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很重,也有失恭敬,按照小皇帝以往的脾气,早该翻脸了,可他只是拧眉低头,像在认真思考一个能拿得出手的解释。
“先生刚说,梁正茂此番是以添置军械的名义向上讨要饷银。朕想着,眼下西南战事胶着,是谁都知道的事,倘若以内阁票拟的形式拒绝了他,岂不等于昭告天下,朝廷对前线将士的死活全不在意。如此既寒了大晏士兵的心,内阁与先生只怕也会首当其冲沦为众矢之的。”
这是褚知远从未想过的角度。
如果说他刚刚只是为小皇帝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折感到意外,那么辛无咎的这番辩解简直令他刮目相看。
褚知远的目光饱含了探究,在少帝脸上来回逡巡,试图发现他欺瞒自己的证据。
但很可惜,褚知远什么也没发现。
他沉吟半刻,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皇上遇事多思量一层是好事,不知道您迁延了这些时日,可曾想到两全之法?”
辛无咎浑没有听出帝师话里的谑弄之意,面上闪过一丝懊丧,摇摇头。
忽又扬起脸,眼神晶亮而热切:“请先生教我。”
请先生教我。
那年桃树下初见,还是皇子的辛无咎也是这样对褚知远说的。
褚知远思绪一下子荡远。
隆安帝晚年身体每况愈下,发妻孝惠皇后膝下多年无所出,先帝有意立贤妃所出第三子为储君。
然而宣宗年间的移宫案殷鉴不远,隆安帝唯恐自己百年之后,贤妃倚仗新帝生母身份容不下皇后,于是趁他还清醒时,立下了一道去母留子的旨意。
彼时褚知远入阁不满一年,对此等有悖人伦之事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
听闻贤妃奉旨就死当日头都磕破了,哭嚎声响彻整个西六宫,斯情斯景,见闻者无不伤心落泪。
褚知远便是在那一天,见到了还在垂髫之年的辛无咎。
纵使相隔两世,他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场景。
赐死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贤妃所住灼华殿很快合宫挂白。但因皇上有言在先,不许任何人在三殿下面前说漏一个字,乳母为了隐瞒实情,将辛无咎带到御花园玩耍。
褚知远第一次看到年幼的三皇子,他正蹲在桃树下掏蚂蚁窝。
乳母不知道跑哪躲懒去了,辛无咎两只手都是脏泥,小脸也黑黢黢的。他仰头看向褚知远,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三皇子,他们说我将来还会成为大晏的太子。你是谁?”
褚知远唇角噙笑,掖手浅施一礼:“臣,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师褚知远,见过三皇子殿下。”
辛无咎又把头埋了下去,“太师,那是什么?”
褚知远:“就是为殿下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您也可以唤我先生。”
“传道受业解惑啊,”辛无咎手握小木棍,在土里挖呀挖呀挖,“那我现在就有个问题,你能帮我解答吗?”
“殿下但说无妨。”
“薨,是什么意思?”
褚知远神色微变。
辛无咎手下动作不停:“他们说我母妃薨了,她本来是不愿意薨的,可是听传旨的太监讲,只要她一薨,我就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太子,母妃便又愿意了。”
“……这些话是谁告诉殿下的?”
辛无咎撇嘴:“尤大伴跟卫嬷嬷说话时我偷听到的,他们还以为自己多隐秘呢。”
褚知远表情变得凝肃,轻握住小皇子藕段一样白嫩的手腕,取出贴身的手帕,将脏污一点一点擦拭干净,“薨了的人就像这草尖上的露珠,永远地消失在人们视线里,再也不会出现。”
闻言,辛无咎眼睫倏颤了下,但没有眼泪落下来:“哦。”
“但殿下可知,朝露散却,晚星萌生。消失的人其实从未离开你,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左右。”褚知远温言道。
辛无咎抬起头,眼眶小兔子似的红红的:“真的?”
褚知远:“为人师者,从来不骗自己的学生。”
“谁要认你做老师了。”
“殿下不想成为一代明君,让你的母亲看到心生欢喜吗?”
辛无咎手一顿。
褚知远微然一笑:“贤妃为了殿下的前程甘愿化身朝露,殿下若有心,更当勤劳思政,用您治下的承平盛世,聊慰繁星。”
辛无咎被说动了,一双晶眸瞬间有如水洗般明亮:“请先生教我。”
……
百年光阴如梦蝶,再回首,往事堪嗟。
褚知远收回驰思,语气重归漠然:“为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但臣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要皇上全部的信任,”褚知远咬重字音,“毫无保留。”
这个请求让辛无咎有点意外,他思忖有顷,踅回床边,在枕头下摸出块錾金雕龙首的小方印,双手捧着来到褚知远面前。
“先生曾说过,国玺之重轻易不得示人,这是朕的储君关防,虽然不比国玺能调集天下兵力,但上京范围内的人事升降以及禁军调配,先生凭此印,可以一力做主。”
褚知远真真正正震惊了。
观四维馆今夜情形,小皇帝再怎么不开窍,也该瞧明白了。褚知远一时摸不清少帝究竟是诚心悔过,还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权宜之计。
但无论如何,辛无咎点破的问题切切实实存在,而掌握这枚私章也的确能给褚知远带来不少便宜。
他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回望住那双充满赤诚的眼睛:“皇上真的已经想好?”
辛无咎把私印往前递了递,“朕以心腹托先生,绝无后悔。”
褚知远默默良久,少帝的一番话,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半刻,他将手搭上印台,心里对自己说:“最后一次。”
殿外风雨渐歇,褚知远转身要走,辛无咎忽然叫住他:“先生——”
辛无咎趋前两步,“雨夜路滑,先生回府千万当心。”
褚知远目光轻动,迎着对方炽热到近乎灼人的眼神,待反应过来时,早已撇卡了视线。
“多谢圣上挂怀,臣告退。”
褚知远退出寝殿,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走出很远,那两道炙热的目光依旧紧紧追随在他身后。
“大人……”甫出宫门,千户缀上来叫了褚知远。
“拿上本相腰牌,即刻带着你的人从东华门出城,天亮前务必赶回西山大营,不得有误。”褚知远语速飞快道。
千户急声:“那大人您呢?”
褚知远:“你不必管。今夜之事皆是本相一人的主意,你们只奉命入宫围剿倭寇,其余事一概不知,记住了吗?”
“大人!”
“好了,”照胆归鞘,褚知远将斗笠扶正,不容置喙地说,“听令行事。”
临去时,他见廊下靠墙放着几只炭盆,盆底还压着小半沓黄白纸钱,霎时严厉了辞色。
“宫中不许烧纸钱,这是谁带进来的?”
几个宫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答话。
褚知远眸光倏沉,拇指抵上剑鞘,打头的小宫女“扑通”跪倒在地,嗫嚅着说:“首辅大人息怒,是、是皇上吩咐......今夜,是贤太妃的祭日......”
褚知远顿住,眼底露出一丝怔然。
“大人?”
褚知远微敛眸,不动声色地将眼底那点恍惚敛去,“知道了。今夜四维馆的事,出去不准乱说一个字。谁若胆敢嚼舌根,本相决不轻饶!”
......
“你们都退下吧,朕今夜不需要人伺候。”
屏退了上夜的内监宫女,辛无咎侧耳听着殿外动静,确认人都走远了,端着的表情倏忽一松,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仰面倒在龙床上。
“什么情况,这是真穿越了?”他摊开那双细皮嫩肉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手,迎着光亮反复端详,嘴里喃喃道。
对,没错,现在的辛无咎并不是辛无咎。他本名叫辛九,国内三线城市走出的“小镇做题家”,曾以高考状元的身份入学国内TOP3名校,攻读国际政治与经济专业,在校成绩优异,各个层级的奖学金拿到手软,还是社团活动中的风云人物。
俗话说得好,上帝为天才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不忘捎带手给他打开一扇窗。
大学毕业后,在身边同学都苦哈哈抱着肖四任四挤考研的独木桥时,辛九已经看准生物科技这片蓝海,经商创办起了企业。
之后的几年里,他过关闯将摸爬滚打,总算是把南墙撞了个对穿。就在不久前,辛九的公司通过了IPO审核,成功敲钟上市。
原本前景一片大好的人生,可惜终究难逃天妒英才的厄运。
公司上市后没多长时间,辛九就查出了胃癌,从入院接受治疗到被下病危通知书,整个过程还不满三个月。
在医生征得家属同意拔掉他呼吸管的几秒里,辛九尚存有微薄的意识。
除了不舍留恋外,他内心更多的是悒郁和不甘。他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就这样终止在登顶的前夕,不甘心拼死拼活打下的江山眼看着就要易手他人。
“老天,你要是开眼......”
弥留之际的辛九还没想明白“要是老天开眼又如何”,一阵山响似的敲门声已经把他从混沌状态拽了出来。
再睁眼,堂前黼黻,梁上珠玑,泼天的富贵气差点没晃瞎他双眼。
辛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那句“臣褚知远见过皇上”脱口,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扯淡的事实——
他穿越了,穿成了千古昏君辛无咎,而站在他面前的,则是令无数史学家扼腕叹息的万年贤相,褚知远。
《晏史》有载,大晏帝师褚知远,神清骨峻,才名惊世。终其一生披肝沥胆,却为君所疑,不得善终。
辛九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史学爱好者,他只是在养病期间偶然多看了几本晏史传奇,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这位呕心沥血半生,下场却甚是凄凉的传奇帝师。
生命的最后时刻,辛九几乎读遍了与帝师相关的史书传记,相隔一纸薄卷与百年时空,恍然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意。
大概他们都是襟怀壮志,却惜败命运之手的可怜人。
随着对褚知远生平的钻研愈深,辛九有时忍不住会想:倘若他为明睿帝,有这么一位能干的股肱之臣辅佐在旁,不说拿金龛把人供起来,也必定竭他所能给褚知远一个完满的结局。
但……
他也就是想想而已啊!
辛九过往二十七年的经历再丰富,也还是不足以让他在遭遇“穿越”这种天方夜谭时保持冷静。尤其当史书里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时,一股巨大的不真实感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
辛九脑子里乱糟糟的,四肢呈大字型陷在香软的卧榻里,望着头顶五蝠菱花格的图案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仿佛始终聚不了焦一样。
直到指尖不经意触碰到散落一旁的手帕,辛九瞳孔微缩。
他摸过那块刚给褚知远擦过汗的绢帕,指尖轻轻捻动,细腻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他眼中的空茫之色淡了,须臾竟鬼使神差地攥紧帕子,凑在鼻端浅嗅了下。
“帝师……先生。”辛九默念着,凤眸内含神光。
他没来由笑起来,颊边悄然扩开一抹温情的弧度,像是自言自语道:“谁说我只能想想而已?”
正出着神,殿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