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操场边银杏叶尖滴落的秋露,悄无声息地滑过。
那场被夕阳染透的羽毛球赛,那些短暂交汇的目光和一句“下次再打”的约定,仿佛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水面重归平静。秦久诗和周云喧各自缩回了习惯的壳里,走廊相遇时目光轻触即分,如同两条短暂相交又迅速远离的轨道,回到各自的宇宙中匀速运行。
直到第二天下午,班主任老钱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笑意在讲台上炸开,打破了这份维持了两周的平衡。
“同志们!静一静!”钱老师顶着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双手撑在讲台边缘,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经过两周的磨合期,想必大家彼此已经有了初步的‘战略了解’!为了进一步促进班级大融合,增强革命友谊,提高学习战斗效率——我们,换!座!位!”
教室里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有人兴奋地搓手,有人紧张地张望,有人哀嚎着不想离开刚刚捂热的角落。姜溪言立刻扭过头,冲着后两排的秦久诗挤眉弄眼,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呐喊:“保佑我们坐一起!”
钱老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扎着口的蓝色绒布袋子,晃得哗啦作响:“公平公正!抽签决定!抽到几号,就坐贴了几号标签的座位!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啊同学们!”
气氛瞬间被点燃,带着点紧张和盲盒般的刺激。全班二十五个人组成的队伍排了起来。秦久诗随着人流慢慢向前挪动,心跳莫名地比平时快了几分。指尖触碰到袋子里那些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时,带着点微凉的陌生感。她随意捏住一张,抽了出来,展开。
一个圆珠笔写下的数字:【4】。
她下意识地抬眼在教室里搜寻。第四排,靠窗。那是她很喜欢的位置,视野开阔,窗外就是那两排日渐金黄的银杏树。她捏着纸条,脚步不自觉地轻快了些,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进来,在空荡荡的深棕色桌面上铺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斑,等待着它的主人。
就在她离座位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另一个身影,从教室另一侧,几乎是同时抵达了第四排。
秦久诗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周云喧。
他手里也捏着一张纸条,目光平静地扫过靠窗这一列两张并排的桌子,其中一张桌角正贴着醒目的【4】标签。他的视线在标签和秦久诗之间短暂地停顿了半秒,随即移开,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既定坐标。他拉开靠窗内侧的那张椅子——【9】号座位,动作利落地坐下,将书包塞进桌肚,然后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摇曳的金色。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仿佛一道无声的屏障,将他与周遭的喧闹隔开。
秦久诗捏着【4】号纸条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薄薄的纸片边缘被指尖的汗意洇得有些发软,起了细小的褶皱。她沉默地走到属于她的、紧挨着周云喧的外侧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木质的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两人之间这方突然被压缩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昨天球场上那种无形的、流动的默契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陌生和……尴尬。
姜溪言抽到了【14】号,正兴奋地冲秦久诗挥手,随即看到秦久诗旁边坐着的周云喧,表情瞬间变得极其丰富,又是挑眉又是努嘴,用口型疯狂示意:“哇哦!同桌!”
游煜则大喇喇地坐在姜溪言后面【15】号的位置,一坐下就转过来敲姜溪言的桌子:“喂,姜大小姐,以后抄作业方便了哈!”
换来姜溪言一个毫不客气的白眼:“抄你个大头鬼!离我远点!”
那边的热闹,更衬得秦久诗和周云喧这一角的寂静。
接下来的三天,这种寂静像一层厚重的、透明的玻璃,将他们牢牢罩在里面。
上课,下课,自习。
两人恪守着一条无形的楚河汉界。秦久诗习惯性地微微侧身向外,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或窗外的银杏上。周云喧则大部分时间维持着做题的姿势,或者专注地盯着黑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旁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偶尔胳膊肘会不小心越过那条无形的中线,带来一刹那布料摩擦的轻微触感,两人都会像被静电击中般,极其迅速地、不动声色地撤回。
沉默在发酵。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秦久诗那敏感的、替人尴尬的雷达在这持续的寂静中疯狂嗡鸣,功率开到了最大档。
每一次课间,当姜溪言蹦跳着过来想找她说话,瞥见旁边那座沉默的“冰山”时,话头都会自动卡住,然后被游煜适时地拽走:“走走走,别打扰人家‘静坐修仙’!” 这更让秦久诗觉得如坐针毡。她甚至开始怀念开学初那种纯粹的、互不相干的陌生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种无声的“不自在”所包围。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第三天下午的自习课,阳光暖融融地晒着后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偶尔翻书的轻响。秦久诗低头看着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一道关于加速度的题目看了三遍,公式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桌角那个鼓囊囊的、印着“乌市特产”字样的牛皮纸袋——奶奶昨天刚寄到的,饱满的翠绿色葡萄,粒粒圆润,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散发出清甜的、诱人的果香。
奶奶在电话里絮叨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囡囡,尝尝,咱家院子里结的,可甜了!分给新同学吃啊,别小气…”
新同学…秦久诗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身旁的周云喧。他正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在草稿纸上流畅地演算着什么,侧脸线条专注而安静。阳光落在他握着笔的冷白手指上,近乎透明。
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指尖微微发麻。秦久诗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伸出手,轻轻拉开了牛皮纸袋的封口,一股更加浓郁的葡萄甜香弥漫开来。她小心翼翼地拣出一小串最饱满的葡萄,放到一张干净的纸巾上。然后,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推了推那张纸巾的边角。
纸巾连同上面那串的葡翠绿色葡萄,像一艘小小的、承载着勇气与尴尬的船,笨拙地、缓慢地滑过两张桌子中间那条无形的分界线,最终,轻轻抵在了周云喧摊开的草稿纸边缘。
笔尖在纸页上划出的一道算式,突兀地顿住了。
周云喧抬起头。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尚未完全聚焦的茫然,先是落在那串突兀出现的葡萄上,翠绿的果实在米白色的纸巾衬托下,颜色浓郁得惊人。然后,他的视线顺着纸巾移动,最终,定格在秦久诗的脸上。
秦久诗觉得自己脸颊的温度在迅速攀升。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尽管那细微的颤抖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我奶奶从老家乌市寄来的葡萄,”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尝尝吗?”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窗外银杏叶被风吹动的细微沙沙声。
周云喧的目光在那串葡萄和秦久诗微微泛红的耳根之间,极其短暂地来回逡巡了一下。他眼中那层惯常的、疏离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钢笔。
他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带着一种冷玉般的质感。他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捻起了纸巾上最顶端的那一颗葡萄。翠绿色的果皮饱满紧绷,裹着细密的白霜。他稍稍用力。
“噗”地一声轻响,丰沛的汁水在他指尖迸开,他将那颗破裂的果实送入口中。
秦久诗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他微微咀嚼的动作,喉结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那双总是显得过分沉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讶异。然后,他侧过脸,目光再次落在秦久诗脸上,很直接,不再带着审视的隔膜。
“很甜。” 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淡,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比浣城的葡萄好吃。”
“咔嚓——”
秦久诗仿佛听到了自己心里那层厚厚的、名为“尴尬”的冰壳,被这简单的四个字轻轻敲开了一道浅浅的裂缝。一股微小的暖流,混合着葡萄的甜香,悄然渗了进来。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嘴角终于弯起一个真心实意的、小小的弧度,“奶奶说,乌市的日照足,果子就特别甜。”
周云喧点了点头,目光落回那串葡萄上,似乎又端详了一秒,然后很自然地又捻起了一颗。这一次,动作流畅了许多。
那层厚重到令人窒息的玻璃罩,无声地碎裂、消失了。虽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依旧是大部分时间的安静,但空气不再凝滞。
偶尔,当秦云喧解出一道难题,笔尖停顿的间隙,目光会掠过秦久诗正在苦思冥想的题目,极其简略地提点一个关键公式的名字。秦久诗则会在他找不到某本书时,默不作声地把自己桌角的书推过去一点。分享葡萄之后,秦久诗偶尔会带些奶奶寄来的其他乌市小零食,一颗奶疙瘩,或是一小把杏干,依旧是用指尖推过去。周云喧也总是沉默地接受,有时会简单评价一句“奶味很浓”或者“不酸”。
他们的对话依旧简短得像电报,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碎片,没有刻意热络,也没有深入交谈。但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脚趾抠地的尴尬感,确确实实地消散了。同桌的关系,在一种缓慢而谨慎的节奏中,找到了一个彼此都感到舒适的平衡点。
正是课间最热闹的时候,教室里人声鼎沸。
秦久诗正低声向周云喧请教一道物理题中力的分解方向。周云喧微微倾身,用笔在草稿纸上简洁地画了两条辅助线,声音不高,语速平稳。秦久诗凑近了些,专注地看着他的笔尖,几缕碎发滑落颊边。
一道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秦久诗桌旁响起,音量恰到好处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
“秦久诗同学?”
秦久诗和周云喧同时抬起头。
班长林疏雨不知何时站在了桌边。他穿着熨帖的校服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腕骨清晰。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一种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是那种老师信赖、同学拥护的标准优等生模样。此刻,不少女生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追随着他,带着点羞涩和好奇。
林疏雨的目光落在秦久诗脸上,那笑容更深了些,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发亮,带着一种熟稔的期待:“打扰了。刚在那边看到你,感觉有点眼熟。”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带着一种刻意引导的试探,“你…是不是以前住在浣溪小区?就是芯西公园旁边的那个老小区?”
秦久诗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茫然。她下意识地坐直身体,看着眼前这张俊朗温和、带着明显期待的脸,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浣溪小区?她小时候确实住过几年…但眼前这张脸…
她微微蹙起眉,眼神里的困惑清晰可见,迟疑地、缓慢地摇了摇头:“浣溪小区…我好像是住过。但是…抱歉,班长,我们…认识吗?”
林疏雨脸上的笑容,如同骤然被风吹熄的烛火,明显地僵了一下。眼底那簇刚刚燃起的、名为“重逢”的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迅速被一层深沉的、极力掩饰却依旧泄露的失落覆盖。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随即,他掩饰性地抬手,极其快速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框,镜片反射的光遮住了他瞬间低垂的眼眸。
“啊…这样啊。” 他的声音依旧维持着温和的语调,但尾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勉强,“那可能…是我认错人了。很抱歉打扰你们。” 他的目光在秦久诗脸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失落,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随即迅速敛去,重新挂上那副属于班长的、公事公办的温和面具,“你们继续。”
他朝秦久诗和周云喧微微颔首,姿态依旧无可挑剔,然后转身,步伐略显匆促地走向讲台,拿起一份需要分发的通知单,开始履行他班长的职责。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很快就被教室里更大的喧闹声吞没。
姜溪言正和游煜因为一道物理题的争论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但秦久诗桌边的空气,却因为这短暂的对话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久诗还沉浸在刚才那莫名的“认错人”事件带来的困惑里,眉心微蹙。浣溪小区…小时候…邻居…她努力挖掘着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却只抓到一片混沌的光影。
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道目光。
不同于林疏雨那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注视,也不同于周云喧平时偶尔掠过时那种平淡无波的眼神。这道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专注力,落在她的侧脸上,带着探究,带着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秦久诗下意识地转过头。
周云喧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笔。他并没有在看题,也没有看黑板。他的身体微微侧向她这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极其清晰地凝视着她。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那光点深处,翻涌着一些秦久诗完全看不懂的情绪。他的视线,仿佛第一次真正穿透了她习惯性维持的温和表象,试图触及某种更内在的东西。
那目光太直接,太有存在感,让秦久诗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有些无措的倒影。
“怎么了?” 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周云喧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足足两三秒,那眼神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移开视线,重新投向桌面那道未完成的物理题。
“没什么。” 他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情绪,重新拿起了笔。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林疏雨眼中那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和她脸上那全然陌生的茫然,像两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习惯性维持的旁观距离。一种从未有过的、想要探究身旁这个“同桌”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向来疏离的心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