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议论如同附骨之疽,在课间的角落、食堂的餐桌、甚至去卫生间的路上,若有若无地缠绕着秦久诗。那些刻意压低的嗓音,那些飘来的、含义不明的眼神,那些在她经过时戛然而止的交谈,都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听说她非要一个人跳……”
“刘艺文她们都被挤走了?”
“看不出来啊,平时挺温和的……”
“为了出风头呗……”
这些声音,秦久诗听得见。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地封存在那副温顺平静的表象之下,仿佛一个密封的、即将承受不住压力的容器。
放学铃响过很久,教学楼渐渐空了。
顶层的舞蹈室里,灯光惨白地打在庞大大的落地镜上。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万疆》那磅礴而深情的旋律在孤独地回荡,显得格外宏大,也格外寂寥。
秦久诗独自一人站在镜墙前。
没有老师,没有同伴,只有镜子里那个穿着深蓝色舞蹈服、身形纤细单薄的少女,和她无声的对峙。
音乐流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手臂,舒展,足尖点地,旋开——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韵律感,依旧有着白鹤欲飞般的优美线条。然而,那镜中的身影,却笼罩着一层令人心碎的脆弱。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破了堤坝。
没有啜泣,没有呜咽,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过下颌,滴落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点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停。
抬臂,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尽力做到标准,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起伏。可那源源不断流淌的泪水,却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强烈的、近乎撕裂的破碎感。汗水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领。镜中的影像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模糊、晃动,像一幅被水浸透的、行将破碎的画。
她不是在跳舞。
她是在用身体承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旋转中,眼前的光影模糊扭曲。初中那幽暗的操场角落,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刘艺文那拔高的、带着刻薄笑意的声音,像毒蛇的芯子:“装什么清高啊?秦久诗!你爸妈是不是也嫌你晦气,才把你丢给乡下奶奶的?扫把星!” 周围是其他女生刺耳而恶意的哄笑声,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里。恐惧和屈辱瞬间淹没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足尖点地,身体舒展,手臂划出饱满的弧线。眼前的景象却又变了。
不再是操场角落,而是浣溪小区那间熟悉的、却总是弥漫着硝烟味的客厅。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爆开,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男人愤怒的咆哮,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小小的她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摔门而去的背影,母亲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
然后,母亲红肿的眼睛看向她,那眼神不是温柔,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让她心头发冷的疏离。
她被匆匆塞给奶奶,那个温暖慈祥的老人,怀里还抱着小小的她,望着父母决绝离去的汽车尾灯,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奶奶粗糙温暖的手拍着她的背:“囡囡不怕,跟奶奶回家,奶奶疼你……”
乌市……奶奶的小院……然后是为了“更好的教育”,独自一人被送到陌生的浣城,住进小小的出租屋。钥匙挂在脖子上,自己做饭,自己上学,自己面对所有黑夜里的恐惧和无人诉说的委屈。
她学会了自己处理一切,学会了对奶奶报喜不报忧,学会了用温和的笑容和安静的存在去融入人群,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习惯了照顾别人的情绪,习惯了对别人的要求说“好”,习惯了把所有的难过、委屈、渴望都深深地、深深地埋进心底最坚硬的壳里。她变得温柔,像水一样包裹着周围的棱角,却也变得无比疏离,像一座孤岛,无人能真正靠近。
“啪嗒……啪嗒……”
泪珠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舞蹈室里,竟显得如此清晰。
音乐进入一个高亢的段落,本该是充满力量、振翅高飞的动作。秦久诗猛地旋身,试图高高跃起。然而,积蓄了太多沉重情绪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背叛了她。力量像是被瞬间抽空,脚尖一软,整个人踉跄着重重摔倒!
膝盖和手肘撞击在坚硬冰冷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钻心的疼痛传来,却远远比不上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蜷缩。
像一只被暴风雨打落、折断了翅膀的鸟。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地蜷在落地镜墙冰冷的角落里。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镜面,手臂死死地环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整个世界的寒冷和恶意。
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堪,却依旧被她死死地压在齿间,变成一种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泣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瘦削的脊背弓起一道脆弱的弧线。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出,顺着镜面无声地滑落,在光洁的镜面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湿痕。
镜子里,映照出她蜷缩颤抖的、小小的身影。那身影在庞大的镜墙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么绝望。镜面冰冷地反射着惨白的灯光,也冰冷地映照着她此刻无法言喻的悲伤。
就在这扇巨大的、冰冷的镜墙之外,舞蹈室紧闭的门旁,一道颀长沉默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周云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着头,后脑抵着粗糙的墙面。走廊里没有开灯,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绿光,将他大半身形吞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门板并不厚实,上面嵌着一个小窗户。
里面磅礴而孤独的音乐声,隐约可闻。
但更清晰的,是那穿透门板缝隙传来的、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完全阻隔的、沉闷而破碎的呜咽。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
他没有推门进去。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失去了焦点,清晰地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无声崩溃的少女。他能看见她单薄的肩膀是如何颤抖,看见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样子,看见那些滚烫的眼泪是如何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胸腔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闷痛。那痛感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的、惯于封闭的心湖里狠狠地凿开了一个洞,冰冷的湖水倒灌进来,带着一种名为“心疼”的刺骨寒意。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沉重的钝痛。
门内,那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彻底崩断。每一次抽泣的间隙,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周云喧依旧沉默地站着。走廊的阴影如同墨汁,将他彻底包裹。只有那双在黑暗中睁着的眼睛,清晰地映着门缝下透出的一线微弱光亮,也映着门内那个看不见的、正在被悲伤彻底淹没的世界。他像一个被钉在刑架上的旁观者,清晰地感受着心口滴血的痛楚,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打破这扇门、将她拉出那片冰冷黑暗的方法。
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寂静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舞蹈室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孤独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