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面包又干又硬的、边缘焦黑的、嚼在嘴里像砂砾的、被泪水泡软了。
一口一口的,森路全吃完了。
冰凉的苏打水灌下去,激得喉咙一缩,寒意顺着食道往下爬。
让她打了个寒冷的寒战。
但她还是机械地,把托盘里那些冰冷的东西全塞进了胃里。
森鹿的胃被撑得发胀,沉甸甸地坠着。
但却并没有带给森鹿一点点饱食过后该有的暖意,就好像只是被迫往胃囊里塞了一团湿冷的旧棉絮。
指尖触到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凉。
杯子里晃动的倒影,是她自己——
脸色苍白,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干净,但眼神却像冻住的湖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冷。
最后一次。
她默默地在心里对着那个模糊的影子说,
字字清晰,像在念一段无法更改的判决。
为那几个人流的眼泪,到此为止。
绝不再有下一次。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发泄。
是真正的切断——
用这顿冰冷难吃的饭,祭奠那份早就稀薄、如今更是被撕得粉碎的所谓“亲情”。
从今往后,眼泪只为自己流——
为生存的艰难,为梦想的渺茫,或者,仅仅为不小心摔碎一个杯子。
绝不再为森大发,为森瑜,为那个只剩下买卖的所谓的“家”。
森鹿站起身,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托盘丢进回收架,哐当一声轻响,瞬间淹没在餐厅的嘈杂里。
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扇映着外面光亮的玻璃门。
推开门,一股子微凉的、带着城市尘埃的空气涌进来。
森鹿的脚步顿住了,莫名的停了一秒。
然后,像完成一个简单的仪式一样,她慢慢转回头。
目光平淡地扫过那片喧嚣浑浊的餐厅景象——
攒动的人头,油腻的餐台,惨白的灯光。
没有留恋,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好像只是在确认一下,自己正在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角落。
就像随手掸掉袖口上不小心被沾上的一点灰。
迦约大学。
这地方和她前世记忆里的纽约大学很像,没有围墙,教学楼散落在城市里,学生和行人混在一起。
下课铃一响,走出教室门就是车水马龙的现实世界,常常让她有点时空错乱。
不过,今天的时空错乱感应该是最强的吧?!
不过,和纽约大学最大的不同,是宿舍。
迦约大学这里并没有那种闹哄哄的集体宿舍楼,即学生公寓什么的。
学生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她和丽莎,从大一刚来什么都不懂那会儿,就凑巧一起租了市中心边上的一间老公寓。
虽然地方不大,不过胜在交通方便,租金分摊下来还能咬牙撑着。
这时间一晃,快三年了。
如今她们都大三了。
丽莎……算得上是她在这异国他乡,最亲近、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了。
想到丽莎,森鹿麻木的心底才浮起一丝微弱的热气,但立刻就被现实的冰冷盖了过去。
丽莎和她不一样。
丽莎家条件一般,甚至有点紧巴。
她的学费、生活费,都得靠自己拼——
在咖啡馆端盘子,在图书馆整理书架,甚至半夜去便利店值夜班。
那双总涂着鲜亮指甲油的手,常常带着洗不掉的咖啡渍或者油墨味儿。
而自己呢?
森鹿踏上人行道,汇入午后稀疏的人流。
阳光有点晃眼,她眯了眯。
下意识的伸手挡在了额前。
自嘲地想: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赚”过什么钱。
除了……在几本或许都没什么人看的杂志上,零零星星发过几篇短篇小说。
不过那点稿费,少得可怜,也就够买几本书,或者跟丽莎出去吃顿便宜的简餐了。
剩下的,学费的大头,房租的大头……
都是国内的家里打来的。
这个事实像根冰冷的刺,
猛地扎进她刚刚宣布“一刀两断”的心口,
给她带来一阵尖锐又别扭的疼。
算起来……他们对她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点“情分和所谓的爱”的吧?
这点“情分”,明明白白地体现在银行账户的数字上,支撑着她在这异国他乡还算体面的生活。
它稀薄,功利,带着施舍的味道。
像冬天里吝啬透出的一丝暖气,暖不了全身,但至少能让人在冻僵前缓口气。
一股复杂的滋味猛地涌上来——
暖的、恶心的、感激的、憎恶的——
拧成一团堵在胸口。
像硬吞下一块裹着糖衣的毒药。甜味刚滑下去,烧灼的剧痛就跟着上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凉风,强行把胃里那股翻腾压下去。
不过……
森鹿眼神一冷,把那点刚冒头的、叫作“亏欠”的软弱念头狠狠掐灭。
既然拉黑了。
指尖在口袋里碰到冰凉的手机壳,像按着一个开关。
那就彻底拉黑。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是她欠他们的钱,她认。
她会还。
连本带利。
用她自己挣的、干干净净的钱。
大不了……
她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没什么焦点。
等以后,我真混出个人样,成了响当当的大作家。
这个梦想,
在这一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握不住的沙砾,而是变成了对她而言支撑她活下去、还清所有“债”的硬骨头。
把钱,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还回去。
这个念头,带着股狠劲和冷气,反而让她乱糟糟的心绪一下子稳住了。
像在绝境里摸到了一条必须走下去的、笔直而冰冷的路。
今天之前,森鹿手里确实还算有点“积蓄”。
森鹿喜欢攒钱,从小就有人说她像个貔貅,只进不出的。
这个习惯,树根大概扎在地球孤儿院那段饿怕了的记忆里吧。
所以就算她穿越过来成了“小富二代”,骨子里对钱的那种不安全感,也从没真正消失过。
从小到大,家里给的零花钱、压岁钱,甚至一些额外的奖励……
她几乎都没动过。
像个偷偷藏粮的小耗子,把那些纸钞硬币,后来是银行卡里增长的数字,一点一点攒起来。
不是为了省,更像是一种本能——
在看似富足的表象下,偷偷给自己挖个藏身洞、存点救命粮的本能。
这笔钱,数目不算惊人,但足够一个普通学生安安稳稳过上好一阵子。
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没想到,现在,这条退路,成了她孤身一人站在这冰冷世界里的……
唯一依仗。
但这依仗在迦约市也撑不了多久。
心里那台冰冷的计算器又开始运转:
房租、水电、吃饭、交通、书本……
数字飞快地加减碰撞。
最多,撑到这个学期结束。
这个结论像块沉重的石头砸下来,砸的森鹿现在昏沉的脑袋变得更加的昏沉了。
她竭力调动有些麻木的神经,想到下学期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学费,像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水,在学期的尽头等着她。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个不停。
但在旁人眼里,大概只是地铁站台上,那个东方女孩低着头沉默的几分钟。
她像个设定好路线的机器人,随着人流刷卡,走进车厢。
迦约市的地铁比前世纽约的干净多了,没有那股刺鼻的怪味,也没有满墙乱涂乱画。
亮堂,座椅光滑,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但这股“干净”劲儿,反而让她觉得更像个巨大冰冷的铁盒子,把她和外面那个闹哄哄的世界隔开了。
窗外的隧道黑黢黢的,偶尔闪过广告牌的光,映在她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一晃就没了。
森鹿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是挺拧巴的。
明明前一秒,脑子还在钻进痛苦的牛角尖里,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把每一点绝望都嚼碎了咽下去。
但是下一秒,却又能冒出点莫名其妙的、带着点自嘲的“小抽象”。
就比如现在,森鹿看着车窗上自己那张疲惫苍白的倒影,就觉得像个蹩脚艺术家画歪了的自画像。
这念头一闪,但是没笑出来,唇角勾不起来,只觉得更累,更空。
地铁摇摇晃晃,铁轨摩擦的规律噪音像催眠曲。
车厢里挺安静,这声音反而盖住了脑子里的一部分喧嚣。
疲惫感像沉重的黑布,终于彻底蒙了上来。
晃晃悠悠。
脑子越来越沉,身体只剩下个沉重的壳子。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地铁站,脚好像自己认得路,在熟悉的街道上挪着。
城市的噪音变得遥远模糊。
终于,那栋熟悉的、墙皮有点剥落的老公寓楼出现在眼前。
像个在风里站久了、有点歪斜的旧信箱,好歹还能暂时收容她。
用尽最后一点像要散架似的力气,摸出钥匙,插进锁孔。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麻。
门开了,屋里是丽莎的化妆品和旧书堆混合的熟悉气味。
她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从窗帘缝透进来,照着家具模糊的影子。
她像个被掏空的人偶,蹭到自己房间。
换睡衣的动作完全是机械的。
手指碰到软和的棉布,才感到一丝微弱的人气。
什么陈梵野,什么计划,此刻都重得像山,沉在意识最底下,连想的力气都没有。
胡乱抹了把脸。
凉水拍在脸上,激得人一哆嗦,像短暂的回光。
水流冲掉了点干巴巴的泪痕,却冲不走眼底的疲惫和麻木。
然后,她把自己整个摔进了床里。
身体陷进床垫,发出闷响。被子带着洗衣粉的凉气。
她连扯被子的劲儿都没了,直接蜷成一团。
像个累瘫了缩回壳里的蜗牛,又像只终于找到个破洞钻进去、浑身是伤的小动物。
黑暗瞬间合拢,严严实实。
那些声音——
父亲的吼叫、学费的数字、陈梵野冰蓝色的眼睛、还有那个让她自己都唾弃的念头——
一下子全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
意识,像断了电,“啪”地一下,彻底熄灭。
一觉不见。
沉入一片连梦都懒得做的、死寂的黑暗里。
身体这架超负荷运转到冒烟的机器,终于被强制关机。
只有胸口那颗疲惫的心脏,还在黑暗里,沉重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证明着最低限度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