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室的排练进入第三天,细密的汗珠在五个女孩光洁的额角凝结。音乐停下,气息尚未喘匀,班主任老钱那标志性的锃亮脑门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狐狸般的笑容,眼神却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姑娘们,练得不错!”老钱先扬后抑,话锋一转,“不过呢,刚才跟音乐老师合计了一下,舞台效果嘛……人太多反而显得有点乱,不够聚焦。咱们这个舞啊,四个人,刚刚好。”他伸出四根手指,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去掉一个。你们自己商量商量,看谁退出,尽快定下来告诉我就行。”说完,背着手,哼着小调溜达走了。
空气瞬间凝固。
五个女孩面面相觑,镜子里映出五张表情各异的脸——惊愕、茫然、不甘,还有一丝微妙的紧绷。刘艺文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课间,秦久诗觉得有些气闷,也为了避开这尴尬的沉默,独自下楼去了小卖部。等她拿着水和面包回来,推开教室后门时,刘艺文正站在她的座位旁等着,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歉意与温柔的、近乎完美的笑容。
“久诗,”刘艺文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为难,“你回来啦?那个……我们四个刚才商量了一下,也投了个票……”她顿了顿,观察着秦久诗的表情,眼神真诚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对不起啊久诗,投票结果……是让你退出。我们都觉得你的动作风格,可能……嗯,跟整体稍微有点不太融合。”
她的语气充满了惋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理解,仿佛这个决定让她也无比痛苦。
秦久诗的脚步顿在原地。手里塑料袋的窸窣声显得格外刺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沉。她看着刘艺文那张写满“真诚歉意”的脸,看着周围几个女生略显躲闪的眼神。而姜溪言,她此刻被同桌拉着问问题,并未注意到这边。,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投票……结果……不融合……
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心里。排练时的汗水,旋转时的畅快,夕光下镜中的剪影……所有的努力和投入,被这轻飘飘的“投票结果”瞬间否定。她甚至能想象出,在她离开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她们是如何“商议”,如何“投票”。
自尊像一道脆弱的堤坝,死死抵挡着汹涌而来的委屈和难堪。秦久诗用力抿紧了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脸上平静的表情。她甚至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表示理解的、极其微弱的弧度。
“……哦。”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听不出任何波澜,“知道了。我尊重投票结果。” 她垂下眼睫,避开刘艺文那过于“真诚”的注视,绕开她,默默地坐回自己的座位。动作机械地将面包和水塞进桌肚,仿佛那是两个沉重的铅块。
她挺直背脊,摊开面前的习题册,目光死死盯在密密麻麻的公式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胸腔里翻江倒海,委屈、愤怒、被愚弄的羞辱感交织着冲撞,眼眶酸涩得发胀,滚烫的液体拼命想要涌出。她用尽全力压制着,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了回去。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过分苍白的脸色,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然而,这强装的平静只维持了片刻。
“久诗?你怎么了?”一个跳舞的女生凑过来,脸上带着纯粹的困惑和关心,“刚看你好像不太高兴?刘艺文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就……要退出了?”
另一个女生也围了过来:“是啊久诗,我们刚才还在说呢,你跳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说要退出了?你主动提的吗?”
秦久诗猛地抬起头!
如同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主动退出?投票结果?不融合?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凑成清晰的画面。刘艺文那张“真诚”的脸,此刻在秦久诗眼中扭曲成了最恶毒的谎言。
她根本没有提过退出!所谓的“投票让她退出”根本就是刘艺文一手导演的骗局。她利用了其他女生可能存在的犹豫和从众心理,在她离开的短暂空隙里,捏造了所谓的“投票结果”,将她排除在外。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被彻底背叛的愤怒,瞬间席卷全身,比刚才的委屈强烈百倍。
秦久诗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咙。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笑起来,装作什么也么发生。
就在她调整情绪之时,两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此刻隐隐动荡的情绪。
一旁的周云喧,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他没有看她,视线依旧落在摊开的物理书上,但秦久诗清晰地感觉到,他那沉静得近乎凝固的目光,正透过低垂的眼睫,落在她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那目光像沉甸甸的铅块,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洞悉一切的重量。
姜溪言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摆脱了同桌的纠缠,几步跨过来,一把按住秦久诗冰冷的手腕,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久诗!是不是刘艺文搞的鬼?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她逼你退出的?”
秦久诗的身体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用力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否认?还是无力?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但她的沉默,她眼中那拼命压抑却依旧泄露的破碎水光,以及那无声的颤抖,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周云喧搁在书页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姜溪言的眼睛瞬间瞪圆,怒火如同实质般燃烧起来。旁边两个询问的女生也瞬间明白了过来,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愤怒。
“刘艺文!”姜溪言第一个爆发,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猛地转身,冲着坐在斜前方、正低头摆弄着一支漂亮钢笔的刘艺文吼道,“你刚才跟久诗胡说八道什么了?!什么投票结果?!我们什么时候投票让久诗退出了?!”
另外两个女生也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质问:
“对啊!艺文,到底怎么回事?”
“你刚才不是说久诗自己不想跳了吗?”
“投票?我们明明什么都没说清楚你就……”
刘艺文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无辜到极点的表情,甚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委屈。她微微睁大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长长的假睫毛无辜地扇动着:“啊?溪言,你们在说什么呀?我没有胡说八道啊。”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被冤枉的颤音,“我刚刚就是跟久诗说,我们几个人觉得她可能风格不太适合,问她愿不愿意……体面地退出。久诗她自己……点头同意了的呀。” 她说着,目光转向秦久诗,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受伤,“久诗,难道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吗?我还以为你很大度呢……”
她将“体面”、“同意”、“大度”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反而将秦久诗置于一个“出尔反尔”的境地。
“你放屁!”姜溪言气得口不择言,“明明是你骗人!我们根本就没投票!”
“溪言,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刘艺文眼圈一红,声音带上了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知道你一直跟久诗关系好,但也不能这样污蔑我吧?不信你问问她们……”她看向另外两个当时在场的女生,眼神带着暗示性的压迫。
那两个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弄得有些懵,面对刘艺文“委屈”的逼视和姜溪言的怒火,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够了!”一声威严的喝斥响起。老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皱着眉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吵什么吵?马上上课了!都给我回座位坐好!”
风波被强行压下。
但怀疑和不满的种子,已经在几个女孩心中深深埋下。
下午第一节课,正是老钱的物理课。讲解完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离下课还有几分钟。老钱拿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似乎想起了什么,放下杯子,随口问道:“对了,舞蹈队那事儿,定好了没?谁退出?”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飘向秦久诗和刘艺文的方向。
刘艺文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温顺又带着点怯生生的笑容,主动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教室:
“钱老师,我们商量好了。”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脸色苍白的秦久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我们四个都觉得,还是让秦久诗同学一个人跳吧。她跳得最好,风格也最突出,一个人更能撑起舞台效果。我们……就负责给她做好合唱的衬托。”
“什么?!”
“一个人跳?”
秦久诗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刘艺文!另外三个跳舞的女生也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姜溪言更是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老钱显然也有些意外,挑了挑眉:“哦?一个人?你们确定?这……难度可不小啊。”
“确定!”刘艺文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集体意志”,“这是我们一致的决定,也是……为了班级荣誉着想。”她微微低下头,显得无比谦逊和无私。
老钱看了看刘艺文,又看了看脸色煞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秦久诗,以及那几个表情错愕的女生,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学生自己商量的结果,他作为班主任,也不好强行干涉。
“行吧,”老钱点点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这样。久诗,压力不小啊,好好准备!”他象征性地鼓励了一句。
“哗——”
老钱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一个人跳?”
“刘艺文她们都退出了?”
“秦久诗这么厉害?能让其他人都甘心给她当绿叶?”
“不对吧……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不是她……用了什么办法?”
“谁知道呢,平时看着挺温柔,说不定……”
无数道目光,探究的、好奇的、怀疑的、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如同细密的针,纷纷刺向独自坐在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显得无比单薄的秦久诗。她成了漩涡的中心,一个被强行推上高台、承受着所有猜测和审视的靶子。
刘艺文坐了下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笑意。她成功了。不仅将秦久诗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独占舞台”的非议和压力,更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顾全大局、忍痛退让的“受害者”形象。而“秦久诗排挤同学”、“秦久诗胁迫他人退出”的负面谣言,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开始在班级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悄然晕染、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