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弥的脚步似乎被绊了一下,身体微晃。
袖中那张写满了关键数字和推演的废弃绣样纸页,恰好在那一刻滑落出来,被一阵穿堂风吹起,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忠头脚边不远处的湿地上。
“呀!”
苏弥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
这声音惊动了库房门口的两人。赵妈妈和老忠头都看了过来。
翠羽也看到了那张飘落的纸,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过去捡:
“小姐,您的……”
“别!”
苏弥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急促,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脸色瞬间煞白,
“别、别捡!那……那是……”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死死咬住嘴唇,眼神慌乱地瞥了一眼老忠头,仿佛那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被人撞破,恐惧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翠羽被她这反常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赵妈妈也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失态的大小姐。
只有老忠头。他那双原本浑浊、充满悲愤和绝望的老眼,在目光触及地上那张被雨水迅速洇湿、墨迹微微化开却依旧能辨认出内容的纸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纸页上,那些跳跃的数字——盐价、漕运时间、损耗率、还有那几条被清晰标注出的、包括那条废弃支流在内的非主流运输路线推测!
尤其是其中一个基于废弃支流推演出的、近乎完美的低损耗方案,旁边还用炭笔重重画了一个圈!
这怎么可能?!这些数字的精准度,这些路线的洞察力,尤其是那个废弃支流的推演……
这绝非一个养在深闺、只知绣花的女子能写出来的!这需要极其敏锐的商业嗅觉、对漕运和盐务的深刻了解,以及惊人的心算能力!
老忠头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把淬了火的钩子,死死钉在苏弥那张苍白惊惶、泫然欲泣的脸上。
这张脸,依旧美丽,依旧带着他熟悉的怯懦,但此刻,在那浓重的恐惧之下,他似乎看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如同冰层下暗流般的东西。
这绝对不是他认知中的那个谢明昭!
苏弥在他的逼视下,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带着哭腔对翠羽道:
“走……快走!回去!”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翠羽虽然不明所以,但大小姐这副见了鬼的样子让她也心里发毛,赶紧上前搀扶住苏弥,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她拉离了这个不祥之地。
老忠头站在原地,剧烈的咳嗽再次涌上喉咙,他却死死忍着,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弯下腰,动作因为激动和病痛而显得异常艰难,捡起了那张被雨水打湿、墨迹微晕的纸。
他顾不上脏污,小心翼翼地将纸页摊开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数字,尤其是那个被圈起来的废弃支流方案。
越看,他眼中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就越浓,最后几乎化为一种惊涛骇浪般的激动!
这推演……这思路……这精准到可怕的洞察力!这绝不是纸上谈兵!这背后,是对盐路、对漕运、对人性贪婪造成的损耗有着切肤之痛的理解!这简直像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年轻了四十岁、头脑却更加清晰锐利的自己写出来的!
那个被所有人视作木头、视作棋子的谢明昭?她怎么可能懂这些?!她怎么可能推演出连他这盐路活地图都为之拍案叫绝的方案?!
巨大的疑云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悸动,猛烈地冲击着老忠头的心脏。
他攥紧了那张湿透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苏弥消失的方向,那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
苏弥被翠羽几乎是架着回到了闺房。她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惊吓。
翠羽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她接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水都洒出来不少。
“小姐,您……您没事吧?那张纸上……”
翠羽试探着问,眼神充满了探究。大小姐刚才的反应太奇怪了!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难道是写给哪个野男人的情诗?可大小姐平日里连外男的面都见不到啊!
苏弥猛地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破碎:
“别……别问!烧了它!快烧了它!”
她语无伦次,带着一种快要崩溃的恐惧,
“被、被人看到了……完了……要是被母亲知道……我……”
她说不下去,只是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得绝望。
翠羽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的怀疑变成了确定:
那纸上肯定有鬼!说不定真是什么私相授受的东西!她眼珠一转,嘴上敷衍着:
“好好好,奴婢不问,小姐别哭了,奴婢这就……这就当没看见。”
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把这事报告给太太!这可是拿捏大小姐的绝好把柄!
她假意安慰了几句,便借口去给苏弥拿安神汤,匆匆离开了房间,自然是直奔林氏的正院。
房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
片刻之后,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苏弥缓缓放下捂着脸的手。
脸上泪痕未干,眼眶还泛着红,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被冰水洗过般的清澈和冷静,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她走到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此刻的模样:狼狈,脆弱,惊魂未定。一个标准的被撞破秘密后濒临崩溃的深闺小姐形象。完美。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刚才被弄乱的头发。指尖冰凉。这一步,走得太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别无选择。她需要一个通道,一个能接触到核心信息、并拥有撬动棋局力量的人。老忠头,是唯一的可能。
现在饵已吞下。剩下的就是等待那条老狐狸的反应了。
他会来吗?敢来吗?一个被家族抛弃、即将被送入虎口的棋子,一个手握惊人秘密却看似怯懦无能的深闺小姐……
他能信几分?他又会怎么做?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渐渐浸染了谢府这座巨大的囚笼。
苏弥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里。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了一点,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
白日里那场意外的惊惶早已褪去,此刻的她,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静地等待着那支不知是否会射来的箭。
时间一点点流逝。更漏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翠羽送来了所谓的安神汤,被她以没胃口为由打发了。那丫鬟眼底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苏弥只当没看见。
夜更深了。府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巡夜家丁偶尔经过的脚步声和梆子声。
就在苏弥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动静,准备和衣躺下时——
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