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礼堂的空气被期待和松节油的味道填满,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高耸的穹顶下,悬挂的聚光灯如同蛰伏的巨兽之眼,尚未睁开。深红色的丝绒幕布紧闭着,隔绝了舞台的神秘与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后台区域挤满了穿着各色戏服、脸上涂着或浓或淡油彩的学生,嗡嗡的低语、道具箱开合的碰撞声、老师压低嗓音的叮嘱,混杂成一种奇特的、高度压缩的紧张氛围。
高二四班的区域相对靠里一些。游煜穿着周朴园那身笔挺的深色长衫,手里捏着一根道具雪茄,正不安分地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三十年前,无锡…无锡…啧,这词儿怎么关键时刻有点烫嘴…”他额角亮晶晶的,不知是灯光还是汗。
“游大头!你能不能消停点!转得我眼晕!”姜溪言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穿着鲁侍萍那身素净的旧式布衫,头发挽成一个朴素的髻,脸上薄施脂粉,遮掩了平日的跳脱,眉眼间刻意渲染的愁苦让她看起来有些陌生。她正对着角落里一块蒙尘的全身镜反复调整着衣襟的褶皱,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当游煜凑过来时,她下意识地抬高了音量掩饰,脸颊却不受控制地飞起两片极淡的、几乎被油彩盖过的红晕。
“紧张了?”游煜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凑近,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驱散她的不安,“放心,有哥在,忘词了我给你提词儿!”
“谁要你提!”姜溪言瞪他一眼,伸手用力掐了一下他胳膊,“管好你自己吧!别把雪茄当棒棒糖叼!”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肌肉的紧绷感,让她心里那点异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又冒了头,像小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涌。她烦躁地甩甩头,把这归结为临场前的肾上腺素飙升——一定是吃错药了!
林疏雨回来了。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镇定,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抽到了,3号。”他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周围等待的同学们耳中。
“还行还行!”“比第一个强!” 大家松了口气。
秦久诗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张蒙着灰布的折叠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她身上是和周云喧、刘艺文一样的深灰色旧式仆从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也照亮了她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中那一丝极力隐藏的、水波般晃动的紧张。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捕捉到旁边同样静坐的周云喧。他微垂着头,额前几缕碎发遮住了部分眉眼,侧脸的轮廓在昏昧的光线下如同冷硬的石膏雕塑。然而,秦久诗的目光却落在他随意搭在椅子边缘的右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的食指指尖,正以极其微小的幅度,轻轻叩击着蒙尘的木质椅背。
嗒…嗒…嗒…
节奏很轻,很稳。
那是他们排练间隙,在后台漫长等待时,他无意间发现能缓解紧绷神经的小动作。秦久诗曾好奇地问过,他只淡淡回了句“习惯了”。
此刻,这熟悉的、微不可闻的叩击声,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无声的节奏,奇异地与她慌乱的心跳产生了某种共振,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抚。仿佛在说:看,我也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她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
“哟,秦久诗,这身仆役服,穿你身上倒是挺衬的。” 一道刻意拔高的、带着甜腻尾音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刘艺文不知何时站到了秦久诗椅子旁边。她也穿着同样的仆从服,却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腰身收得格外纤细,领口的盘扣也解开了一颗,露出小片白皙的脖颈。她脸上妆容精致,尤其是嘴唇,涂着鲜亮欲滴的樱桃红色,在后台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眼。她微微俯身,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属于“仆人丙”角色的温顺笑容,但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直直刺向秦久诗。
“又安静,又不起眼,多省心。没人要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确保只有秦久诗能听清,尾音拖长,像毒蛇吐信。
秦久诗的身体瞬间僵硬了。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粗糙的布料硌着掌心。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黏腻的目光狠狠攥住,又沉又冷。初中厕所隔间外刺耳的笑声和摇晃的门板声再次尖锐地撕裂记忆。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恶心。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刘艺文的目光,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表情,仿佛根本没听懂她话里的刺。只是那浓密的眼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了几下,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谢谢。” 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轻得像一缕烟,随即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毫无褶皱的衣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点尖锐的痛感,才能压住那汹涌的屈辱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周云喧椅背上那细微的叩击声,不知何时停止了。秦久诗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沉静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重量和无声的询问。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低着头整理衣衫。
“高二四班!《雷雨》第二幕!准备上场!” 舞台监督老师的声音如同发令枪,穿透后台的嘈杂。
深红色的幕布在沉重的滑轮滚动声中,轰然向两侧升起,发出低沉的叹息。刺目的、雪白的光柱瞬间吞噬了舞台上的黑暗,将穿着戏服的学生们笼罩其中。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席传来模糊的嗡嗡声,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深海。
秦久诗跟在周云喧身后,垂着眼,和其他“仆人”一起,迈着刻板的步子走向舞台侧后方指定的位置站定。脚下是光滑的、带着凉意的木质舞台地板。强烈的灯光烤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后台的紧张和那道冰冷的目光仿佛被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周云喧同样低垂的侧影,挺拔而安静,像一株沉静的树,为她隔开了部分刺目的光。
演出开始了。
游煜扮演的周朴园坐在舞台中央的雕花扶手椅上,努力维持着威严的仪态。秦久诗看到他捏着道具雪茄的手指,在灯光的聚焦下,有着极其细微的颤抖。但当姜溪言扮演的鲁侍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悲苦走上舞台时,整个空间的气场瞬间改变了。
姜溪言的声音不再是平日的清脆跳脱,而是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和沉重。她微微佝偻着背,眼神低垂,却又在抬眼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被压抑了三十年的悲愤与控诉。每一个步伐都带着不堪重负的重量,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都精准地传递着人物的灵魂。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个被命运无情捉弄的鲁侍萍。
“三十年前……在无锡……” 她的台词念出,字字清晰,带着血泪般的重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连刚才还在微微颤抖的游煜,也被她强大的气场带入戏中。他脸上的轻浮完全褪去,眼神变得复杂深沉,那属于周朴园的虚伪、冷酷与一丝隐隐的愧疚,竟被他演绎得颇为到位。
林疏雨饰演的鲁大海出场,更是将冲突推向**。他挺拔的身姿带着工人特有的力量感,愤怒的质问掷地有声,与周朴园的对峙充满了张力。
舞台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主角们的爱恨情仇在其中激烈碰撞、撕扯。而秦久诗和周云喧,如同两枚被设定好程序的棋子,在光影变幻中,沉默地履行着背景板的职责:在需要时上前一步,垂首,恭敬地递上茶水;在鲁大海愤怒质问时,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惊恐的瑟缩;在场面陷入沉重寂静时,如同雕塑般伫立在阴影里,成为舞台布景的一部分。
时间在强烈的灯光下仿佛被拉长又压缩。
秦久诗的心跳渐渐与舞台的节奏同步。她摒弃了所有杂念,只专注于自己最微小的动作和表情,努力融入这宏大叙事的一角。当她再一次垂首上前,将一杯道具茶递给周云喧扮演的仆人时,她感觉到他接过茶杯的手指极其短暂地、带着安抚意味地,在她手背上轻点了一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却像一粒微弱的光点,驱散了所有残留的寒意和不安。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依旧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如同黑暗中的溪流。他们无需言语,只凭一个眼神的余波,一个呼吸的节奏,便能知道何时该动,何时该静。刘艺文站在秦久诗的另一侧稍后位置,那道冰冷的窥伺目光依旧如芒在背,但此刻,在舞台强大的气场和周云喧那道无形的屏障下,它的杀伤力似乎被削弱了。
剧情在鲁侍萍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周朴园冷酷的决断中推向顶点,又在鲁大海愤怒的咆哮和命运的沉重叹息中落幕。当最后一句台词消散在空气中,舞台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随即——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冲破堤坝,震耳欲聋的掌声、欢呼声、口哨声瞬间从台下那片黑暗的“深海”中爆发出来,形成一股炽热的声浪,排山倒海般涌上舞台,将台上的每一个人彻底吞没。强烈的聚光灯打在汗湿的脸上,刺得人几乎流泪。
幕布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缓缓闭合。
后台瞬间炸开了锅!卸下了角色重负的演员们像出笼的鸟雀,尖叫着、拥抱着、互相捶打着肩膀!汗水、油彩、松节油的味道混合着极度兴奋释放出的精神气,弥漫在空气里。
“啊啊啊!我们做到了!”姜溪言第一个尖叫着扑过来,一把紧紧抱住秦久诗,力气大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姜溪言脸上还带着泪痕和花掉的妆,眼睛里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兴奋和激动,亮得惊人。
“太棒了阿言!你演得真好!”秦久诗也由衷地笑着,用力回抱她。刚才在台上那种沉重的悲苦感早已从姜溪言身上褪去,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可靠的少女。
就在这混乱的、被喜悦淹没的瞬间,秦久诗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温热的手包裹住。
那只手带着薄薄的汗意,掌心滚烫,指节有力,还沾染着后台道具特有的松木香气。那包裹短暂得如同触电,甚至来不及分辨是安抚、是庆祝,还是纯粹无意的触碰。仅仅一瞬,那滚烫的触感便迅速撤离,快得像是秦久诗过度兴奋下的幻觉。
她的心跳却因为这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而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加速。她猛地抬眼,只捕捉到周云喧一个迅速转身去拿自己水壶的背影。他侧脸的线条在后台混乱的光影中依旧冷硬,耳根处却似乎……染上了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是灯光吗?
秦久诗怔怔地看着自己那只仿佛还残留着滚烫温度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让让!让让!主演们辛苦啦!” 刘艺文甜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夸张的热情。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束包装俗艳的塑料花束,脸上堆着无懈可击的、崇拜的笑容,越过人群,目标明确地冲向被簇拥在中央的姜溪言和林疏雨。
“溪言!你演得太感人了!班长!你好帅!”她尖叫着,张开双臂,给了姜溪言一个过于热情的拥抱,顺势又想去拥抱林疏雨,被林疏雨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只礼貌地接过了花束道谢。
就在刘艺文完成拥抱、转身“兴奋”地想要离开时,她的身体看似不经意地、重重地向旁边歪了一下,脚下那双细跟的、明显不合仆从身份的小皮鞋,带着一股狠劲,“咔哒”一声,精准地碾在了秦久诗拖在地上的、深灰色的仆从裙摆边缘!
“哎呀!”刘艺文惊呼一声,声音里却毫无歉意,反而带着一丝做作的懊恼,“对不起啊久诗!人太多太挤了!没踩疼你吧?”她微微低头,那双精心描绘过的眼睛在浓密的假睫毛下抬起,看向秦久诗,眼神里充满了虚伪的关切和冷漠的得意。
裙摆上,一个清晰的、带着灰尘的鞋跟印赫然在目。
“没、事。”秦久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她不想在此时此地发作,不想破坏大家刚刚收获的喜悦。
刘艺文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就知道久诗最大度了!”她扭着腰肢,带着胜利者的姿态,迅速消失在喧闹的人群中。
秦久诗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她盯着裙摆上那个刺眼的灰印,屈辱和愤怒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深灰色的身影沉默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周云喧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边。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没有触碰秦久诗,只是极其认真地、专注地,用指腹小心地拂拭着她深灰色裙摆边缘那个肮脏的鞋印。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耐心和力量,一点一点,将那碍眼的灰痕抹去。
后台的喧嚣和混乱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秦久诗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冷白的手指与自己粗糙的裙摆形成的鲜明对比。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安慰,没有指责,只是用这样沉默而直接的方式,拂去了那恶意的痕迹。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破了愤怒和屈辱的冰层,汹涌地漫上心口,让她眼眶骤然一热。
她飞快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最后得分——高二四班,《雷雨》第二幕,9.25分!目前暂列第一!” 舞台监督老师洪亮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来,再次点燃了后台。
“第一!我们是第一名!” 姜溪言激动得跳了起来,像个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挂在了旁边游煜的背上,双腿还胡乱蹬着,“听见没!游大头!第一!我们班第一!”她兴奋地尖叫着,完全忘记了之前的“吃错药”感觉,也浑然不觉自己此刻与游煜过分亲密的姿势。
“哎哟喂!祖宗!下来!沉死了!”游煜被她勒得龇牙咧嘴,嘴上嫌弃,双手却下意识地反手托住了她乱蹬的腿,防止她掉下来,黝黑的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睛里映着姜溪言兴奋得发红的脸庞,“行行行!你厉害!都是你演得好!”
林疏雨站在人群稍外围的地方,脸上带着温和的、属于班长的得体笑容,接受着周围同学的祝贺。他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秦久诗身上。那目光依旧温柔,带着祝贺的笑意,像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他朝着秦久诗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
秦久诗也看到了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波澜,回以一个浅浅的、礼貌的微笑。就在她收回视线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
周云喧已经站了起来。
他刚刚拂去灰尘的手指随意地垂在身侧,指腹还残留着一点灰迹。他并没有看林疏雨,也没有看欢呼的人群。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秦久诗刚刚被他清理干净的裙摆边缘,仿佛在确认那灰印是否真的消失了。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现场,最后,似乎极其随意地,与秦久诗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无声地交汇。
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后台晃动的光影,也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那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复杂,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笃定的东西,像深海,无声地包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恶意与混乱,也稳稳地托住了她此刻动荡的心绪。
秦久诗的心,在那片深海的注视下,奇异地、缓缓地沉静了下来。她轻轻吸了口气,对着他,也回以一个极轻、却无比清晰的颔首。
舞台的喧嚣是别人的。
而这一刻,在后台混乱的光影和人声鼎沸中,只有裙摆上那被拂去的灰印,和指尖残留的那一瞬滚烫的触感,如同烙印,清晰地留在了秦久诗的感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