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踏在光滑的走廊石砖上,发出清晰、沉稳的回响。
一下,又一下,如同敲打在森鹿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她面前停下。
阴影彻底笼罩下来,隔绝了刚才还让她感到刺眼的光线。
一股淡淡的、清冽又带着点疏离感的雪松与琥珀交织的香气——
也许是某种极其昂贵的须后水?又或许是某款私人定制的顶级男士香水?
若有若无地飘入森鹿的鼻息。
在这一瞬间,森鹿的呜咽戛然而止,就好像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如同化石,只有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一股奇异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
她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竟然暴露在这个她刚刚还在算计的男人面前!
之前的“天使计划”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龌龊。
而她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确认?
“抬头。”
陈梵野的声音响起。
他离她比刚才更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奇异地没有太多温度,仿佛正在某个拍卖会上,吩咐侍者展示一件商品。
森鹿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头颅。
泪眼模糊中,她只能看到对方笔挺的裤线和做工精良的皮带扣,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那光好像有些刺眼了……
“看着我。” 命令再次下达,平静却不容抗拒。
森鹿颤抖着,视线艰难地向上移动。
掠过质感上乘的深色羊绒衫,线条流畅的下颌,最后,撞进那双苍蓝色的眼睛里。
离得近了,那抹冰蓝显得更加深邃,像结了冰的极地海洋,冰面下涌动着难以捉摸的暗流。
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或轻佻,只有一种纯粹的、穿透性的审视。
他的目光在她泪痕狼藉的脸上逡巡,从红肿的眼眶到紧抿的、失了血色的唇。
像是在研究一件失落的、带着裂痕的艺术品,试图解读上面的泪痕、污渍和每一道细微的纹路。
森鹿被他看得无所遁形,下意识地想再次低头,却被他目光中那股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退缩,森鹿,哪怕是为了那个卑微的、刚刚萌芽的念头……
“为什么哭?” 陈梵野开口,问题直接得近乎残忍。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但字句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纯粹的好奇和探究。
这一刻的他,好像终于回归了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稚气和少年气。
但是,森鹿的喉咙却像是被砂砾堵住,又干又痛。
她能说什么?
说家里破产了,父亲逼她回去嫁老头?
说她走投无路,刚才还在盘算着怎么勾引他?
这些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
“没…没什么。”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只是……一点……私事。”
她试图别开脸,避开那过于锐利和泛着一丝丝好奇的目光。
“私事?”
陈梵野微微挑眉,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带着一点点玩味,
“哦!在走廊尽头哭到快断气,看来这‘私事’分量不轻啊。”
他的目光扫过她红肿的眼睛和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受损程度和承受极限。
森鹿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滚烫一片。
她感到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瓶,所有的心思和窘迫都被一览无余。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管那让她浑身发冷。
“抱歉…打扰到你了。”
她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因蹲得太久又极度紧张而酸麻发软,一个踉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带着微凉的体温,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那触碰让森鹿像触电般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甩开。
陈梵野却似乎早有预料,手指收紧了些,力道不容挣脱,却也并非冒犯的紧握。
“小心。”
他淡淡地说,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扶持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森鹿,对吧?文学系那个总坐在角落、抱着一本厚书的东方女孩。”
他竟然叫出了她的名字,甚至还知道她的习惯?
森鹿愕然,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是更深的寒意。
他怎么会知道她?
他观察过她?
难道他曾经把她当成过还未下手的猎物吗?
不,他应该对她没这么大兴趣,毕竟她的身材虽然还不错,但远远没到他喜欢的丰满型**女孩的地步。
而且他以前交往过的那些前女友中……有亚裔女生吗?她记不清了。
陈梵野并没有解释。
他只是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短暂触碰从未发生。
他后退一步,和森鹿重新拉开了距离。
阳光再次落在他身上,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边,也将森鹿留在了他投下的阴影边缘。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冰蓝色的眼眸里,那点最初的好奇似乎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森小姐。”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疏离感,却比之前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后的结论?
“只会弄花你的脸。”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着阳光更盛的方向走去。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留下森鹿一个人站在走廊尽头冰冷的阴影里。
手臂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微凉的、带着力量感的印记。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消失在光晕中的、耀眼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恐惧、屈辱、劫后余生的战栗。
以及那个在绝望土壤里疯狂滋生的、卑劣而诱人的念头——机会。
纽约五月的风,穿过空旷的走廊,带着青草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
但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和那片巨大的、名为陈梵野的阴影。
以及阴影下悄然裂开的、名为野心的罅隙。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宿舍,飘向那只静静躺在枕边的、旧旧的“快乐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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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这一世里,她只有它……了吧?
那是只怎样的玩偶呢?
绒毛是米白色的,洗得有些发旧,甚至有点起球。
一只耳朵的缝线歪歪扭扭,大概是哪个笨拙的保姆的手笔。
玻璃眼珠黑亮,却带着一丝出厂时就有的、微微的呆滞。
这是哥哥森瑜十岁生日时收到的众多礼物之一,一个他只看了一眼就嫌弃地丢到角落的“幼稚玩意儿”。
它后来是怎么到了森鹿怀里的呢?
记忆有些模糊。
只记得是一个下雨天,小小的森鹿因为打碎了父亲心爱的茶壶,吓得躲在楼梯下的储藏室里哭。
母亲大概是找她找烦了,或是被她的哭声吵得头疼。
就随手抓起沙发角落这个被遗忘的玩偶塞给她,语气带着敷衍:
“喏,抱着,别哭了,烦死了。”
那一刻,对于在地球上从未拥有过任何玩具、连睡觉都只能蜷缩在孤儿院冰冷小床上的灵魂来说:
这只被嫌弃的、歪耳朵的小狗,就是全世界最温暖的救赎。
她紧紧地抱着它,把脸埋进那带着灰尘和织物味道的绒毛里,仿佛抱住了唯一的一点依靠。
那点稀薄的、施舍般的温暖,被她无限放大,当成了“母爱”的证据。
从此,“快乐小狗”成了她形影不离的伙伴。
开心时抱着它分享秘密,难过时对着它掉眼泪,害怕时把它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能从这没有生命的绒毛里汲取对抗世界的勇气。
连出国读书,她都要把它塞进行李箱的最深处,仿佛带着它就带走了“家”的温度,带走了那一点点虚幻的安全感。
每次抱着它的时候,她都对自己强调:看,你是幸福的。
家里有点钱,开着一个厂,自己算是个小富二代,长得也还行,父母对自己也有一点点爱意——
总归来说是比上一世有亲缘的,足够称得上是有钱有颜有闲有爱了吧?
比大多数人强多了吧?
也比上一世那个昏昏沉沉的社畜强太多了吧?
她沉浸在自己用“快乐小狗”和零星温暖构筑的幸福世界里。
所以她从小就是一个特别爱笑的孩子,笑得乖巧,笑得温顺,笑得仿佛真的无忧无虑。
可是,今天,父亲那通电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碎了这个肥皂泡。
那只一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快乐小狗”,在记忆的角落里,绒毛似乎也黯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