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声音实在过于熟悉,莲娘听得心头一颤,她立即抬眼去看面前的人。
竟是一个身着赤罗青绿色上衣与下裳的男子,头戴黑色二梁冠,身量清瘦,面皮白皙,眉眼清俊,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莲娘被吓得连忙甩手,撤回了自己被那人扶住的手臂。
她后退几步,一旁侍奉的婢女去扶她,莲娘脸上的绯红胭脂也盖不住面孔上的苍白。
而她亦从对面男子脸庞上看到了震惊。
不光是他,莲娘还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老一少。
她们眼睛瞪大,面色青白,哆嗦着嘴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这是白日见鬼了呢。
年纪青少的女子神色惨白,后退一步,口中无意识呢喃道:“大嫂。”
而她旁边的那个年老一些的夫人更是惊惧交加,她花白的头发上满头珠翠,浑身绫罗绸缎,果然是富贵了。
老夫人眯起眼睛,上前一步打量,随后竟然连连后退,一脚踩虚,竟直接接到在地。
有人去扶她,她颤抖问道:“ 萧氏,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莲娘又一瞬间的恍惚,萧氏,真是好久不曾听到了,她怎么忘记呢,她本姓萧,她叫萧莲。
面前跌倒在地,一脸惊恐的一老一少,不正是半路将她扔下、拖延时间逃命的婆母与小姑吗?
莲娘嘴角一勾,本来素净姣好的面容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众人一愣,虽然镇北侯的新小夫人确实生得漂亮,但据说她出身不高。
莫非乡野村妇,笑起都这么瘆人吗?
但这笑并没有维持多久,身后忽然有一男声,声线中竟带有不可置信:“莲娘,你,你还活着吗?”
莲娘闭眼,心中十分痛苦挣扎,要怎么说,陆瑾年,她的前夫婿,虽然他不大许喜爱她,但她始终记得初次见到他时。
身着月白色宽袖斓衫的少年郎,面容清俊带鱼,她刚从织机上下来,头上和衣服上都是绵白的碎絮。
莲娘生在乡野,长在乡野,头一回见到这么白皙,这么好看的郎君,她当时就愣住了,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只记得心跳得很快,咚咚咚……
她记得他走过来,对她拱手行礼,姿容说不出的雅致,他叫她这:“世妹。”
她一愣,脸上染了飞霞,呐声道:“兄长。”
实则不该这样叫,她该回叫一声‘世兄’才对。
家里长辈笑作一团,见完人,他们叫她出去。
莲娘回到房间里继续穿针引线,她娘埋怨几个嫂嫂,竟叫她今日上机,难道不知道,她今日要相看吗?
十四岁的莲娘清情窦初开,以一种狼狈的姿势出现在雪玉一样的郎君面前,她自卑而羞愧。
村里其他小姐妹到了年纪,家里就会找媒婆上门,叫来男方来到女方家中相看,如果满意,就会商定彩礼、嫁妆,与婚期。
相看,莲娘意识到这个词语,羞得不敢见人。
她就那样来到了陆家,做了陆瑾年的妻子。
可现在呢?
她已经另嫁了,她多害怕,昔年令她怦然心动的少年郎嘴里,会斥责她恶心,不守妇道,既然落入马匪手中,就该早早自我了结!怎么给陆家蒙羞,给他蒙羞!
莲娘,脸色苍白,手脚发抖,她几乎站不直自己的身子。
甚至,连头也不肯回。
她怕,见到他失望的眼神,怕他嘴里吐出的凌厉话语。
啊,她早该死了。
她为什么要活下来,受这样的折磨?
她固然命如草芥,卑微如蝼蚁,她是想死,可她被人屡次从黄泉,拉回了阳间。
那个人许诺得太好,她一心求死,却也忍不住被撼动了……
蝼蚁尚且惜命,她,也想活下去啊。
“莲娘……”
陆瑾年想上前面触碰她,想知道母亲和妹妹口中已死的妻子,是人是鬼?
“娘子。”莲娘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将军身上总有一股草药的味道。
因为他说,他很受蚊子喜爱,为了防止蚊虫,只能用艾草薰衣裳,用艾草水泡身。
将军的臂膀很有劲,肩膀很宽厚,她被他轻轻拥入怀中。
像山。
像盾。
莲娘觉得胸膛里那颗被人攥住,高高扔向天空的心脏,好像重新跳动,一声一声。
是将军。
是令狐漠来了,洞房花烛那夜,他向她承诺:
他活着,为她遮风挡雨。
他死了,黄泉路上也会替她降服欺辱过她的恶鬼。
莲娘将头埋入将军怀抱,衣衫下,将军的心跳砰砰作响,用力且稳重。
她不敢抬头,怕见到陆瑾年失望的眼神。
怕他问,你为什么不死?就算没有被马匪侮辱,可没有人亲眼所见,你活在世上,只能害得我陆家丢人现眼,落人口舌!
你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不殉节!
令狐漠一下朝,就来接自己的小妻子回家,没成想竟然碰上这么一场闹剧。
他眼眸锐利,上下打量了面前的俊逸清朗的男人,这么近距离,与朝堂上看不同,朝堂上看,他只是一袭青袍,六品官。
白面书生,生得很好看。
他声音冷淡,“翰林。”
陆瑾年心绪万千,但亦有理智在心,他压抑拱手道:“侯爷。”
“嗯。”令狐漠因莲娘的缘故,不大喜欢面前的探花郎。
国家三年举办一次殿试,每一次前三甲,都被誉为天子门生。
民间百姓更是称其为‘文曲星君下凡间’。
好俊的的才子,可他没能力护住自己的妻子……
不,现在是他的妻了。
令狐漠打量的同时,对方也打量他。
陆瑾年亲眼所见,莲娘,他的妻,被一个孔武有力、权势滔天的男人拥入怀中,而她顺从又沉溺在男人的怀抱!
对方红袍绯衣,补子上的图案是四爪蟒。
王侯勋贵。
令狐漠感觉到手下那副颤抖的身躯,微微蹙眉,他抬眉:“翰林,能让让吗?本侯要带内人回家。”
陆瑾年眼眸立即锐利,他不敢置信捏紧了青袍下袖子下的手,暴出青筋白色指节。
内人?
他在说什么?
莲娘,分明是他陆家的人。
是他家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进来的媳妇!
她是……
我陆瑾年的妻子啊。
他沉默退开一步,令狐漠已经护着怀中的女子离开了。
擦肩而过之时,陆瑾年声音艰涩,“莲娘,为什么?”
令狐漠感觉到怀中人,颤抖更严重起来,他眯起眼睛,冷冷落到探花郎精致如少女的脸庞上,一哂:“陆翰林,你有空责问本侯的内人,不如腾出时间,来问问自家人。唉,人呐,不经大事,不见人品。翰林,本侯建议你日日多用无根水洗洗眼睛,否则,这对招子,人鬼不分,误了大事,就不好了。”
话音落下,令狐漠便带着莲娘离去。
陆瑾年青绿袍子下,两只手握紧双拳,骨节青白奋张。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被人扶起来的母亲和妹妹身上,两个人面色仍旧苍白一片。
适才,镇北侯的话语萦绕在心。
他叫他,问一问自己的亲人。
夜里,京城甜水巷子,陆家。
“母亲与妹妹,你们告诉我,莲娘为什么又死而复生了?”陆瑾年做在正堂主位,他已入朝为官两月有余,身上威压日重。
陆母与陆芙对视一眼,陆芙吞咽口水道:“大哥,我和娘在路上遇见马匪,差些死在马匪刀下。逃亡路上,嫂子没坐稳车,掉下去了……”
陆瑾年闭眼,又睁开,眼眸凌厉如刀:“那你们为什么不什么不施救,芙儿,你嫂嫂进门两年,从没亏待过你。”
陆芙眼眸闪过不耐烦,但她还是垂着眼说:“那种情境下,怎样救?莫非哥哥要见到我和娘一起死在马匪刀下才肯罢休吗?”
陆瑾年用手撑住额头,平素俊秀的脸庞上,满是痛苦。
陆芙和陆母再使了个眼色,陆母起身拍了拍大儿的肩膀,说:“想不到,萧氏实在不是一个安分的妇人,她被贼人侮辱过后,竟然还贪生怕死、眷恋红尘,怎不一根绳子勒死自己!而且,她还搭上了镇北侯!我们陆家竟出了这么个狐媚的小蹄子,列祖列宗在地下怎么能安心闭眼呐?”
陆瑾年听到她母亲的话,立即抬起头与他娘对视,就是这一眼,竟然跟从来不认识陆母一样。
“母亲……你和芙儿,不再辩吗?”
他虽然坐着,陆母和陆芙站着,但他坐姿直挺,言语锐利,看得人心中发慌。
陆芙心慌极了,面上仍梨花带雨:“哥哥要我与娘说什么?萧氏那贱妇,自己被贼人坏身子,竟然贪生攀附勾搭上了镇北侯,不知廉耻的贱妇!”
“陆芙!”陆瑾年手臂颤抖,他仿佛今天是头一回认识母亲和妹妹。
陆家母女,还要说什么,陆瑾年不耐烦拍拍手,正堂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个高大精乖模样的男仆押着一个浑身被粗壮麻绳捆住的小小男仆进来。
陆家母女当然认得这个被押进来的小男仆是谁,正是当时在江州买来的仆人小安。
陆芙一双杏眸瞪得大大的,小安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来到京都的那一天,就叫来管家找来人牙子,将小安堵着嘴发卖了吗?
小安鼻青脸肿,他跪在地上,说话都不利索:“大人,求您明查,奴才……有一次在途径山林,夜里放马休息,小夫人提醒奴才,奴才驱车逃命,没过一会功夫,就见到马匪持刀追赶……车厢里小夫人求老夫人和大小姐,不要把她丢下去……小夫人还是被推下马车,奴才本来想折回去救,不想,大小姐竟然举着一把利刃在奴才脖子边,威胁奴才驱车逃命。”
陆瑾年再听这番颠倒的语言,还是觉得好笑,他本是端方君子,无论是夫子,还是座师都夸过他是“心有惊雷,而面不改色”的君子。
现在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整个人癫狂至极。
陆母和陆芙吓得瘫坐在椅子上,两个人嘴唇发白。
陆芙见兄长失态,泣道:“大哥,当时情形凶险,必然是要一个人要死。否则一家三口都曝尸荒野。我与娘,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陆瑾年心已凉透,他撑住额头,向仆人吩咐:“母亲思恋故土,抑郁成疾,幸得一游方僧人指点,从此热衷礼佛,后院那处地方,就开辟出来给母亲礼佛。若无故,不得出。永年,你去办。”
永年是陆瑾年的随从,他只听命于陆瑾年,拱手道是。
“至于妹妹,你如今十六,也大了,过两日,我自托媒人替你相看婆家,必然为妹妹找一个一心一意的如意郎君,在出嫁之前,妹妹就暂居我府上吧。整日里安分绣花做女红就是,不要再外出落人口实了。”
说完,陆瑾年抬脚欲走,深觉与这两个人相处,实在摧折心肠。
“年儿……”
“哥哥,我们才是你血脉相连的亲人,你怎能如此狠心?”
陆瑾年开门的手一顿,他头也没回,声音冰凉轻微:“我狠心?你们是我至亲不假,可莲娘是我发妻,是陆家长媳,是妹妹的长嫂,亦是你们的亲人……你们,又怎能狠心推她下车?”
陆芙已然癫狂,“她只是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娼妇,她凭什么做我长嫂?”
陆瑾年闭眼,猛然回身,掐住了陆芙细嫩的脖颈,“你凭什么侮辱我妻?”
陆芙冷声道:“哥哥,你莫要被萧氏贱人骗了,哥哥在家每次用心攻书时,我亲眼所见,萧氏在后院柴房……”
她咬牙切齿,“与人苟合。”
陆瑾年脸色发白,他眼眸锐利,“陆芙,你真的无可救药,莲娘娘家于爹有恩,萧陆两家才结世好,咱们家愧对萧家,报恩者,反而恩将仇报。”
说完,陆瑾年吩咐一句,“即日起,母亲与妹妹不得踏出后院半步。”
“大哥,大哥……你怎能如此狠心!”
陆芙声音尖锐,黑夜之中,宛如索命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