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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少女的祈祷(五)

作者:阿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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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鹿整理好自己的破碎情绪——


    或者说,仅仅是将那些在胃里翻江倒海的绝望、屈辱和那个疯狂滋生的卑劣念头。


    用尽全身的力气按压进心底某个最幽暗的角落,接着,勉强给它盖上了一层名为“冷静”的薄土——


    这样做之后,森鹿才感觉自己的灵魂重新落回了现实沉重的躯壳。


    现在阳光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照不进这个走廊里了。


    走廊里显得有些阴沉沉的昏暗。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指尖冰凉麻木地点亮屏幕。


    刺眼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课表应用。


    下午……一片空白。


    没有课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骨头都压碎的疲惫感汹涌袭来。


    这一上午……


    走廊尽头冰冷的墙壁,父亲电话里淬毒的咆哮,哥哥模糊的推诿,还有……


    那个坐在阳光里、投下巨大阴影的金发身影,和他指尖那微凉的、带着审视力量的触碰……


    时间好像被绝望和算计无限拉长、扭曲。


    短短几个小时,竟像耗尽了整整三年的心力,榨干了她所有的水分和力气。


    把她搞成了一条搁浅的鱼。


    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空虚和钝痛。


    仿佛被无形的砂轮狠狠打磨过一遍,只留下粗糙的、遍布裂痕的躯壳。


    简直是“心神俱累”。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那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滋生的、带着血泪獠牙的念头——


    “抓住陈梵野,不惜代价”——


    此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就如同一个咒语一般。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或许通向自己的生路的藤蔓。


    尽管那藤蔓上布满荆棘,可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但是。


    在“必须”和“想要”之间,隔着一片名为“此刻”的、无法逾越的废墟。


    此刻的她,像一台过载后濒临崩溃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宏大的、卑劣的、关乎未来生存的计划。


    那些关于如何精准出现在他视野、如何扮演一个能勾起他兴趣的“意外”的算计……


    所有需要耗费脑力、需要调动演技、需要强撑起精神去面对那个复杂男人的念头……


    都太重了。


    重得她只想立刻将它们抛下,哪怕只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的片刻。


    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本能,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凸显出来。


    饿。


    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抽搐。


    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更是加剧了身体的亏空。


    困。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混沌、滞重,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显得费力。


    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拖入地底的倦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淹没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先吃饭。


    然后……大睡一通。


    这个念头简单、卑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诱惑力。


    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只要能填充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只要能用温热或冰冷的食物,暂时麻痹一下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然后,回到宿舍。


    关上门,拉上窗帘,隔绝外面刺眼的光线和喧嚣的世界。


    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不算柔软的被褥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丘,像受伤的野兽蜷缩进洞穴。


    把什么都抛下。


    把森大发的咆哮抛下。


    把哥哥等着“救命钱”的冰冷现实抛下。


    把父亲眼中“待价而沽的工具”身份抛下。


    把那个金光闪闪又深不可测的陈梵野……暂时抛下。


    抛下屈辱,抛下算计,抛下野心。


    抛下那个必须戴上的、名为“森鹿”的、即将被交易的面具。


    就让她做回那个最原始、最脆弱的自己——


    一个仅仅需要食物和睡眠来修复破碎躯壳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哪怕醒来后,等待她的将是更深的悬崖和更艰难的攀爬。


    此刻,她只想让这具沉重到极点的身体,得到一点点……喘息。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像一棵在狂风中勉强稳住根基的小树。


    迈开脚步,朝着学生餐厅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地面上,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出一道单薄而疲惫的孤线。


    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渺小:


    填饱肚子。


    然后,沉入一场暂时遗忘一切的、黑甜的梦乡。


    可是望着学生餐厅里各式各样的餐食,森鹿却有种倒尽了胃口的感觉。


    所谓……学生餐厅。


    无所谓,巨大的空间里,人造光源(也或许是模仿天光的惨白灯管)毫无感情地倾泻下来。


    它将一切都照得过分清晰,又带着一种廉价的、塑料般的质感。


    空气是浑浊的、粘稠的。


    无数种气味——


    油炸食品霸道浓烈的油脂香、廉价酱料甜腻刺鼻的酸、蔬菜沙拉若有似无的草腥、还有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而微带汗意的体味——


    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纠缠、蒸腾、发酵,最终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网。


    向森鹿兜头罩下,让她觉得好像自己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无法消退的浓厚的滞涩感。


    而声音呢?则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洪流。


    餐具碰撞的叮当脆响(带着点刺耳的尖锐),


    人□□谈的低沉嗡鸣(汇集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偶尔爆发出的一阵突兀大笑(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带着油腻),


    餐盘在传送带上摩擦移动的沉闷滚动声……


    这些声音并非尖锐到刺耳,却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膜,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宁静。


    人。


    太多了。


    好多好多。


    像沙丁鱼罐头里挤挨着的鱼。


    这些和她一样年轻的面孔在灯下晃动着,带着青春的躁动和饥饿的急切。


    他们都好开心啊!她们都好开心啊!


    森鹿心想,


    明明,昨天的时候她也这么开心的吧,


    怎么今天……就变了呢?一切都变了呢?


    说着自己要忘记所有,背水一战,


    可是啊!


    还是有种昏沉的麻木的痛楚困扰进骨髓缝里。


    望着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学生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独自一人对着手机屏幕专注吞咽。


    他们的存在感好强烈,又好模糊,在这拥挤的空气里汇集成一片移动的、喧嚣的背景板。


    每一张笑脸,每一次高声的交谈,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轻轻刺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却又持续不断的刺痛。


    她像一尾误入陌生水域、鳞片剥落、浑身是伤的鱼,


    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浑浊的气味拍打着,几乎窒息。


    胃袋的抽搐感更加强烈了,尖锐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她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取餐区那排冰冷的不锈钢台面挪去。


    食物的景象在视野里晃动。


    炸鸡块裹着金黄的脆壳,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像涂了廉价唇彩的假笑。


    沙拉盆里蔫头耷脑的绿叶菜,浸泡在浑浊的酱汁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被遗弃的颓败。


    奶油意面黏糊糊地堆叠着,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奶香。


    对她来说,


    那些曾经或许能勾起一点食欲的东西。


    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都失去了本真的色彩和吸引力。


    只剩下一种功能性的、维持生命运转的冰冷意义。


    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拿起一个同样冰冷的白色托盘。


    发现看到边缘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有点奇异的想笑。


    森鹿的指尖触碰到不锈钢餐夹,那冰凉的金属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几乎没什么选择,或者说,选择本身也成了一种负担。


    最终,她胡乱地夹起一块看起来不那么油腻的烤面包(干硬,边缘微微焦黑),


    一小份颜色相对鲜亮的水果丁(切得大小不一,汁水渗出,在托盘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还有一杯透明的、冒着细小气泡的苏打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付钱的动作麻木而迅速,指尖划过冰冷的读卡器,像完成一个与己无关的仪式。


    她端着这份简单到近乎简陋、也冰冷到毫无慰藉的“食物”。


    目光在喧嚣拥挤的餐厅里茫然地巡睃。


    所有的桌子似乎都坐满了人。


    那些成群的、喧嚣的、散发着蓬勃热力的生命体,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她需要一点……缝隙。


    一点能让她蜷缩起来、不被注意、不被侵扰的角落。


    终于,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最边缘,一排高脚椅和狭长的吧台桌旁,她发现了一个空位。


    玻璃窗外是校园的绿茵和更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光线充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这里远离餐厅中心的热闹漩涡,像被遗忘的孤岛。


    森鹿几乎是跌坐进那把同样冰冷的高脚椅里。


    椅子的高度让她双脚悬空,找不到踏实的支撑点,身体里那种无处着力的虚空感仿佛被具象化了。


    她将托盘放在光洁的、带着细微划痕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很快就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食物的气味此刻清晰地钻进鼻腔。


    烤面包干硬的气息,水果丁略带发酵感的甜香,苏打水冰冷的、带着刺激性的气泡味道。


    她拿起那块面包,指尖能感受到它粗糙的纹理和微弱的余温(或许是灯光的烘烤?)。


    咬下去,口感干涩,在口腔里碎裂成粗糙的颗粒,需要费力地、机械地咀嚼才能下咽。


    像在吞咽一团浸透了绝望的棉絮。


    水果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种人工的、不真实的虚浮感,丝毫无法抵达冰冷麻木的胃袋。


    冰凉的苏打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寒意蔓延开。


    森鹿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迟缓而僵硬,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


    她看到,窗外阳光明媚,绿草如茵,几个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笑声隐约传来。


    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一个与她此刻身处的、内心那片冰冷绝望的废墟,隔着厚重玻璃、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坐在这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咀嚼着仅能维持躯壳运转的物质。


    胃里那尖锐的饥饿感,似乎被这冰冷的食物暂时填塞了。


    可是……


    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一切”的空洞,却在喧嚣的背景音和冰冷的苏打水里。


    好像在,无声地、持续地扩大着。


    她吃着吃着,突然觉得原本干硬的面包竟然变软了,低下头一看,


    原来是,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泪落上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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