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银杏叶的金黄已铺满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带着季节更迭的脆响。高二四班教室里的空气,却因为一则通知而提前躁动起来。
“同学们!静一静!”
班长林疏雨站在讲台上,身姿笔挺,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与掌控全局的从容。他扬了扬手中那份盖着学校红章的通知。
“下个月校艺术节,话剧专场。我们班抽到的剧目是——”他故意停顿,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兴奋期待的脸,清晰有力地吐出两个字,“《雷雨》!”
“哇——!”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谁演周朴园?谁演鲁侍萍?”
“肯定得抽签吧?”
姜溪言第一个从座位上弹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声音穿透嘈杂:“班长!鲁侍萍!我要演鲁侍萍!”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角色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喂喂喂!讲不讲先来后到!”她前面的游煜立刻转过身,一巴掌拍在自己课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震得粉笔灰都跳了起来。他咧开嘴,笑得一脸促狭又志在必得,“周朴园!这个角色舍我其谁?看看这气质!”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挺起胸膛,惹得周围一片哄笑。
“就你?”姜溪言毫不客气地抬脚,隔着桌子精准地踹在他小腿上,“别糟蹋经典了!演个鲁贵还差不多!”
“哎哟!谋杀亲夫啊!”游煜夸张地揉着腿跳开,嘴上却依旧不饶人。
林疏雨微笑着看着他们闹,等声音稍歇,才抬手示意:“大家热情很高,很好。不过角色安排,我们还是尊重原著和班级整体协调性。先确定演绎片段,我们投票决定演第二幕,冲突集中。”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至于角色,大家可以自由报名意向,最终由我和几位同学商议,结合大家的意愿和角色适配度来定。当然,主角有限,其他同学也会有重要的配角任务。”
自由报名环节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姜溪言和游煜自然坚守他们的侍萍与朴园。林疏雨沉吟片刻,目光沉稳:“鲁大海这个角色,有抗争性,也有悲剧性,如果大家没有特别强烈的意愿,我希望能尝试一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赢得了不少赞同的点头。
角落里,秦久诗安静地看着这场热闹的“角色争夺战”。她对演戏并无太大兴趣,只希望能分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默默完成就好。身旁的周云喧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讲台上讨论的是另一个星球的事情,专注地看着窗外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银杏叶。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诗诗!诗诗!”姜溪言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一把抱住秦久诗的胳膊,眼睛眨巴着,充满了不容拒绝的蛊惑,“来嘛!陪我一起演!你看,那么多仆人丫鬟的角色,随便挑一个都行!我们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几乎是同时,游煜的大嗓门也响了起来,目标明确地对着周云喧:“周周!别装死!是兄弟就来陪我!演个管家或者仆人!站我旁边就行!保证不让你说超过三句词儿!想想看,多好玩儿啊!总比干坐着强吧?”
两股强大的“劝诱”力量同时袭来。秦久诗被姜溪言晃得有些头晕,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无奈地、轻轻地“嗯”了一声。周云喧则被游煜的胳膊肘捅了好几下,他皱着眉,终于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上好友那副“你不答应我就烦死你”的无赖表情,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尘埃落定。
几天后,打印着最终角色分配名单的A4纸贴在了教室公告栏。
【周朴园:游煜】
【鲁侍萍:姜溪言】
【鲁大海:林疏雨】
【仆人甲:周云喧】
【仆人乙:秦久诗】
【仆人丙:刘艺文】
【其他角色……】
名单下方,姜溪言和游煜正兴奋地指指点点。秦久诗的目光在“仆人乙”和自己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下,随即向下移,看到了紧挨在自己名字下面的那三个字——刘艺文。
像一滴浓稠的、突兀的墨汁,不小心滴在了干净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秦久诗的心口,毫无预兆地,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迅速移开视线,恰好撞上旁边周云喧看过来的目光。他也看到了名单,眼神平静无波,只是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半秒。
排练在放学后的旧礼堂进行。高高的穹顶下,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陈旧幕布的味道。几盏大功率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投下明亮却有些惨白的光。深红色丝绒幕布垂在舞台两侧,像沉沉的夜色,将后台区域笼罩在更深的阴影里。
最初的排练,围绕着几位主角展开。游煜扮演的周朴园,总是不自觉地带入他那股子大大咧咧的劲儿,被语文课代表张大导演纠正了几次后,才勉强收住,努力板起脸,却总在姜溪言扮演的鲁侍萍情绪爆发时忍不住想笑场。姜溪言则完全沉浸在侍萍的悲苦与坚韧里,台词念得字正腔圆,情绪饱满,只是偶尔和游煜对上眼神,会忍不住破功。林疏雨的鲁大海,则演得沉稳有力,台词铿锵,将一个愤怒压抑的青年工人刻画得颇有层次。
秦久诗和周云喧的戏份很少,主要是作为背景,在特定的场景里安静地侍立、传递物件,或者简短地应一声“是,老爷”。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舞台侧面灯光相对较暗的区域,等待上场。
正是在这片相对安静的角落,在幕布投下的深深浅浅的紫色暗影里,秦久诗开始频繁地感觉到那道目光。
起初是若有若无的。
当导演在给主角们讲戏时,当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中央,秦久诗会不经意地侧头,或者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抬眼,视线总会撞上不远处同样候场的刘艺文。刘艺文饰演的是另一个仆人,戏份和他们差不多。她穿着同样的深灰色旧式仆从服装,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角色的温顺表情。
然而,就在秦久诗看过去的瞬间,她捕捉到刘艺文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黏腻的东西——像毒蛇的芯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当秦久诗定睛再看时,刘艺文已经移开了视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光影的错觉。
一次,两次……次数多了,秦久诗无法再用巧合来解释。那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总在她放松警惕时悄然黏上,带着一种阴冷的窥伺感。尤其是在后台狭窄的过道擦肩,或者当秦久诗独自去角落拿道具时,那道目光的存在感会变得格外强烈,让她后背的寒毛都微微竖立。
秦久诗努力让自己忽略。她不想惹麻烦,只想安安静静完成排练。她甚至下意识地,在候场时更靠近周云喧站一些。周云喧身上那种沉静的气场,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周云喧的敏锐,远超秦久诗的想象。
一次中场休息,大家散开喝水、活动。秦久诗走到舞台侧面的道具箱旁,想找块干净的布擦拭一下手里那个作为道具的旧式铜制怀表。她刚弯下腰,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就无声地靠近。
是周云喧。
他手里也拿着一个同样的道具怀表。他没有看她,仿佛只是随意地站到她旁边,拿起一块绒布擦拭着自己手中的怀表。冰冷的金属表壳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就在两人肩臂几乎相触的瞬间,周云喧低沉的声音,如同耳语般,清晰地传入秦久诗耳中,音量控制得只有她能听见:
“刘艺文,”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怀表上,声音平稳却带着肯定,“多加小心。”
秦久诗擦拭怀表的动作骤然僵住。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绒布渗入指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直冲头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些被刻意掩埋的、灰暗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深潭淤泥,猛地翻搅上来——初中狭窄昏暗的操场角落,刺耳的、带着恶意的哄笑声,隔间门板被用力摇晃的哐当声,还有门外那个清晰刻薄的声音:“装什么清高啊?秦久诗,你爸妈是不是也嫌你晦气才把你丢给奶奶的?” …… 那些声音尖锐地割破时间的屏障,瞬间在她耳边炸响!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握着怀表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试图掩盖眼底瞬间涌上的慌乱和……屈辱。
喉咙干涩得发紧。秦久诗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努力想让它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轻松:
“有吗?”她抬起头,嘴角试图弯起一个表示无所谓的弧度,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周云喧的目光,飘向远处喧闹的人群,“可能是…灯光太暗了,你看错了吧?”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和颤抖,像绷紧到极致的弦。
周云喧擦拭怀表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追问。
他只是侧过头,目光沉静地、长久地落在秦久诗低垂的侧脸上。那目光像探照灯,穿透了她勉力维持的平静表象,清晰地捕捉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以及那苍白脸颊上强忍的脆弱痕迹。他能看到她紧抿的唇线,和那用力到几乎要嵌入道具怀表边缘的指甲。
舞台中央,姜溪言和游煜似乎又在为某个动作细节争执着,声音隐约传来。后台的阴影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旧幕布散发出的淡淡霉味,和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暗涌。
周云喧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秦久诗此刻竭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无措。那里面翻涌着审视,有洞悉,还有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了然。他看到了她的回避,她的恐惧,以及那被瞬间触发的、深埋心底的旧伤。
他什么也没再问。
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手中那块早已锃亮的道具怀表,动作缓慢而专注。冰凉的金属在他掌心被捂得渐渐有了温度。
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你以前认识她?”,被他无声地、用力地咽了回去,沉入心湖深处。他选择尊重她此刻竖起的、摇摇欲坠的壁垒。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握着怀表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