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金囚笼》 第1章 少女的祈祷(一) 伽约市,五月中旬。 午后慵懒的烈阳光线,斜斜地刺穿哥特式拱窗,往森鹿摊开的笔记本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像远处嗡嗡的背景噪音,森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连续性的划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噪音。 这声音让她更觉烦躁不安。 口袋里的手机,第三次固执地震动起来。 就像一只焦灼的虫,不停的啃噬着她试图维持的平静。 她蹙眉,指尖划过冰冷的闪着微光的屏幕。 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心里有种不安的错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她颤抖着,切断了那来自大洋彼岸、让她不安的源头……的那道来自家里的连线。 下课铃如同迟来的赦令。 人群瞬间如潮水般涌向教室门外,喧嚣瞬间填满了那古老的石砌走廊。 而森鹿却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被无形的恐慌驱使着。 带着点胆战心惊的意味,钻到走廊最僻静、最冰冷的尽头。 冰冷的石砖墙壁贴上她微微汗湿的掌心,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尘埃和消毒水的味道,像极了此刻她心底翻涌的苦涩和不安。 她回拨了那个号码,指尖冰凉。 心跳声持续加快。 “喂?爸?” 她的声音竭力平稳,却泄露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 电话那头,森大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粗粝、焦灼。 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烟味和深深的绝望: “鹿鹿!家里……家里撑不住了!厂子……要倒了!要破产了! 完了!全完了!” 森鹿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空,坠入无底冰窟。 “什么?破产?怎么可能!” 她试图抓住一根浮木,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 “上周哥哥还说资金周转开了,一切都好……” “别提你哥!” 森大发粗暴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 又在下一秒像怕人听见似的狠狠压下去,只剩下急促而浑浊的喘息, “他捅的窟窿!天大的窟窿!现在火烧眉毛了!你……你赶紧给我回来!立刻!马上!” 森鹿的指尖深深抠进墙壁缝隙,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那陷入肉里的痛让她的精神镇定下来。 “回去?我的学业……”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最后的挣扎。 “学什么业!” 森大发彻底撕掉了那层名为“父亲”的薄纱,露出商人精明的、近乎狰狞的底色。 他的语气是**裸的算计和不耐烦。 “家里供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金山银山都堆进去了! 现在家里有难,轮到你出力报恩了!回来!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 帮家里周转周转!你哥那边还等着救命钱呢!别磨蹭!” “嫁人?周转?” 森鹿重复着这两个冰冷的词,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苦涩。 她因为太过痛苦咬破了舌尖。 走廊尽头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像是要冲毁什么东西似的。 吹得她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脊背上,激起一片寒栗。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从来不是女儿,只是待价而沽的筹码。 她森鹿,是哥哥失误的“容错工具”,是家族危机时随时可以牺牲掉的、最无足轻重的那一环。 突如其来的却又好像心底早就知道的那般, 一股巨大的酸楚直冲鼻尖,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砸在昏暗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力把呜咽堵在喉咙里,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压抑的抽泣。 “我是工具吗?” 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又像淬了冰的针,带着绝望的尖锐, “一个能换来资金周转的工具? 爸,我长得多倾国倾城,多美,才能让个有钱的老头子非我不娶?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几秒钟,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森大发的语气像揉皱又试图抚平的纸,带着虚伪的褶皱和强压的不耐: “鹿鹿,爸不是那个意思…… 爸是爱你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家里真不行了,需要你…… 听话,M国乱得很,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怎么活? 回来,种花家安全,爸给你找个好人家,安稳过日子……” 爱? 森鹿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滑落脸颊。 她太了解这“爱”的分量了—— 确实,他们或许给了她那为数不多的爱。 毕竟森鹿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在他们心里是无法像哥哥森瑜那样被当成家里的厂子的继承人和接班人来培养的。 只能是作为一个装点式的花瓶,为家里增光采用的。 森鹿知道这一点,一直一直都知道。 但是为了那一点点稀薄的爱意,比如说当她考出特别好的成绩的时候家里就会非常开心。 等她作文大赛拿到一等奖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父母对自己的宠溺笑容。 森鹿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泡在热水里一样,暖暖的,柔柔的。 可是这样的时刻并不是长久的,总是显得那样的短暂。 在她这一世的记忆里,好像大多数时候总是自己一个人呆着。 望着父母,望着哥哥。 感觉他们三个的背影都显得是那样遥远,那样的遥不可及。 就好像……自己只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局外人一样,从来融不进去。 她想到了那只快乐小狗,那只玩偶小狗。 她总是抱着的小时候妈妈递给她的那个玩偶。 她心想,那是一只小狗,一只很可爱的小狗,这是哥哥不要的礼物,所以就便宜她了。 ——那只被哥哥森瑜嫌弃后随手塞给她、旧得绒毛都打结的“快乐小狗”玩偶。 此刻仿佛还安静地躺在宿舍枕边,无声地嘲笑着她曾经用尽力气、小心翼翼构建起来的“幸福世界”的幻象。 那只在看似繁茂的森林里懵懂奔跑、沉醉于野花清露的小鹿,终究还是被猎人冰冷的子弹击中了后腿。 精心搭建的、摇摇欲坠的空中楼阁,在父亲的咆哮声中,轰然倒塌,碎成一地狼藉……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是父亲翻来覆去的逼迫、责难和空洞的许诺,混合着粗重的喘息。 森鹿只觉得那些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变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噪音。 她不知道自己最后喃喃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是谁挂断了电话。 只记得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灵魂,缓缓地沿着冰冷的墙壁滑下去,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一个徒劳的、渴望回归母体的姿势。 冰冷的石砖地面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刺骨的寒意。 世界缩成了眼前一片黑暗的布料纹理。 破产……哥哥……嫁人……工具…… 一个个冰冷的词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撞击。 恍惚间,似乎有模糊的声音穿透了包裹着她的绝望浓雾。 那个声音带着点不确定,又似乎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探究。 “嘿……那边那个?” 第2章 少女的祈祷(二) 森鹿猛地一颤。 不能让人看到这副狼狈的样子! 尤其不能是…… 她飞快地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湿痕,努力牵扯嘴角,试图挂上那个惯常的、温暖无害的微笑面具—— 那是她在人前的保护色,也是她给自己编织的、赖以生存的“幸福”证明。 而且森鹿不太确定,但是她怕如果这人真的是在叫自己。 如果真的是有什么急事,如果耽误了别人的事,她会很伤心的。 因为她喜欢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她不习惯伤害到别人的情绪。 她抬起沉重的头颅,泪眼朦胧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走廊外,阳光正好,风儿轻轻唱。 几级宽阔的石阶连接着下方绿茵茵的草坪。 一个人影随意地坐在台阶上,姿态慵懒而放肆。 两条包裹在合体卡其裤里的长腿,因为无处安放,直接慵懒地伸展到台阶下的平地,仿佛这方天地都是他的领地。 午后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他那头耀眼的金发上。 跳跃着,流淌着,仿佛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光晕。 光线勾勒出他深邃立体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然而,当他微微侧头,冰蓝色的眼眸像结了薄冰的贝加尔湖。 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和……纯粹的好奇,穿过走廊的阴影,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穿透性的审视。 森鹿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一尊被骤雨打湿的、即将碎裂的泥塑。 是他。 陈梵野。 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森鹿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浑浊而危险的涟漪。 伽约大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陈梵野。 琼斯·斯嘉丽·温莎的儿子,温莎家族庞大财富与古老权势的最有可能真正掌权的下一代继承人。 一个行走的传说,一个活着的奢侈品广告牌。 不过……更是一个声名狼藉、用昂贵礼物堆砌短暂爱情的花花公子。 他更换女伴的速度比伽约的股票变动还快,或许唯一不变的是对“前任们”的出手阔绰吧—— 她还记得,舍友丽莎曾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 他之前给其中一个前女友的钱,足够在曼哈顿寸土寸金的地段,买下一个看得见风景的小公寓。 这已经算是直接让他那个前女友阶级跳跃了。 森鹿的室友丽莎,就是陈梵野无数狂热崇拜者中的一个。 宿舍墙上那张昙花一现的偷拍照(不过很快被校报上他搂着新欢的清晰照片覆盖)。 通过这两三年丽莎喋喋不休的“科普”,让森鹿被迫记住了关于陈梵野的许多碎片: 他的父母之间的那段比tvb八点档更狗血的私奔传奇; 还有传闻中他在温莎家族早期如履薄冰、备受欺凌的童年; 他那位母亲琼斯夫人后来如何踩着无数人,或许包括她自己的尊严? 登上权力巅峰,将陈梵野从泥沼直接捧上云端; 以及,陈梵野那些用金钱、酒精和短暂□□欢愉填塞空虚灵魂的“爱情”。 三岛由纪夫在《爱的饥渴》里那句话,此时幽灵般浮现在森鹿混乱的脑海: “□□越是交合,灵魂越是疏远。” 陈梵野,不正是这句话最鲜活的注脚吗? 他用□□的亲密填塞内心的空洞,结果只换来更深的荒芜和更彻底的冰冷。 不过,这些都是她瞎猜的,毕竟写文学的嘛!有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些东西。 不过,此刻,这位云端上的浪子,就坐在离她几步之遥的阳光下。 像一个完美的发光体,也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漩涡。 一个疯狂、卑劣,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念头。 像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森鹿冰冷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钱。 他有用之不竭的钱。 家里断了供给,她在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学业未竟,梦想悬空。 嫁人?回国? 那是将自己投入另一个更绝望的火坑。 靠自己? 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她甚至连下学期的学费都成了天文数字。 那么……他呢? 如果能成为他身边暂时的“金丝雀”……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季…… 他指缝里漏出的那一点点,或许就足以支撑她熬过最艰难的寒冬,完成学业, 甚至……为那个遥不可及的作家梦续上一口气? 屈辱感像滚烫的硫酸,瞬间灼烧着她的自尊,让她浑身发颤。 她森鹿,竟也沦落到要算计自己的身体和尊严? 那个抱着“快乐小狗”、努力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点温情的傻女孩。 终于被现实逼到了悬崖边,露出了求生的、带着血泪的獠牙。 可这獠牙,是软的,是痛的。 她强迫自己迎上陈梵野的目光。 泪痕未干,强挤的笑容僵硬又脆弱,像暴雨后残破的、沾满泥泞的花瓣。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不堪,但也可能…… 不过,正是这份被命运碾过后的、奇异的破碎感,吸引了那双苍蓝色眼眸中的探究? 陈梵野依旧坐在那里,阳光在他金色的发梢跳跃。 他微微歪着头,苍蓝色的眼眸里,那点探究似乎更深了。 没有同情,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评估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有点意思的物件的专注。 “喂,”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慵懒的鼻音,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像羽毛搔刮在紧绷的神经上, “你还好吗?” 这声询问,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森鹿精心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委屈、恐惧、不甘、绝望…所有被她强行压抑的情绪洪流轰然决堤。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刚刚擦干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伪装彻底崩溃,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呜咽。 她忘了计划,忘了算计,忘了那个金光闪闪的“提款机”。 这一刻,她只是森鹿。 一个被亲生父亲当作货物估价,被命运狠狠掼在地上、踩在脚下的二十二岁女孩。 陈梵野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发抖、蜷缩成小小一团的东方女孩。 她蹲在那里,小小的,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湿翅膀、再也飞不动的鸟,羽毛凌乱,瑟瑟发抖。 阳光勾勒着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线条,和那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肩背。 她身上有种东西,和他身边那些妆容精致、目标明确、或谄媚或骄纵的女孩截然不同。 不是纯粹的悲伤,更像是一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无措,一种被连根拔起、抛入陌生荒野的漂泊感和深切的孤独。 这感觉……有点新鲜。 像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带着棱角的、真实的石子。 一丝极淡、近乎本能的兴趣,取代了之前的漫不经心。 他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轻易挡住了洒向森鹿的阳光,投下一片带着无形压迫感的阴影。 他朝她走了过去。 第3章 少女的祈祷(三) 皮鞋踏在光滑的走廊石砖上,发出清晰、沉稳的回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在森鹿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她面前停下。 阴影彻底笼罩下来,隔绝了刚才还让她感到刺眼的光线。 一股淡淡的、清冽又带着点疏离感的雪松与琥珀交织的香气—— 也许是某种极其昂贵的须后水?又或许是某款私人定制的顶级男士香水? 若有若无地飘入森鹿的鼻息。 在这一瞬间,森鹿的呜咽戛然而止,就好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如同化石,只有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一股奇异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她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竟然暴露在这个她刚刚还在算计的男人面前! 之前的“天使计划”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龌龊。 而她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 “抬头。” 陈梵野的声音响起。 他离她比刚才更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没有太多温度,仿佛正在某个拍卖会上,吩咐侍者展示一件商品。 森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头颅。 泪眼模糊中,她只能看到对方笔挺的裤线和做工精良的皮带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那光好像有些刺眼了…… “看着我。” 命令再次下达,平静却不容抗拒。 森鹿颤抖着,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 掠过质感上乘的深色羊绒衫,线条流畅的下颌,最后,撞进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 离得近了,那抹冰蓝显得更加深邃,像结了冰的极地海洋,冰面下涌动着难以捉摸的暗流。 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或轻佻,只有一种纯粹的、穿透性的审视。 他的目光在她泪痕狼藉的脸上逡巡,从红肿的眼眶到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像是在研究一件失落的、带着裂痕的艺术品,试图解读上面的泪痕、污渍和每一道细微的纹路。 森鹿被他看得无所遁形,下意识地想再次低头,却被他目光中那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退缩,森鹿,哪怕是为了那个卑微的、刚刚萌芽的念头…… “为什么哭?” 陈梵野开口,问题直接得近乎残忍。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但字句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探究。 这一刻的他,好像终于回归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和少年气。 但是,森鹿的喉咙却像是被砂砾堵住,又干又痛。 她能说什么? 说家里破产了,父亲逼她回去嫁老头? 说她走投无路,刚才还在盘算着怎么勾引他? 这些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 “没…没什么。”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只是……一点……私事。” 她试图别开脸,避开那过于锐利和泛着一丝丝好奇的目光。 “私事?” 陈梵野微微挑眉,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带着一点点玩味, “哦!在走廊尽头哭到快断气,看来这‘私事’分量不轻啊。” 他的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和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受损程度和承受极限。 森鹿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一片。 她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所有的心思和窘迫都被一览无余。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让她浑身发冷。 “抱歉…打扰到你了。” 她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因蹲得太久又极度紧张而酸麻发软,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微凉的体温,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那触碰让森鹿像触电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甩开。 陈梵野却似乎早有预料,手指收紧了些,力道不容挣脱,却也并非冒犯的紧握。 “小心。” 他淡淡地说,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扶持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森鹿,对吧?文学系那个总坐在角落、抱着一本厚书的东方女孩。” 他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甚至还知道她的习惯? 森鹿愕然,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他怎么会知道她? 他观察过她? 难道他曾经把她当成过还未下手的猎物吗? 不,他应该对她没这么大兴趣,毕竟她的身材虽然还不错,但远远没到他喜欢的丰满型**女孩的地步。 而且他以前交往过的那些前女友中……有亚裔女生吗?她记不清了。 陈梵野并没有解释。 他只是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短暂触碰从未发生。 他后退一步,和森鹿重新拉开了距离。 阳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边,也将森鹿留在了他投下的阴影边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点最初的好奇似乎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森小姐。”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疏离感,却比之前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后的结论? “只会弄花你的脸。”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着阳光更盛的方向走去。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森鹿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冰冷的阴影里。 手臂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的、带着力量感的印记。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消失在光晕中的、耀眼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恐惧、屈辱、劫后余生的战栗。 以及那个在绝望土壤里疯狂滋生的、卑劣而诱人的念头——机会。 纽约五月的风,穿过空旷的走廊,带着青草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 但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那片巨大的、名为陈梵野的阴影。 以及阴影下悄然裂开的、名为野心的罅隙。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宿舍,飘向那只静静躺在枕边的、旧旧的“快乐小狗”。 --- 在她的这一世里,她只有它……了吧? 那是只怎样的玩偶呢? 绒毛是米白色的,洗得有些发旧,甚至有点起球。 一只耳朵的缝线歪歪扭扭,大概是哪个笨拙的保姆的手笔。 玻璃眼珠黑亮,却带着一丝出厂时就有的、微微的呆滞。 这是哥哥森瑜十岁生日时收到的众多礼物之一,一个他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丢到角落的“幼稚玩意儿”。 它后来是怎么到了森鹿怀里的呢? 记忆有些模糊。 只记得是一个下雨天,小小的森鹿因为打碎了父亲心爱的茶壶,吓得躲在楼梯下的储藏室里哭。 母亲大概是找她找烦了,或是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 就随手抓起沙发角落这个被遗忘的玩偶塞给她,语气带着敷衍: “喏,抱着,别哭了,烦死了。” 那一刻,对于在地球上从未拥有过任何玩具、连睡觉都只能蜷缩在孤儿院冰冷小床上的灵魂来说: 这只被嫌弃的、歪耳朵的小狗,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救赎。 她紧紧地抱着它,把脸埋进那带着灰尘和织物味道的绒毛里,仿佛抱住了唯一的一点依靠。 那点稀薄的、施舍般的温暖,被她无限放大,当成了“母爱”的证据。 从此,“快乐小狗”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 开心时抱着它分享秘密,难过时对着它掉眼泪,害怕时把它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能从这没有生命的绒毛里汲取对抗世界的勇气。 连出国读书,她都要把它塞进行李箱的最深处,仿佛带着它就带走了“家”的温度,带走了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每次抱着它的时候,她都对自己强调:看,你是幸福的。 家里有点钱,开着一个厂,自己算是个小富二代,长得也还行,父母对自己也有一点点爱意—— 总归来说是比上一世有亲缘的,足够称得上是有钱有颜有闲有爱了吧? 比大多数人强多了吧? 也比上一世那个昏昏沉沉的社畜强太多了吧? 她沉浸在自己用“快乐小狗”和零星温暖构筑的幸福世界里。 所以她从小就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孩子,笑得乖巧,笑得温顺,笑得仿佛真的无忧无虑。 可是,今天,父亲那通电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碎了这个肥皂泡。 那只一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快乐小狗”,在记忆的角落里,绒毛似乎也黯淡了下去。 第4章 少女的祈祷(四) ---- 回忆结束 森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走廊尽头的风,吹干了脸上最后的泪痕,留下紧绷的皮肤。 父亲电话里最后的咆哮还在耳边回荡,哥哥那句模糊的“我会想办法”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那个金发的身影,那个坐在阳光里、仿佛拥有整个世界的陈梵野…… 和他所代表的、足以解决她一切困境的金钱力量…… 一个清晰的、带着自我唾弃却又无比坚定的念头,在她心底破土而出,迅速生根发芽: 抓住他。不惜代价。 纽约五月的风,带着中央公园青草和尘埃的气息,穿过空旷的走廊,温柔地拂过森鹿紧绷的脸颊。 那风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只让她心头的寒意更深重。 陈梵野离去的背影,像一道灼目的光痕,烙印在她被泪水洗刷过的视网膜上。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早已远去,走廊尽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砰……砰……砰……” 每一次搏动,都震得她耳膜发麻,也震碎了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 手臂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那微凉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印记。 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烙印般灼烧起来。 那不是心动,是屈辱的战栗,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更是…… 那个在绝望深渊边缘疯狂滋生的、带着剧毒诱惑的念头,被骤然点燃的烈焰。 钱。 他有用之不竭的钱。 像流淌的金河,足以填平她家那个无底的窟窿,更足以托起她摇摇欲坠的学业和那个几乎要被碾碎的作家梦。 家里断了供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嫁人?回国? 那是将自己投入另一个更绝望、更油腻的火坑,成为父亲和哥哥砧板上待价而沽的鱼肉。 靠自己? 杯水车薪,远水解不了近渴。 下学期的学费单,此刻在脑海里化作了冰冷的数字锁链,勒得她喘不过气。 那么……他呢? 那个站在云端上的男人,那个声名狼藉的陈梵野? 如果能成为他身边暂时的“金丝雀”……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季,像他那些流水般的前任一样…… 他指缝里漏出的那一点点“慷慨”,或许,仅仅是或许,就足以支撑她熬过这个足以冻毙灵魂的寒冬? 这念头像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屈辱感化作滚烫的硫酸,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 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更用力地靠住身后冰冷的墙壁。 她森鹿,那个抱着“快乐小狗”、努力相信这冰冷世界还有一点点温情可言的傻女孩。 那个在地球上孤零零长大、穿越后拼命抓住每一丝虚幻暖意的灵魂…… 终于被现实逼到了悬崖边,露出了求生的、带着血泪的獠牙。 可这獠牙,是软的,是痛的,带着自我唾弃的腥甜。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只枕边旧旧的、绒毛打结的“快乐小狗”—— 那个象征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幸福”幻象。 父亲电话里最后那句“你哥等着救命钱呢!” 如同淬毒的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羞耻。 抓住他。不惜代价。 这五个字,带着铁锈般的决绝,在她心底轰然炸响,取代了所有混乱的思绪。 她猛地睁开眼。 泪痕已干,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眼底尚未褪尽的猩红。 那惯常挂在脸上的、温暖无害的笑容面具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从未示人的底色—— 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凶狠的清醒,混杂着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 走廊尽头的光线似乎亮了一些。 她不再看那片陈梵野消失的光晕,而是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着尘埃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此刻吸入肺腑,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剂作用。 她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依旧酸软,却不再颤抖。 她抬手,不是去擦那早已不存在的眼泪,而是用微凉的指尖。 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搓了搓自己冰冷麻木的脸颊,仿佛要搓掉最后一丝软弱和迟疑。 动作间,口袋里手机坚硬的棱角硌了她一下。 她掏出来,屏幕还停留在与父亲通话记录的界面。 “森大发”三个字,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像一个冰冷的嘲讽。 没有犹豫。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她飞快地操作—— 拉黑号码,删除所有通话记录。 动作一气呵成,干脆利落得不像她。 做完这一切,她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带着一种坠入深渊的失重感,却又奇异地感到一丝…… 解脱? 是的,解脱。 斩断那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名为“亲情”的绳索。 从此,她真的只是森鹿了。 孤身一人,背水一战。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目光投向走廊另一端——陈梵野消失的方向。 那里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通往伽约大学更广阔也更光鲜的区域。 也通往那个掌握着巨大财富与权势的金发身影可能所在的地方。 她没有立刻追上去。 莽撞的猎物只会吓跑猎人。 她需要计划。 一个能精准地、不着痕迹地进入陈梵野视野的计划。 他不是喜欢新鲜感吗? 不是对那些谄媚讨好、目标明确的女孩感到厌倦吗? 那么,她就要做那个“意外”。 一个带着破碎感、疏离感,却又在脆弱中透出某种奇异韧劲的“意外”。 一个…… 像他说的,哭得快要断气的、却又能在他命令下倔强抬头的“意外”。 森鹿的脑海里,室友丽莎那喋喋不休的“陈梵野科普课”内容疯狂翻涌: 他最近常去的图书馆区域:顶楼那间能看到河景的僻静阅览室; 他偶尔会光顾的校内咖啡馆:只喝特定产地的黑咖啡,不加糖奶; 他欣赏的艺术风格:据说,偏好冷峻抽象的现代派,对甜腻的古典主义嗤之以鼻; 甚至是他上一任女友“昙花一现”的原因:据校内传闻,是因为对方在画廊里对着一幅他厌恶的学院派作品大加赞叹…… 碎片化的信息在森鹿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头脑中快速拼接、筛选、组合。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 她需要出现在他可能出现的场景里,但绝不能是刻意的接近。 她需要一种“偶遇”的必然性。 她需要展现她的“不同”—— 不是那些围绕着他的莺莺燕燕的“不同”,而是能勾起他那点“近乎冷漠的探究”的“不同”。 她需要一本书。 一本足够厚重、足够冷僻、足够彰显她文学系身份,又或许…… 能无意中契合他某种隐秘偏好的书。 森鹿转身,不再留恋走廊尽头的冰冷和阴影。 她迈开脚步,朝着与陈梵野离去相反的方向—— 文学系图书馆走去。 脚步起初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将那份绝望和屈辱踩进地底。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坚定。 背脊挺得笔直,单薄的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出一道孤绝的剪影。 阳光透过高窗,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 那是野心,是孤注一掷的疯狂,是被现实碾碎后重新拼凑起来的、带着裂痕的决绝。 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沉默的冰。 而那只被她刻意遗忘在宿舍枕边的“快乐小狗”。 绒毛似乎彻底失去了光泽,玻璃眼珠里的那点呆滞,仿佛凝固成了一种纯真的巨大的嘲讽。 纽约的风,依旧穿过走廊,却再也吹不散她心头那片名为“陈梵野”的巨大阴影。 那片阴影之下,名为“野心”的罅隙已然裂开,幽深不见底。 而她,正决然地朝着那黑暗的入口,一步步走去。 第5章 少女的祈祷(五) --- 森鹿整理好自己的破碎情绪—— 或者说,仅仅是将那些在胃里翻江倒海的绝望、屈辱和那个疯狂滋生的卑劣念头。 用尽全身的力气按压进心底某个最幽暗的角落,接着,勉强给它盖上了一层名为“冷静”的薄土—— 这样做之后,森鹿才感觉自己的灵魂重新落回了现实沉重的躯壳。 现在阳光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照不进这个走廊里了。 走廊里显得有些阴沉沉的昏暗。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指尖冰凉麻木地点亮屏幕。 刺眼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课表应用。 下午……一片空白。 没有课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骨头都压碎的疲惫感汹涌袭来。 这一上午…… 走廊尽头冰冷的墙壁,父亲电话里淬毒的咆哮,哥哥模糊的推诿,还有…… 那个坐在阳光里、投下巨大阴影的金发身影,和他指尖那微凉的、带着审视力量的触碰…… 时间好像被绝望和算计无限拉长、扭曲。 短短几个小时,竟像耗尽了整整三年的心力,榨干了她所有的水分和力气。 把她搞成了一条搁浅的鱼。 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空虚和钝痛。 仿佛被无形的砂轮狠狠打磨过一遍,只留下粗糙的、遍布裂痕的躯壳。 简直是“心神俱累”。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那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滋生的、带着血泪獠牙的念头—— “抓住陈梵野,不惜代价”—— 此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就如同一个咒语一般。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或许通向自己的生路的藤蔓。 尽管那藤蔓上布满荆棘,可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但是。 在“必须”和“想要”之间,隔着一片名为“此刻”的、无法逾越的废墟。 此刻的她,像一台过载后濒临崩溃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宏大的、卑劣的、关乎未来生存的计划。 那些关于如何精准出现在他视野、如何扮演一个能勾起他兴趣的“意外”的算计…… 所有需要耗费脑力、需要调动演技、需要强撑起精神去面对那个复杂男人的念头…… 都太重了。 重得她只想立刻将它们抛下,哪怕只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的片刻。 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本能,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凸显出来。 饿。 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抽搐。 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更是加剧了身体的亏空。 困。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混沌、滞重,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显得费力。 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拖入地底的倦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淹没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先吃饭。 然后……大睡一通。 这个念头简单、卑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诱惑力。 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只要能填充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只要能用温热或冰冷的食物,暂时麻痹一下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然后,回到宿舍。 关上门,拉上窗帘,隔绝外面刺眼的光线和喧嚣的世界。 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不算柔软的被褥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丘,像受伤的野兽蜷缩进洞穴。 把什么都抛下。 把森大发的咆哮抛下。 把哥哥等着“救命钱”的冰冷现实抛下。 把父亲眼中“待价而沽的工具”身份抛下。 把那个金光闪闪又深不可测的陈梵野……暂时抛下。 抛下屈辱,抛下算计,抛下野心。 抛下那个必须戴上的、名为“森鹿”的、即将被交易的面具。 就让她做回那个最原始、最脆弱的自己—— 一个仅仅需要食物和睡眠来修复破碎躯壳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哪怕醒来后,等待她的将是更深的悬崖和更艰难的攀爬。 此刻,她只想让这具沉重到极点的身体,得到一点点……喘息。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像一棵在狂风中勉强稳住根基的小树。 迈开脚步,朝着学生餐厅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地面上,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出一道单薄而疲惫的孤线。 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渺小: 填饱肚子。 然后,沉入一场暂时遗忘一切的、黑甜的梦乡。 可是望着学生餐厅里各式各样的餐食,森鹿却有种倒尽了胃口的感觉。 所谓……学生餐厅。 无所谓,巨大的空间里,人造光源(也或许是模仿天光的惨白灯管)毫无感情地倾泻下来。 它将一切都照得过分清晰,又带着一种廉价的、塑料般的质感。 空气是浑浊的、粘稠的。 无数种气味—— 油炸食品霸道浓烈的油脂香、廉价酱料甜腻刺鼻的酸、蔬菜沙拉若有似无的草腥、还有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而微带汗意的体味—— 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纠缠、蒸腾、发酵,最终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网。 向森鹿兜头罩下,让她觉得好像自己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无法消退的浓厚的滞涩感。 而声音呢?则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洪流。 餐具碰撞的叮当脆响(带着点刺耳的尖锐), 人□□谈的低沉嗡鸣(汇集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偶尔爆发出的一阵突兀大笑(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带着油腻), 餐盘在传送带上摩擦移动的沉闷滚动声…… 这些声音并非尖锐到刺耳,却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膜,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宁静。 人。 太多了。 好多好多。 像沙丁鱼罐头里挤挨着的鱼。 这些和她一样年轻的面孔在灯下晃动着,带着青春的躁动和饥饿的急切。 他们都好开心啊!她们都好开心啊! 森鹿心想, 明明,昨天的时候她也这么开心的吧, 怎么今天……就变了呢?一切都变了呢? 说着自己要忘记所有,背水一战, 可是啊! 还是有种昏沉的麻木的痛楚困扰进骨髓缝里。 望着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学生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独自一人对着手机屏幕专注吞咽。 他们的存在感好强烈,又好模糊,在这拥挤的空气里汇集成一片移动的、喧嚣的背景板。 每一张笑脸,每一次高声的交谈,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轻轻刺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却又持续不断的刺痛。 她像一尾误入陌生水域、鳞片剥落、浑身是伤的鱼, 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浑浊的气味拍打着,几乎窒息。 胃袋的抽搐感更加强烈了,尖锐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她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取餐区那排冰冷的不锈钢台面挪去。 食物的景象在视野里晃动。 炸鸡块裹着金黄的脆壳,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像涂了廉价唇彩的假笑。 沙拉盆里蔫头耷脑的绿叶菜,浸泡在浑浊的酱汁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被遗弃的颓败。 奶油意面黏糊糊地堆叠着,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奶香。 对她来说, 那些曾经或许能勾起一点食欲的东西。 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都失去了本真的色彩和吸引力。 只剩下一种功能性的、维持生命运转的冰冷意义。 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拿起一个同样冰冷的白色托盘。 发现看到边缘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有点奇异的想笑。 森鹿的指尖触碰到不锈钢餐夹,那冰凉的金属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几乎没什么选择,或者说,选择本身也成了一种负担。 最终,她胡乱地夹起一块看起来不那么油腻的烤面包(干硬,边缘微微焦黑), 一小份颜色相对鲜亮的水果丁(切得大小不一,汁水渗出,在托盘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还有一杯透明的、冒着细小气泡的苏打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付钱的动作麻木而迅速,指尖划过冰冷的读卡器,像完成一个与己无关的仪式。 她端着这份简单到近乎简陋、也冰冷到毫无慰藉的“食物”。 目光在喧嚣拥挤的餐厅里茫然地巡睃。 所有的桌子似乎都坐满了人。 那些成群的、喧嚣的、散发着蓬勃热力的生命体,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她需要一点……缝隙。 一点能让她蜷缩起来、不被注意、不被侵扰的角落。 终于,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最边缘,一排高脚椅和狭长的吧台桌旁,她发现了一个空位。 玻璃窗外是校园的绿茵和更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光线充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这里远离餐厅中心的热闹漩涡,像被遗忘的孤岛。 森鹿几乎是跌坐进那把同样冰冷的高脚椅里。 椅子的高度让她双脚悬空,找不到踏实的支撑点,身体里那种无处着力的虚空感仿佛被具象化了。 她将托盘放在光洁的、带着细微划痕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很快就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食物的气味此刻清晰地钻进鼻腔。 烤面包干硬的气息,水果丁略带发酵感的甜香,苏打水冰冷的、带着刺激性的气泡味道。 她拿起那块面包,指尖能感受到它粗糙的纹理和微弱的余温(或许是灯光的烘烤?)。 咬下去,口感干涩,在口腔里碎裂成粗糙的颗粒,需要费力地、机械地咀嚼才能下咽。 像在吞咽一团浸透了绝望的棉絮。 水果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种人工的、不真实的虚浮感,丝毫无法抵达冰冷麻木的胃袋。 冰凉的苏打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寒意蔓延开。 森鹿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迟缓而僵硬,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 她看到,窗外阳光明媚,绿草如茵,几个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笑声隐约传来。 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一个与她此刻身处的、内心那片冰冷绝望的废墟,隔着厚重玻璃、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坐在这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咀嚼着仅能维持躯壳运转的物质。 胃里那尖锐的饥饿感,似乎被这冰冷的食物暂时填塞了。 可是…… 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一切”的空洞,却在喧嚣的背景音和冰冷的苏打水里。 好像在,无声地、持续地扩大着。 她吃着吃着,突然觉得原本干硬的面包竟然变软了,低下头一看, 原来是,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泪落上面了。 第6章 少女的祈祷(六) 那块面包又干又硬的、边缘焦黑的、嚼在嘴里像砂砾的、被泪水泡软了。 一口一口的,森路全吃完了。 冰凉的苏打水灌下去,激得喉咙一缩,寒意顺着食道往下爬。 让她打了个寒冷的寒战。 但她还是机械地,把托盘里那些冰冷的东西全塞进了胃里。 森鹿的胃被撑得发胀,沉甸甸地坠着。 但却并没有带给森鹿一点点饱食过后该有的暖意,就好像只是被迫往胃囊里塞了一团湿冷的旧棉絮。 指尖触到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冰凉。 杯子里晃动的倒影,是她自己—— 脸色苍白,眼底的红血丝还没褪干净,但眼神却像冻住的湖面,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冷。 最后一次。 她默默地在心里对着那个模糊的影子说, 字字清晰,像在念一段无法更改的判决。 为那几个人流的眼泪,到此为止。 绝不再有下一次。 这不是赌气,也不是发泄。 是真正的切断—— 用这顿冰冷难吃的饭,祭奠那份早就稀薄、如今更是被撕得粉碎的所谓“亲情”。 从今往后,眼泪只为自己流—— 为生存的艰难,为梦想的渺茫,或者,仅仅为不小心摔碎一个杯子。 绝不再为森大发,为森瑜,为那个只剩下买卖的所谓的“家”。 森鹿站起身,只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托盘丢进回收架,哐当一声轻响,瞬间淹没在餐厅的嘈杂里。 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那扇映着外面光亮的玻璃门。 推开门,一股子微凉的、带着城市尘埃的空气涌进来。 森鹿的脚步顿住了,莫名的停了一秒。 然后,像完成一个简单的仪式一样,她慢慢转回头。 目光平淡地扫过那片喧嚣浑浊的餐厅景象—— 攒动的人头,油腻的餐台,惨白的灯光。 没有留恋,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好像只是在确认一下,自己正在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角落。 就像随手掸掉袖口上不小心被沾上的一点灰。 迦约大学。 这地方和她前世记忆里的纽约大学很像,没有围墙,教学楼散落在城市里,学生和行人混在一起。 下课铃一响,走出教室门就是车水马龙的现实世界,常常让她有点时空错乱。 不过,今天的时空错乱感应该是最强的吧?! 不过,和纽约大学最大的不同,是宿舍。 迦约大学这里并没有那种闹哄哄的集体宿舍楼,即学生公寓什么的。 学生只能自己找地方住。 她和丽莎,从大一刚来什么都不懂那会儿,就凑巧一起租了市中心边上的一间老公寓。 虽然地方不大,不过胜在交通方便,租金分摊下来还能咬牙撑着。 这时间一晃,快三年了。 如今她们都大三了。 丽莎……算得上是她在这异国他乡,最亲近、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了。 想到丽莎,森鹿麻木的心底才浮起一丝微弱的热气,但立刻就被现实的冰冷盖了过去。 丽莎和她不一样。 丽莎家条件一般,甚至有点紧巴。 她的学费、生活费,都得靠自己拼—— 在咖啡馆端盘子,在图书馆整理书架,甚至半夜去便利店值夜班。 那双总涂着鲜亮指甲油的手,常常带着洗不掉的咖啡渍或者油墨味儿。 而自己呢? 森鹿踏上人行道,汇入午后稀疏的人流。 阳光有点晃眼,她眯了眯。 下意识的伸手挡在了额前。 自嘲地想: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赚”过什么钱。 除了……在几本或许都没什么人看的杂志上,零零星星发过几篇短篇小说。 不过那点稿费,少得可怜,也就够买几本书,或者跟丽莎出去吃顿便宜的简餐了。 剩下的,学费的大头,房租的大头…… 都是国内的家里打来的。 这个事实像根冰冷的刺, 猛地扎进她刚刚宣布“一刀两断”的心口, 给她带来一阵尖锐又别扭的疼。 算起来……他们对她也算是……有那么一点点“情分和所谓的爱”的吧? 这点“情分”,明明白白地体现在银行账户的数字上,支撑着她在这异国他乡还算体面的生活。 它稀薄,功利,带着施舍的味道。 像冬天里吝啬透出的一丝暖气,暖不了全身,但至少能让人在冻僵前缓口气。 一股复杂的滋味猛地涌上来—— 暖的、恶心的、感激的、憎恶的—— 拧成一团堵在胸口。 像硬吞下一块裹着糖衣的毒药。甜味刚滑下去,烧灼的剧痛就跟着上来。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汽车尾气的凉风,强行把胃里那股翻腾压下去。 不过…… 森鹿眼神一冷,把那点刚冒头的、叫作“亏欠”的软弱念头狠狠掐灭。 既然拉黑了。 指尖在口袋里碰到冰凉的手机壳,像按着一个开关。 那就彻底拉黑。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不,是她欠他们的钱,她认。 她会还。 连本带利。 用她自己挣的、干干净净的钱。 大不了…… 她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没什么焦点。 等以后,我真混出个人样,成了响当当的大作家。 这个梦想, 在这一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握不住的沙砾,而是变成了对她而言支撑她活下去、还清所有“债”的硬骨头。 把钱,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还回去。 这个念头,带着股狠劲和冷气,反而让她乱糟糟的心绪一下子稳住了。 像在绝境里摸到了一条必须走下去的、笔直而冰冷的路。 今天之前,森鹿手里确实还算有点“积蓄”。 森鹿喜欢攒钱,从小就有人说她像个貔貅,只进不出的。 这个习惯,树根大概扎在地球孤儿院那段饿怕了的记忆里吧。 所以就算她穿越过来成了“小富二代”,骨子里对钱的那种不安全感,也从没真正消失过。 从小到大,家里给的零花钱、压岁钱,甚至一些额外的奖励…… 她几乎都没动过。 像个偷偷藏粮的小耗子,把那些纸钞硬币,后来是银行卡里增长的数字,一点一点攒起来。 不是为了省,更像是一种本能—— 在看似富足的表象下,偷偷给自己挖个藏身洞、存点救命粮的本能。 这笔钱,数目不算惊人,但足够一个普通学生安安稳稳过上好一阵子。 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没想到,现在,这条退路,成了她孤身一人站在这冰冷世界里的…… 唯一依仗。 但这依仗在迦约市也撑不了多久。 心里那台冰冷的计算器又开始运转: 房租、水电、吃饭、交通、书本…… 数字飞快地加减碰撞。 最多,撑到这个学期结束。 这个结论像块沉重的石头砸下来,砸的森鹿现在昏沉的脑袋变得更加的昏沉了。 她竭力调动有些麻木的神经,想到下学期那笔天文数字般的学费,像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水,在学期的尽头等着她。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转个不停。 但在旁人眼里,大概只是地铁站台上,那个东方女孩低着头沉默的几分钟。 她像个设定好路线的机器人,随着人流刷卡,走进车厢。 迦约市的地铁比前世纽约的干净多了,没有那股刺鼻的怪味,也没有满墙乱涂乱画。 亮堂,座椅光滑,带着消毒水的味道。 但这股“干净”劲儿,反而让她觉得更像个巨大冰冷的铁盒子,把她和外面那个闹哄哄的世界隔开了。 窗外的隧道黑黢黢的,偶尔闪过广告牌的光,映在她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一晃就没了。 森鹿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是挺拧巴的。 明明前一秒,脑子还在钻进痛苦的牛角尖里,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把每一点绝望都嚼碎了咽下去。 但是下一秒,却又能冒出点莫名其妙的、带着点自嘲的“小抽象”。 就比如现在,森鹿看着车窗上自己那张疲惫苍白的倒影,就觉得像个蹩脚艺术家画歪了的自画像。 这念头一闪,但是没笑出来,唇角勾不起来,只觉得更累,更空。 地铁摇摇晃晃,铁轨摩擦的规律噪音像催眠曲。 车厢里挺安静,这声音反而盖住了脑子里的一部分喧嚣。 疲惫感像沉重的黑布,终于彻底蒙了上来。 晃晃悠悠。 脑子越来越沉,身体只剩下个沉重的壳子。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地铁站,脚好像自己认得路,在熟悉的街道上挪着。 城市的噪音变得遥远模糊。 终于,那栋熟悉的、墙皮有点剥落的老公寓楼出现在眼前。 像个在风里站久了、有点歪斜的旧信箱,好歹还能暂时收容她。 用尽最后一点像要散架似的力气,摸出钥匙,插进锁孔。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麻。 门开了,屋里是丽莎的化妆品和旧书堆混合的熟悉气味。 她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从窗帘缝透进来,照着家具模糊的影子。 她像个被掏空的人偶,蹭到自己房间。 换睡衣的动作完全是机械的。 手指碰到软和的棉布,才感到一丝微弱的人气。 什么陈梵野,什么计划,此刻都重得像山,沉在意识最底下,连想的力气都没有。 胡乱抹了把脸。 凉水拍在脸上,激得人一哆嗦,像短暂的回光。 水流冲掉了点干巴巴的泪痕,却冲不走眼底的疲惫和麻木。 然后,她把自己整个摔进了床里。 身体陷进床垫,发出闷响。被子带着洗衣粉的凉气。 她连扯被子的劲儿都没了,直接蜷成一团。 像个累瘫了缩回壳里的蜗牛,又像只终于找到个破洞钻进去、浑身是伤的小动物。 黑暗瞬间合拢,严严实实。 那些声音—— 父亲的吼叫、学费的数字、陈梵野冰蓝色的眼睛、还有那个让她自己都唾弃的念头—— 一下子全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 意识,像断了电,“啪”地一下,彻底熄灭。 一觉不见。 沉入一片连梦都懒得做的、死寂的黑暗里。 身体这架超负荷运转到冒烟的机器,终于被强制关机。 只有胸口那颗疲惫的心脏,还在黑暗里,沉重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证明着最低限度的“活着”。 第7章 少女的祈祷(七) 森鹿是被眼皮上乱晃的光斑晃醒的。 意识像沉在粘稠的墨水里,费力地往上浮。 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昏暗的蓝灰色,只有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几道闪烁跳跃的、廉价霓虹灯似的彩色光带,正不依不饶地在她眼皮上跳舞。 下午六点。 她盯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脑子里一片空茫的钝感,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 烦。 那光斑晃得她心烦意乱。 她像一截被强行拽出休眠状态的木头,僵硬地、慢吞吞地撑着坐起身。 没开灯的房间沉在傍晚的暗影里,家具的轮廓模糊不清,透着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清。 丽莎还没回来。 这个认知几乎是自动跳进她空白的脑海。 也对,丽莎晚上有份便利店收银的兼职。 她通常要到深夜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带着一身关东煮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廉价味道。 森鹿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像个被抽掉了发条的人偶。 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车流声嗡嗡作响。 活脱脱一只被雷劈懵了的呆头鹅。 “咕——咕咕咕——” 一阵响亮又突兀的肠鸣,像沉闷的擂鼓,猝不及防地从她肚子里炸开。 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回音。 森鹿猛地一激灵,彻底被震醒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仿佛那里住进了一个愤怒抗议的怪兽。 饿。 一种极其原始、极其迫切的饥饿感瞬间席卷了她,冲垮了那点刚睡醒的茫然。 胃袋像是被彻底掏空又狠狠揉搓过,发出尖锐的、不容忽视的抗议。 紧接着,像是被这饥饿感触发了某个开关,今天上午和下午发生的一切—— 父亲那通淬毒的咆哮电话,走廊尽头冰冷的墙壁,陈梵野那双穿透性的、带着审视的冰蓝色眼睛—— 像一场失控的灾难片,轰然在她脑海里回放。 “啊——!” 一声短促又崩溃的低叫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来。 森鹿猛地抬手,十指深深插进自己乱糟糟的长发里,发狠似的揉搓拉扯,仿佛想把这堆混乱的记忆连同头皮一起扯下来。 脚趾抠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耻、尴尬和荒谬的燥热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简直想立刻原地刨个三室一厅钻进去,或者干脆一头创死在这张不算柔软的床垫上算了! 和这一世的“家人”彻底撕破脸决裂已经够抓马了, 居然还顶着那副哭得稀里哗啦的鬼样子,撞上那个行走的八卦中心、金光闪闪的麻烦源陈梵野?! 丢人!太丢人了! 她像个鸵鸟似的,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因为无声的哀嚎和羞愤微微颤抖。 过了好几秒,那股想自毁的冲动才像潮水般慢慢退去,留下湿漉漉、冷冰冰的现实沙滩。 创死自己? 痛快是痛快了,但创完呢? 肚子还在咕咕叫,像个永不疲倦的闹钟,冷酷地提醒着她最基本的需求: 得活下去。 活下去需要钱。 很多很多钱。 但是,钱从哪里来? 那个金光闪闪、又深不可测的名字。 像黑暗中唯一闪烁的、带着剧毒诱惑的信号灯,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陈梵野。 绕不开,躲不掉。 森鹿猛地抬起头,乱发糊在脸上。 眼神却从刚才的羞愤崩溃里,一点点沉淀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清醒。 没办法。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僵硬麻木的脸颊,指腹能感觉到眼下皮肤的紧绷和干燥。 屈辱?尊严? 在饿肚子和天价学费面前,这些东西轻飘飘得像一张废纸。 没有钱最痛苦。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无论在地球还是蓝星,都适用。 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干到底! 她掀开被子,双脚摸索着找到拖鞋。 冰凉的塑料底触到同样冰凉的地板,让她打了个激灵,脑子似乎更清醒了点。 她摸索着墙壁,像盲人探路,蹭到窗边,“唰啦”一声,有些粗暴地扯开了厚重的窗帘。 窗外,迦约市的黄昏正上演着它浮华喧嚣的戏码。 霓虹闪烁,车灯如流。 那光瞬间涌入,刺得她下意识眯紧了眼睛,生理性的泪水差点涌出来。 她没停顿,转身又摸索着,“啪嗒”一声,按亮了房间顶上的白炽灯开关。 光线如同实质的瀑布,瞬间倾泻而下,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强烈的白光毫无遮拦地刺入瞳孔,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得她眼前一片发白,金星乱冒。 她忍不住“嘶”了一声,猛地抬手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敢慢慢松开。 适应了这过分“坦诚”的光线后,房间里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也驱散了最后一丝残留的昏沉和逃避的阴影。 目标明确。 她几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那台陪伴了她几年的笔记本电脑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个沉默的战友。 她掀开盖子,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幽幽的光映在她还有些浮肿、却已褪去所有迷茫的脸上。 没有犹豫。 她点开新建文档的图标。 光标在空白的文档顶端闪烁,像在等待指令。 森鹿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停顿了一秒。 然后,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她敲下了几个清晰、冰冷、目的性极强的黑体字: 《陈梵野调查报告》 是的,她是个典型的J人。 没有计划,没有条理,没有明确的步骤和预期,那种感觉会让她像被扔进真空一样抓狂窒息。 尤其是在面对陈梵野这种级别的、充满未知和危险的“目标”时。 既然决定了要“干到底”,那就先从最基础的做起—— 收集情报,分析目标,制定策略。 像一场必须周密部署的战役。 哪怕这场战役,从一开始就带着自我唾弃的味道。 但生存面前,姿态可以暂时放一放。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在键盘上,开始敲打。 屏幕的光映着她专注而略显苍白的脸,那双不久前还盈满泪水和崩溃的眼睛。 但此刻那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劲。 不过说到底,要怎么写呢?要怎么实施计划呢? 虽然经常听丽莎说,而且自己上午也浅浅的用当时有一些昏沉沉的大脑思考过一些。 但是毕竟还有很多地方不太知道,毕竟和他本人没怎么接触过。 到时候如果她让陈梵野烦躁了,或者他如果有很厉害的鉴别绿茶的能力,是那种超牛的建表哥怎么办嘞? 那不就直接凉凉了嘛? 所以说,到底怎么办呢?! ╥﹏╥ 第8章 少女的祈祷(八) 上一章的末尾,森鹿就一直在纠结…… 现在,她的指尖依旧悬在键盘上方。 屏幕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像在无声地嘲笑她。 《陈梵野调查报告》—— 标题倒是敲得挺有气势,像个特工行动代号似的。 可这标题下面呢?写什么呢? 森鹿瞪着那片空白的文档,脑子也跟着一片空白。 说到底,要怎么写啊?! 计划? 上午在走廊尽头被绝望和屈辱逼出来的那点“灵光一闪”—— 什么“制造偶遇”、什么“展现不同”、什么“脆弱又带韧劲”——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像隔夜的廉价面包,又干巴又可笑。 丽莎是经常在宿舍里“科普”陈梵野。 唾沫星子横飞地讲他的家世、他的情史、他的喜好或者雷区什么的。 但是丽莎说的那些,听在森鹿的耳朵里,就跟听八卦周刊上的明星绯闻差不多。 她总觉得和现实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不真实”的毛玻璃。 毕竟,她和他本人,压根儿就没说过几句话! 唯一算得上“接触”的,应该就只有今天中午走廊尽头那次……堪称灾难性的会面。 她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傻子,而他嘞? 像个误入人类崩溃现场的冷漠观察员,最后还居高临下地点评了一句“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这算什么情报? 这简直是黑历史啊! 森鹿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本就乱糟糟的长发。 无数个问题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她脑子里嗡嗡乱撞: 丽莎说的靠谱吗? 那些关于他喜欢冷峻现代艺术、讨厌甜腻古典派的说法,是真的偏好,还是丽莎自己脑补的? 毕竟她俩都是文学系的,丽莎在脑补自己喜欢的男神的时候肯定会幻想男神会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万一她精心“偶遇”时捧着一本他深恶痛绝的学院派画册,岂不是开局就凉? “制造偶遇”怎么造?图书馆顶楼? 他今天坐那儿,明天就一定还去吗?校内咖啡馆? 他喝咖啡的时间点、位置偏好呢? 总不能像个痴汉一样天天去蹲点吧? 那也太明显了! “展现不同”? 不同在哪里? 对他这种阅人无数的花花公子来说,什么样的“不同”才算新鲜? 是像今天下午那样哭得稀里哗啦算“不同”吗? 不过那也太丢人了! 还是装高冷不理他? 万一人家根本不吃这套呢? 最关键的是——他烦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森鹿瞬间打了个寒颤。 陈梵野是什么人? 那可是在温莎家族那种顶级名利场、从小看尽世态炎凉、在母亲铁血手腕下长大的继承人! 他身边围绕着多少挖空心思往上贴的男男女女? 那些莺莺燕燕的手段,他怕是闭着眼都能识破十之**吧?。 万一……万一他段位高得离谱,是个深藏不露的“建表哥”呢? 森鹿脑子里瞬间闪过各种狗血剧情节: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偶遇”和“脆弱”,在他那双冰蓝色的、洞察力惊人的眼睛里,就像小丑在拙劣表演。 他可能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嘴角挂着一丝看穿一切的、带着玩味和嘲讽的冷笑。 接着,轻飘飘一句“无聊”或者更冷酷的“滚开”,就能让她精心策划的一切灰飞烟灭。 那不就……直接凉凉了嘛?! 想想那个场面,森鹿就觉得脚趾又开始疯狂施工,想给她抠出个三室一厅来避难。 太尴尬了! 太社死了! 比中午哭成那样被他看见还要社死一百倍! 到时候别说钓金龟婿弄钱了,恐怕在整个伽约大学都要沦为笑柄—— “看,那个不自量力想勾引陈梵野结果被当众拆穿的文学系女生”。 “啊啊啊……” 她忍不住把脸埋进手掌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哀鸣。 键盘冰凉的温度贴着她的额头。 这计划,简直是在雷区里蹦迪! 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地雷,炸得她尸骨无存。 但是……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那点抓狂和羞耻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穷! 饿着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下学期那笔天文数字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自己的稿费?对此简直是杯水车薪。 不干? 等着被扫地出门,或者被亲爹打包卖给老头子? 屈辱?尴尬?社死? 在没钱没饭吃没学上的现实面前,这些统统都得往后排! 森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重新聚焦到那片空白的文档上。 光标还在闪,像在挑衅,也像在催促。 情报!必须搞到更精准、更一手的情报! 光靠丽莎的二手八卦,死路一条。 她得想办法……更靠近一点。 哪怕冒着被当成“痴汉”的风险,也得去观察,去印证。 图书馆顶楼还得去,咖啡馆也得蹲,但不是傻乎乎地冲上去,而是像做田野调查一样。 详细记录他的习惯、出现的规律、甚至细微的表情变化。 风险巨大? 当然。 但穷途末路的人,没资格挑三拣四。 她咬了咬牙,手指终于重重地敲在键盘上,在标题下面敲下了第一行字。 貌似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行动方针一:高风险情报搜集】 …… 光标在【行动方针一:高风险情报搜集】下面一闪一闪。 就好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等着看她能憋出什么屁来。 森鹿死死的盯着那行字。 总感觉像给自己挖了个坑,还不得不往里跳。 手指悬在键盘上空,但是半天敲不下一个键。 情报搜集? 说得轻巧! 具体怎么搞? 难道真像狗仔队一样扛个相机去偷拍? 还是学刑侦剧搞个监听设备? 她甩甩头,把这离谱的画面赶出去。 第一步:验证丽莎牌“八卦百科”的含金量。 她敲下这行字,感觉像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丽莎的信息是基础,但必须打上大大的问号。 比如: 图书馆顶楼河景阅览室: 他真常去?频率?时间段?是固定位置还是随意? 是独自看书(看什么书?)还是约人(男的女的?谈什么?)? 校内咖啡馆特定黑咖啡: 只喝某个产地的? 具体是哪个? 加不加糖奶是丽莎猜的还是亲眼所见? 他停留多久? 是处理事情还是发呆? 对服务生态度如何? 艺术偏好:讨厌甜腻古典派—— 这个“雷区”尤其重要! 万一踩中,直接Game Over。 但这偏好是丽莎从哪个前女友的哭诉里听来的? 还是他本人公开吐槽过? 证据呢? 森鹿越写越觉得头皮发麻。 这哪是调查? 这简直是特工渗透! 每一个小问号背后,都意味着她得像个变态跟踪狂一样,鬼鬼祟祟地蹲点、观察、记录。 森鹿光是想想在图书馆假装看书实则眼珠子黏在陈梵野身上的场景。 她就尴尬得能用脚趾在宿舍地板上抠出个迦约大学微缩模型。 第二步:近距离“田野观察”。 她硬着头皮敲下这行,感觉自己像个要去原始部落做研究的倒霉人类学家。 而且研究对象还是头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史前凶兽。 外观记录: 衣着风格(是随意慵懒的贵公子风还是精致到头发丝?有没有固定偏好品牌或色系?)、 微表情(对什么情况会皱眉?不耐烦的肢体语言是什么?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是嘲讽还是真觉得有趣?)、 随身物品(常带什么书?用什么牌子的笔记本或平板?)。 行为模式: 走路速度? 姿态,是放松还是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与人交谈时的距离感? 对突然打扰的反应,比如说有人不小心撞到他了他会怎么做? 社交雷达: 身边常出现哪些人? 是跟班、朋友、还是……新的“猎物”? 他对不同人的态度差异? “啊啊啊这太变态了!” 森鹿忍不住低吼一声,把脸埋在键盘上,冰凉的按键硌着皮肤。 她感觉自己正在滑向一个名为“痴汉预备役”的深渊。 万一被同学看见,或者更糟,被陈梵野本人察觉…… 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直接社会性死亡,可以原地退学换个星球生活了。 第三步:风险评估与“建表哥”防御预案。 这是最让她心里发毛的部分。 那个“万一他是个超级鉴婊达人”的恐惧,像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头。 暴露征兆识别: 他如果识破了,会有什么表现? 是直接冰冷的眼神警告? 是带着玩味的、让人无地自容的嘲讽? 还是更恶劣的、不动声色的戏弄? 她得预先设想每一种可能的“死亡flag”,做好心理建设—— 脸皮必须厚过伽约市的城墙! 止损方案: 一旦感觉苗头不对(比如他眼神变冷,或者说出某些意有所指的话),立刻、马上、毫不犹豫地—— 撤! 装傻充愣,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绝对不要试图辩解或硬撑,那只会死得更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虽然这“柴”可能再也点不着了。 *心理建设(厚脸皮修炼): 反复催眠自己: 目标是为了钱!为了生存! 尴尬?羞耻? 都是阻碍成功的绊脚石! 只要没被当众指着鼻子骂,就当无事发生! 脸皮? 那是什么? 能吃吗? 能交学费吗? 敲完这三点,森鹿感觉自己像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文档里那几行字,冷冰冰地躺在那里,像一份通往未知深渊的卖身契,还自带高风险高失败率提示。 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笔记本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麻木,也有一丝被逼到墙角后、硬生生磨出来的狠戾。 计划是有了,粗糙、漏洞百出、执行起来大概率会出各种洋相,但好歹是个方向。 接下来,就是硬着头皮,去当这个“高风险情报员”了。 她看了一眼窗外,迦约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像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她这个即将开始“作死”行动的、微不足道的森鹿。 肚子又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像是在给她悲壮的出征敲响战鼓。 得,先祭五脏庙。 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当“痴汉”……哦不,是“田野观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