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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先生”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雨越下越大,厚重的铅云压到四维馆正脊的鸱吻,惊电仿佛在夜幕上撕开一道口,天河倾泻而下,雨声轰然,天地的崩塌似乎只在咫尺之间。


    三千西山兵披坚执锐,漆夜里列队疾行。


    行宫的防卫相对松懈,由于事先封锁了消息,值卫禁军来不及反应,就纷纷被控制住。一行人由内应从东华门放入,纵穿殿廊直奔四维馆,沿途竟是畅行无阻。


    临近阶下时,领兵的千户打了个手势,数千兵甲齐齐顿步,铠甲摩擦发出的振音,听得人心口遽颤。


    “反了天了,宫门都已经下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个时辰在皇宫大内撒野......”武英殿掌事太监王用衣衫不整,一边系着腰带从庑房方向匆匆赶来,一边嘴里还在咒骂不休。


    褚知远乍见此人,眼底一闪而过深浓的厌恶。


    这个王用,乃太监窝里出了名的色胚,阖宫上下凡有点姿色的宫人,他都要变着法地把人弄到手。睿帝后来沉溺享乐荒废了国事,其中少不得此人的推波助澜。


    今夜轮到王用当值,他却按捺不住色心,偷偷躲到一旁与对食的女官饮酒鬼混去了。


    听到内监传话,被坏了好事的他窝了满肚子邪火,可待看清阶下乌压压的人头以及站在最前的褚知远时,酒劲瞬间吓散了大半。


    “我说首辅大人,这早晚您老人家怎么进宫了,还闹出这么大阵仗?万岁爷歇下了,有什么事待明日一早......”


    褚知远寒声打断:“身为当值太监,不在御前伺候,本相传唤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沾的一身酒气。如此不把宫规放在眼里,王用,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王用背上霎时浮起冷汗,嘴里却还强道:“大人何苦来吓唬奴婢,皇宫大内的事一向由老祖宗说了算,几时轮到内阁插手了?奴婢就是再有不是,也比不上大人深夜陈兵四维馆,您想做什么?造反吗?”


    “造反”两个字脱口,在场众人不由色变,只有褚知远神情不改:“本相入夜收到密报,称有几名倭寇混入行宫,欲对圣驾不利。本相担心皇上安危,夤夜闯禁,只为当面确认圣驾安好。”


    王用一哂,阴阳怪气道:“首辅大人这话糊弄谁呢,区区几个倭人,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您听奴婢一句劝,什么事且等天亮了再说,您悄么声把人带回去,奴婢可以当什么都没看——”


    “见”字没有说完,王用的表情倏忽凝固住了。落雨的檐角在他眼里颠了个个,大泼大泼的鲜血喷洒在葫芦景补子上,他的头颅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台柱,脸上依旧维持着错愕的神情。


    又一道闪电劈下,雨势转急,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的屋面,空地上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褚知远剑锋沥血,冷冷道:“进去通传皇上,就说臣有要事求见。”


    一旁的太监面色惨白,闻言连滚带爬地去了,褚知远回身道:“尔等殿外待命,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不同于殿外秋意初显的湿冷,四方馆内暖风薰然。殿中的博山炉袅袅散着轻烟,安息香的气味似乎比寻常略重一些。


    宫女太监抱作一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透过重重帘帷,褚知远一眼看见有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伏在榻沿。


    他定住了,蓦然间生出股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算上前世明睿帝赌气不肯上朝的那几年,他们君臣已有整整六年未曾谋过面。褚知远曾再三上表求见,可全都如泥牛入海一样杳无音讯。


    他不禁讽刺地想,早知道这样就可以面见圣上,前世的自己又何苦字斟句酌地写那一封封陈情书。


    浪费感情。


    “臣褚知远,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帷后的人影动了动,过了许久,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你、你说你是谁?”


    褚知远踏前两步,抬高了音量,“臣,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褚知远,参见圣上。”


    帘帷“唰”地掀开,明睿帝辛无咎身着明黄寝衣,赤脚踩在光滑的大理石砖面上,与他相隔不到三米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这会的辛无咎还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儿比褚知远矮了大半截,五官已初具轮廓,眼神里却还保留了一抹少年人独有的清澈。


    他的目光太明亮,好似清可见底的湖水,将褚知远通身的杀气都消融了好些。


    “先生。”少帝怔怔的,仿若情不自禁地唤了声。


    褚知远不觉一愣。


    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句“先生”了?


    前世矿税主张遭到以褚知远为首的文臣极力反对后,明睿帝赌气罢朝,拉开一副与群臣死磕到底的架势。


    褚知远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连夜手书五千字长文,开宗明义,“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


    这是他为小皇帝讲的第一课,也是他扶着皇帝的手写下的第一句话。


    岂料明睿帝见了勃然大怒,当场将奏折撕得粉碎,教人将碎片送回褚家,毫不留情地质问,“首辅此举,是想倚恃昔年之功,逼朕就范吗?”


    褚知远无言以对。


    就在次日,褫夺他太子太师头衔的圣旨颁了下来,他与明睿帝延续近十年的师徒情分自此日起,覆水难收。


    往事每上心头,都是在将已经结疤的伤口反复揭开。一阵锥心之痛过电般席卷遍全身,褚知远握紧了剑柄,剑锋划过砖地,带出令人牙倒的尖锐音。


    随他入殿的西山兵整齐拔刀,满场寒芒暴现。


    有胆小的宫人当场哭了出来,也有那不信邪的欲趁乱偷跑出去,被西山兵横刀推搡回殿中央,伴随着逐渐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殿中气氛一时紧绷到了极点。


    褚知远不为所动,字字铿锵:“皇上已经多日不曾临朝,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臣此来,想斗胆问您一句,皇上贵为千乘之君,难道只在意一己好恶,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这番振聋发聩的诘问没能敲醒辛无咎。


    他犹似在梦中,呆呆望着褚知远怒气氤氲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先生,你冷不冷?”


    褚知远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今夜顶风冒雨拼死一谏,身家性命都抛诸脑后了,哪里还顾得上淋雨与否。


    直到皇帝问起,他方留意到自己身上的一品仙鹤官袍早已湿透,斗笠在来的路上被狂风掀起大半,雨珠打湿了额发,紧紧贴在鬓边,沿着下颌的弧线不住淌落。


    “来人,取帕子来。”辛无咎旁若无人地开口,褚知远眉心微微耸动了下。


    当小火者捧着帕子战战兢兢来到两人面前时,辛无咎二话不说抓起还在冒热乎气的帕子,作势要给褚知远擦拭。


    温热贴上来的一瞬,褚知远暗惊,下意识退后了半步:“臣不敢。”


    辛无咎手停在半空,也不恼,语气认真道:“虽说没出伏的雨水不怕凉,但先生素来有寒症,衣服湿了不弄干,回去要生病的。”


    褚知远瞳孔微缩,心头咯噔一下。


    这些年他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一力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治理重任,未曾告假一日,也不曾缺席过一次早朝。


    旁人眼里,他早都是钢浇铁铸的柄国能臣。又有谁知道,不知被多少人艳羡的褚家二郎幼时多病,怕寒畏冷,郎中说需得十分用心的保养,方可永保福遂。


    褚知远没想到少帝还记得自己的弱症,心下油然生出股感喟,但他始终没忘此行的主要目的。


    “皇上不愿召见微臣,臣只好主动来见圣上。两广总督梁正茂上奏请银一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请银?请什么银?”辛无咎像是浑忘了这回事。


    褚知远面色又是一沉:“恕臣直言,荡平积寇固然要紧,但西南剿匪数年,前后花去朝廷几百万两银子,匪患却未见平息。长此下去,我大晏国运怕是都要被这一件事情耗空,若再从其他地方拆借银两填西南的窟窿,岂非真正应了那句焚薮而田,来年无兽?”


    辛无咎听着,眼底的茫然之色消失不见了,眼睑微微垂耷下,握帕的手慢慢落回身侧。


    肩任帝师这么久,褚知远对小皇帝的每个表情动作都了如指掌,他知道这是后者内心并不认同的表现。


    但是无所谓,褚知远今夜本就不是为了求认同而来。他发誓不会让前世的教训重演,不惮以任何手段或形式,哪怕与少帝兵戎相见也在所不惜。


    照胆在掌心握得发烫,虽是下定了决心,可真要把剑锋对准自己倾心爱护过的学生时,褚知远还是觉得手臂如有千钧。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年轻的小皇帝突然抬眼,其声也琅琅,其色也昭昭:“先生所言极是。”


    褚知远:“……”


    辛无咎侃侃道:“饷银流水价地拨往前线,却迟迟不见成效,投入产出不成正比,银子到底花到哪去了,这其中是否有贪墨徇私之事,依我……依朕看还须得详查。”


    褚知远:“……”


    宫人甲乙丙丁:“……”


    殿外风雨如晦,殿内落针可闻,辛无咎察觉到人人的表情都透出股诡异,停下问:“先生,是朕说错什么了吗?”


    褚知远定定神,声线走低:“皇上所言在理,只是您既知此事不妥,为何要将内阁的票拟留中,皇上这样做,可是在臣面前虚与委蛇,背地里却另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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