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虐朕千百遍》 第1章 兵谏 明睿二年九月初九夜,雨泼成帘。 狂风吹得窗框瑟瑟惊颤,冷雨一阵阵扑进房中,临窗之人的重紫色官袍被雨水洇染得近乎深黑。 房门急促地叩响,跟着传来了相府管家褚宁夹杂着粗重喘息的声音:“大人,皇上、皇上他还是不肯见您……” 长电急追直下,耀亮了褚知远不见一毫血色的惨白面容,细密的雨珠从竹冠滑落,将他眉间最后一抹犹疑也冲刷殆尽。 “出兵吧。” 惊雷炸响,恍若一记重锤砸在褚宁绷紧的神经。 他想当然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褚知远转过身,一双含情目寒气氤氲,看起来还算平静,其下却仿佛有暗潮汹涌。 兵符在手中攥得越发紧,精铁打磨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语调没起伏,平淡得仿佛在问褚宁现下是什么时辰一样。 “护送先帝牌位的三千西山兵,此刻还没有动身吧?” 大晏国俗,历任皇帝驾崩后,牌位于天昴台供奉一年,代祈天运,而后由京兵护送迁往太庙。 “......尚未,已照大人的吩咐,人马在天昴台集结完毕。” 褚知远抬起手臂:“传令下去,今晚亥时三千兵马从宣德门入宫,随我前往四维馆,劝皇上收回成命。” 暴雨滂沱而下,又急又狠地敲打在屋檐青瓦,密集如鼓点一般。 褚宁的心也快跳出嗓子眼:“大人是想......兵谏?” 明睿二年八月中秋,两广总督梁正茂进上贺表,一番循规蹈矩的吉祥话后,笔锋一转,提出增拨二十万两军费,以资广西剿匪事宜。 从隆安末年以来,云贵、广西等地匪患频仍,两广总督奉命清剿,耗时一年,斥资千万,战果却是寥寥。 为此各路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内阁也几上票拟,然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细想背后情由也不难理解,梁正茂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尤酢一手举荐起来的人,而尤酢又是明睿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禁中不肯申饬梁正茂,就是在给尤大监留情面。 上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非但没让梁正茂心生感恩,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军费一事上狮子大开口。 连年水旱两灾,又赶上大行皇帝的丧礼,上京财政早已是入不敷出。梁正茂张口就是二十万两雪花纹银,内阁刨空家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僵持之际,尤酢想出个昏招,他提出挪用预备赈济江南水患的灾款,再将京官近三月的俸禄暂时停发,凑齐二十万两军费,先行运往西南前线。 这等舍本逐末的糊涂事,褚知远当然不能答应。他将折子批驳发还,谁料尤大监不知在皇帝耳边吹了什么风,明睿帝对内阁票拟置若罔闻,褚知远再三求见,都被他找各种理由避而不见,态度已是十分明朗。 万般无奈,褚知远将目光投向了日前奉旨入京的西山三千兵甲。 兵符坚硬,但也给了褚知远真真切切的存在感,他眼底闪过一道锐芒。 万幸,这一世他还没有交出先帝驾崩前亲手托付给自己的兵符,一切都还来得及。 褚知远望向窗外。 今夜的雨真大啊,大得让褚知远心生恍惚,不禁想起前世那个同样天地倒悬的风雪夜—— “上次,咱们说到哪啦?” 狱卒与他隔案对坐,身上的皂衣皂裤不知为何换成了一身白,在光线昏暗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扎眼。 此时距褚知远因科场舞弊案获罪下狱,已经过去整三年。三年里,上京城好像浑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若非声言曾受首辅恩惠的狱卒隔三差五进来探视,与他说说话,褚知远都快记不起自己身陷囹圄有多久了。 狱卒:“大人说,今上登基不满一年,就不顾内阁劝阻,执意停发京官月俸,以济西南饷银之缺。” 褚知远叹了口气:“你记得不全,不光是俸银,还有上万江南百姓的活命钱。” 这事哪能含糊着过?褚知远至死不能忘,二十万两库银一搬而空,京中上下官吏怨声沸起不说,浙江、徽州等地巴巴盼着救济的百姓,才真正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地。 农田被淹,无粮过冬,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为谋生计不得不向沿海一带迁移,有的甚至直接投靠了倭寇,为后来几乎摧垮整个大晏的东南倭患埋下了伏笔。 “天地兴亡,百姓皆苦,可当年那场流民之乱,焉知不是我心意不坚的结果。” 狱卒今夜话不多,闷声道:“大人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吗?褚知远自嘲地笑笑,旁人不知,他却清楚,自己分明还有很多手段可以用,然都碍于首辅大人的清誉未能付诸于行。 就好比明睿十一年盛夏,司礼监以国库空虚为由,力劝皇帝在各地增设矿税,并由东厂派员分赴各地监收。 褚知远坚决反对,硬扛着多日不肯出票拟,明睿帝勃然大怒,当众指责首辅,“为弄私权而置公义于不顾,误国误民”。 好友鹿琢玉劝他何不先答允下来,待日后施行时再设法转圜,结果反遭他一顿训斥。 “自古武死战,文死谏。我为群臣之首,理当身先士卒,岂能因主上一时颜色就缄口不敢言,阳奉阴违更不是怀霜一贯做派!” 忠果正直,志怀霜雪;见善若惊,疾恶若仇。 怀霜二字,写尽了褚知远半生心志,也成为他从青云跌落泥潭这一悲惨命运的最佳注脚。 可即便褚知远据理力争,开设矿税的圣旨还是下了,自此宦官打着监收的旗号,在各地横征暴敛,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入狱后的一千多天,褚知远想了很多。许多事是不是真如鹿琢玉所说,并不都是非黑即白,亦或者对错分明,他迄今没有得出答案,但唯独想清楚了一件事: 那就是做世人眼里的千古贤臣,真真屁用没有。 “大人,雪天湿气重,喝杯黄酒暖暖身吧。”狱卒倒酒的手有些许颤抖,尽管他极力控制,但还是被褚知远看在了眼里。 “......好啊。”沉默有顷,褚知远笑着答道。 狱卒姓刘,是个本分的老军户,从褚知远下狱以来,一直是他在负责自己的饮食,褚知远对他很放心。 “老刘头,先前你说我曾有恩于你刘家,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老刘坐的地方背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许是从外头来喝了风的缘故,他的嗓音有些低哑:“明睿九年......” “对、对,明睿九年,”褚知远端起杯,“晋国丈看中了城外一块吉地,那是你刘家的祖坟嘛,他勾结应天府尹想要强迁,还打断了你儿子的一条腿。你一气之下,趁皇上祭祖时当街拦轿告了御状,说是舍得这身剐,也要把国丈拉下马。” 褚知远浅啜了一口杯中酒。 老刘嘴唇遽颤,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深深埋下头,眼眶泛红。 “当日满上京的官员谁也不愿意接这块烫手的山芋,是大人移文五城兵马司,下令严查。这才还了老汉一家的公道......” 说着,老刘蓦然直起身,直挺挺跪在草席上:“大人恩情,刘家没齿难忘!我、我该死啊......” 褚知远摆摆手:“那本就是我该做的,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稍顿,指尖摩挲着杯口,道:“要说报恩,从我下狱以来,若不是你明里暗里各种照拂,我能不能活到今日还两说,算来分明是我亏欠你更多。” 又灌了一大口。 老刘惶恐:“大人言重了。我们都知道,您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待万岁爷查明真相,您就能——” 话音戛然而止,老刘面颊狠狠一抽搐,哀伤的神情从分布他满脸的褶皱中缓缓泌了出来。 有那么几瞬息,褚知远似乎也被感染了,目中闪过一丝悲戚,须臾却笑了起来。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必在这暗无天日之地苦熬三年……尤酢可说了,待我走后,他会如何处置你跟你的家人?” “啪”,酒杯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不能直接动手,因为那样会寒了言官清流们的心,所以只能用鸩杀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褚知远嗤道,“他们也就这点手段了。” 老刘哽咽难言,褚知远起身绕到他身后,安抚地拍了拍他肩:“都说了你不欠我什么,若能用我这条命换你一家老小的安稳度日,怀霜死也瞑目了。” 望着眼前形销骨立,却不改凛然姿态的一代名相,老刘头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大人,我......我该死,可那帮阉狗说,我若不将这份朱批拿给您看,他们就、就要我满门陪葬......” “朱批?” 褚知远长久寂若死水的心突然悸动了下。 当老刘颤抖着手将那份奏呈捧到他面前时,褚知远仿佛被人从天灵盖揳进了一根铁钉,滚烫的铅水顺着那罅隙灌满他整个胸腔。五脏六腑快要坠穿了,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用朱砂写就的字迹,褚知远再熟悉不过,雅贵兼重,清隽中不失苍健遒劲之态。然而就在几年前,写出这笔好字的主人连握笔姿势都不忍卒视。 是他不厌其烦地手把手纠正,告诉年幼的新帝: “字如其人,君王落笔,当字字珠玑。” 褚知远一字一字念来,胸口坠胀的感觉愈发强烈。他快喘不上气了,纸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模糊,像被火烤似的慢慢融化开,漫漶成视野范围内的汩汩猩红。 “罪臣褚知远仰昔年帝师之功,钳制言官,蔽塞朕聪,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其……” 到最后,褚知远五感尽失,目之所及唯余“帝师”二字。 原来他还记得...... 原来他从未忘记...... 他是他的师。 褚知远终于不再掩饰,喉间涌出一阵大笑,笑声横冲直撞在逼仄的囚室,寂夜里听来分外怆凉。 “可笑吾此生求仁不得仁,到死方知,穷尽心血匡扶的,不过一棵朽木而已!” 明睿十三年岁末,冬雷震震,摇天撼地,诏狱一隅的小小囚室,却陡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鸩毒发作,十年饮冰,热血终是凉透,蜿蜒在明黄圣旨上,将“帝师”二字浸染得分外惊心。 ...... “轰隆隆——” 雷声唤回临窗人纷乱的思绪,“取我的照胆来。” 何须古镜终照胆,此中澄怀剖自明。 褚宁惊呼:“大人!” 长剑铮鸣出鞘,将褚知远眉宇间的冷峭映照无遗。 天可怜见,重来一世,“既然朽木不可雕,那我索性砍了它去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兵谏 第2章 “先生” 雨越下越大,厚重的铅云压到四维馆正脊的鸱吻,惊电仿佛在夜幕上撕开一道口,天河倾泻而下,雨声轰然,天地的崩塌似乎只在咫尺之间。 三千西山兵披坚执锐,漆夜里列队疾行。 行宫的防卫相对松懈,由于事先封锁了消息,值卫禁军来不及反应,就纷纷被控制住。一行人由内应从东华门放入,纵穿殿廊直奔四维馆,沿途竟是畅行无阻。 临近阶下时,领兵的千户打了个手势,数千兵甲齐齐顿步,铠甲摩擦发出的振音,听得人心口遽颤。 “反了天了,宫门都已经下钥,咱家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个时辰在皇宫大内撒野......”武英殿掌事太监王用衣衫不整,一边系着腰带从庑房方向匆匆赶来,一边嘴里还在咒骂不休。 褚知远乍见此人,眼底一闪而过深浓的厌恶。 这个王用,乃太监窝里出了名的色胚,阖宫上下凡有点姿色的宫人,他都要变着法地把人弄到手。睿帝后来沉溺享乐荒废了国事,其中少不得此人的推波助澜。 今夜轮到王用当值,他却按捺不住色心,偷偷躲到一旁与对食的女官饮酒鬼混去了。 听到内监传话,被坏了好事的他窝了满肚子邪火,可待看清阶下乌压压的人头以及站在最前的褚知远时,酒劲瞬间吓散了大半。 “我说首辅大人,这早晚您老人家怎么进宫了,还闹出这么大阵仗?万岁爷歇下了,有什么事待明日一早......” 褚知远寒声打断:“身为当值太监,不在御前伺候,本相传唤姗姗来迟也就罢了,还沾的一身酒气。如此不把宫规放在眼里,王用,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王用背上霎时浮起冷汗,嘴里却还强道:“大人何苦来吓唬奴婢,皇宫大内的事一向由老祖宗说了算,几时轮到内阁插手了?奴婢就是再有不是,也比不上大人深夜陈兵四维馆,您想做什么?造反吗?” “造反”两个字脱口,在场众人不由色变,只有褚知远神情不改:“本相入夜收到密报,称有几名倭寇混入行宫,欲对圣驾不利。本相担心皇上安危,夤夜闯禁,只为当面确认圣驾安好。” 王用一哂,阴阳怪气道:“首辅大人这话糊弄谁呢,区区几个倭人,也值得这般兴师动众。您听奴婢一句劝,什么事且等天亮了再说,您悄么声把人带回去,奴婢可以当什么都没看——” “见”字没有说完,王用的表情倏忽凝固住了。落雨的檐角在他眼里颠了个个,大泼大泼的鲜血喷洒在葫芦景补子上,他的头颅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台柱,脸上依旧维持着错愕的神情。 又一道闪电劈下,雨势转急,噼里啪啦砸在琉璃瓦的屋面,空地上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褚知远剑锋沥血,冷冷道:“进去通传皇上,就说臣有要事求见。” 一旁的太监面色惨白,闻言连滚带爬地去了,褚知远回身道:“尔等殿外待命,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 不同于殿外秋意初显的湿冷,四方馆内暖风薰然。殿中的博山炉袅袅散着轻烟,安息香的气味似乎比寻常略重一些。 宫女太监抱作一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透过重重帘帷,褚知远一眼看见有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伏在榻沿。 他定住了,蓦然间生出股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算上前世明睿帝赌气不肯上朝的那几年,他们君臣已有整整六年未曾谋过面。褚知远曾再三上表求见,可全都如泥牛入海一样杳无音讯。 他不禁讽刺地想,早知道这样就可以面见圣上,前世的自己又何苦字斟句酌地写那一封封陈情书。 浪费感情。 “臣褚知远,见过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帷后的人影动了动,过了许久,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出来:“你、你说你是谁?” 褚知远踏前两步,抬高了音量,“臣,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褚知远,参见圣上。” 帘帷“唰”地掀开,明睿帝辛无咎身着明黄寝衣,赤脚踩在光滑的大理石砖面上,与他相隔不到三米远的距离,四目相对。 这会的辛无咎还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儿比褚知远矮了大半截,五官已初具轮廓,眼神里却还保留了一抹少年人独有的清澈。 他的目光太明亮,好似清可见底的湖水,将褚知远通身的杀气都消融了好些。 “先生。”少帝怔怔的,仿若情不自禁地唤了声。 褚知远不觉一愣。 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句“先生”了? 前世矿税主张遭到以褚知远为首的文臣极力反对后,明睿帝赌气罢朝,拉开一副与群臣死磕到底的架势。 褚知远情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连夜手书五千字长文,开宗明义,“御民之辔,在上之所贵;道民之门,在上之所先”。 这是他为小皇帝讲的第一课,也是他扶着皇帝的手写下的第一句话。 岂料明睿帝见了勃然大怒,当场将奏折撕得粉碎,教人将碎片送回褚家,毫不留情地质问,“首辅此举,是想倚恃昔年之功,逼朕就范吗?” 褚知远无言以对。 就在次日,褫夺他太子太师头衔的圣旨颁了下来,他与明睿帝延续近十年的师徒情分自此日起,覆水难收。 往事每上心头,都是在将已经结疤的伤口反复揭开。一阵锥心之痛过电般席卷遍全身,褚知远握紧了剑柄,剑锋划过砖地,带出令人牙倒的尖锐音。 随他入殿的西山兵整齐拔刀,满场寒芒暴现。 有胆小的宫人当场哭了出来,也有那不信邪的欲趁乱偷跑出去,被西山兵横刀推搡回殿中央,伴随着逐渐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殿中气氛一时紧绷到了极点。 褚知远不为所动,字字铿锵:“皇上已经多日不曾临朝,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臣此来,想斗胆问您一句,皇上贵为千乘之君,难道只在意一己好恶,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这番振聋发聩的诘问没能敲醒辛无咎。 他犹似在梦中,呆呆望着褚知远怒气氤氲的脸,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先生,你冷不冷?” 褚知远一怔,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今夜顶风冒雨拼死一谏,身家性命都抛诸脑后了,哪里还顾得上淋雨与否。 直到皇帝问起,他方留意到自己身上的一品仙鹤官袍早已湿透,斗笠在来的路上被狂风掀起大半,雨珠打湿了额发,紧紧贴在鬓边,沿着下颌的弧线不住淌落。 “来人,取帕子来。”辛无咎旁若无人地开口,褚知远眉心微微耸动了下。 当小火者捧着帕子战战兢兢来到两人面前时,辛无咎二话不说抓起还在冒热乎气的帕子,作势要给褚知远擦拭。 温热贴上来的一瞬,褚知远暗惊,下意识退后了半步:“臣不敢。” 辛无咎手停在半空,也不恼,语气认真道:“虽说没出伏的雨水不怕凉,但先生素来有寒症,衣服湿了不弄干,回去要生病的。” 褚知远瞳孔微缩,心头咯噔一下。 这些年他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一力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治理重任,未曾告假一日,也不曾缺席过一次早朝。 旁人眼里,他早都是钢浇铁铸的柄国能臣。又有谁知道,不知被多少人艳羡的褚家二郎幼时多病,怕寒畏冷,郎中说需得十分用心的保养,方可永保福遂。 褚知远没想到少帝还记得自己的弱症,心下油然生出股感喟,但他始终没忘此行的主要目的。 “皇上不愿召见微臣,臣只好主动来见圣上。两广总督梁正茂上奏请银一事,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请银?请什么银?”辛无咎像是浑忘了这回事。 褚知远面色又是一沉:“恕臣直言,荡平积寇固然要紧,但西南剿匪数年,前后花去朝廷几百万两银子,匪患却未见平息。长此下去,我大晏国运怕是都要被这一件事情耗空,若再从其他地方拆借银两填西南的窟窿,岂非真正应了那句焚薮而田,来年无兽?” 辛无咎听着,眼底的茫然之色消失不见了,眼睑微微垂耷下,握帕的手慢慢落回身侧。 肩任帝师这么久,褚知远对小皇帝的每个表情动作都了如指掌,他知道这是后者内心并不认同的表现。 但是无所谓,褚知远今夜本就不是为了求认同而来。他发誓不会让前世的教训重演,不惮以任何手段或形式,哪怕与少帝兵戎相见也在所不惜。 照胆在掌心握得发烫,虽是下定了决心,可真要把剑锋对准自己倾心爱护过的学生时,褚知远还是觉得手臂如有千钧。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之际,年轻的小皇帝突然抬眼,其声也琅琅,其色也昭昭:“先生所言极是。” 褚知远:“……” 辛无咎侃侃道:“饷银流水价地拨往前线,却迟迟不见成效,投入产出不成正比,银子到底花到哪去了,这其中是否有贪墨徇私之事,依我……依朕看还须得详查。” 褚知远:“……” 宫人甲乙丙丁:“……” 殿外风雨如晦,殿内落针可闻,辛无咎察觉到人人的表情都透出股诡异,停下问:“先生,是朕说错什么了吗?” 褚知远定定神,声线走低:“皇上所言在理,只是您既知此事不妥,为何要将内阁的票拟留中,皇上这样做,可是在臣面前虚与委蛇,背地里却另怀心思?” 第3章 托付 这话说得很重,也有失恭敬,按照小皇帝以往的脾气,早该翻脸了,可他只是拧眉低头,像在认真思考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解释。 “先生刚说,梁正茂此番是以添置军械的名义向上讨要饷银。朕想着,眼下西南战事胶着,是谁都知道的事,倘若以内阁票拟的形式拒绝了他,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朝廷对前线将士的死活全不在意。如此既寒了大晏士兵的心,内阁与先生只怕也会首当其冲沦为众矢之的。” 这是褚知远从未想过的角度。 如果说他刚刚只是为小皇帝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折感到意外,那么辛无咎的这番辩解简直令他刮目相看。 褚知远的目光饱含了探究,在少帝脸上来回逡巡,试图发现他欺瞒自己的证据。 但很可惜,褚知远什么也没发现。 他沉吟半刻,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皇上遇事多思量一层是好事,不知道您迁延了这些时日,可曾想到两全之法?” 辛无咎浑没有听出帝师话里的谑弄之意,面上闪过一丝懊丧,摇摇头。 忽又扬起脸,眼神晶亮而热切:“请先生教我。” 请先生教我。 那年桃树下初见,还是皇子的辛无咎也是这样对褚知远说的。 褚知远思绪一下子荡远。 隆安帝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发妻孝惠皇后膝下多年无所出,先帝有意立贤妃所出第三子为储君。 然而宣宗年间的移宫案殷鉴不远,隆安帝唯恐自己百年之后,贤妃倚仗新帝生母身份容不下皇后,于是趁他还清醒时,立下了一道去母留子的旨意。 彼时褚知远入阁不满一年,对此等有悖人伦之事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 听闻贤妃奉旨就死当日头都磕破了,哭嚎声响彻整个西六宫,斯情斯景,见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褚知远便是在那一天,见到了还在垂髫之年的辛无咎。 纵使相隔两世,他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赐死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贤妃所住灼华殿很快合宫挂白。但因皇上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在三殿下面前说漏一个字,乳母为了隐瞒实情,将辛无咎带到御花园玩耍。 褚知远第一次看到年幼的三皇子,他正蹲在桃树下掏蚂蚁窝。 乳母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辛无咎两只手都是脏泥,小脸也黑黢黢的。他仰头看向褚知远,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三皇子,他们说我将来还会成为大晏的太子。你是谁?” 褚知远唇角噙笑,掖手浅施一礼:“臣,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师褚知远,见过三皇子殿下。” 辛无咎又把头埋了下去,“太师,那是什么?” 褚知远:“就是为殿下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您也可以唤我先生。” “传道受业解惑啊,”辛无咎手握小木棍,在土里挖呀挖呀挖,“那我现在就有个问题,你能帮我解答吗?” “殿下但说无妨。” “薨,是什么意思?” 褚知远神色微变。 辛无咎手下动作不停:“他们说我母妃薨了,她本来是不愿意薨的,可是听传旨的太监讲,只要她一薨,我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太子,母妃便又愿意了。” “……这些话是谁告诉殿下的?” 辛无咎撇嘴:“尤大伴跟卫嬷嬷说话时我偷听到的,他们还以为自己多隐秘呢。” 褚知远表情变得凝肃,轻握住小皇子藕段一样白嫩的手腕,取出贴身的手帕,将脏污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薨了的人就像这草尖上的露珠,永远地消失在人们视线里,再也不会出现。” 闻言,辛无咎眼睫倏颤了下,但没有眼泪落下来:“哦。” “但殿下可知,朝露散却,晚星萌生。消失的人其实从未离开你,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左右。”褚知远温言道。 辛无咎抬起头,眼眶小兔子似的红红的:“真的?” 褚知远:“为人师者,从来不骗自己的学生。” “谁要认你做老师了。” “殿下不想成为一代明君,让你的母亲看到心生欢喜吗?” 辛无咎手一顿。 褚知远微然一笑:“贤妃为了殿下的前程甘愿化身朝露,殿下若有心,更当勤劳思政,用您治下的承平盛世,聊慰繁星。” 辛无咎被说动了,一双晶眸瞬间有如水洗般明亮:“请先生教我。” …… 百年光阴如梦蝶,再回首,往事堪嗟。 褚知远收回驰思,语气重归漠然:“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但臣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要皇上全部的信任,”褚知远咬重字音,“毫无保留。” 这个请求让辛无咎有点意外,他思忖有顷,踅回床边,在枕头下摸出块錾金雕龙首的小方印,双手捧着来到褚知远面前。 “先生曾说过,国玺之重轻易不得示人,这是朕的储君关防,虽然不比国玺能调集天下兵力,但上京范围内的人事升降以及禁军调配,先生凭此印,可以一力做主。” 褚知远真真正正震惊了。 观四维馆今夜情形,小皇帝再怎么不开窍,也该瞧明白了。褚知远一时摸不清少帝究竟是诚心悔过,还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权宜之计。 但无论如何,辛无咎点破的问题切切实实存在,而掌握这枚私章也的确能给褚知远带来不少便宜。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回望住那双充满赤诚的眼睛:“皇上真的已经想好?” 辛无咎把私印往前递了递,“朕以心腹托先生,绝无后悔。” 褚知远默默良久,少帝的一番话,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半刻,他将手搭上印台,心里对自己说:“最后一次。” 殿外风雨渐歇,褚知远转身要走,辛无咎忽然叫住他:“先生——” 辛无咎趋前两步,“雨夜路滑,先生回府千万当心。” 褚知远目光轻动,迎着对方炽热到近乎灼人的眼神,待反应过来时,早已撇卡了视线。 “多谢圣上挂怀,臣告退。” 褚知远退出寝殿,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走出很远,那两道炙热的目光依旧紧紧追随在他身后。 “大人……”甫出宫门,千户缀上来叫了褚知远。 “拿上本相腰牌,即刻带着你的人从东华门出城,天亮前务必赶回西山大营,不得有误。”褚知远语速飞快道。 千户急声:“那大人您呢?” 褚知远:“你不必管。今夜之事皆是本相一人的主意,你们只奉命入宫围剿倭寇,其余事一概不知,记住了吗?” “大人!” “好了,”照胆归鞘,褚知远将斗笠扶正,不容置喙地说,“听令行事。” 临去时,他见廊下靠墙放着几只炭盆,盆底还压着小半沓黄白纸钱,霎时严厉了辞色。 “宫中不许烧纸钱,这是谁带进来的?” 几个宫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话。 褚知远眸光倏沉,拇指抵上剑鞘,打头的小宫女“扑通”跪倒在地,嗫嚅着说:“首辅大人息怒,是、是皇上吩咐......今夜,是贤太妃的祭日......” 褚知远顿住,眼底露出一丝怔然。 “大人?” 褚知远微敛眸,不动声色地将眼底那点恍惚敛去,“知道了。今夜四维馆的事,出去不准乱说一个字。谁若胆敢嚼舌根,本相决不轻饶!” ...... “你们都退下吧,朕今夜不需要人伺候。” 屏退了上夜的内监宫女,辛无咎侧耳听着殿外动静,确认人都走远了,端着的表情倏忽一松,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仰面倒在龙床上。 “什么情况,这是真穿越了?”他摊开那双细皮嫩肉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手,迎着光亮反复端详,嘴里喃喃道。 对,没错,现在的辛无咎并不是辛无咎。他本名叫辛九,国内三线城市走出的“小镇做题家”,曾以高考状元的身份入学国内TOP3名校,攻读国际政治与经济专业,在校成绩优异,各个层级的奖学金拿到手软,还是社团活动中的风云人物。 俗话说得好,上帝为天才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不忘捎带手给他打开一扇窗。 大学毕业后,在身边同学都苦哈哈抱着肖四任四挤考研的独木桥时,辛九已经看准生物科技这片蓝海,经商创办起了企业。 之后的几年里,他过关闯将摸爬滚打,总算是把南墙撞了个对穿。就在不久前,辛九的公司通过了IPO审核,成功敲钟上市。 原本前景一片大好的人生,可惜终究难逃天妒英才的厄运。 公司上市后没多长时间,辛九就查出了胃癌,从入院接受治疗到被下病危通知书,整个过程还不满三个月。 在医生征得家属同意拔掉他呼吸管的几秒里,辛九尚存有微薄的意识。 除了不舍留恋外,他内心更多的是悒郁和不甘。他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终止在登顶的前夕,不甘心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眼看着就要易手他人。 “老天,你要是开眼......” 弥留之际的辛九还没想明白“要是老天开眼又如何”,一阵山响似的敲门声已经把他从混沌状态拽了出来。 再睁眼,堂前黼黻,梁上珠玑,泼天的富贵气差点没晃瞎他双眼。 辛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句“臣褚知远见过皇上”脱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扯淡的事实—— 他穿越了,穿成了千古昏君辛无咎,而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令无数史学家扼腕叹息的万年贤相,褚知远。 《晏史》有载,大晏帝师褚知远,神清骨峻,才名惊世。终其一生披肝沥胆,却为君所疑,不得善终。 辛九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史学爱好者,他只是在养病期间偶然多看了几本晏史传奇,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这位呕心沥血半生,下场却甚是凄凉的传奇帝师。 生命的最后时刻,辛九几乎读遍了与帝师相关的史书传记,相隔一纸薄卷与百年时空,恍然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意。 大概他们都是襟怀壮志,却惜败命运之手的可怜人。 随着对褚知远生平的钻研愈深,辛九有时忍不住会想:倘若他为明睿帝,有这么一位能干的股肱之臣辅佐在旁,不说拿金龛把人供起来,也必定竭他所能给褚知远一个完满的结局。 但…… 他也就是想想而已啊! 辛九过往二十七年的经历再丰富,也还是不足以让他在遭遇“穿越”这种天方夜谭时保持冷静。尤其当史书里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时,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 辛九脑子里乱糟糟的,四肢呈大字型陷在香软的卧榻里,望着头顶五蝠菱花格的图案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仿佛始终聚不了焦一样。 直到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散落一旁的手帕,辛九瞳孔微缩。 他摸过那块刚给褚知远擦过汗的绢帕,指尖轻轻捻动,细腻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他眼中的空茫之色淡了,须臾竟鬼使神差地攥紧帕子,凑在鼻端浅嗅了下。 “帝师……先生。”辛九默念着,凤眸内含神光。 他没来由笑起来,颊边悄然扩开一抹温情的弧度,像是自言自语道:“谁说我只能想想而已?” 正出着神,殿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