唁的她底子抖露出来。


    陆昭也是一愣,继而忽然想起什么,匆匆看了眼还在思索的王父王母,为她打起圆场,笑道:“是如此,这位季姑娘是我熟识的朋友,同王兄也曾有数面之缘,今日是与我有约,共同来吊唁王兄。”


    季清云顺势跟着点头:“是,我等陆公子许久了。”


    王父王母虽有片刻不解,但此时长子穿过庭院匆匆走来,俯身在父亲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王父面色微变,同陆昭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妻儿向外走去,便也没有再多探究季清云的来路。


    “多谢陆公子解围。”季清云看到王父王母走远的背影,才同走来的陆昭点头感谢道,“不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王老爷解释我的来历了。”


    “随手而为,不必多礼。”陆昭先张望了眼四周,才压低声音,“季老板怎么会来王家,难不成是因为王兄……”


    “毕竟是在茶楼出的事。虽是意外,但我依旧不定心。孙先生劝我若是觉得难过,就掩藏身份来王家上柱香。”季清云的谎话向来是信手拈来的,加上面不改色的本事,糊弄过无数知情或是不知情的人。


    陆昭恍然大悟,发现此时留在大堂的客人已然不多,便指着棺椁的方向道:“那趁人不多,我们便去给王兄上香好了。”


    季清云自然点头应好,和陆昭一前一后走近灵堂,各自拿起一把香烛插入香案中,朝牌位躬身祭拜。先前她注意到的那女子也抬起头,擦拭了一下眼下泪痕,和二人一同行礼。


    柳意侍立在季清云侧后的方位,面上不显,心底却暗自腹诽着千防万算,没想到陆昭的一句话便令二人原先低调的打算落空,还又劳累季清云要和他一番演戏。


    她不满地悄悄瞥了眼陆昭的背影。


    氤氲的香烛烟气在季清云的身前缭绕,极为浓郁的烟雾遮蔽了她的视线,也掩住了旁人的目光。她眉峰微皱,压抑下喉间的不适,沉默地祭拜完。起身时,身高的落差使她轻而易举看到了那个粗麻布衣下年轻女子憔悴的面孔、眼下的青黑以及那双更麻木的眼神。


    然而季清云也只是这么瞥上了一眼,便再度看向棺椁。眼看这一波的客人几乎散尽,而庭院那头又似乎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绊住了所有人的脚步,于是起身后,素来行事胆大包天的她径直走到棺椁一侧,不顾陆昭讶异的眼光,直直向内看去。


    多亏近日天气冷,加之死去时日尚短,因而棺椁中的身躯依旧保存完好,里头堆砌了许多外物,露在外面的则只有王汇的头胸。


    忽然,季清云的目光凝在他的耳下颈侧。虽无毒杀痕迹,仵作也不曾勘出凶杀的迹象,但她仍然注意到那一段不显眼的微微凸起的经脉。未多思考,下一刹她便伸出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王汇的头转向另一侧,于是这段凸起直白地显露在她的眼前。


    “这位姑娘,请不要唐突了亡夫的遗体。”那个守灵的女人终于开了口,沙哑的声音响起,她没有从蒲团上起身,却抬头盯着季清云,“倘若是好奇,姑娘现下也已经看完了。”


    陆昭回头望了眼庭院的方向,也快步走到了季清云的身旁:“怎么了,季老板,你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他看起来极为惊讶,凑到了棺椁之上,也看向王汇的遗体。可打量了几番,未发现什么不同,也不好意思当着亡妻的面触碰王汇遗体,于是只好看向季清云。


    “没有。”季清云极快地缩回手,垂下手臂,捻了捻布满薄茧的指尖,面露尴尬,“我以为那是什么伤痕,发现了异常,可仔细一看,只是原先没看清罢了。”


    她苦笑了一下,从棺椁旁退开。


    “原来,季老板你也认为王兄是遭人毒手?”陆昭好奇道。


    “没错。”季清云回忆着,将声音的响度控制在这一小片方寸之地,“我听说、只是听说,在临安,王公子交友极多,男女之事上也不是很拘束。因此,我原先一度怀疑是不是在不经意间结了什么仇家。只是现在看来,兴许是我多心了。”


    “对了,王夫人,您有什么怀疑吗?王公子是不是真的结下过什么仇家。”季清云同样好奇地询问着一旁的女子。


    女子一愣,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茫然道:“妾也不知晓。亡夫他……很少归家,也极少同我讲外面的事,夫人也教导妾身为人妇不应当插手丈夫的事。假如有这种事,老爷夫人也一定告诉过官府的大人们。”


    “噫,那不是说,那王公子是真的夜夜风流,那要停妻另娶的事难道也……”柳意适时地张口插嘴,满脸惊奇和果不其然。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季清云一声装模作样的清喝堵住,讪讪笑了声,一副做错事的心虚模样垂头不语。


    “这、这。”女子张了张口,脸色一白,似被问倒般的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心灰意冷道,“妾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妇人,实在人微言轻,知之甚少。”


    “夫人节哀,是我等无礼,还请夫人见谅。”季清云连连道歉,颇是羞愧尴尬,一边赔礼,一边扯着柳意的手臂就要往外出。


    陆昭落在后头,似乎头一回知晓这些关于王汇的私事,同他想象中如松如竹、光明磊落的王兄相差甚远,措手不及般定在原地。迟疑片刻,也飞快同王夫人告别,也向外退去。


    只有女子依旧在灵堂内一遍遍重复着烧纸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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