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鹿整理好自己的破碎情绪——
或者说,仅仅是将那些在胃里翻江倒海的绝望、屈辱和那个疯狂滋生的卑劣念头。
用尽全身的力气按压进心底某个最幽暗的角落,接着,勉强给它盖上了一层名为“冷静”的薄土——
这样做之后,森鹿才感觉自己的灵魂重新落回了现实沉重的躯壳。
现在阳光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照不进这个走廊里了。
走廊里显得有些阴沉沉的昏暗。
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指尖冰凉麻木地点亮屏幕。
刺眼的光线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课表应用。
下午……一片空白。
没有课了。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没有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骨头都压碎的疲惫感汹涌袭来。
这一上午……
走廊尽头冰冷的墙壁,父亲电话里淬毒的咆哮,哥哥模糊的推诿,还有……
那个坐在阳光里、投下巨大阴影的金发身影,和他指尖那微凉的、带着审视力量的触碰……
时间好像被绝望和算计无限拉长、扭曲。
短短几个小时,竟像耗尽了整整三年的心力,榨干了她所有的水分和力气。
把她搞成了一条搁浅的鱼。
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空虚和钝痛。
仿佛被无形的砂轮狠狠打磨过一遍,只留下粗糙的、遍布裂痕的躯壳。
简直是“心神俱累”。
这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那个在绝望深渊边缘滋生的、带着血泪獠牙的念头——
“抓住陈梵野,不惜代价”——
此刻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就如同一个咒语一般。
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或许通向自己的生路的藤蔓。
尽管那藤蔓上布满荆棘,可能将她刺得鲜血淋漓。
但是。
在“必须”和“想要”之间,隔着一片名为“此刻”的、无法逾越的废墟。
此刻的她,像一台过载后濒临崩溃的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些宏大的、卑劣的、关乎未来生存的计划。
那些关于如何精准出现在他视野、如何扮演一个能勾起他兴趣的“意外”的算计……
所有需要耗费脑力、需要调动演技、需要强撑起精神去面对那个复杂男人的念头……
都太重了。
重得她只想立刻将它们抛下,哪怕只是短暂的、自欺欺人的片刻。
一种更原始、更迫切的本能,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凸显出来。
饿。
胃袋空空如也,传来一阵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抽搐。
从早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更是加剧了身体的亏空。
困。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无比艰难。
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混沌、滞重,连最基本的思考都显得费力。
一股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拖入地底的倦意,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淹没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先吃饭。
然后……大睡一通。
这个念头简单、卑微,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诱惑力。
吃点什么。
什么都好。
只要能填充那令人心慌的饥饿感,只要能用温热或冰冷的食物,暂时麻痹一下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然后,回到宿舍。
关上门,拉上窗帘,隔绝外面刺眼的光线和喧嚣的世界。
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不算柔软的被褥里,像鸵鸟把头埋进沙丘,像受伤的野兽蜷缩进洞穴。
把什么都抛下。
把森大发的咆哮抛下。
把哥哥等着“救命钱”的冰冷现实抛下。
把父亲眼中“待价而沽的工具”身份抛下。
把那个金光闪闪又深不可测的陈梵野……暂时抛下。
抛下屈辱,抛下算计,抛下野心。
抛下那个必须戴上的、名为“森鹿”的、即将被交易的面具。
就让她做回那个最原始、最脆弱的自己——
一个仅仅需要食物和睡眠来修复破碎躯壳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哪怕醒来后,等待她的将是更深的悬崖和更艰难的攀爬。
此刻,她只想让这具沉重到极点的身体,得到一点点……喘息。
她扶着冰凉的墙壁,慢慢站直身体,像一棵在狂风中勉强稳住根基的小树。
迈开脚步,朝着学生餐厅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虚浮的地面上,身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拉出一道单薄而疲惫的孤线。
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渺小:
填饱肚子。
然后,沉入一场暂时遗忘一切的、黑甜的梦乡。
可是望着学生餐厅里各式各样的餐食,森鹿却有种倒尽了胃口的感觉。
所谓……学生餐厅。
无所谓,巨大的空间里,人造光源(也或许是模仿天光的惨白灯管)毫无感情地倾泻下来。
它将一切都照得过分清晰,又带着一种廉价的、塑料般的质感。
空气是浑浊的、粘稠的。
无数种气味——
油炸食品霸道浓烈的油脂香、廉价酱料甜腻刺鼻的酸、蔬菜沙拉若有似无的草腥、还有人群聚集带来的、温热而微带汗意的体味——
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线,纠缠、蒸腾、发酵,最终织成一张巨大无形的网。
向森鹿兜头罩下,让她觉得好像自己的呼吸都带着一股无法消退的浓厚的滞涩感。
而声音呢?则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洪流。
餐具碰撞的叮当脆响(带着点刺耳的尖锐),
人□□谈的低沉嗡鸣(汇集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噪音),
偶尔爆发出的一阵突兀大笑(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也带着油腻),
餐盘在传送带上摩擦移动的沉闷滚动声……
这些声音并非尖锐到刺耳,却像无数只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膜,啃噬着她所剩无几的宁静。
人。
太多了。
好多好多。
像沙丁鱼罐头里挤挨着的鱼。
这些和她一样年轻的面孔在灯下晃动着,带着青春的躁动和饥饿的急切。
他们都好开心啊!她们都好开心啊!
森鹿心想,
明明,昨天的时候她也这么开心的吧,
怎么今天……就变了呢?一切都变了呢?
说着自己要忘记所有,背水一战,
可是啊!
还是有种昏沉的麻木的痛楚困扰进骨髓缝里。
望着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学生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者独自一人对着手机屏幕专注吞咽。
他们的存在感好强烈,又好模糊,在这拥挤的空气里汇集成一片移动的、喧嚣的背景板。
每一张笑脸,每一次高声的交谈,都像一根细小的针,
轻轻刺在她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带来一阵阵微弱的、却又持续不断的刺痛。
她像一尾误入陌生水域、鳞片剥落、浑身是伤的鱼,
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浑浊的气味拍打着,几乎窒息。
胃袋的抽搐感更加强烈了,尖锐地提醒着她此行的目的。
她强迫自己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朝着取餐区那排冰冷的不锈钢台面挪去。
食物的景象在视野里晃动。
炸鸡块裹着金黄的脆壳,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像涂了廉价唇彩的假笑。
沙拉盆里蔫头耷脑的绿叶菜,浸泡在浑浊的酱汁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被遗弃的颓败。
奶油意面黏糊糊地堆叠着,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奶香。
对她来说,
那些曾经或许能勾起一点食欲的东西。
此刻在惨白的灯光下,都失去了本真的色彩和吸引力。
只剩下一种功能性的、维持生命运转的冰冷意义。
她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拿起一个同样冰冷的白色托盘。
发现看到边缘带着细微的磕碰痕迹,有点奇异的想笑。
森鹿的指尖触碰到不锈钢餐夹,那冰凉的金属感让她微微一颤。
她几乎没什么选择,或者说,选择本身也成了一种负担。
最终,她胡乱地夹起一块看起来不那么油腻的烤面包(干硬,边缘微微焦黑),
一小份颜色相对鲜亮的水果丁(切得大小不一,汁水渗出,在托盘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还有一杯透明的、冒着细小气泡的苏打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
付钱的动作麻木而迅速,指尖划过冰冷的读卡器,像完成一个与己无关的仪式。
她端着这份简单到近乎简陋、也冰冷到毫无慰藉的“食物”。
目光在喧嚣拥挤的餐厅里茫然地巡睃。
所有的桌子似乎都坐满了人。
那些成群的、喧嚣的、散发着蓬勃热力的生命体,像一道道无形的墙,将她隔绝在外。
她需要一点……缝隙。
一点能让她蜷缩起来、不被注意、不被侵扰的角落。
终于,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最边缘,一排高脚椅和狭长的吧台桌旁,她发现了一个空位。
玻璃窗外是校园的绿茵和更远处模糊的建筑轮廓,光线充足,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这里远离餐厅中心的热闹漩涡,像被遗忘的孤岛。
森鹿几乎是跌坐进那把同样冰冷的高脚椅里。
椅子的高度让她双脚悬空,找不到踏实的支撑点,身体里那种无处着力的虚空感仿佛被具象化了。
她将托盘放在光洁的、带着细微划痕的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很快就被周围的喧嚣吞没。
食物的气味此刻清晰地钻进鼻腔。
烤面包干硬的气息,水果丁略带发酵感的甜香,苏打水冰冷的、带着刺激性的气泡味道。
她拿起那块面包,指尖能感受到它粗糙的纹理和微弱的余温(或许是灯光的烘烤?)。
咬下去,口感干涩,在口腔里碎裂成粗糙的颗粒,需要费力地、机械地咀嚼才能下咽。
像在吞咽一团浸透了绝望的棉絮。
水果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带着一种人工的、不真实的虚浮感,丝毫无法抵达冰冷麻木的胃袋。
冰凉的苏打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清醒,随即是更深的寒意蔓延开。
森鹿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迟缓而僵硬,眼神空洞地投向窗外。
她看到,窗外阳光明媚,绿草如茵,几个学生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笑声隐约传来。
那是一个鲜活的世界。
一个与她此刻身处的、内心那片冰冷绝望的废墟,隔着厚重玻璃、遥不可及的世界。
她坐在这里,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咀嚼着仅能维持躯壳运转的物质。
胃里那尖锐的饥饿感,似乎被这冰冷的食物暂时填塞了。
可是……
灵魂深处那个巨大的、名为“失去一切”的空洞,却在喧嚣的背景音和冰冷的苏打水里。
好像在,无声地、持续地扩大着。
她吃着吃着,突然觉得原本干硬的面包竟然变软了,低下头一看,
原来是,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泪落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