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未落》 第1章 第 1 章 秋意是悄悄爬上窗棂的。 秦久诗支着下巴,目光沉在窗外。教学楼前那排银杏,仿佛一夕之间被谁泼了浓重的金漆,叶片边缘已微微蜷曲,在微凉的风里簌簌轻颤,偶尔挣脱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像一封封无人签收的旧信笺。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苦味道,是秋天独有的、树叶在告别时散发的微涩气息。高二上学期刚分班两周,周遭的面孔依旧陌生而疏离,课间的喧闹隔着层无形的膜,模糊不清。 课间的喧闹声浪般涌来又退去,在她耳边模糊成一片背景音。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自成一个静谧的岛屿。 偶尔有目光掠过她柔和恬静的侧脸,大概都会觉得这是个极易亲近、性情温婉的女生。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温和的表象之下,是一层无形的、悄然竖起的透明壁垒。热闹是他们的,她习惯性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诗诗!” 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唤,像一颗石子猛地投进她心湖的平静水面。秦久诗肩膀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慢半拍地转过头。 姜溪言像一阵裹挟着阳光的旋风,已经扑到了她的课桌旁。少女明媚的脸庞洋溢着毫无保留的热情,眼睛亮晶晶的,长长的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甩动。 “发什么呆呀?走走走!下节体育课,我们赶紧下去抢羽毛球场!去晚了可就没了!” 姜溪言的手带着不容分说的力道,一把抓住了秦久诗的手腕。那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接触,让秦久诗下意识地想要微微后缩,指尖蜷了蜷。但她终究没有挣脱,只是任由那股力量将自己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姜溪言的手总是这样,热烘烘的,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生命力,直接穿透她习惯性的疏离外壳。她与姜溪言初中就认识,一直玩儿到现在。 九月的风已经褪去了夏末的黏腻,带着一种爽利的凉意,迎面扑来。操场上人声鼎沸,混合着橡胶跑道被踩踏的微腥气息和远处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她们的目标——羽毛球场,那一方方被绿网分割的天地,此刻每一块都上演着激烈的争夺战。姜溪言拉着秦久诗,像两只敏捷的小鹿,在人群边缘穿梭。 然而,当她们抱着羽毛球拍冲到那片熟悉的绿色场地边缘时,眼前的情景让姜溪言高涨的热情瞬间凝固。 所有的羽毛球场地,一个不落,全都被占据了。球拍挥舞的破空声、羽毛球撞击拍线的脆响、还有少年少女们奔跑跳跃的呼喊笑闹,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宣告着场地的稀缺。 “不是吧!” 姜溪言哀嚎一声,漂亮的脸蛋垮了下来,肩膀也耷拉了,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她踮起脚尖,不死心地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块场地,搜寻着哪怕一丝可能的缝隙。 “完了完了,白跑一趟!我的运动细胞都开始抗议了!” 秦久诗安静地站在她身旁,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热火朝天的场地,脸上看不出太多失望。她只是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球拍抱得更紧了些,冰凉的塑料拍框贴着手臂,带来一点清醒的凉意。 没场地,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一种结果。她甚至觉得,就这样在操场边走走,看看天,看看树,似乎也不错。 就在姜溪言几乎要放弃,准备拉着秦久诗去旁边单杠区活动一下筋骨时,她的视线猛地钉在斜前方一块场地上,眼睛“唰”地一下重新亮了起来,亮度惊人。 “诶?!诗诗!快看快看!” 她激动地用力拍打秦久诗的手臂,力道大得让秦久诗轻轻“嘶”了一声。 “游煜有场!我那个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竹马!哈哈,天不亡我!”她像发现了新大陆,声音都高了八度。 顺着姜溪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块靠近篮球架的场地边缘,两个身形挺拔的男生正在对打。其中一个穿着明黄色的运动T恤,动作大开大合,每一次挥拍都带着夸张的力道,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表情异常丰富。每一次跳跃救球都像是在表演,充满了过剩的精力。这显然就是姜溪言口中的“滚泥巴竹马”——游煜。 而他的对手…… 秦久诗的目光悄然移向另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运动衫,身形修长而利落。他的动作没有游煜那么张扬,却异常精准高效。每一次挥拍都简洁有力,步伐移动迅捷无声,像一只在网前蓄势待发的、沉默的豹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小小的羽毛球,手臂的线条在运动时显得格外清晰冷硬。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几缕漆黑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额角,却奇异地没有破坏那份清冷感,反而增添了几分锐利。周围场地的喧嚣似乎都被他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他是周云喧。 “有救了有救了!”姜溪言不等秦久诗细看,已经拉着她风风火火地冲了过去,像一艘马力全开的小冲锋舟。 “游大头!”姜溪言隔着球网就大喊一声,声音清脆响亮,瞬间盖过了场上的击球声。 黄色球衣的男生闻声一个急刹,险险地接住了一个飞来的球,转过身,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 “哟!姜大小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老也有兴趣莅临球场指导啊?”语气熟稔又带着点欠揍的调侃。 周云喧也停下了动作。 他微微侧身,目光淡淡地扫过冲过来的两个女生,在秦久诗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移开。他的气息因为运动而略显急促,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却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有汗水沿着鬓角缓缓滑下,流过清晰的下颌线。 “去你的!” 姜溪言毫不客气地回敬,隔着球网叉着腰。 “眼瞎没看见没场地了?拼个场呗!我和我闺蜜!” 她大拇指朝身旁的秦久诗潇洒地一比划。 游煜笑嘻嘻地,目光在秦久诗身上礼貌地停顿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很自然地扭头看向周云喧,带着询问的意思: “周周,咋说?带俩美女玩玩?” 周云喧的目光再次掠过她们,在秦久诗抱着球拍、安静等待的脸上短暂停留。他的眼神很深,像沉静的湖,看不出情绪。片刻,他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嗯”。算是应允。 没有多余的客套,甚至没有一句“可以”或“行”,那份疏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墙,清晰地竖在那里。 “得嘞!” 游煜打了个响指,动作麻利地把场地中间象征分隔的塑料杆挪开。 “来来来,美女们请进!规矩懂吧?双打!我跟周周一队,你们俩一队!输了请喝水啊!” 姜溪言立刻摩拳擦掌: “怕你啊!等着掏钱包吧!”她拉着秦久诗快步走进场地。 比赛开始。 游煜和周云喧的组合,风格差异巨大却意外地互补。 游煜像个精力无限的重炮手,在后场大力扣杀,嘴里还不停地给自己鼓劲:“好球!漂亮!看我无敌霹雳杀!”他的喊声和夸张的动作自带喜剧效果。 而周云喧则像一道冷静精准的网前屏障。他几乎不离开前场区域,步伐移动迅捷无声,手腕动作细腻无比,放网、勾对角、轻巧的扑杀,每一次出手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效率。他几乎不说话,只用行动无声地填补着游煜偶尔露出的空档。 秦久诗和姜溪言配合起来却显得有些吃力。秦久诗的基本功异常扎实,步伐灵活,手腕力量控制精妙,无论是后场高远球还是网前小球都处理得稳定而清晰。然而姜溪言虽然热情高涨,但技术相对粗糙,跑位意识也稍弱。秦久诗常常需要一个人覆盖大半个场地,疲于奔命。姜溪言一个网前扑救失误,球软绵绵地撞在网带上落下。 “哎呀!”姜溪言懊恼地跺脚。 “11比7!哈!承让承让!”游煜得意地抹了把汗,冲着网对面的姜溪言挤眉弄眼,“姜大小姐,钱包准备好了没?我要喝最贵的!” 姜溪言累得微微喘气,脸颊绯红,瞪了游煜一眼: “得意什么!才第一局!再来!” 她喘匀了气,眼珠一转,忽然冲着对面喊道: “喂!游大头!这样打没意思!男女实力差距摆着呢!敢不敢换换?打混双!我跟游煜一队,诗诗跟周云喧一队!这才公平!” 游煜愣了一下,随即嗤笑: “切,换就换!怕你?周周,虐她们!” 周云喧没有立刻回应。 他正走到场边拿起自己的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流滑过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他放下水壶,用手背随意地蹭了下嘴角的水渍,目光越过球网,落在秦久诗身上。秦久诗正微微低着头,用指尖小心地调整着自己球拍上的网线,侧脸沉静。他似乎思考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依旧是那个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动作。 场地再次划分。 秦久诗拿着球拍,走向周云喧所在的半场。脚步莫名地有些发紧。她刻意避开了他可能投来的视线,站到了他斜后方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运动后的热气和一种无形的、微妙的紧绷感。 “我守前场?” 周云喧的声音突然响起,很平淡,没有询问的意思,更像是一种陈述。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并没有看她。 秦久诗握着拍柄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尖能感受到拍线上细密的纹路。她轻轻吸了口气,同样没有侧头,声音平稳地应道:“好。我负责后场。” 新组合的第一球,由姜溪言发球。 一个又高又远的长球,直直飞向秦久诗的后场。 秦久诗迅速后撤步,身体舒展,动作流畅得赏心悦目。她看准落点,手腕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高远球,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精准地压向对方后场角落。游煜大呼小叫地冲过去救球,勉强回了一个质量不高的中场球。 球刚过网,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已经如鬼魅般迅捷地斜插到网前。周云喧的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他没有选择大力扣杀,而是在球即将下落的瞬间,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拍面轻轻一切——一个角度刁钻、贴着球网急速下坠的吊球! “哇!”姜溪言惊呼着扑救,却已经鞭长莫及。羽毛球轻盈地落在她脚边的场区内。 “漂亮!”场边似乎有零星的喝彩声响起。 秦久诗的心脏,在周云喧出手的瞬间,突兀地蹦了一下。太快了!他仿佛完全预判了她的回球路线和对方可能的回击位置,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在了最致命的地方,选择了最有效率的得分方式。这种无需言语、近乎本能的配合感,是她从未在其他搭档身上体会过的。她忍不住抬眼看向网前那个挺拔的背影。 周云喧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完整地落在了秦久诗脸上。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秦久诗的身影。他额角的汗水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然后,秦久诗看到他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转瞬即逝、几乎难以捕捉的弧度。 “好球。”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场上的嘈杂,带着运动后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秦久诗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目光落回自己手中的球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拍框边缘的胶皮。球拍的细线在她指腹下绷紧,传递着一种奇异的震颤感。她停顿了两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的调子: “你反应很快。”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周云喧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过身,重新摆好了专注的接发姿势。但秦久诗敏锐地捕捉到,他握拍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比赛继续。 秦久诗在后场,步伐移动轻盈迅捷,拉吊结合,落点控制得异常精准,总能将对方调动得疲于奔命。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而周云喧则牢牢掌控着网前。他的预判精准得可怕,仿佛能看穿对手的心思。 每一次游煜或姜溪言试图放网前小球,总会被他神出鬼没地拦截、封网,或是用极其刁钻的勾对角化解,为秦久诗创造绝佳的进攻机会。他像一张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网,覆盖了所有危险的区域。 当对方被迫起高球时,秦久诗便化身成为真正的猎手。她后撤、蹬地、起跳,身体在空中舒展成一个充满力与美的弧度,手臂带动球拍划破空气,发出短促有力的“咻”声——“啪!” 势大力沉的扣杀,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扑对方场地的空档。每一次重扣得分,周云喧总会第一时间回头,目光短暂地与她交汇,无需言语,那份“配合无间”的肯定便已传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半场姜溪言和游煜的“战况”。 “游大头!你是木头吗?!球都到你脸上了!”姜溪言气得跳脚,指着刚刚一个擦着游煜手臂飞出去的球。 “喂!姜大小姐!你讲点道理!那球明明该你接!你站桩呢?”游煜不甘示弱地回嘴,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接周云喧一个轻巧的网前搓球。 “我站桩?是谁刚才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把我都撞开了?”姜溪言气呼呼地冲过去,毫不客气地用球拍柄戳了戳游煜的胳膊。 “哎哟!轻点!谋杀亲夫啊!”游煜夸张地揉着胳膊跳开,脸上却笑嘻嘻的。 “亲你个大头鬼!输了球你请双份!”姜溪言瞪圆了眼睛。 “请就请!小爷我零花钱多的是!就怕某些人输不起赖账!”游煜梗着脖子。 “谁赖账谁是小狗!”姜溪言立刻反击。 两人你来我往,斗嘴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击球声。他们之间的“配合”充满了戏剧性的碰撞和笑料,失误频频,比分自然是一边倒。 “21比13!哈哈!服不服?” 游煜抹着满头的汗,虽然输了球,但冲着姜溪言嚷嚷的气势一点没减,脸上是毫不介意的灿烂笑容。 姜溪言累得双手叉腰,大口喘气,闻言立刻瞪回去: “得意什么!周云喧和诗诗厉害而已!你拖后腿拖得都快掉出地球了!” 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向远处的楼宇。它不再刺眼,变得温柔,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浓稠的、金红色的蜜糖。光线斜斜地打过来,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绿色的塑胶场地上。 秦久诗和周云喧并肩站在靠近球网的位置,准备收拾东西。两道长长的影子被夕阳拖曳着,在脚下那片金红的光晕里,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不分彼此。秦久诗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两人影子交缠的地方,心脏深处某个角落,仿佛被这温暖的夕照轻轻烫了一下。 汗水浸湿了秦久诗额边的碎发,黏在微烫的皮肤上。她抬起手背,轻轻擦去下颌处将坠未坠的汗珠。动作间,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瞥向身旁的人。 周云喧也在做着同样的事。 他微仰着头,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金辉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冷硬的棱角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几分。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蜿蜒滑落,最终滴落在深灰色的运动衫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 操场上的人声和脚步声在渐渐散去,黄昏的静谧感如同薄纱般悄然笼罩下来。就在这片趋于安静的背景音中,周云喧忽然侧过了脸。 他的目光不再是场上那种纯粹的、追逐羽球的专注,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直直的穿透力,落在了秦久诗的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疏离的眼眸,此刻被夕阳的余晖注入了奇异的温度,仿佛熔融的琥珀,清晰地映着秦久诗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片被染成金红的天空。 秦久诗的心跳毫无预兆地重重敲击了一下胸腔,握着球拍的手心有些潮湿。 周云喧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薄暮的空气,带着运动后特有的微哑质感,像砂纸轻轻摩擦过心弦: “下次再打?” 没有客套的铺垫,没有多余的寒暄。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简洁得近乎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刚才那场酣畅淋漓的配合,已经足够构成下一次约定的全部理由。 秦久诗怔住了。 夕阳的光晕流淌在周云喧的眼底,那里跳跃着细碎的、明亮的光点。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湿润的、根根分明的睫毛。他发丝上未干的汗珠折射出一点璀璨的星芒。那专注的目光里,有探究,有期待,还有一丝她无法完全解读的、沉淀下来的东西,牢牢地锁定了她。 周围的声音似乎瞬间被抽离。她只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还有他刚才那句简单的问话,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短暂的静默。 秦久诗微微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遮住了瞬间翻涌的复杂心绪。再抬眼时,她迎上了周云喧的目光。夕阳的暖光同样映在她的瞳孔里,那双总是显得温柔又带着距离感的眼睛,此刻清澈地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清晰的确定。 “好。”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沉得像承诺。 周云喧眼中那细碎的金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的涟漪。他极轻地颔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腰,动作利落地拎起了自己放在场边的水壶和书包。 “喂!你们俩!磨蹭什么呢?走啦走啦!渴死了!”姜溪言的声音大咧咧地插了进来,打破了这短暂的、近乎凝滞的静谧。她一手拽着还在嘀嘀咕咕抱怨她技术差的游煜,一手挥舞着球拍,风风火火地招呼着。 秦久诗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片被拉长、交叠,又即将随着主人移动而分离的影子,然后转过身,跟上了姜溪言的脚步。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回望了一眼。 周云喧正独自一人走向操场另一侧的出口。夕阳的金红色光芒慷慨地泼洒在他身上,将他修长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温暖的光边。他走得不快,背影在开阔的操场上显得有些孤直。他抬起手,似乎随意地用指节蹭了一下下颌处残留的汗意。秦久诗的目光,恰好捕捉到他握着球拍的那只手——指节分明,稳定有力。在夕阳的照射下,她似乎看到那冷白色的手背上,被汗水浸湿的皮肤,正微微地、不易察觉地发着烫。 第2章 第 2 章 日子像操场边银杏叶尖滴落的秋露,悄无声息地滑过。 那场被夕阳染透的羽毛球赛,那些短暂交汇的目光和一句“下次再打”的约定,仿佛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秦久诗和周云喧各自缩回了习惯的壳里,走廊相遇时目光轻触即分,如同两条短暂相交又迅速远离的轨道,回到各自的宇宙中匀速运行。 直到第二天下午,班主任老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笑意在讲台上炸开,打破了这份维持了两周的平衡。 “同志们!静一静!”钱老师顶着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双手撑在讲台边缘,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经过两周的磨合期,想必大家彼此已经有了初步的‘战略了解’!为了进一步促进班级大融合,增强革命友谊,提高学习战斗效率——我们,换!座!位!” 教室里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有人兴奋地搓手,有人紧张地张望,有人哀嚎着不想离开刚刚捂热的角落。姜溪言立刻扭过头,冲着后两排的秦久诗挤眉弄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呐喊:“保佑我们坐一起!” 钱老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扎着口的蓝色绒布袋子,晃得哗啦作响:“公平公正!抽签决定!抽到几号,就坐贴了几号标签的座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啊同学们!” 气氛瞬间被点燃,带着点紧张和盲盒般的刺激。全班二十五个人组成的队伍排了起来。秦久诗随着人流慢慢向前挪动,心跳莫名地比平时快了几分。指尖触碰到袋子里那些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时,带着点微凉的陌生感。她随意捏住一张,抽了出来,展开。 一个圆珠笔写下的数字:【4】。 她下意识地抬眼在教室里搜寻。第四排,靠窗。那是她很喜欢的位置,视野开阔,窗外就是那两排日渐金黄的银杏树。她捏着纸条,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些,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空荡荡的深棕色桌面上铺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斑,等待着它的主人。 就在她离座位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另一个身影,从教室另一侧,几乎是同时抵达了第四排。 秦久诗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云喧。 他手里也捏着一张纸条,目光平静地扫过靠窗这一列两张并排的桌子,其中一张桌角正贴着醒目的【4】标签。他的视线在标签和秦久诗之间短暂地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既定坐标。他拉开靠窗内侧的那张椅子——【9】号座位,动作利落地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然后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摇曳的金色。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隔开。 秦久诗捏着【4】号纸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片边缘被指尖的汗意洇得有些发软,起了细小的褶皱。她沉默地走到属于她的、紧挨着周云喧的外侧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木质的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两人之间这方突然被压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昨天球场上那种无形的、流动的默契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陌生和……尴尬。 姜溪言抽到了【14】号,正兴奋地冲秦久诗挥手,随即看到秦久诗旁边坐着的周云喧,表情瞬间变得极其丰富,又是挑眉又是努嘴,用口型疯狂示意:“哇哦!同桌!” 游煜则大喇喇地坐在姜溪言后面【15】号的位置,一坐下就转过来敲姜溪言的桌子:“喂,姜大小姐,以后抄作业方便了哈!” 换来姜溪言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抄你个大头鬼!离我远点!” 那边的热闹,更衬得秦久诗和周云喧这一角的寂静。 接下来的三天,这种寂静像一层厚重的、透明的玻璃,将他们牢牢罩在里面。 上课,下课,自习。 两人恪守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秦久诗习惯性地微微侧身向外,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或窗外的银杏上。周云喧则大部分时间维持着做题的姿势,或者专注地盯着黑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旁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偶尔胳膊肘会不小心越过那条无形的中线,带来一刹那布料摩擦的轻微触感,两人都会像被静电击中般,极其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撤回。 沉默在发酵。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秦久诗那敏感的、替人尴尬的雷达在这持续的寂静中疯狂嗡鸣,功率开到了最大档。 每一次课间,当姜溪言蹦跳着过来想找她说话,瞥见旁边那座沉默的“冰山”时,话头都会自动卡住,然后被游煜适时地拽走:“走走走,别打扰人家‘静坐修仙’!” 这更让秦久诗觉得如坐针毡。她甚至开始怀念开学初那种纯粹的、互不相干的陌生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种无声的“不自在”所包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三天下午的自习课,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秦久诗低头看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一道关于加速度的题目看了三遍,公式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桌角那个鼓囊囊的、印着“乌市特产”字样的牛皮纸袋——奶奶昨天刚寄到的,饱满的翠绿色葡萄,粒粒圆润,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散发出清甜的、诱人的果香。 奶奶在电话里絮叨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囡囡,尝尝,咱家院子里结的,可甜了!分给新同学吃啊,别小气…” 新同学…秦久诗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身旁的周云喧。他正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演算着什么,侧脸线条专注而安静。阳光落在他握着笔的冷白手指上,近乎透明。 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指尖微微发麻。秦久诗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出手,轻轻拉开了牛皮纸袋的封口,一股更加浓郁的葡萄甜香弥漫开来。她小心翼翼地拣出一小串最饱满的葡萄,放到一张干净的纸巾上。然后,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推了推那张纸巾的边角。 纸巾连同上面那串的葡翠绿色葡萄,像一艘小小的、承载着勇气与尴尬的船,笨拙地、缓慢地滑过两张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最终,轻轻抵在了周云喧摊开的草稿纸边缘。 笔尖在纸页上划出的一道算式,突兀地顿住了。 周云喧抬起头。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尚未完全聚焦的茫然,先是落在那串突兀出现的葡萄上,翠绿的果实在米白色的纸巾衬托下,颜色浓郁得惊人。然后,他的视线顺着纸巾移动,最终,定格在秦久诗的脸上。 秦久诗觉得自己脸颊的温度在迅速攀升。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尽管那细微的颤抖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奶奶从老家乌市寄来的葡萄,”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尝尝吗?”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窗外银杏叶被风吹动的细微沙沙声。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串葡萄和秦久诗微微泛红的耳根之间,极其短暂地来回逡巡了一下。他眼中那层惯常的、疏离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带着一种冷玉般的质感。他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起了纸巾上最顶端的那一颗葡萄。翠绿色的果皮饱满紧绷,裹着细密的白霜。他稍稍用力。 “噗”地一声轻响,丰沛的汁水在他指尖迸开,他将那颗破裂的果实送入口中。 秦久诗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他微微咀嚼的动作,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讶异。然后,他侧过脸,目光再次落在秦久诗脸上,很直接,不再带着审视的隔膜。 “很甜。” 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淡,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比浣城的葡萄好吃。” “咔嚓——” 秦久诗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那层厚厚的、名为“尴尬”的冰壳,被这简单的四个字轻轻敲开了一道浅浅的裂缝。一股微小的暖流,混合着葡萄的甜香,悄然渗了进来。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嘴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小小的弧度,“奶奶说,乌市的日照足,果子就特别甜。” 周云喧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那串葡萄上,似乎又端详了一秒,然后很自然地又捻起了一颗。这一次,动作流畅了许多。 那层厚重到令人窒息的玻璃罩,无声地碎裂、消失了。虽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依旧是大部分时间的安静,但空气不再凝滞。 偶尔,当秦云喧解出一道难题,笔尖停顿的间隙,目光会掠过秦久诗正在苦思冥想的题目,极其简略地提点一个关键公式的名字。秦久诗则会在他找不到某本书时,默不作声地把自己桌角的书推过去一点。分享葡萄之后,秦久诗偶尔会带些奶奶寄来的其他乌市小零食,一颗奶疙瘩,或是一小把杏干,依旧是用指尖推过去。周云喧也总是沉默地接受,有时会简单评价一句“奶味很浓”或者“不酸”。 他们的对话依旧简短得像电报,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没有刻意热络,也没有深入交谈。但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脚趾抠地的尴尬感,确确实实地消散了。同桌的关系,在一种缓慢而谨慎的节奏中,找到了一个彼此都感到舒适的平衡点。 正是课间最热闹的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 秦久诗正低声向周云喧请教一道物理题中力的分解方向。周云喧微微倾身,用笔在草稿纸上简洁地画了两条辅助线,声音不高,语速平稳。秦久诗凑近了些,专注地看着他的笔尖,几缕碎发滑落颊边。 一道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秦久诗桌旁响起,音量恰到好处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秦久诗同学?” 秦久诗和周云喧同时抬起头。 班长林疏雨不知何时站在了桌边。他穿着熨帖的校服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腕骨清晰。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是那种老师信赖、同学拥护的标准优等生模样。此刻,不少女生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追随着他,带着点羞涩和好奇。 林疏雨的目光落在秦久诗脸上,那笑容更深了些,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亮,带着一种熟稔的期待:“打扰了。刚在那边看到你,感觉有点眼熟。”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一种刻意引导的试探,“你…是不是以前住在浣溪小区?就是芯西公园旁边的那个老小区?” 秦久诗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看着眼前这张俊朗温和、带着明显期待的脸,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浣溪小区?她小时候确实住过几年…但眼前这张脸… 她微微蹙起眉,眼神里的困惑清晰可见,迟疑地、缓慢地摇了摇头:“浣溪小区…我好像是住过。但是…抱歉,班长,我们…认识吗?” 林疏雨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被风吹熄的烛火,明显地僵了一下。眼底那簇刚刚燃起的、名为“重逢”的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迅速被一层深沉的、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失落覆盖。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随即,他掩饰性地抬手,极其快速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框,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他瞬间低垂的眼眸。 “啊…这样啊。”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温和的语调,但尾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勉强,“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很抱歉打扰你们。” 他的目光在秦久诗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随即迅速敛去,重新挂上那副属于班长的、公事公办的温和面具,“你们继续。” 他朝秦久诗和周云喧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然后转身,步伐略显匆促地走向讲台,拿起一份需要分发的通知单,开始履行他班长的职责。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教室里更大的喧闹声吞没。 姜溪言正和游煜因为一道物理题的争论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但秦久诗桌边的空气,却因为这短暂的对话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久诗还沉浸在刚才那莫名的“认错人”事件带来的困惑里,眉心微蹙。浣溪小区…小时候…邻居…她努力挖掘着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却只抓到一片混沌的光影。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 不同于林疏雨那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注视,也不同于周云喧平时偶尔掠过时那种平淡无波的眼神。这道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专注力,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探究,带着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秦久诗下意识地转过头。 周云喧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他并没有在看题,也没有看黑板。他的身体微微侧向她这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极其清晰地凝视着她。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那光点深处,翻涌着一些秦久诗完全看不懂的情绪。他的视线,仿佛第一次真正穿透了她习惯性维持的温和表象,试图触及某种更内在的东西。 那目光太直接,太有存在感,让秦久诗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 “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周云喧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眼神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移开视线,重新投向桌面那道未完成的物理题。 “没什么。” 他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情绪,重新拿起了笔。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林疏雨眼中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和她脸上那全然陌生的茫然,像两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习惯性维持的旁观距离。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探究身旁这个“同桌”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向来疏离的心湖之上。 第3章 第 3 章 秋意渐浓,银杏叶的金黄已铺满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季节更迭的脆响。高二四班教室里的空气,却因为一则通知而提前躁动起来。 “同学们!静一静!” 班长林疏雨站在讲台上,身姿笔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掌控全局的从容。他扬了扬手中那份盖着学校红章的通知。 “下个月校艺术节,话剧专场。我们班抽到的剧目是——”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兴奋期待的脸,清晰有力地吐出两个字,“《雷雨》!” “哇——!”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谁演周朴园?谁演鲁侍萍?” “肯定得抽签吧?” 姜溪言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声音穿透嘈杂:“班长!鲁侍萍!我要演鲁侍萍!”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角色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喂喂喂!讲不讲先来后到!”她前面的游煜立刻转过身,一巴掌拍在自己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震得粉笔灰都跳了起来。他咧开嘴,笑得一脸促狭又志在必得,“周朴园!这个角色舍我其谁?看看这气质!”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挺起胸膛,惹得周围一片哄笑。 “就你?”姜溪言毫不客气地抬脚,隔着桌子精准地踹在他小腿上,“别糟蹋经典了!演个鲁贵还差不多!” “哎哟!谋杀亲夫啊!”游煜夸张地揉着腿跳开,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林疏雨微笑着看着他们闹,等声音稍歇,才抬手示意:“大家热情很高,很好。不过角色安排,我们还是尊重原著和班级整体协调性。先确定演绎片段,我们投票决定演第二幕,冲突集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角色,大家可以自由报名意向,最终由我和几位同学商议,结合大家的意愿和角色适配度来定。当然,主角有限,其他同学也会有重要的配角任务。” 自由报名环节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姜溪言和游煜自然坚守他们的侍萍与朴园。林疏雨沉吟片刻,目光沉稳:“鲁大海这个角色,有抗争性,也有悲剧性,如果大家没有特别强烈的意愿,我希望能尝试一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赢得了不少赞同的点头。 角落里,秦久诗安静地看着这场热闹的“角色争夺战”。她对演戏并无太大兴趣,只希望能分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默默完成就好。身旁的周云喧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讲台上讨论的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专注地看着窗外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银杏叶。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诗诗!诗诗!”姜溪言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一把抱住秦久诗的胳膊,眼睛眨巴着,充满了不容拒绝的蛊惑,“来嘛!陪我一起演!你看,那么多仆人丫鬟的角色,随便挑一个都行!我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几乎是同时,游煜的大嗓门也响了起来,目标明确地对着周云喧:“周周!别装死!是兄弟就来陪我!演个管家或者仆人!站我旁边就行!保证不让你说超过三句词儿!想想看,多好玩儿啊!总比干坐着强吧?” 两股强大的“劝诱”力量同时袭来。秦久诗被姜溪言晃得有些头晕,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无奈地、轻轻地“嗯”了一声。周云喧则被游煜的胳膊肘捅了好几下,他皱着眉,终于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上好友那副“你不答应我就烦死你”的无赖表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尘埃落定。 几天后,打印着最终角色分配名单的A4纸贴在了教室公告栏。 【周朴园:游煜】 【鲁侍萍:姜溪言】 【鲁大海:林疏雨】 【仆人甲:周云喧】 【仆人乙:秦久诗】 【仆人丙:刘艺文】 【其他角色……】 名单下方,姜溪言和游煜正兴奋地指指点点。秦久诗的目光在“仆人乙”和自己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向下移,看到了紧挨在自己名字下面的那三个字——刘艺文。 像一滴浓稠的、突兀的墨汁,不小心滴在了干净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秦久诗的心口,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迅速移开视线,恰好撞上旁边周云喧看过来的目光。他也看到了名单,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排练在放学后的旧礼堂进行。高高的穹顶下,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幕布的味道。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投下明亮却有些惨白的光。深红色丝绒幕布垂在舞台两侧,像沉沉的夜色,将后台区域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 最初的排练,围绕着几位主角展开。游煜扮演的周朴园,总是不自觉地带入他那股子大大咧咧的劲儿,被语文课代表张大导演纠正了几次后,才勉强收住,努力板起脸,却总在姜溪言扮演的鲁侍萍情绪爆发时忍不住想笑场。姜溪言则完全沉浸在侍萍的悲苦与坚韧里,台词念得字正腔圆,情绪饱满,只是偶尔和游煜对上眼神,会忍不住破功。林疏雨的鲁大海,则演得沉稳有力,台词铿锵,将一个愤怒压抑的青年工人刻画得颇有层次。 秦久诗和周云喧的戏份很少,主要是作为背景,在特定的场景里安静地侍立、传递物件,或者简短地应一声“是,老爷”。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舞台侧面灯光相对较暗的区域,等待上场。 正是在这片相对安静的角落,在幕布投下的深深浅浅的紫色暗影里,秦久诗开始频繁地感觉到那道目光。 起初是若有若无的。 当导演在给主角们讲戏时,当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中央,秦久诗会不经意地侧头,或者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抬眼,视线总会撞上不远处同样候场的刘艺文。刘艺文饰演的是另一个仆人,戏份和他们差不多。她穿着同样的深灰色旧式仆从服装,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角色的温顺表情。 然而,就在秦久诗看过去的瞬间,她捕捉到刘艺文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黏腻的东西——像毒蛇的芯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当秦久诗定睛再看时,刘艺文已经移开了视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光影的错觉。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秦久诗无法再用巧合来解释。那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总在她放松警惕时悄然黏上,带着一种阴冷的窥伺感。尤其是在后台狭窄的过道擦肩,或者当秦久诗独自去角落拿道具时,那道目光的存在感会变得格外强烈,让她后背的寒毛都微微竖立。 秦久诗努力让自己忽略。她不想惹麻烦,只想安安静静完成排练。她甚至下意识地,在候场时更靠近周云喧站一些。周云喧身上那种沉静的气场,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周云喧的敏锐,远超秦久诗的想象。 一次中场休息,大家散开喝水、活动。秦久诗走到舞台侧面的道具箱旁,想找块干净的布擦拭一下手里那个作为道具的旧式铜制怀表。她刚弯下腰,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就无声地靠近。 是周云喧。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同样的道具怀表。他没有看她,仿佛只是随意地站到她旁边,拿起一块绒布擦拭着自己手中的怀表。冰冷的金属表壳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就在两人肩臂几乎相触的瞬间,周云喧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般,清晰地传入秦久诗耳中,音量控制得只有她能听见: “刘艺文,”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怀表上,声音平稳却带着肯定,“多加小心。” 秦久诗擦拭怀表的动作骤然僵住。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绒布渗入指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些被刻意掩埋的、灰暗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深潭淤泥,猛地翻搅上来——初中狭窄昏暗的操场角落,刺耳的、带着恶意的哄笑声,隔间门板被用力摇晃的哐当声,还有门外那个清晰刻薄的声音:“装什么清高啊?秦久诗,你爸妈是不是也嫌你晦气才把你丢给奶奶的?” …… 那些声音尖锐地割破时间的屏障,瞬间在她耳边炸响!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握着怀表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试图掩盖眼底瞬间涌上的慌乱和……屈辱。 喉咙干涩得发紧。秦久诗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努力想让它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 “有吗?”她抬起头,嘴角试图弯起一个表示无所谓的弧度,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周云喧的目光,飘向远处喧闹的人群,“可能是…灯光太暗了,你看错了吧?”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弦。 周云喧擦拭怀表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侧过头,目光沉静地、长久地落在秦久诗低垂的侧脸上。那目光像探照灯,穿透了她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清晰地捕捉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苍白脸颊上强忍的脆弱痕迹。他能看到她紧抿的唇线,和那用力到几乎要嵌入道具怀表边缘的指甲。 舞台中央,姜溪言和游煜似乎又在为某个动作细节争执着,声音隐约传来。后台的阴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旧幕布散发出的淡淡霉味,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暗涌。 周云喧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秦久诗此刻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无措。那里面翻涌着审视,有洞悉,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了然。他看到了她的回避,她的恐惧,以及那被瞬间触发的、深埋心底的旧伤。 他什么也没再问。 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那块早已锃亮的道具怀表,动作缓慢而专注。冰凉的金属在他掌心被捂得渐渐有了温度。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你以前认识她?”,被他无声地、用力地咽了回去,沉入心湖深处。他选择尊重她此刻竖起的、摇摇欲坠的壁垒。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握着怀表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第4章 第 4 章 旧礼堂的空气被期待和松节油的味道填满,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高耸的穹顶下,悬挂的聚光灯如同蛰伏的巨兽之眼,尚未睁开。深红色的丝绒幕布紧闭着,隔绝了舞台的神秘与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后台区域挤满了穿着各色戏服、脸上涂着或浓或淡油彩的学生,嗡嗡的低语、道具箱开合的碰撞声、老师压低嗓音的叮嘱,混杂成一种奇特的、高度压缩的紧张氛围。 高二四班的区域相对靠里一些。游煜穿着周朴园那身笔挺的深色长衫,手里捏着一根道具雪茄,正不安分地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三十年前,无锡…无锡…啧,这词儿怎么关键时刻有点烫嘴…”他额角亮晶晶的,不知是灯光还是汗。 “游大头!你能不能消停点!转得我眼晕!”姜溪言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穿着鲁侍萍那身素净的旧式布衫,头发挽成一个朴素的髻,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平日的跳脱,眉眼间刻意渲染的愁苦让她看起来有些陌生。她正对着角落里一块蒙尘的全身镜反复调整着衣襟的褶皱,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当游煜凑过来时,她下意识地抬高了音量掩饰,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极淡的、几乎被油彩盖过的红晕。 “紧张了?”游煜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凑近,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驱散她的不安,“放心,有哥在,忘词了我给你提词儿!” “谁要你提!”姜溪言瞪他一眼,伸手用力掐了一下他胳膊,“管好你自己吧!别把雪茄当棒棒糖叼!”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肌肉的紧绷感,让她心里那点异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又冒了头,像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涌。她烦躁地甩甩头,把这归结为临场前的肾上腺素飙升——一定是吃错药了! 林疏雨回来了。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镇定,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抽到了,3号。”他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周围等待的同学们耳中。 “还行还行!”“比第一个强!” 大家松了口气。 秦久诗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蒙着灰布的折叠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身上是和周云喧、刘艺文一样的深灰色旧式仆从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也照亮了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中那一丝极力隐藏的、水波般晃动的紧张。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捕捉到旁边同样静坐的周云喧。他微垂着头,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侧脸的轮廓在昏昧的光线下如同冷硬的石膏雕塑。然而,秦久诗的目光却落在他随意搭在椅子边缘的右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食指指尖,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轻轻叩击着蒙尘的木质椅背。 嗒…嗒…嗒… 节奏很轻,很稳。 那是他们排练间隙,在后台漫长等待时,他无意间发现能缓解紧绷神经的小动作。秦久诗曾好奇地问过,他只淡淡回了句“习惯了”。 此刻,这熟悉的、微不可闻的叩击声,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无声的节奏,奇异地与她慌乱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共振,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抚。仿佛在说:看,我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她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 “哟,秦久诗,这身仆役服,穿你身上倒是挺衬的。” 一道刻意拔高的、带着甜腻尾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刘艺文不知何时站到了秦久诗椅子旁边。她也穿着同样的仆从服,却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腰身收得格外纤细,领口的盘扣也解开了一颗,露出小片白皙的脖颈。她脸上妆容精致,尤其是嘴唇,涂着鲜亮欲滴的樱桃红色,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她微微俯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属于“仆人丙”角色的温顺笑容,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直直刺向秦久诗。 “又安静,又不起眼,多省心。没人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确保只有秦久诗能听清,尾音拖长,像毒蛇吐信。 秦久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黏腻的目光狠狠攥住,又沉又冷。初中厕所隔间外刺耳的笑声和摇晃的门板声再次尖锐地撕裂记忆。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刘艺文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根本没听懂她话里的刺。只是那浓密的眼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了几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谢谢。”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轻得像一缕烟,随即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毫无褶皱的衣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痛感,才能压住那汹涌的屈辱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周云喧椅背上那细微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停止了。秦久诗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重量和无声的询问。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低着头整理衣衫。 “高二四班!《雷雨》第二幕!准备上场!” 舞台监督老师的声音如同发令枪,穿透后台的嘈杂。 深红色的幕布在沉重的滑轮滚动声中,轰然向两侧升起,发出低沉的叹息。刺目的、雪白的光柱瞬间吞噬了舞台上的黑暗,将穿着戏服的学生们笼罩其中。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传来模糊的嗡嗡声,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深海。 秦久诗跟在周云喧身后,垂着眼,和其他“仆人”一起,迈着刻板的步子走向舞台侧后方指定的位置站定。脚下是光滑的、带着凉意的木质舞台地板。强烈的灯光烤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后台的紧张和那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被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周云喧同样低垂的侧影,挺拔而安静,像一株沉静的树,为她隔开了部分刺目的光。 演出开始了。 游煜扮演的周朴园坐在舞台中央的雕花扶手椅上,努力维持着威严的仪态。秦久诗看到他捏着道具雪茄的手指,在灯光的聚焦下,有着极其细微的颤抖。但当姜溪言扮演的鲁侍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悲苦走上舞台时,整个空间的气场瞬间改变了。 姜溪言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清脆跳脱,而是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和沉重。她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低垂,却又在抬眼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被压抑了三十年的悲愤与控诉。每一个步伐都带着不堪重负的重量,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精准地传递着人物的灵魂。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被命运无情捉弄的鲁侍萍。 “三十年前……在无锡……” 她的台词念出,字字清晰,带着血泪般的重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连刚才还在微微颤抖的游煜,也被她强大的气场带入戏中。他脸上的轻浮完全褪去,眼神变得复杂深沉,那属于周朴园的虚伪、冷酷与一丝隐隐的愧疚,竟被他演绎得颇为到位。 林疏雨饰演的鲁大海出场,更是将冲突推向**。他挺拔的身姿带着工人特有的力量感,愤怒的质问掷地有声,与周朴园的对峙充满了张力。 舞台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主角们的爱恨情仇在其中激烈碰撞、撕扯。而秦久诗和周云喧,如同两枚被设定好程序的棋子,在光影变幻中,沉默地履行着背景板的职责:在需要时上前一步,垂首,恭敬地递上茶水;在鲁大海愤怒质问时,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惊恐的瑟缩;在场面陷入沉重寂静时,如同雕塑般伫立在阴影里,成为舞台布景的一部分。 时间在强烈的灯光下仿佛被拉长又压缩。 秦久诗的心跳渐渐与舞台的节奏同步。她摒弃了所有杂念,只专注于自己最微小的动作和表情,努力融入这宏大叙事的一角。当她再一次垂首上前,将一杯道具茶递给周云喧扮演的仆人时,她感觉到他接过茶杯的手指极其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她手背上轻点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却像一粒微弱的光点,驱散了所有残留的寒意和不安。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依旧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如同黑暗中的溪流。他们无需言语,只凭一个眼神的余波,一个呼吸的节奏,便能知道何时该动,何时该静。刘艺文站在秦久诗的另一侧稍后位置,那道冰冷的窥伺目光依旧如芒在背,但此刻,在舞台强大的气场和周云喧那道无形的屏障下,它的杀伤力似乎被削弱了。 剧情在鲁侍萍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周朴园冷酷的决断中推向顶点,又在鲁大海愤怒的咆哮和命运的沉重叹息中落幕。当最后一句台词消散在空气中,舞台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破堤坝,震耳欲聋的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从台下那片黑暗的“深海”中爆发出来,形成一股炽热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上舞台,将台上的每一个人彻底吞没。强烈的聚光灯打在汗湿的脸上,刺得人几乎流泪。 幕布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闭合。 后台瞬间炸开了锅!卸下了角色重负的演员们像出笼的鸟雀,尖叫着、拥抱着、互相捶打着肩膀!汗水、油彩、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极度兴奋释放出的精神气,弥漫在空气里。 “啊啊啊!我们做到了!”姜溪言第一个尖叫着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秦久诗,力气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姜溪言脸上还带着泪痕和花掉的妆,眼睛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兴奋和激动,亮得惊人。 “太棒了阿言!你演得真好!”秦久诗也由衷地笑着,用力回抱她。刚才在台上那种沉重的悲苦感早已从姜溪言身上褪去,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靠的少女。 就在这混乱的、被喜悦淹没的瞬间,秦久诗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包裹住。 那只手带着薄薄的汗意,掌心滚烫,指节有力,还沾染着后台道具特有的松木香气。那包裹短暂得如同触电,甚至来不及分辨是安抚、是庆祝,还是纯粹无意的触碰。仅仅一瞬,那滚烫的触感便迅速撤离,快得像是秦久诗过度兴奋下的幻觉。 她的心跳却因为这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而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加速。她猛地抬眼,只捕捉到周云喧一个迅速转身去拿自己水壶的背影。他侧脸的线条在后台混乱的光影中依旧冷硬,耳根处却似乎……染上了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是灯光吗? 秦久诗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仿佛还残留着滚烫温度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让让!让让!主演们辛苦啦!” 刘艺文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夸张的热情。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包装俗艳的塑料花束,脸上堆着无懈可击的、崇拜的笑容,越过人群,目标明确地冲向被簇拥在中央的姜溪言和林疏雨。 “溪言!你演得太感人了!班长!你好帅!”她尖叫着,张开双臂,给了姜溪言一个过于热情的拥抱,顺势又想去拥抱林疏雨,被林疏雨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只礼貌地接过了花束道谢。 就在刘艺文完成拥抱、转身“兴奋”地想要离开时,她的身体看似不经意地、重重地向旁边歪了一下,脚下那双细跟的、明显不合仆从身份的小皮鞋,带着一股狠劲,“咔哒”一声,精准地碾在了秦久诗拖在地上的、深灰色的仆从裙摆边缘! “哎呀!”刘艺文惊呼一声,声音里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丝做作的懊恼,“对不起啊久诗!人太多太挤了!没踩疼你吧?”她微微低头,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在浓密的假睫毛下抬起,看向秦久诗,眼神里充满了虚伪的关切和冷漠的得意。 裙摆上,一个清晰的、带着灰尘的鞋跟印赫然在目。 “没、事。”秦久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她不想在此时此地发作,不想破坏大家刚刚收获的喜悦。 刘艺文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知道久诗最大度了!”她扭着腰肢,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迅速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 秦久诗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她盯着裙摆上那个刺眼的灰印,屈辱和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沉默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周云喧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没有触碰秦久诗,只是极其认真地、专注地,用指腹小心地拂拭着她深灰色裙摆边缘那个肮脏的鞋印。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和力量,一点一点,将那碍眼的灰痕抹去。 后台的喧嚣和混乱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秦久诗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冷白的手指与自己粗糙的裙摆形成的鲜明对比。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指责,只是用这样沉默而直接的方式,拂去了那恶意的痕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破了愤怒和屈辱的冰层,汹涌地漫上心口,让她眼眶骤然一热。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最后得分——高二四班,《雷雨》第二幕,9.25分!目前暂列第一!” 舞台监督老师洪亮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再次点燃了后台。 “第一!我们是第一名!” 姜溪言激动得跳了起来,像个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挂在了旁边游煜的背上,双腿还胡乱蹬着,“听见没!游大头!第一!我们班第一!”她兴奋地尖叫着,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吃错药”感觉,也浑然不觉自己此刻与游煜过分亲密的姿势。 “哎哟喂!祖宗!下来!沉死了!”游煜被她勒得龇牙咧嘴,嘴上嫌弃,双手却下意识地反手托住了她乱蹬的腿,防止她掉下来,黝黑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睛里映着姜溪言兴奋得发红的脸庞,“行行行!你厉害!都是你演得好!” 林疏雨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脸上带着温和的、属于班长的得体笑容,接受着周围同学的祝贺。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秦久诗身上。那目光依旧温柔,带着祝贺的笑意,像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他朝着秦久诗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秦久诗也看到了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回以一个浅浅的、礼貌的微笑。就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 周云喧已经站了起来。 他刚刚拂去灰尘的手指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腹还残留着一点灰迹。他并没有看林疏雨,也没有看欢呼的人群。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秦久诗刚刚被他清理干净的裙摆边缘,仿佛在确认那灰印是否真的消失了。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现场,最后,似乎极其随意地,与秦久诗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无声地交汇。 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后台晃动的光影,也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那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复杂,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笃定的东西,像深海,无声地包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恶意与混乱,也稳稳地托住了她此刻动荡的心绪。 秦久诗的心,在那片深海的注视下,奇异地、缓缓地沉静了下来。她轻轻吸了口气,对着他,也回以一个极轻、却无比清晰的颔首。 舞台的喧嚣是别人的。 而这一刻,在后台混乱的光影和人声鼎沸中,只有裙摆上那被拂去的灰印,和指尖残留的那一瞬滚烫的触感,如同烙印,清晰地留在了秦久诗的感知里。 第5章 第 5 章 深秋的阳光,像被滤过一层金色的薄纱,失去了盛夏的锐利,只余下温存的暖意。它透过教室敞开的窗棂,斜斜地铺洒进来,在课桌上流淌成一片晃动的光斑。窗外,那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已然褪尽了夏日的青翠,换上了一身盛大而辉煌的金黄。叶片在微凉的秋风中摇曳,如同无数小小的、燃烧的金色火焰,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挣脱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落人间。 秦久诗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肘支在桌面,掌心托着腮。她的目光松散地越过窗框,投向那片流淌的金色海洋。瞳孔里映着跳跃的光点,也沉淀着一缕如同窗外薄雾般的轻愁。话剧表演的热闹喧嚣早已沉淀,话剧表演的喜悦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重归她熟悉的静谧,甚至比之前更沉静了几分。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书本纸张的味道,还有窗外飘来的、属于秋天的、干燥而清冽的气息。 周云喧坐在她旁边。他刚解完一道复杂的数学题,笔尖在草稿纸上留下最后一道流畅的弧线。他搁下笔,下意识地侧过头,视线习惯性地投向窗外那片耀眼的金黄。然而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在银杏树上停留,而是轻轻滑落,落在了身旁托腮凝望的少女身上。 阳光慷慨地亲吻着她的侧脸,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线。几缕细软的发丝被微风拂起,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轻轻搔着她白皙的耳廓。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低垂着,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如同蝶翼。阳光穿过窗棂,筛过摇曳的银杏叶影,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柔顺的发顶跳跃、闪烁,洒下细碎的金芒。她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沉静,又带着一种易碎的、透明的质感。 一片小巧的、近乎完美的扇形银杏叶,被风轻轻推送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她乌黑的发鬓间,像一枚天然的金色发簪,衬得她发色愈黑,叶色愈亮。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片小小的叶子上停留了片刻。他看着她沉静的侧影,看着她眼中那片朦胧的、仿佛隔着一层秋雾的轻愁。一种莫名的、温软的情绪,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心尖。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如同初冬湖面悄然融化的第一缕冰纹。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两人之间惯常的沉默,带着一种自然的、试探性的温和: “乌市的秋天,”他开口,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那片金黄上,仿佛只是随意闲聊,“也像浣城这样,有这么多银杏树吗?” 秦久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飘远的思绪中唤回。她微微一怔,侧过头,目光有些茫然地迎上周云喧的视线。阳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天光和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和的温度。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描摹着木质窗框上细微的纹路。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片灿烂的银杏,沉默了几秒,才轻声回答,声音像飘落的叶子一样轻: “银杏树…很多地方都有的。”她顿了顿,眼睫低垂,目光落在自己描摹窗框的手指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只是…这里的秋天,好像更…” 后面的话,像被一阵突然掠过的秋风卷走了,消散在唇边。那未尽之语里,裹挟着一种深藏的、难以言说的情绪,或许是乡愁,或许是别的什么,像一层薄薄的霜,覆盖在字句之下。 周云喧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瞬间的低落。他没有追问“更”什么,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窗外那片纷纷扬扬的金色落叶上,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秋日里缓缓流淌的溪水: “掉落的叶子,”他缓缓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又像是在回应她心底那未曾言明的哀愁,“会化作下一个春天的新芽。” 他的话,像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吹散了笼罩在她心头的薄雾。没有直白的安慰,没有刻意的开导,只是用眼前最寻常的秋景,道出了一个关于告别与重生的朴素真理。秦久诗的心弦被这平静的话语轻轻拨动,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冲淡了那丝莫名的哀伤。她抬起眼,重新看向周云喧。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她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弧度。 短暂的沉默再次流淌,却不再带着之前的疏离和尴尬,反而弥漫着一种舒适的、心照不宣的宁静。 “铃——” 刺耳的上课预备铃骤然响起。 周云喧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转向秦久诗。他拿起桌上自己的羽毛球拍,手指随意地摩挲了一下拍柄上缠绕的吸汗带,动作自然流畅。 “下节体育课,”他看着秦久诗,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邀请意味,“一起下去打球?” 秦久诗的心跳,因为这句简单的问话,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眼前瞬间闪过初秋那个同样被阳光笼罩的下午——空荡荡的羽毛球场,他清冷的身影隔着球网,汗珠滑过锋利的下颌线,夕阳将两人并肩的影子拉长交叠,还有那句低沉而清晰的“下次再打?”。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初遇的青涩和一种隐秘的期待。一股莫名的、轻盈的欢喜,像小小的气泡,从心底深处咕嘟咕嘟地冒上来。 “嗯,”她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好啊。”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融入走廊里奔向操场的人流。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空气里有种干爽的甜香。他们之间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那份曾经横亘的疏离,早已在一次次偶然的交集、一场场无声的默契中,悄然冰消瓦解。 塑胶场地的气息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姜溪言和游煜已经抱着球拍在场边热身了。姜溪言正对着空气练习挥拍,动作大开大合,嘴里还念念有词,游煜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一脸嫌弃地挑刺:“喂!姜大小姐!你那是打苍蝇还是打球?手腕!手腕要发力!” 看到秦久诗和周云喧走过来,姜溪言立刻像看到救星般扑过来:“诗诗!周云喧!快来!二对二!混双!今天必须让游大头输得心服口服!”她挑衅地冲游煜扬了扬下巴。 “怕你啊!谁输谁请奶茶!双份加料!”游煜立刻应战,气势十足。 没有多余的客套,四人迅速划分场地。依旧是秦久诗和周云喧一队,姜溪言和游煜一队。但这一次,站在球网两侧,彼此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时,感觉已截然不同。 球拍破空,羽毛球化作一道白色的流星,在球网上空来回穿梭。 秦久诗在后场轻盈地移动,步伐灵活而稳定。她不再需要像第一次那样,时刻担忧着搭档的配合。周云喧如同她最默契的影子,牢牢地掌控着网前区域。他的预判精准得近乎神异,总能提前卡住姜溪言或游煜试图放网前小球的路线,手腕轻巧地一抖,或轻吊,或推后场,每一次处理都干净利落,为秦久诗创造最佳的进攻机会。当对方被迫起高球时,秦久诗心领神会,蹬地、起跳、挥拍!动作流畅,充满力量感,“啪!”清脆的扣杀声,带着破风的气势,常常让对面的姜溪言措手不及。 每一次得分,两人隔着球网交换的目光里,不再是初识的试探和客套,而是沉淀下来的、无声的信任和赞赏。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便足以传达战术意图。这种深入骨髓的默契,如同呼吸般自然。 反观对面半场,战况依旧“激烈”而充满戏剧性。 “游大头!你是瞎了吗?!球在你左边!左边!”姜溪言气得跳脚,指着刚刚擦着游煜球拍边缘飞走的球。 “喂!姜大小姐!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干扰我发挥!”游煜一边手忙脚乱地回了一个高远球,一边不甘示弱地回嘴,“你自己接不到还怪我?” “我接不到?要不是你像个门神一样杵在前面挡我视线,我能接不到?”姜溪言冲过去,毫不客气地用球拍柄戳了戳游煜的后腰。 “哎哟!君子动口不动手!”游煜夸张地扭身躲开,脸上却笑嘻嘻的。 几个回合下来,姜溪言的网前球失误频频,不是下网就是出界。她懊恼地跺了跺脚,看着对面配合默契的秦久诗和周云喧,再看看旁边这个只会添乱的“猪队友”,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了上来。 “喂!游大头!”她突然喊住正要去捡球的游煜,脸颊因为运动和情绪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却带着点别扭的闪躲,“你…你刚才不是说手腕发力吗?到底…怎么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 游煜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脸上立刻换上一种“终于轮到小爷我大显身手”的得意表情:“哈!终于承认自己不行了吧?来来来!看好了!”他大大咧咧地走到姜溪言身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姜溪言握着球拍的手腕。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运动后潮湿的汗意,瞬间包裹住了姜溪言纤细的手腕皮肤。 “!”姜溪言浑身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一股陌生的、强烈的热意“腾”地从被他握住的手腕处直冲头顶,脸颊瞬间红得像熟透的番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游煜握得更紧。 “别动!”游煜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点认真的严肃,他靠得很近,属于少年身上的、混合着阳光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姜溪言更加慌乱无措,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 “看,手腕要这样,”游煜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或者说,他正极力用夸张的演示来掩饰自己同样加速的心跳。他握着她的手腕,引导着她的手臂做出挥拍的动作,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点教训的口吻,“放松!别绷得跟根棍子似的!用这里发力!”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点了点姜溪言手腕内侧的关节处,“像甩鞭子一样!甩出去!懂不懂?笨蛋!” “你才笨蛋!”姜溪言条件反射般地顶嘴,声音却带着明显的发颤和底气不足。她努力想瞪他,视线却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垂下,只敢盯着自己被他牢牢握住的手腕,和他近在咫尺的运动鞋鞋尖。她感觉自己的脸烫得快能煎鸡蛋了。 在姜溪言低垂的视线盲区里,游煜黝黑的耳根,正悄悄地、迅速地蔓延开一片同样滚烫的赤红。他握着姜溪言手腕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尖微微发烫。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姜溪言那低垂的、红透了的侧脸,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目光,继续用他那咋咋呼呼的语调掩饰着: “看懂了没?再试一次!” 就在这弥漫着微妙气息的一角之外,秦久诗和周云喧正站在场边稍作休息。秦久诗微微仰头,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那对姿势别扭、气氛古怪的教学现场,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恰在此时,一阵带着凉意的秋风掠过球场,卷起地上几片金黄的落叶。其中一片小巧玲珑、边缘带着完美锯齿的银杏叶,被风温柔地托起,打着旋儿,如同被赋予了灵性一般,轻轻地、准确地,落在了秦久诗微微汗湿的乌黑发鬓间。那片小小的金色,栖息在她柔软的发丝上,像一枚精致的天然发饰。 秦久诗毫无所觉,她正看着姜溪言在游煜的“指导”下,笨拙地再次挥拍,球却依旧软绵绵地撞在了网上,引得游煜又是一阵“恨铁不成钢”的嚷嚷。 周云喧的目光,却落在了她的发间。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向前迈了一小步,靠近她。在秦久诗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伸出了手。修长干净的手指,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和运动后微微的汗湿,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一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探入她鬓边的发丝,指尖轻轻拈住了那片小小的银杏叶。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专注。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短暂地擦过她耳廓上方温热的皮肤。 那一瞬间的触感,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他指腹的微粝,像一道微小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秦久诗的脊椎。她身体轻轻一颤,猛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茫然和突如其来的羞赧,直直地撞进了周云喧的视线里。 四目相对。 周云喧的手还停在她鬓边,指间拈着那片小小的、金灿灿的银杏叶。他没有立刻收回手,只是看着她。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甚至带着疏离寒意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秋日湛蓝的天空、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片小小的金色叶子。阳光落在他眼底,像融化的初雪,折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粼粼波光。那温柔如此清晰,如此专注,如同一个静谧的港湾,将她瞬间的慌乱与羞涩稳稳地包裹其中。 他看着她,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扬起。那不再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而是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如同初春的第一缕阳光,坚定地破开了冬日最后的冰层,温暖而明亮。 秦久诗的心跳,在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眸注视下,彻底乱了节奏。脸颊的温度不受控制地攀升,像有两簇小火苗在燃烧。她忘记了移开视线,也忘记了那片小小的叶子。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指间那片摇曳的金黄,和他眼中那片为她融化的、温柔的初雪。 第6章 第 6 章 深秋的凉意彻底浸透了浣城的空气,连阳光都显得格外珍贵。 窗外的银杏树,辉煌的金色已开始褪去,叶片边缘卷起枯褐的痕迹,风一过,便簌簌地飘落更多,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松软的地毯。高二四班的教室里,却弥漫着一种与季节截然相反的、高度浓缩的、近乎灼热的气息——期中月考的临近,像一块无形的磁石,将所有的嬉笑打闹都牢牢吸附在书本和试卷之上。 空气里漂浮着油墨、纸张和淡淡的咖啡因味道。课间不再有追逐打闹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伏案疾书的沙沙声,压低嗓音的讨论,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密声响。偶尔有人起身去接水,脚步都放得格外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凝重的安静。 秦久诗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是物理练习册。一道关于滑块-木板的题目让她微微蹙起了眉。木块质量、初速度、摩擦系数…数据清晰地列在题干里,可最后一步计算加速度时,答案总与标准解法对不上。她咬着下唇,无意识地用笔帽一下下轻点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微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唇线上,也照亮了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一道阴影无声地覆盖了她习题册的一角。 周云喧不知何时侧过了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摊开的草稿纸轻轻推了过来,压在了秦久诗练习册的边缘。草稿纸上是他演算的同一道题,步骤清晰流畅,关键处用红笔做了简洁的标注。他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指关节在草稿纸的某个位置——正是秦久诗画受力分析图的位置——轻轻叩了叩。 秦久诗的目光顺着他的指尖落下去。 “这里,”周云喧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他特有的、平稳的磁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滑块对木板的摩擦力,画反了。”他的指尖在那个代表支持力的箭头旁边点了点,又沿着斜面的方向轻轻划了一下,“注意相对运动趋势。”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秦久诗画错的那个箭头上,补充道:“方向错了,力平衡就全乱了。这样算下去,滑块会沿着你错误的方向‘滑出去’。”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轻而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冷幽默的笃定。 秦久诗的脸颊瞬间有些发烫。 原来如此!一个如此基础却又致命的疏忽,她竟然完全没意识到。她顺着周云喧清晰的演算步骤和标注看下去,思路豁然开朗,仿佛堵塞的河道被瞬间疏通。她拿起笔,迅速在自己的受力图上修正了方向,重新代入公式计算,答案立刻与标准解法吻合。 “谢谢。”她抬起头,看向周云喧,声音很轻,但眼神里是真诚的感激和一丝被点破后的赧然。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让他过于清晰的侧脸线条柔和了几分。 周云喧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算是回应。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客套的“不客气”,仿佛这不过是同桌间再平常不过的一次交流。他收回自己的草稿纸,目光重新落回他自己的书本上。但秦久诗注意到,他握着笔的手指,在收回时似乎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这种无声的、高效的互助,在月考前的紧张空气里,像小小的绿洲,悄然滋润着两人之间那片曾经荒芜的领地。他们依旧没有过多的言语交流,依旧保持着各自独立的学习节奏。秦久诗不会主动打扰他沉浸式的演算,周云喧也不会在她凝神思考时贸然开口。但需要时,一个眼神的示意,一张推过来的草稿纸,一句简短的提点,便足以解决困扰。那份曾经横亘的疏离和尴尬,早已被一种心照不宣的、建立在学业基础上的熟悉感所取代。空气里流动着一种舒适的、无需言明的默契。 与他们这边近乎静谧的互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教室另一角持续不断的“背景音”。 “喂!姜大小姐!姜溪言!江湖救急!” 游煜的哀嚎带着点夸张的绝望,打破了自习课的宁静。他把自己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物理书“啪”地一声拍在姜溪言的课桌上,力道大得让姜溪言正在写的英语单词都歪了一下。 姜溪言没好气地抬起头,瞪着他:“干嘛?又怎么了游大头?没看见本姑娘在背范文吗?” 话虽这么说,她手上的笔倒是停了下来。 “动能定理!动能定理那几个破公式到底有几个变式?” 游煜抓了抓他那头本就乱糟糟的短发,一脸苦恼,像被复杂的公式逼到了绝境,“书上写得跟天书似的!还有那个什么…机械能守恒的条件?到底什么时候能用?我快被绕晕了!” 姜溪言看着他那副抓耳挠腮的蠢样,习惯性地想翻个白眼,再毫不客气地怼回去。然而,目光触及他眼中真实的困惑和那微微皱起的眉头时,那股熟悉的、想要狠狠打击他的冲动,却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这副笨拙又着急的样子,也没那么讨厌了? “你…”姜溪言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不耐烦,却莫名地低了几分,“自己不会翻目录看公式总结吗?笨蛋!就在第三章后面!” 她伸手指了指他摊开的物理书目录页。 “目录?”游煜愣了一下,随即真的低头去翻目录,嘴里还嘟囔着,“公式总结?有吗?” 趁他低头的瞬间,姜溪言飞快地瞥了一眼他专注翻书的侧脸。少年浓密的眉毛因为困惑而微微拧着,鼻梁挺直,下颌线在自习室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又快了一拍,脸颊有些莫名的发热。她下意识地抬起脚,象征性地朝着游煜坐着的椅子腿轻轻踹了一下——动作很轻,很轻,与其说是踹,不如说是用鞋尖极快地碰了一下,力道轻得像羽毛拂过。 “找到了!还真有!”游煜惊喜地抬起头,完全没感觉到椅子腿那微不足道的触碰,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谢啦姜大小姐!回头考好了请你喝奶茶!” 他立刻埋头研究起那页公式总结,仿佛刚才的困扰从未发生。 姜溪言看着他瞬间投入学习的后脑勺,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谁稀罕你的奶茶…” 然而,重新拿起笔时,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点莫名的悸动,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在这片或静谧或喧闹的备考氛围中,班长林疏雨的身影,始终是教室里最稳定、最令人安心的存在之一。他坐在靠前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青松。无论是课间还是自习课,他的桌面永远整洁有序,书本笔记分类清晰。他做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纸上滑动的节奏平稳而流畅,偶尔遇到难题,也只是微微蹙眉沉思片刻,随即便能找到突破口,继续书写。他几乎不需要向别人求助,解题思路清晰得如同教科书范本。那份专注和高效,无形中成了四班学习氛围的标杆和定心丸。课间,总有同学拿着问题去请教他,他永远温和耐心,讲解条理清晰,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同学也听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就诠释着“理科实验班优等生”的涵义。 幽默风趣的班主任老钱,自然不会放过月考这个“搞事情”的好机会。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老钱顶着他那标志性的“聪明绝顶”发型,端着他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旧保温杯,慢悠悠地踱进了教室。他先是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张埋头苦读的脸,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才踱回讲台。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成功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力。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抬起,带着疲惫也带着期待看向他。 老钱拧开保温杯盖,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浓茶,这才放下杯子,双手撑在讲台边缘,脸上挂起他那招牌式的、带着点狐狸般狡黠的笑容。 “同志们!辛苦了!”他中气十足地开场,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看到大家为了月考如此废寝忘食,为师甚是欣慰啊!这劲头,保持下去,清北不是梦!” 下面响起一片低低的哄笑和“嘘”声。 “为了给大家这冲刺阶段再添一把火,”老钱话锋一转,笑容更盛,带着点神秘的诱惑,“为师决定,对这次月考,实行——奖惩机制!” “奖惩?”“什么奖惩?” 教室里瞬间骚动起来,疲惫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好奇的光。 “没错!”老钱得意地晃了晃手指,“考得好的,有惊喜!大大的惊喜!”他刻意加重了“大大”两个字,吊足了胃口,“至于考砸了的嘛…”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做出一个“你们懂的”的威胁表情,“嘿嘿,也会有‘特别’的关照,保证让你印象深刻!” “钱老师!什么惊喜啊?” “对啊对啊!透个底呗!” “考砸了会怎么样啊?不会要请家长吧?” 底下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老钱却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笑容:“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惊喜嘛,当然要留到考完揭晓才够劲!现在告诉你们,哪还有动力?”他拍了拍手,“好了好了!都给我收心!最后关头,再加把劲!惊喜就在前方等着你们!现在,继续自习!” 他留下一个充满悬念的背影和满教室抓心挠肝的好奇心,又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踱出了教室。 “老钱太狡猾了!” “到底是什么惊喜啊?” “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议论声嗡嗡地响起,但很快又被更强烈的求知欲压了下去。老钱这招“悬念激励法”效果拔群。一想到那未知的“大大惊喜”和可能的“特别关照”,原本就绷紧的神经更是被拧到了极致。翻书声、演算声、背诵声,瞬间变得更加密集、更加投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紧张、期待和破釜沉舟般决心的气息。连姜溪言和游煜都暂时停止了“内战”,各自埋头于眼前的习题之中。 明天,就是月考了。 放学的铃声终于在暮色四合时响起,带着一种解放般的悠长尾音,撕裂了教室里持续了一整天的紧绷氛围。早已收拾妥当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迫不及待地涌出教室。 秦久诗收拾得比较慢。她仔细地把今天做过的习题和笔记整理好,放进书包。教室里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声音。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空荡的桌椅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拉上书包拉链,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笔袋,想确认一下常用的笔是否都带齐了。指尖探入笔袋柔软的布料内衬,却意外地触碰到一个坚硬光滑、带着棱角的小东西。 不是笔。 她微微一怔,将那个小东西拿了出来。 一颗圆滚滚的、包裹着浅绿色糖纸的薄荷糖,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糖纸在窗外透进来的、最后的晚霞余晖下,折射出细碎而迷离的光晕,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翡翠。 秦久诗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了一点。 她捏着那颗小小的薄荷糖,指尖能感受到糖纸光滑冰凉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教室门口空荡的走廊。 暮色渐沉,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就在那光影交织的尽头,楼梯的转角处,一个熟悉而挺拔的身影正拾级而下,即将消失。 是周云喧。 他背着黑色的书包,步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从容。夕阳最后的、最浓烈的金红色光芒,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地泼洒下来,恰好笼罩在他宽阔的肩头,为他深色的校服外套勾勒出一道温暖而耀眼的光边。细碎的金芒跳跃在他乌黑的发梢和挺直的肩线上,仿佛披着一身流动的碎金。 他的身影在楼梯转角处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但终究没有回头,随即消失在了楼梯下方。 秦久诗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颗带着他指尖余温的薄荷糖。糖纸折射的光晕在她眼底跳跃,晚霞的金辉映在她微微睁大的瞳孔里。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值日生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远远传来。 教室里,老钱留下的“惊喜”悬念还在发酵。而此刻,在她安静的掌心里,在暮色笼罩的走廊尽头,另一份不期而至的、带着薄荷清冽气息的“惊喜”,正悄然融化,无声地浸润了她因备考而疲惫的心田。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暖流,伴随着薄荷糖纸的微凉触感,缓缓地蔓延开来。 第7章 第 7 章 深秋的寒意彻底浸透了浣城一中。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空气里漂浮着清冽的、属于考试季特有的、混合着油墨、纸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的味道。教学楼前的银杏树,辉煌的金色已褪尽,只剩下悬着几片枯叶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红色的天穹,如同无数干枯的手臂。仅存的最后几片残叶,在冷风中瑟缩着,摇摇欲坠。 高二四班的教室里,却早早地沸腾起来,驱散了窗外的萧瑟。月考的考场座位安排表,如同出征前的军令状,被课代表用磁铁牢牢地吸在了教室前方的黑板上。 “出来了出来了!” “让让!让我看看我在哪!” “一考场!我又在一考场!” 兴奋的、紧张的议论声浪般涌起。四班作为理科实验班,整体实力强劲,一考场和二考场这两个顶尖学霸云集的“高地”,自然被四班的同学们占据了大半壁江山。大家争先恐后地涌向讲台,伸长脖子,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座位号中搜寻自己的位置。 秦久诗随着人流挤到前面。她的目光在印着“第一考场”的表格上快速扫过。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击着。目光下移—— 【9号:秦久诗】。 悬着的心稍稍落定。 一考场第九号。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向表格更上方、更靠前的位置滑去。 【4号:周云喧】。 他的名字,用那种她熟悉的、工整得近乎刻板的楷体打印着,安静地躺在第四行的位置。比她靠前五位。一个象征着更稳定、更顶尖实力的位置。秦久诗的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转身挤出人群。 “哇!游大头!你居然也混进一考场了?还是17号?”姜溪言响亮的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惊讶,她正踮着脚,指着表格上【17号:游煜】的名字。 “什么叫混?小爷我实力派好吗!”游煜立刻梗着脖子反驳,黝黑的脸上却掩饰不住得意,他挤到姜溪言旁边,伸长手臂指着表格,“看看看看!姜大小姐,12号!啧啧,差点就掉出前十五了,危险啊!”他故意拉长了语调。 “滚蛋!总比你的17强!”姜溪言毫不客气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换来游煜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 而人群的目光焦点,毫无疑问地落在表格的最顶端。 【1号:林疏雨】。 那个位置,如同王座般醒目。 林疏雨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印在那里,仿佛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声的威压。他本人就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往前挤。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沸腾的人群,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得体的微笑,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这个结果早已是囊中之物。当有同学向他投去羡慕或敬佩的目光时,他也只是谦和地微微颔首。 考试的日子,在一种高度压缩的紧张感中如期而至。 第一场语文。 开考前一小时,一考场所在的楼层走廊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抱着复习资料做最后挣扎的身影随处可见,低低的背诵声、翻书声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在空气里爬行。冷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秦久诗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临阵磨枪。她抱着透明的考试袋,独自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褪了色的绿漆栏杆被岁月磨得光滑冰凉。她将手臂搭在冰冷的栏杆上,微微探身,目光投向楼下那几棵光秃秃的银杏树。 寒风凛冽,吹得她脸颊发凉,额前的碎发也被吹乱。她眯起眼,目光执着地落在其中一棵树最高处的一根细枝上。那里,孤零零地悬挂着最后一片银杏叶。小小的,枯黄的,边缘已经蜷曲发黑,像一只被遗忘的、奄奄一息的蝴蝶。它在凛冽的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每一次剧烈的摆动都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却始终顽强地抓附着那细细的枝头,不肯坠落。 秦久诗看得有些出神。 那片叶子,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她下意识地伸手,指尖探入校服口袋,触碰到一颗坚硬光滑的小东西——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冰冷的糖纸贴着温热的指尖,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拿出来。 她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一道柔和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背影上。 周云喧也早早到了。他没有带任何复习资料,只是安静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插在校服口袋里。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紧张空气,精准地落在那个趴在栏杆上的纤细身影上。寒风吹动她乌黑的发丝,阳光艰难地穿透红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她的发顶和肩头,形成一圈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她专注地望着窗外,侧影在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静,又带着一种易碎的孤独感。 周云喧没有上前,没有打扰。 他只是隔着三张课桌的距离,安静地看着。看着那片在风中挣扎的叶子,也看着那个为一片叶子出神的少女。他清冷的眉眼间,那层惯常的疏离薄冰似乎被这走廊尽头的光线融化了几分,染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温度。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是什么时候,他对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请考生进入考场——” 广播里冰冷而清晰的指令,如同发令枪,瞬间打破了走廊的凝滞。 秦久诗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抱着考试袋,汇入涌向考场门口的人流。周云喧也直起身,迈开脚步。 一考场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有些沉闷。三十张课桌整齐排列,桌面光洁得反光。秦久诗找到自己的第九号座位,坐下。她的位置在教室中间靠左。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前面几排——第四号座位,周云喧已经坐下,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笔袋,露出线条清晰冷硬的后颈。第一号座位,讲台正下方,林疏雨端坐着,背脊挺直如松,神色平静,将文具盒摆放在桌角。 监考老师是两个陌生的面孔,表情严肃,眼神锐利。他们像两尊门神,一前一后站立,重申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考场规则:手机上交,无关物品放讲台,答题卡填涂规范,开考信号前不得动笔……声音刻板而冰冷,像手术刀划过空气。 答题卡和试卷在无声的传递中,如同雪片般落在每个人的桌面上。教室里瞬间只剩下纸张翻动的、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浪。几十颗心同时沉静下来,又同时被点燃。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开考信号响起的那一刹那—— “唰!”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瞬间汇成一片更密集、更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了先前的沙沙声。每个人都像是被上了发条,迅速埋首于面前的试卷,进入一种忘我的战斗状态。时间在笔尖的飞速移动中被压缩、被拉长。 秦久诗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目光专注地落在密密麻麻的阅读文本上。字句如同水流般涌入脑海,分析、理解、筛选、作答。指尖因为用力握着笔而微微发白。当一道关于古文词义辨析的题目让她稍有迟疑时,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昨晚那颗薄荷糖留下的、极其微弱的清凉余味。她定了定神,在几个选项中做出了选择。 周云喧答题的速度很快,笔尖在纸页上移动的节奏稳定而流畅,几乎没有停顿。他解完一道复杂的文言文断句题,习惯性地停顿了半秒,目光从试卷上抬起,极其自然地、似乎只是随意地扫过侧前方的位置。 他的视线落在秦久诗低垂的侧脸上。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鼻尖因为专注而沁出一点细小的汗珠。阳光穿过窗玻璃,落在她紧抿的唇角。就在那淡粉色的唇瓣边缘,靠近嘴角的地方,清晰地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绿色痕迹——那是薄荷糖融化后留下的糖渍。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点小小的浅绿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一圈涟漪,随即迅速归于沉静。他收回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试卷,笔尖继续在纸页上划出流畅的轨迹。只是那沉静的嘴角,轻轻向上弯起了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如同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考场里并非全然寂静无声。偶尔有笔掉落的轻响,有翻动试卷的哗啦声,还有……意外的、细小的“事故”。 “啪嗒。” 一块半新不旧的白色橡皮,从游煜的桌面上滚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弹跳了两下,不偏不倚,正好滚到了斜前方姜溪言的椅子腿边。 正卡在一道现代文阅读主观题上的姜溪言思路被打断,烦躁地皱起眉,低头看去。只见游煜正猫着腰,伸长手臂,龇牙咧嘴地试图在不挪动椅子的情况下够到那块橡皮,动作滑稽又笨拙。 姜溪言没好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她趁着监考老师视线移开的瞬间,飞快地抬起脚,用鞋尖极其精准又带着点泄愤意味地,将那块碍事的橡皮用力地踢回了游煜的座位底下。动作快如闪电,力道十足。 “!”游煜被这突如其来的“助攻”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姜溪言甩过来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凶狠眼刀。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再敢弄出动静打扰老娘考试,你就死定了!” 游煜脖子一缩,悻悻地捡起橡皮,对着姜溪言的背影做了个无声的鬼脸,随即又立刻埋头苦写起来。只是那黝黑的耳朵尖,似乎比刚才更红了一点。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翻页的哗啦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中,飞快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铅灰渐渐透出一点微白,又慢慢染上黄昏的暖橘。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一门门科目接踵而至,像一道道需要翻越的山梁。笔芯一根根耗尽,草稿纸一页页写满。两天的时间,在高度专注的脑力消耗中,被压缩得如同指间流沙。 最后一场生物考试的收卷铃声,终于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方式,撕裂了考场里持续两天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叮铃铃铃——!!!” 刺耳、绵长、带着一种终结意味的铃声,如同赦令,瞬间抽走了所有紧绷的神经。 “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卷!坐在原位,等监考老师收卷!” 监考老师威严的声音响起。 笔尖悬停。 几十声或轻或重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在铃声的余韵中悄然响起。 秦久诗放下笔,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紧握而有些僵硬发麻。她轻轻甩了甩手腕,目光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投向窗外。 不知何时,红色的云层散开了。 西沉的夕阳,像一个温暖的咸蛋黄,悬在天际,将最后的、毫无保留的金红色光芒泼洒向大地。那几棵光秃秃的银杏树,此刻被这辉煌的夕照勾勒出清晰的剪影。凛冽的寒风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就在这温暖的、如同熔金般的夕阳光辉里,那几棵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头,仿佛被赋予了最后的生命华彩。无数早已枯黄、蜷曲的银杏叶,在经历了漫长的挣扎和等待后,终于在这辉煌的落幕时刻,选择了集体告别。 它们不是一片一片地飘落。 而是如同金色的雨。 簌簌簌…… 成千上万片小小的、金黄的叶子,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挣脱了枝头的束缚,乘着最后一丝温柔的气流,旋转着、飘舞着、纷纷扬扬地从枝头洒落。它们在空中划出无数道短暂而绚烂的金色弧线,如同无数只金色的蝴蝶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告别之舞。地面很快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松软的、辉煌的金色地毯。 秦久诗怔怔地望着窗外这场无声的“银杏雨”。两天高度紧张的考试带来的疲惫感,仿佛被这温暖的金色光芒和漫天飞舞的落叶奇异地抚慰了。胸腔里那颗因考试而悬着的心,也随着落叶的飘零,缓缓地、沉沉地落回了原处。 结束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校服口袋。那颗浅绿色的薄荷糖,已经空了。只留下糖纸光滑冰凉的触感,和舌尖早已消散的、一丝微弱的清凉余韵。 第8章 第 8 章 月考的沉重枷锁终于卸下。 答案像迟来的赦令,陆陆续续发了下来,教室里弥漫的不再是纯粹的紧张,而是一种混杂着尘埃落定的释然、对未知结果的忐忑、以及迫不及待想要清算的焦灼。课间,不再只有翻书声,更多的,是笔尖在试卷上划动、对照答案的沙沙声,压低嗓音的讨论,偶尔夹杂着懊恼的轻叹或惊喜的低呼。 “这道题原来选C?我明明算出来是B啊!” “完了完了,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步骤分肯定没了…” “嘿!我数学选择全对!” 秦久诗和周云喧的座位,如同风暴眼中相对宁静的一隅。两人都沉默着,各自对着摊开的试卷和答案,用不同颜色的笔做着细致的标记。秦久诗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又因为解开了某个疑难点而舒展。周云喧则始终维持着他那种近乎刻板的专注,笔尖移动得稳定而高效,只在偶尔遇到值得推敲的解法时,会停顿片刻,在草稿纸上迅速演算。 阳光穿过明净的玻璃窗,暖融融地洒在并排的课桌上,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秦久诗微微抿起的唇角。她放下红笔,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被她小心带来的、印着蓝色碎花的布面饭盒上。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饭盒温凉的布面,然后轻轻掀开了盖子。 霎时间,一股清冽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甜香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试卷的油墨味。饭盒里,饱满圆润的翠绿色葡萄粒粒分明,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阳光下呈现出近乎半透明的质感,果肉里细小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像凝结的绿水晶。旁边,还叠放着几块切割整齐、烤得焦黄酥脆的馕饼,散发着朴素的麦香。 秦久诗侧过身,手指极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拉了拉旁边周云喧校服外套的袖口边缘。布料柔软的触感传递到指尖。 周云喧从试卷上抬起眼。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秦久诗拉着他袖口的手指上——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然后,顺着她的指引,落在那盒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葡萄和金黄酥脆的馕饼上。阳光跳跃在翠绿色的果实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奶奶新寄来的,”秦久诗的声音轻快,带着分享的喜悦,将手中的那串葡萄往他面前递了递,“尝尝?比上次那批还甜。” 她的指尖因为捏着葡萄梗而微微用力,泛着健康的粉色。递过去的动作间,校服棉质的袖口不经意地蹭过他搁在桌沿的手腕,带来一丝微凉的、柔软的触感。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串翠绿色的果实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含着期待的眼眸。他没有推辞,只是极轻微地颔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接过了那串葡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温热的指尖,一触即分。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却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秦久诗笑了笑,又变戏法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干净白布包裹着的、厚实圆润的物什。她一层层揭开白布,露出里面金黄焦香、散发着浓郁麦香和芝麻香气的馕饼。那熟悉的面食气息混合着葡萄的甜香,瞬间勾起了味蕾的记忆。 “还有这个,”她掰下一小块边缘烤得焦脆的馕,递给周云喧,“奶奶特意烤的,说配葡萄最好。” 周云喧看着手中那块质朴而温暖的食物,又看了看秦久诗亮晶晶的眼睛,沉默地接了过来。他学着秦久诗的样子,将一小颗葡萄放在馕饼上,然后一起送入口中。翠绿的果实在齿间迸裂,甘甜的汁水混合着麦香十足的、带着韧劲的馕饼,一种奇异的、踏实而满足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像是冰川上掠过一丝暖阳。 “阿言!游煜!”秦久诗转过头,朝着教室另一角正凑在一起对物理答案、争得面红耳赤的两人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过来吃东西!奶奶寄的葡萄和馕!” 那两人的“学术争论”瞬间被打断。姜溪言眼睛一亮,像只嗅到甜味的小鹿,立刻丢下游煜,几步就蹿了过来。游煜慢了一拍,也赶紧跟过来,嘴里还不忘嚷嚷:“等等我!给我留点大的!” 小小的角落顿时热闹起来。 “哇!诗诗!奶奶太好了吧!”姜溪言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大串葡萄,摘下一颗就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甜!比我妈在超市买的甜一百倍!” 游煜则目标明确地直奔那块金黄的馕饼,大手一伸就掰下好大一块,塞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嗯!香!这馕够劲道!比学校食堂的面包强多了!”他一边嚼着,一边眼疾手快地用空着的那只手去够饭盒里一颗格外圆润饱满的翠绿色葡萄,动作快得像抢劫,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宣布:“这颗!这颗最大!归我了!” “想得美!游大头!强盗啊你!”姜溪言立刻不干了,抬脚就朝游煜坐着的椅子腿踹去,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嗔怪。然而,就在她抬脚踹出去的瞬间,目光对上游煜扭头看过来的、带着点得意又有点傻气的笑脸,她的脸颊却“腾”地一下,不受控制地飞起了两片红云,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踹出去的脚在半空中力道莫名地一收,落下去时轻飘飘的,像羽毛拂过。 “哎哟!”游煜配合地夸张叫唤一声,黝黑的脸上笑容更盛,露出一口白牙。他飞快地将那颗“抢”来的大葡萄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还不忘对着姜溪言挤眉弄眼。 秦久诗看着他们熟悉的打闹,看着姜溪言那明显不自然的红晕和游煜眼底藏不住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她掰下一小块馕递给姜溪言,又给游煜添了几颗葡萄。周云喧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吃着馕饼上的葡萄,目光平静地掠过眼前热闹的三人,那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也映入了这片温暖的烟火气。 四人围在小小的课桌旁,分享着来自千里之外的食物。葡萄的甜,馕饼的香,少年少女毫无心机的笑声和打闹,像一层温暖的、带着甜香的光晕,笼罩着这个角落,将月考的疲惫和冬日的萧瑟都隔绝在外。其乐融融,像一幅生动的青春剪影。 然而,在这片温暖光晕的边缘,一道冰冷黏腻的视线,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刘艺文坐在隔了两排的位置上,手里也捏着一颗葡萄,是刚刚她同桌分给她的。她脸上挂着一层无懈可击的、属于好学生的温婉微笑,正和同桌低声说着什么,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欢声笑语,精准地、恶毒地刺向秦久诗的后颈。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怨毒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它短暂地停留在秦久诗含笑的脸庞上,又扫过她递给周云喧葡萄时自然的动作,最后落在那片被分享的温暖上。那目光快如闪电,稍纵即逝,却足以让被注视者如芒在背。 秦久诗正笑着听姜溪言抱怨游煜抢葡萄,忽然,后颈处传来一阵细微的、仿佛被冰冷针尖刺中的寒意。她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半秒,握着葡萄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爬升。 但她没有回头。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将手中剥好的葡萄自然地递给还在和游煜斗嘴的姜溪言,声音依旧轻快:“阿言,尝尝这颗,特别甜。”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僵硬和寒意只是错觉。她选择用这片小小的、属于她和朋友们的温暖堡垒,去抵御那道来自暗处的冰冷恶意。 她掩饰得很好,那丝僵硬快得几乎无人察觉。连近在咫尺的姜溪言和游煜都沉浸在分享的喜悦和斗嘴的乐趣中,毫无所觉。 然而,周云喧察觉到了。 就在秦久诗后颈那瞬间的僵硬发生时,他正端起自己的水杯。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目光甚至没有立刻离开手中的杯子。但当他抬起眼,目光极其自然地扫过秦久诗,再掠过她身后那片空间时,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眸,瞬间捕捉到了那道来自隔排的、带着恶毒窥伺意味的目光。 刘艺文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在周云喧视线扫过来的瞬间,她脸上那层温婉的笑容瞬间僵硬,如同面具出现了裂痕。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已经来不及。 周云喧的目光,如同两道骤然凝结的冰锥,穿透了姜溪言飞扬的马尾辫和课桌间杂乱的缝隙,精准无误地、沉沉地钉在了刘艺文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警告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冻结了空气。 那眼神太有穿透力,太具压迫感。刘艺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直冲头顶,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碎裂。她握着葡萄的手指猛地一抖,指尖那颗饱满的深紫色果实再也抓握不住—— “啪嗒。” 一声轻响,带着汁水的葡萄狼狈地掉落在她摊开的、写满娟秀字迹的化学习题册上。深紫色的汁液迅速洇开,染脏了洁白的纸页,留下一个刺眼而黏腻的污痕。 刘艺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擦,动作仓皇失措。她再也不敢抬头看向那个角落,只觉得那道冰冷的警告目光仿佛还烙在她的背上,让她如坐针毡,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混杂着羞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周云喧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拿起水杯,平静地喝了一口水。只是那沉静的眼底,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无声涌动。 第9章 第 9 章 红色的冬云低垂,空气里是考试季特有的尘埃落定后的松弛与微妙的焦灼。教学楼前的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像被磁石吸引的潮水。新打印出来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年级月考成绩总榜,如同一张无声的判决书,张贴在最醒目的位置。 高二四班的区域,气氛更是如同煮沸的水。 “让让!让让!老子要看!”游煜凭借身高优势,像艘破冰船一样蛮横地挤进人群,黝黑的脸上混合着紧张和期待。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中急切搜寻,最终定格在【17:游煜】上。他猛地攥拳,一声压抑的、带着狂喜的“耶!”冲口而出,随即像想起什么,立刻扭头搜寻旁边的名字。 【13:姜溪言】。 “哈!姜大小姐!看见没!十三!我十七!就差四名!四名!”他兴奋地转过身,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像个树袋熊一样,手臂一伸就挂在了猝不及防的姜溪言背上,还用力地晃了晃,声音响彻半个公告栏,“听见没!十三比十七!差距缩小了!我就说小爷我潜力无限!” 姜溪言被他勒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又气又恼,脸颊瞬间涨红:“游大头!你给我下来!重死了!像头熊!”她一边用力掰着他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一边咬牙切齿地反驳,“十三就是比你十七强!差四名也是差!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然而,在游煜看不到的角度,她挣扎的力道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软,被他紧贴着的后背传来的温热气息烫得耳根通红。 人群的目光焦点,毫无悬念地落在榜单最顶端那个闪耀的名字上——【1:林疏雨】。 他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近乎满分的数字,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林疏雨本人站在人群稍外围,并没有挤上前。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得体的谦逊笑容,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榜单,只在看到自己名字时,微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既定事实。当有外班同学投来羡慕或敬佩的目光时,他礼貌地微笑回应,姿态无可挑剔。 秦久诗和周云喧站在人群边缘。秦久诗的目光在榜单上逡巡,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7:秦久诗】。一个让她微微松了口气的成绩。她下意识地抬眼,视线向上移动,精准地落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3:周云喧】。比她高出四位。一个象征着稳定顶尖的位置。她抿了抿唇,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 周云喧也看到了榜单。 他的视线扫过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坐标。随即,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似乎只是不经意地掠过秦久诗的名字和排名,在她平静的侧脸上停顿了半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了然,随即也归于沉静。 回到教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情绪:尘埃落定的释然,对成绩的满意或懊恼,以及……对老钱口中那个“大大惊喜”的强烈好奇。当老钱顶着他那锃亮的脑门,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狐狸般的笑容踱进教室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咳咳!”老钱清了清嗓子,成功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慢悠悠地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在手里掂了掂,然后—— “咚!咚!咚!” 他竟然像模像样地用粉笔的末端,在讲台上敲了三下,发出清脆而带着点滑稽仪式感的声响,活像个拍卖行的拍卖师。 “肃静!肃静!”老钱板起脸,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下面,我宣布!高二四班,首次月考‘知识就是力量’主题拍卖会——现在开始!” “拍卖会?”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拍卖什么?” “老钱!您要拍卖试卷吗?”有人起哄道。 老钱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粉笔:“非也非也!拍卖的,是特权!是豁免权!是……嗯,一些你们意想不到的‘好东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变戏法似的从讲桌抽屉里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卡片。 “规则很简单!”老钱提高了声音,“根据你们的年级排名,发放对应面额的‘知识币’!排名越高,‘知识币’越多!比如——”他拿起一张制作精美的卡片,上面印着烫金的“免值日一周”字样,“林疏雨同学,作为我们的状元郎,起拍价——100知识币!” 他像模像样地举起教鞭,指向坐在第一排正中的林疏雨。 林疏雨微微一愣,随即失笑,推了推眼镜,温和地点点头。周围响起一片羡慕的“哇”声。 “其他人,依次类推!排名越靠后,起拍价越低!现在——”老钱猛地用教鞭敲了一下讲台,“第一件拍品:‘免值日一周’,起拍价100知识币!林疏雨同学,你要行使你的优先权吗?” 林疏雨微笑着摇头。 “好!那么其他人,竞价开始!一次加价至少10知识币!” 气氛瞬间被点燃。 几个排名靠前的同学开始试探性地喊价。最终,这张“免值日一周”被一个平时值日最积极的男生以150知识币“高价”拍走,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拍卖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各种稀奇古怪的特权被“拍卖”:“指定一人代写一次作业”、“优先挑选午餐鸡腿”、“自习课听歌半小时(带耳机)”、“换座位体验卡(一天)”……拍卖现场气氛热烈,笑声、竞价声、起哄声此起彼伏。 周云喧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手里把玩着代表他年级第三丰厚“财富”的几枚老钱特制塑料币。他并没有急于参与前面那些热闹的竞拍。直到老钱拿出一张写着“图书馆值日(本周)”的卡片。 “咳咳,这件拍品比较特殊,”老钱故意做出为难的表情,“是劳动!起拍价嘛……负50知识币!没错,拍下它,不仅不花钱,还能从老师这里‘赚’50知识币!有没有‘勇士’愿意为班级服务,顺便赚点外快啊?”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图书馆值日意味着放学后要晚走至少半小时,整理书籍。对于刚考完试、只想放松的学生来说,吸引力不大。 “我拍。”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是周云喧。他举起了手。 老钱眼睛一亮:“好!周云喧同学,负50知识币,一次!还有没有……” “我!”秦久诗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她看着那张卡片,图书馆值日对她来说并不算负担,反而能赚50知识币,很划算。 老钱乐了:“哟!竞争出现了!秦久诗同学也出价负50知识币!周同学,你要加价吗?” 周云喧侧过头,目光落在秦久诗脸上。秦久诗也看向他,眼神里带着点“公平竞争”的意味。周云喧微不可察地牵了下嘴角,随即从自己那叠“知识币”里,抽出三张印着“难题解答券(一次)”的特殊卡片。 “我加三张‘难题解答券’。”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教室。 “哇!” “大手笔啊!” “难题解答券!周大学霸的私人辅导啊!” 教室里一片哗然。 这三张券的价值,在四班学生眼里,可比50知识币高多了。 秦久诗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周云喧会出这个“价”。她看向周云喧,对方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老钱立刻拍板:“成交!周云喧同学用负50知识币加三张难题解答券,拍得本周图书馆值日!秦久诗同学,承让啦!”他笑眯眯地将那张“值日卡”和象征性的一枚“50知识币”硬币递给周云喧。 秦久诗看着周云喧接过卡片,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是替自己错失“赚钱”机会的微憾?还是对他这种“赔本买卖”的不解?或者……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被不动声色照顾了的暖意?她分辨不清,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 拍卖会的**出现在姜溪言身上。她抽到了本次拍卖会最奇葩的“拍品”——一张写着“游煜一日使用权”的纸条。 “噗——!” “哈哈哈哈!使用权!” “姜大小姐!快想想怎么用!” 全班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游煜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老钱!这不公平!这什么破拍品!” 姜溪言捏着那张纸条,先是目瞪口呆,随即看着游煜那副窘迫又炸毛的样子,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得浑身颤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用?哈哈哈!”姜溪言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直起身,晃着那张纸条,故意拉长了语调,眼神狡黠地看向恨不得钻地缝的游煜,“嗯……那就罚你——替我写一周的物理作业!必须全对!错一题,加一周!” “姜溪言!你这是公报私仇!”游煜气得跳脚,指着姜溪言的手指都在抖。 “怎么?不服?纸条上写的是‘使用权’,解释权归我!”姜溪言得意洋洋,脸颊因为兴奋和笑意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 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林疏雨也出手了。他用自己的“知识币”拍下了一张“指定奶茶一杯(校门口)”的兑换券。 拍卖会接近尾声时,他拿着那张小小的券,穿过还在热烈讨论的人群,走到了秦久诗的课桌旁。 “久诗,”他声音温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看你好像挺喜欢喝校门口那家奶茶的葡萄口味?这张券给你吧。” 他将奶茶券轻轻放在秦久诗的桌角。 秦久诗有些意外,抬起头:“这…” “拿着吧,我平时不怎么喝甜的。”林疏雨笑了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真诚,“就当是……庆祝大家都考得不错。” 他的姿态自然,带着班长的关怀,让人难以拒绝。 “谢谢班长。”秦久诗只好道谢,收下了那张券。就在她低头要将券收进笔袋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 周云喧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没有看林疏雨,也没有看秦久诗。他正低头整理着自己的书本,侧脸线条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只是,当林疏雨放下奶茶券转身离开时,周云喧整理书本的动作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他微微抬起眼睑,目光极其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地,掠过林疏雨离去的背影,又极其自然地落回自己手中的书本上。 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无波无澜,却让秦久诗的心莫名地悬了一下。 放学铃声在暮色中响起,一天的喧嚣和欢乐渐渐沉淀。 同学们收拾书包,三三两两地离开。秦久诗也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将那张奶茶券小心地夹进一本常用的笔记本里。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笔袋的侧袋,想确认常用的笔是否都收好。指尖探入柔软的布料内衬,却意外地触碰到两个光滑、带着棱角的小东西。 不是笔。 她微微一怔,将那两个小东西拿了出来。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颗水果糖。 一颗,包裹着粉紫色的糖纸,上面印着“葡萄味”。 另一颗,是熟悉的浅绿色糖纸,印着“薄荷味”。 教室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暮色透过窗户,给这两颗小小的糖果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光晕。粉紫与浅绿,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秦久诗捏着这两颗糖,指尖能感受到糖纸光滑冰凉的触感。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那个已经收拾好书包、正独自走向教室门口的身影。 周云喧的背影挺拔而安静,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直。他没有回头,步伐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从容。 秦久诗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两颗带着不同甜味的糖果。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那粉紫色的葡萄味糖过,像一缕猝不及防的暖风。而那熟悉的浅绿色薄荷糖,则如同沉静的溪流,无声地浸润过心田。两份截然不同、却又同样不期而至的“甜”,沉甸甸地躺在她的掌心,带着冬日黄昏微凉的空气和少年们无声的心事。 第10章 第 10 章 十一月的寒风终于显露出它凛冽的爪牙,呼啸着卷过浣城一中的校园,将最后几片顽固的枯叶也扫荡干净。光秃秃的枝桠在红色的天幕下伸展,画出萧疏的线条。教学楼里却涌动着一股与窗外严寒截然相反的、日渐升温的热流——一年一度的“一二·九”红歌会,如同冬日里的一簇篝火,点燃了每个班级的激情。 课间,走廊里不再仅仅是抱着书本穿梭的身影,多了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哼唱、比划动作的学生。空气里除了粉笔灰和油墨味,似乎还隐约飘荡着激昂的旋律和排练的喧闹。 高二四班的教室里,气氛更是热烈。班主任老钱顶着他那标志性的光亮脑门,手里扬着一张印着节目安排的通知单,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 “同志们!静一静!”老钱用教鞭敲了敲讲台,成功压下底下的嗡嗡议论,“振奋人心的消息!咱们班抽到的曲目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才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万疆》!” “哇——!” “不错不错!” “好好好!这歌有气势!”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欢呼和掌声。《万疆》的旋律磅礴大气,歌词壮美深情,是近年红歌中的热门之选。 “光唱可不行!”老钱大手一挥,镜片后的眼睛扫视全班,“咱们得拿出实验班的风采来!班委和文艺积极分子已经初步商议了,决定——合唱加伴舞!气势要足,舞台要美!需要几位女生伴舞,还需要一位钢琴伴奏,其余同学组成合唱方阵!现在,公开招募舞蹈队员和钢琴手!有基础、有意向的,下课找文娱委员报名!” 他话音刚落,姜溪言就像一颗被点燃的小炮弹,第一个从座位上弹射起来。她目标明确,几步就冲到秦久诗的座位旁,一把抓住秦久诗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容拒绝。 “诗诗!跳舞!你必须跳舞!”姜溪言的眼睛亮得像燃烧的小火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你忘了?初中文艺汇演你领舞那次,台下掌声都快把屋顶掀了!那身段,那范儿!你不跳谁跳?”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半拖半拽地把还有些懵的秦久诗往讲台旁的报名处拉,“走走走!现在就给你把名字写上!不许拒绝!” 秦久诗被她晃得有些头晕,看着姜溪言那副“你不答应我就跟你急”的架势,拒绝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终究化作一声无奈的轻笑,轻轻点了点头:“好…好吧。” 久违的、关于舞台的记忆碎片被唤醒,心底深处那点被学业尘封的、对舞蹈的喜爱,似乎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悄悄点燃了。 文娱委员的报名表前很快围拢了人。 秦久诗的名字被姜溪言龙飞凤舞地写在“舞蹈”一栏首位。紧接着,又有几个平时活跃、或有舞蹈基础的女生报了名。就在报名快要截止时,一个身影款款走来。 刘艺文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涩又跃跃欲试的笑容,声音轻柔:“文委,我也想报名跳舞,可以吗?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 她微微侧头,一缕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垂落颊边,姿态优雅。 文娱委员看了看报名表,又看了看刘艺文,点点头:“行啊!欢迎!正好凑够五个!” 说着,在秦久诗名字下方,工整地写上了“刘艺文”三个字。 于是,高二四班的红歌伴舞小分队正式成立:秦久诗、姜溪言、刘艺文,以及另外两个女生。 而弹钢琴的人选,是周云喧。当然,是被游煜拉过去报的名。 排练,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放学后、午休时,甚至是大课间,只要一有空隙,五个女孩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顶楼舞蹈室的楼梯口。 舞蹈室位于教学楼顶层的尽头,是一间宽敞但有些年头的房间。巨大的落地镜覆盖了整整一面墙,将室内的光线反射得更加明亮,也映照出舞者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木质地板因为常年使用而有些地方磨得发亮,踩上去带着独特的回响。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汗水以及陈旧把杆的木头气息。 负责排练的是学校音乐组的年轻老师,她将《万疆》磅礴的旋律拆解成一个个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舞蹈动作。抬手,象征山川的巍峨;旋转,寓意江河的奔流;舒展,表达大地的辽阔;聚拢与散开,则隐喻着民族的团结与奋斗。 秦久诗很快找回了身体对舞蹈的记忆。她的动作或许不是最大开大合、最具爆发力的,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当她随着老师示范的节拍,舒展手臂,指尖延伸,身体划出优美的弧线时,镜中的身影沉静而专注,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化身为歌中那片壮丽山河的一部分。她的肢体语言干净、克制,却蕴含着一种内敛的力量,如同白鹤引颈,优雅而坚定。汗水浸湿了她额边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脸颊因为运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整个人在镜光下仿佛在发光。 刘艺文跳得也很认真。 她的动作标准,带着明显的芭蕾底子,旋转时裙摆飞扬,像一朵刻意绽放的花。她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眼神追随着老师的每一个指令,每一个定格都力求完美。只是,那镜中的眼神深处,偶尔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过于用力的紧绷和计算。她旋转时裙摆的幅度、手臂抬起的角度,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带着一种表演式的、近乎完美的精确,像一朵色彩艳丽却散发着幽微气息的罂粟花。 姜溪言则是另一种风格。她跳得投入,充满热情,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儿。虽然偶尔会忘记动作顺序,或者节奏快半拍,但她脸上的笑容灿烂真诚,感染力十足。另外两个女生也各自努力,舞蹈室里回荡着老师的口令声、女孩们或轻或重的喘息声、脚步声,以及从隔壁音乐室隐约传来的、试奏《万疆》的钢琴旋律片段。 而此时的高二四班教室里,气氛则与顶楼的喧腾截然不同。 下午的自习课。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教室里暖气很足,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大家都在埋头复习,月考的余温尚在,期末的阴影又悄然临近。 周云喧坐在靠窗的位置。他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物理竞赛题集,笔尖正流畅地在草稿纸上推导着一道复杂的电磁场综合题。思路清晰,步骤严谨。 然而,就在他即将得出最终结论、笔尖落向答案的瞬间,动作却毫无预兆地悬停了。 草稿纸上,流畅的推导线条戛然而止,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他微微侧过头。 身旁的座位,空着。 是秦久诗的位置。 桌面收拾得很干净,只有几本整齐叠放的课本和文具。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空荡荡的椅面和光洁的桌面上,形成一片温暖的光斑。那个总是安静坐着、或凝神看书、或托腮望向窗外银杏的身影,此刻不在那里。 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过窗台,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几片不知从何处卷来的细小枯叶被风裹挟着,狼狈地拍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又迅速被吹走。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空置的座位上停留了几秒。镜子里映出他清冷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那悬停的笔尖,迟迟没有落下。深邃的眼眸里,映着那片空荡的光斑,以及窗外灰蒙蒙、被寒风肆虐的天空。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期待的东西,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悄然沉落,搅起一点难以名状的涟漪。他是在期待那道题目的答案,还是期待那个座位的主人归来?或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草稿纸上的题目。笔尖终于落下,写完了最后一行公式和答案。只是那落笔的力道,似乎比平时重了一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放学铃声早已响过。 周云喧被物理老师叫去帮忙整理实验室刚到的几箱新仪器。他抱着一摞沉甸甸的实验报告册和登记表格,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走廊,准备送回物理办公室。 夕阳的余晖已经变得稀薄,金红色褪成了柔和的暖橘,无力地涂抹在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当他走到靠近顶楼楼梯口的位置时,一阵清晰的、带着磅礴气势的钢琴旋律,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走廊尽头那间音乐教室的门缝里倾泻而出,灌满了寂静的走廊。 周云喧的脚步不由得放慢。 就在这时,音乐教室旁边那扇虚掩着的舞蹈室门内,传来一声短促而清晰的口令:“五、六、七、走!” 紧接着,是足尖快速点过木地板的密集脆响,如同骤雨敲打玉盘。 几乎是出于一种莫名的牵引,周云喧的脚步停在了舞蹈室门外。音乐教室磅礴的琴声掩盖了他靠近的细微动静。门没有关严,留下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他微微侧身,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投向室内。 巨大的落地镜前,五个女孩的身影定格在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上。音乐磅礴的前奏恰好在此刻积蓄到顶点。 下一瞬,音乐轰然爆发! 伴随着一个强有力的和弦,五个身影如同被同时注入生命般,猛地舒展开来! 周云喧的目光,几乎是在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秦久诗位于队列的右前方。她足尖有力地一点地面,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又似挣脱束缚的飞鸟,猛地旋开!深蓝色的舞蹈服包裹着她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旋转带起的风拂动了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她的手臂舒展,划出一道饱满而流畅的弧线,指尖延伸,仿佛要刺破苍穹。颈项拉出优美而坚韧的线条,下颌微扬。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蓬勃的张力,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对广阔天地的渴望和奔赴! 夕阳最后、最浓烈的一抹金红色光芒,恰好穿透舞蹈室高处的气窗,斜斜地打进来,如同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笼罩在那个旋转飞扬的身影上。 她旋开的身影,被这辉煌的光线投射在对面那面庞大而有些斑驳的镜墙上。那影子被拉长、变形,在晃动模糊的镜像里,不再仅仅是一个舞蹈动作,更像是一只挣脱了地心引力、正引颈长鸣、振翅欲飞的白鹤!姿态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镜面,直上九霄! 周云喧抱着报告册的手臂,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站在门外昏暗的走廊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走廊的阴影将他大半身形吞没,只有侧脸的线条被门缝里透出的光勾勒得异常清晰。 舞蹈室内,音乐依旧磅礴,女孩们的动作依旧在继续。秦久诗已经融入了下一个队形变换,汗水沿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痕迹。她神情专注,眼神明亮,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音乐和舞蹈的洪流中,浑然不觉门外那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 周云喧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镜中那个被夕光熔铸的、振翅欲飞的鹤影。走廊里回荡着激昂的琴声和足尖点地的脆响,而他怀里沉甸甸的报告册,似乎也沾染上了那镜中身影的温度和力量。直到音乐进入一个相对舒缓的段落,他才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抱着报告册,转身,脚步平稳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楼梯口。 暮色渐浓,舞蹈室的灯光亮了起来,盖过了最后一丝夕阳。秦久诗停下动作,微微喘息着,抬手擦去额角的汗水。她走到窗边,拿起自己的水杯喝水。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沉沉的暮色,和楼下空荡荡的、被路灯照亮的水泥小径。 那里,什么也没有。 第11章 第 11 章 舞蹈室的排练进入第三天,细密的汗珠在五个女孩光洁的额角凝结。音乐停下,气息尚未喘匀,班主任老钱那标志性的锃亮脑门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狐狸般的笑容,眼神却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姑娘们,练得不错!”老钱先扬后抑,话锋一转,“不过呢,刚才跟音乐老师合计了一下,舞台效果嘛……人太多反而显得有点乱,不够聚焦。咱们这个舞啊,四个人,刚刚好。”他伸出四根手指,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去掉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商量,看谁退出,尽快定下来告诉我就行。”说完,背着手,哼着小调溜达走了。 空气瞬间凝固。 五个女孩面面相觑,镜子里映出五张表情各异的脸——惊愕、茫然、不甘,还有一丝微妙的紧绷。刘艺文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课间,秦久诗觉得有些气闷,也为了避开这尴尬的沉默,独自下楼去了小卖部。等她拿着水和面包回来,推开教室后门时,刘艺文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等着,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歉意与温柔的、近乎完美的笑容。 “久诗,”刘艺文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你回来啦?那个……我们四个刚才商量了一下,也投了个票……”她顿了顿,观察着秦久诗的表情,眼神真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对不起啊久诗,投票结果……是让你退出。我们都觉得你的动作风格,可能……嗯,跟整体稍微有点不太融合。” 她的语气充满了惋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理解,仿佛这个决定让她也无比痛苦。 秦久诗的脚步顿在原地。手里塑料袋的窸窣声显得格外刺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沉。她看着刘艺文那张写满“真诚歉意”的脸,看着周围几个女生略显躲闪的眼神。而姜溪言,她此刻被同桌拉着问问题,并未注意到这边。,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投票……结果……不融合……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心里。排练时的汗水,旋转时的畅快,夕光下镜中的剪影……所有的努力和投入,被这轻飘飘的“投票结果”瞬间否定。她甚至能想象出,在她离开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她们是如何“商议”,如何“投票”。 自尊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死死抵挡着汹涌而来的委屈和难堪。秦久诗用力抿紧了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平静的表情。她甚至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哦。”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听不出任何波澜,“知道了。我尊重投票结果。” 她垂下眼睫,避开刘艺文那过于“真诚”的注视,绕开她,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动作机械地将面包和水塞进桌肚,仿佛那是两个沉重的铅块。 她挺直背脊,摊开面前的习题册,目光死死盯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腔里翻江倒海,委屈、愤怒、被愚弄的羞辱感交织着冲撞,眼眶酸涩得发胀,滚烫的液体拼命想要涌出。她用尽全力压制着,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了回去。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分苍白的脸色,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这强装的平静只维持了片刻。 “久诗?你怎么了?”一个跳舞的女生凑过来,脸上带着纯粹的困惑和关心,“刚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刘艺文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要退出了?” 另一个女生也围了过来:“是啊久诗,我们刚才还在说呢,你跳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说要退出了?你主动提的吗?” 秦久诗猛地抬起头!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主动退出?投票结果?不融合?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成清晰的画面。刘艺文那张“真诚”的脸,此刻在秦久诗眼中扭曲成了最恶毒的谎言。 她根本没有提过退出!所谓的“投票让她退出”根本就是刘艺文一手导演的骗局。她利用了其他女生可能存在的犹豫和从众心理,在她离开的短暂空隙里,捏造了所谓的“投票结果”,将她排除在外。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彻底背叛的愤怒,瞬间席卷全身,比刚才的委屈强烈百倍。 秦久诗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笑起来,装作什么也么发生。 就在她调整情绪之时,两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此刻隐隐动荡的情绪。 一旁的周云喧,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他没有看她,视线依旧落在摊开的物理书上,但秦久诗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沉静得近乎凝固的目光,正透过低垂的眼睫,落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那目光像沉甸甸的铅块,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洞悉一切的重量。 姜溪言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摆脱了同桌的纠缠,几步跨过来,一把按住秦久诗冰冷的手腕,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久诗!是不是刘艺文搞的鬼?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她逼你退出的?” 秦久诗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用力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否认?还是无力?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但她的沉默,她眼中那拼命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破碎水光,以及那无声的颤抖,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周云喧搁在书页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姜溪言的眼睛瞬间瞪圆,怒火如同实质般燃烧起来。旁边两个询问的女生也瞬间明白了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刘艺文!”姜溪言第一个爆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转身,冲着坐在斜前方、正低头摆弄着一支漂亮钢笔的刘艺文吼道,“你刚才跟久诗胡说八道什么了?!什么投票结果?!我们什么时候投票让久诗退出了?!” 另外两个女生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质问: “对啊!艺文,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才不是说久诗自己不想跳了吗?” “投票?我们明明什么都没说清楚你就……” 刘艺文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无辜到极点的表情,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她微微睁大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长长的假睫毛无辜地扇动着:“啊?溪言,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没有胡说八道啊。”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被冤枉的颤音,“我刚刚就是跟久诗说,我们几个人觉得她可能风格不太适合,问她愿不愿意……体面地退出。久诗她自己……点头同意了的呀。” 她说着,目光转向秦久诗,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受伤,“久诗,难道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吗?我还以为你很大度呢……” 她将“体面”、“同意”、“大度”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而将秦久诗置于一个“出尔反尔”的境地。 “你放屁!”姜溪言气得口不择言,“明明是你骗人!我们根本就没投票!” “溪言,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刘艺文眼圈一红,声音带上了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知道你一直跟久诗关系好,但也不能这样污蔑我吧?不信你问问她们……”她看向另外两个当时在场的女生,眼神带着暗示性的压迫。 那两个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弄得有些懵,面对刘艺文“委屈”的逼视和姜溪言的怒火,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够了!”一声威严的喝斥响起。老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皱着眉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吵什么吵?马上上课了!都给我回座位坐好!” 风波被强行压下。 但怀疑和不满的种子,已经在几个女孩心中深深埋下。 下午第一节课,正是老钱的物理课。讲解完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老钱拿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随口问道:“对了,舞蹈队那事儿,定好了没?谁退出?”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秦久诗和刘艺文的方向。 刘艺文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顺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主动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钱老师,我们商量好了。”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脸色苍白的秦久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我们四个都觉得,还是让秦久诗同学一个人跳吧。她跳得最好,风格也最突出,一个人更能撑起舞台效果。我们……就负责给她做好合唱的衬托。” “什么?!” “一个人跳?” 秦久诗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艺文!另外三个跳舞的女生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姜溪言更是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老钱显然也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哦?一个人?你们确定?这……难度可不小啊。” “确定!”刘艺文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集体意志”,“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也是……为了班级荣誉着想。”她微微低下头,显得无比谦逊和无私。 老钱看了看刘艺文,又看了看脸色煞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秦久诗,以及那几个表情错愕的女生,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学生自己商量的结果,他作为班主任,也不好强行干涉。 “行吧,”老钱点点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这样。久诗,压力不小啊,好好准备!”他象征性地鼓励了一句。 “哗——” 老钱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一个人跳?” “刘艺文她们都退出了?” “秦久诗这么厉害?能让其他人都甘心给她当绿叶?” “不对吧……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不是她……用了什么办法?” “谁知道呢,平时看着挺温柔,说不定……” 无数道目光,探究的、好奇的、怀疑的、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如同细密的针,纷纷刺向独自坐在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显得无比单薄的秦久诗。她成了漩涡的中心,一个被强行推上高台、承受着所有猜测和审视的靶子。 刘艺文坐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她成功了。不仅将秦久诗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独占舞台”的非议和压力,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顾全大局、忍痛退让的“受害者”形象。而“秦久诗排挤同学”、“秦久诗胁迫他人退出”的负面谣言,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在班级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晕染、发酵。 第12章 第 12 章 细碎的议论如同附骨之疽,在课间的角落、食堂的餐桌、甚至去卫生间的路上,若有若无地缠绕着秦久诗。那些刻意压低的嗓音,那些飘来的、含义不明的眼神,那些在她经过时戛然而止的交谈,都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听说她非要一个人跳……” “刘艺文她们都被挤走了?” “看不出来啊,平时挺温和的……” “为了出风头呗……” 这些声音,秦久诗听得见。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垂下眼睫,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地封存在那副温顺平静的表象之下,仿佛一个密封的、即将承受不住压力的容器。 放学铃响过很久,教学楼渐渐空了。 顶层的舞蹈室里,灯光惨白地打在庞大大的落地镜上。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万疆》那磅礴而深情的旋律在孤独地回荡,显得格外宏大,也格外寂寥。 秦久诗独自一人站在镜墙前。 没有老师,没有同伴,只有镜子里那个穿着深蓝色舞蹈服、身形纤细单薄的少女,和她无声的对峙。 音乐流淌。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手臂,舒展,足尖点地,旋开——动作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韵律感,依旧有着白鹤欲飞般的优美线条。然而,那镜中的身影,却笼罩着一层令人心碎的脆弱。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破了堤坝。 没有啜泣,没有呜咽,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低垂的眼睫下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地滑过下颌,滴落在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洇开一小点一小点深色的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停。 抬臂,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尽力做到标准,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而起伏。可那源源不断流淌的泪水,却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强烈的、近乎撕裂的破碎感。汗水混着泪水,浸湿了她的鬓发和衣领。镜中的影像在泪水的折射下变得模糊、晃动,像一幅被水浸透的、行将破碎的画。 她不是在跳舞。 她是在用身体承受一场无声的凌迟。 旋转中,眼前的光影模糊扭曲。初中那幽暗的操场角落,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刘艺文那拔高的、带着刻薄笑意的声音,像毒蛇的芯子:“装什么清高啊?秦久诗!你爸妈是不是也嫌你晦气,才把你丢给乡下奶奶的?扫把星!” 周围是其他女生刺耳而恶意的哄笑声,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里。恐惧和屈辱瞬间淹没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足尖点地,身体舒展,手臂划出饱满的弧线。眼前的景象却又变了。 不再是操场角落,而是浣溪小区那间熟悉的、却总是弥漫着硝烟味的客厅。 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像炸雷一样在耳边爆开,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男人愤怒的咆哮,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小小的她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摔门而去的背影,母亲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 然后,母亲红肿的眼睛看向她,那眼神不是温柔,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让她心头发冷的疏离。 她被匆匆塞给奶奶,那个温暖慈祥的老人,怀里还抱着小小的她,望着父母决绝离去的汽车尾灯,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奶奶粗糙温暖的手拍着她的背:“囡囡不怕,跟奶奶回家,奶奶疼你……” 乌市……奶奶的小院……然后是为了“更好的教育”,独自一人被送到陌生的浣城,住进小小的出租屋。钥匙挂在脖子上,自己做饭,自己上学,自己面对所有黑夜里的恐惧和无人诉说的委屈。 她学会了自己处理一切,学会了对奶奶报喜不报忧,学会了用温和的笑容和安静的存在去融入人群,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习惯了照顾别人的情绪,习惯了对别人的要求说“好”,习惯了把所有的难过、委屈、渴望都深深地、深深地埋进心底最坚硬的壳里。她变得温柔,像水一样包裹着周围的棱角,却也变得无比疏离,像一座孤岛,无人能真正靠近。 “啪嗒……啪嗒……” 泪珠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在空旷的舞蹈室里,竟显得如此清晰。 音乐进入一个高亢的段落,本该是充满力量、振翅高飞的动作。秦久诗猛地旋身,试图高高跃起。然而,积蓄了太多沉重情绪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背叛了她。力量像是被瞬间抽空,脚尖一软,整个人踉跄着重重摔倒! 膝盖和手肘撞击在坚硬冰冷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钻心的疼痛传来,却远远比不上心口那撕裂般的钝痛。 她再也支撑不住了。 蜷缩。 像一只被暴风雨打落、折断了翅膀的鸟。她将自己缩成一团,紧紧地蜷在落地镜墙冰冷的角落里。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镜面,手臂死死地环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整个世界的寒冷和恶意。 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堪,却依旧被她死死地压在齿间,变成一种沉闷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抽泣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瘦削的脊背弓起一道脆弱的弧线。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出,顺着镜面无声地滑落,在光洁的镜面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湿痕。 镜子里,映照出她蜷缩颤抖的、小小的身影。那身影在庞大的镜墙衬托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那么绝望。镜面冰冷地反射着惨白的灯光,也冰冷地映照着她此刻无法言喻的悲伤。 就在这扇巨大的、冰冷的镜墙之外,舞蹈室紧闭的门旁,一道颀长沉默的身影,不知已伫立了多久。 周云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着头,后脑抵着粗糙的墙面。走廊里没有开灯,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微的绿光,将他大半身形吞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门板并不厚实,上面嵌着一个小窗户。 里面磅礴而孤独的音乐声,隐约可闻。 但更清晰的,是那穿透门板缝隙传来的、压抑到极致却依旧无法完全阻隔的、沉闷而破碎的呜咽。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地、缓慢地切割。 他没有推门进去。 他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失去了焦点,清晰地看见了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无声崩溃的少女。他能看见她单薄的肩膀是如何颤抖,看见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样子,看见那些滚烫的眼泪是如何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他的心上。 胸腔里传来一阵尖锐的、近乎窒息的闷痛。那痛感如此陌生,又如此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坚硬的、惯于封闭的心湖里狠狠地凿开了一个洞,冰冷的湖水倒灌进来,带着一种名为“心疼”的刺骨寒意。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沉重的钝痛。 门内,那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像一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彻底崩断。每一次抽泣的间隙,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周云喧依旧沉默地站着。走廊的阴影如同墨汁,将他彻底包裹。只有那双在黑暗中睁着的眼睛,清晰地映着门缝下透出的一线微弱光亮,也映着门内那个看不见的、正在被悲伤彻底淹没的世界。他像一个被钉在刑架上的旁观者,清晰地感受着心口滴血的痛楚,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打破这扇门、将她拉出那片冰冷黑暗的方法。 时间在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寂静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舞蹈室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孤独地回响。 第13章 第 13 章 舞蹈室里,时间仿佛被冻结在巨大的、冰冷的镜墙之中。 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洒落,将秦久诗蜷缩在角落的身影拉成一道更渺小、更无助的剪影。沉闷而破碎的呜咽声,像被碾碎的音符,断断续续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回荡、碰撞,每一次抽噎的间隙,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刷出冰冷的痕迹,又无声地砸在光洁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门外走廊,浓稠的黑暗包裹着周云喧。 那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哭泣声,穿透并不厚实的门板,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胸腔里那颗早已闷痛到麻木的心脏。他能清晰地看到门内那个世界——镜子里映照出的崩溃,冰冷地板上的蜷缩,还有那些无法言说的、深埋已久的伤痛,正随着泪水汹涌地撕裂她。 时间在粘稠的悲伤中缓慢流淌。那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因为悲伤平息,而是因为力气耗尽,变成一种更加微弱、更加绝望的喘息。这声音比之前隐忍的抽泣更令人揪心。 周云喧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掌心被指甲刻出深深的月牙痕。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脑抵着粗糙的墙面,仰头望着走廊顶棚模糊的黑暗轮廓。胸腔里翻涌的,是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无措和沉重的心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秦久诗,那个总是安静、温和、带着疏离距离感的少女,此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碎成了一地冰冷的月光。 不能再等了。 不能让她一个人溺死在那片绝望的冰海里。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劈开了他心头的犹豫和一贯的克制。他猛地直起身,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仿佛要汲取推开这扇门的勇气。那扇紧闭的门,此刻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意瞬间传递过来。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不再犹豫,用力地、缓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舞蹈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惨白的光线如同探照灯,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门口周云喧挺拔而沉默的身影,也照亮了角落里那个猝不及防、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身影。 秦久诗猛地抬起头!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门口逆光站着的周云喧。他的身影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看不清表情,但那道沉静的目光,却如同实质般穿透泪水的屏障,直直地落在她的脸上。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下一秒,是更猛烈的狂跳! 几乎是本能反应,一种刻入骨髓的、面对窥探时的自我保护机制瞬间启动。她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狠狠擦过脸颊,试图抹去那些狼狈的泪痕。动作仓皇而用力,粗糙的校服布料摩擦着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然后,她强迫自己抬起头,努力扯动僵硬的嘴角,试图在泪痕未干的脸上,堆砌起一个她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温柔的微笑。 那笑容苍白而脆弱,像一朵被风雨摧残后勉强挂在枝头的残花。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明显的勉强,眼中残留的水光更是将那份努力维持的平静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用尽全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没事”,像过去无数次面对困境时那样。 “周……周云喧?”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后的沙哑,努力想维持平稳,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你怎么……在这里?” 她甚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带上一点惯常的、表示关心的温和,尽管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周云喧站在门口,光线从他身后打来,将他大半身形笼罩在一种沉静的阴影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未干的泪痕在灯光下闪着脆弱的光,看着她强装出来的、摇摇欲坠的笑容,看着她眼中那拼命压抑却依旧汹涌的悲伤和惊慌。 那笑容,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比刚才听到的哭声更狠地扎进了周云喧的心口。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她还在伪装。在他面前,她依旧选择竖起那层坚硬的、名为“温柔”的壳。 一股强烈的、近乎窒息的心疼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迟疑、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没有说话,没有询问她为什么哭,没有安慰她“别哭了”。那些话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朝着那个蜷缩在冰冷角落、强颜欢笑的少女走去。运动鞋踩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平稳的“叩、叩”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 秦久诗看着他走近,看着他沉静的眼眸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她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僵硬地凝固在唇边,眼中的惊慌和脆弱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暴露无遗。她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 周云喧在她面前站定。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微微垂眸,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满是泪痕、写满脆弱和防备的小脸上。 他伸出手臂,没有一丝犹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将她整个人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了怀中。 秦久诗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大脑一片轰鸣。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香和少年体温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他的胸膛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坚实温暖。校服布料柔软的触感贴着她冰凉的脸颊。他的一只手稳稳地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地、一下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这个拥抱来得太突然,太直接,完全打破了她长久以来竖起的、名为“疏离”的壁垒。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物,一下下撞击着她混乱的耳膜。 “……”秦久诗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只剩下震惊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全然包裹的安全感。身体僵硬地被他拥抱着,一动不敢动。 头顶上方,传来周云喧低沉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惯常的平淡无波,而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像砂纸轻轻摩擦过心弦,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秦久诗。” 他叫她的全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 “在我面前,” 他顿了顿,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仿佛要将她所有的脆弱都纳入自己怀中保护起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你不用这样。” 不用怎样? 不用强颜欢笑。 不用假装没事。 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 这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捅开了秦久诗心湖最深处那道锈迹斑斑、沉重无比的门锁! 那扇门后面,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痛苦、孤独和恐惧。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着的、不愿示人的、最脆弱的角落。是初中厕所隔间外刺耳的嘲笑和摇晃的门板,是浣溪小区客厅里摔碎的碗碟和父母决绝离去的背影,是独自在出租屋面对漫漫长夜的恐惧,是被刘艺文一次次恶意中伤却无人诉说的委屈,是此刻被推上风口浪尖、承受着无端非议的绝望…… “轰——!” 那扇门被彻底冲开了! 苦苦支撑的堤坝彻底崩塌!伪装的平静被这突如其来的理解和包容击得粉碎! 秦久诗的身体猛地一颤,僵硬的身体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在周云喧温暖的怀抱里。一直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地冲破了齿关! “呜……哇——!!!” 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闷破碎的呜咽,而是彻底的、撕心裂肺的、如同幼兽失去庇护般的嚎啕大哭! 她伸出颤抖的手臂,死死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回抱住了周云喧的腰身。脸深深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校服布料。她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抽泣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所有悲伤、所有不被看见的痛苦,都借着这汹涌的泪水彻底倾泻出来! “她……她骗我……投票……根本没有投票……”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破碎的词语夹杂在震耳欲聋的哭泣声中,“初中……厕所……她们锁我……笑我……骂我扫把星……说我爸妈……不要我……” “他们……吵架……摔东西……走了……哥哥……找不到……都不要我……奶奶……乌市……我一个人……好怕……刘艺文……她为什么……总是欺负我……我……我做错了什么……” 那些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往事,那些深埋心底、早已腐烂结痂的伤口,此刻伴随着汹涌的泪水,毫无保留地、混乱地倾诉出来。她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哽咽,逻辑混乱,却字字泣血,句句带泪。 周云喧安静地抱着她。 他的身体如同最稳固的磐石,稳稳地承受着她此刻所有的崩溃和重量。他眼底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为她的遭遇,为她深埋的伤痛,也为她此刻毫无保留的信任。他从未想过,这个总是安静温和、带着疏离感的同桌,内心竟藏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惊讶之后,是更深沉、更汹涌的心疼,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情绪。 他没有打断她,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说出任何苍白的安慰话语。他只是将她抱得更紧,更紧。仿佛要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暖和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和灵魂。那只原本轻拍她后背的手,此刻变成了更坚定、更温柔的抚慰,宽大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一下一下,缓慢而沉稳地拍抚着她剧烈起伏的、瘦削的脊背。 另一只手,则轻轻落在她汗湿的后脑勺上,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力道,将她哭泣的脸更深地、更安全地护在自己的颈窝里。他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属于她的、混合着泪水和汗水的气息。 无声的拥抱,成了此刻最有力、最温暖的回应。他用身体铸成一道沉默的壁垒,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冰冷和恶意,为她圈出了一方可以尽情哭泣、尽情崩溃的安全港湾。 秦久诗在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断颤抖。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肩头,也仿佛烫穿了他胸口的皮肤,直抵心脏。那些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委屈、孤独和恐惧,如同奔涌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在这片无言的包容里,彻底地、毫无保留地释放。 舞蹈室的灯光惨白依旧,镜墙冰冷地映照着角落里紧紧相拥的两人。少女在他怀中崩溃大哭,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少年沉默地拥抱着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颤抖的世界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怀抱里。他宽阔的肩膀,仿佛成了她漂泊灵魂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无声地承受着她所有的风雨飘摇。 第14章 第 14 章 舞蹈室里,崩溃的哭泣渐渐转为低微的抽噎。 秦久诗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倚在周云喧怀中,额头抵着他温热的颈窝,身体依旧时不时地轻轻颤抖。周云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宽阔的手掌带着稳定的节奏,一下下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像安抚一只受惊后精疲力竭的幼鸟。惨白的灯光和冰冷的镜墙仿佛被隔绝在他们相拥的世界之外,只剩下彼此呼吸交织的微弱声响,和泪水浸湿衣料后留下的冰凉湿痕。 与此同时,高二四班的教室里,气氛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看似平静,水下却暗流汹涌,正积蓄着足以掀翻一切的力量。 课间。 压抑的沉默笼罩着教室。 关于秦久诗“排挤他人”、“独占舞台”的窃窃私语,像角落里滋生的霉菌,在目光的交汇和欲言又止中悄然蔓延。刘艺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整理着笔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般的弧度。姜溪言焦躁地转着笔,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刘艺文的背影,几次想拍案而起,都被旁边的女生死死拉住。 突然,一个身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带着豁出去的决绝。是舞蹈队里那个平时话不多、梳着利落短发的女生。 “够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教室的沉寂,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和颤抖,“你们还在那里说什么风凉话?你们知道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刘艺文抬起头,眉头微蹙,脸上适时地换上困惑和无辜:“王琦,你怎么了?大家只是在讨论节目……” “讨论?是诋毁吧!”另一个跳舞的女生,戴着眼镜、平时有些怯懦的那个,此刻也红着眼睛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你们说秦久诗排挤我们?逼我们退出?放屁!根本就是刘艺文在撒谎!” “对!”第三个跳舞的女生也站了起来,指着刘艺文,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那天课间,秦久诗刚下楼,刘艺文就拉着我们,说什么‘秦久诗风格太突出,跟整体不搭’,还暗示她‘不合群’,问我们同不同意让她‘体面退出’。我们当时都懵了!根本没反应过来!她就自己跑去跟秦久诗说,是我们投票让她退出的!秦久诗信了!她信了才点头的!” 三个女生站在一起,像三道骤然点燃的火炬,将刘艺文精心编织的谎言瞬间暴露在刺眼的强光之下。 教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惊愕地在三个愤怒的女生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刘艺文之间来回扫视。 刘艺文脸上的无辜面具终于碎裂,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强行压下的镇定覆盖。她站起身,声音依旧试图维持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你们……你们在胡说什么?明明是秦久诗自己……” “自己什么?”短发女生王琦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敢摸着良心说,投票的事是真的?你敢说不是你主动去骗秦久诗的?”她环视着鸦雀无声的教室,声音掷地有声,“同学们!你们是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秦久诗是什么样的人,还是相信这些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恶毒的谣言?” 她的话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教室里压抑已久的某种情绪。 “秦久诗什么时候主动争过什么?” “她帮人讲题的时候可有耐心了!” “上次我值日生病,是她默默替我打扫完的!” “对啊,她那么安静,怎么可能去排挤别人?” “刘艺文……她平时说话就……” 质疑声、回忆声、低低的议论声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那些曾经被流言裹挟的摇摆目光,此刻开始转向,带着审视和怀疑,聚焦在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刘艺文身上。 姜溪言再也忍不住,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哭腔:“你们现在才明白吗?!刘艺文!从初中开始,你就一直针对久诗!你嫉妒她!你见不得她好!这次又是你搞的鬼!你骗她退出不够,还要在班里散播谣言毁她名声!你心肠怎么这么歹毒!”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锤,将刘艺文初中就针对秦久诗的事实也砸了出来。 游煜也站了起来,黝黑的脸上是少见的阴沉,他指着刘艺文:“姓刘的!你特么还是人吗?秦久诗招你惹你了?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越来越多的同学站了起来,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 “道歉!给秦久诗道歉!” “太阴险了!” “亏我们还差点信了!” “必须说清楚!” 刘艺文被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的指责浪潮逼得连连后退,撞到了自己的椅子。她精心维持的温婉面具彻底粉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试图寻找一丝支持,却只看到一张张愤怒或鄙夷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孤立无援的恐慌和谎言被当众戳穿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时—— “上课了!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班主任老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教室门口响起,带着惯常的威严。他夹着教案和保温杯,刚踏进教室一步,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一愣。 教室里,几乎一大半的学生都站着,群情激愤,矛头直指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刘艺文。而本该坐着秦久诗和周云喧的两个位置,空空荡荡。 老钱脸上的轻松瞬间消失,眉头紧紧锁起,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无比。他快步走上讲台,将教案重重放下,声音沉了下来:“怎么回事?都给我坐下!秦久诗和周云喧呢?人呢?”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但那股愤怒的暗流依旧在无声地涌动。没人回答老钱的问题,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控诉,投向孤立在风暴中心的刘艺文。 “钱老师!” 王琦第一个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坚定,“秦久诗和周云喧为什么不在,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要举报刘艺文!” “对!举报!”另外两个跳舞的女生立刻附和。 “她造谣污蔑秦久诗!” “她欺骗同学,破坏班级团结!” “她初中就欺负秦久诗,现在变本加厉!” 三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条理清晰地将刘艺文如何利用舞蹈队调整的机会设下骗局,如何捏造投票结果欺骗秦久诗退出,以及事后如何在班里散播谣言中伤秦久诗的过程,原原本本地揭露出来。她们的话语如同锋利的解剖刀,将刘艺文精心伪装的画皮一层层剥开,露出底下扭曲丑陋的真实面目。 老钱听着,脸色越来越沉。他看向刘艺文,目光如炬:“刘艺文,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刘艺文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慌乱地躲避着老钱锐利的目光。在铁一般的事实和全班同学愤怒的注视下,她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狡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抽泣。 她的沉默和崩溃,就是最好的答案。 老钱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寒冰。他环视着整个教室,看着一张张为秦久诗感到不公、愤怒的脸庞,看着那三个挺身而出的女生,看着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刘艺文。班级的凝聚力,同学间的信任,被这种刻意的、卑劣的污蔑和分裂行为,狠狠地践踏了。 “好!很好!”老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清晰地传遍寂静的教室,“刘艺文同学,你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同学间矛盾的范畴!这是恶意中伤,是蓄意破坏班级团结!性质极其恶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会立刻将此事上报学校德育处!同时,通知你的家长!” “鉴于你屡教不改,行为严重失范,我认为你已不再适合留在高二四班这个集体,更不适合留在浣城一中继续学习!” “我代表高二四班全体师生,要求你——转学!” 最后两个字,老钱说得斩钉截铁,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 “轰——”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议论,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隐隐的赞同。没有人同情刘艺文。她的所作所为,早已耗尽了所有可能的善意。 刘艺文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只是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伪装,而是彻底的、被当众剥下所有伪装的、狼狈的崩溃。 老钱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那三个依旧站着的、神情激动的女生,以及全班同学,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种疲惫后的欣慰:“你们三个,还有今天所有站出来为同学说话的人,做得很好!我们四班,是一个集体!绝不允许这种破坏团结、伤害同学的恶劣行为存在!这件事,到此为止!学校会给出最终的公正处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秦久诗和周云喧那两张依旧空着的座位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和了然。 “现在,上课。”老钱拿起粉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平时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秦久诗和周云喧……等他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