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山林之中的光景,竟然生出了一种“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感。
莲娘便跟着令狐漠一行人一起上路,前往京城。
只是在路上,莲娘和令狐漠二人同乘一骑,倒也不是令狐漠可以要与未来的小娘子亲近。
还是因着令狐漠说,他们一行人是边疆半月前就结束了与北戎之间的战事,作为主帅,令狐漠率领十来个亲卫们提前抄近道回京。
几个人在荒野的一处茅茅屋顶小旅店,打尖歇脚。
莲娘与令狐漠另外两个一看就知道,在亲卫里地位绝对不低的两个男人坐一桌。
粗糙的方形木桌上,摆着几道店小二刚端上来的几道鲜酱牛肉、几坛子据说是“三碗不过岗”的烧刀子酒。
桌子上,唯一一碗清汤牛肉饺子就摆放在莲娘的面前。
“莲娘,你如果乘马颠簸得难受,过了这座山,到了下一座城里,给你安排一辆马车。”令狐漠净过手了以后,左手灵活操纵着手里那锃亮的匕首,配合着右手里面的一块卤得粉嫩、鲜红的牛肉。
手起刀落间,薄薄的肉片匀称得码在面前的粗瓷盘子里。
另外两个亲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眸光里看出了震惊的情绪。
莲娘没错过两个亲卫的细微表情,她想了想说:“我骑马并不难受。你不是说,你们抄近道的吗?若是比班师回朝的大部队,更晚回去,那……”
她的话咽进了喉咙里,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直到莲娘偷偷瞄了一眼令狐漠,才发现他的嘴角似乎隐隐勾起。
而那两个亲卫也交换了眼神。
莲娘发现,自从上一回她答应嫁给令狐漠当虚续弦以后,这些亲卫们的态度,都不似第一回见面时那样肆意狂放,这与令狐漠愿意让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有很大的干系。
令狐漠炽热的眼神看得人心浮躁,他生就是一双多情的狐狸眼,只是平素不爱笑,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练就的杀气重。
盘子里已经有不少码得整整齐齐的肉片,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上面已经有了不少已经结痂、修复的粉红色痕迹。
一看就知道,这双手的主人一定是个玩刀的老手。
他把盘子放在了莲娘面前。
莲娘看了一眼,与他对视。
他的眼眸没有丝毫尴尬与羞涩,乌黑的眼珠、清透的眼白,他太坦荡了。
莲娘不是不通情事的处子,她当然明白当初答应嫁给他,她可以轻而易举享受他的权利,而相对的,她也需要付出义务。
便是这样,莲娘想明白了这些,但她还是接受不了令狐漠的接触。
——
只要二人一日不曾举行婚礼,在她看来,她还是陆家的人。
令狐漠在人摸爬滚打多年,世事洞明,人情练达。
他一眼暼过去,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
虽然二人还只是口头上的婚姻,且无媒无聘。
令狐漠曾问她,“你的娘家人呢?”
她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家中有三个哥哥,家里还有五六个侄女,明年,最大的侄女就要说人家了。”
她的话没有说全,但他还是读懂了。
从她被丢下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夫家,还是娘家,就都回不去了。
时人推崇儒学治国,认为男子生来就是要读书入仕、辅佐明君开创万事太平基业、女子们天生就要安分守宅,在家中承担孝顺姑舅,抚育下一代。
世俗对女子们何其苛刻。
莲娘与令狐漠一路都是分开睡觉,唯一亲密接触就是在二人共骑的时候。
她骑了几天马,大腿内侧都被磨破皮了。
走起路就非常别扭。
亲卫们见到了,都暧昧地交换了彼此之间的眼神,嘴里啧啧有声。
令狐漠怪冤枉的,他作为主帅,整日里与这些兵痞子相处。
他们一撅屁股,他就知道他们憋得什么屁。
他狠狠瞪了一眼亲卫们,随后下马扶着莲娘去房间里休息。
终于能一个人相处了,莲娘轻轻褪去了裤子查看,发现不光是大腿还是膝盖内侧都被磨出来水泡,水泡被挤破了,伤口蹭一蹭就疼得厉害。
莲娘用沾水的巾子擦拭,但是一碰到伤口,就忍住“嘶”了一声。
此时,门外忽然传出敲门声和男人的声音,吓得她一时手抖,不小心直接压在了伤口,她疼得眼泪都滑出了。
“莲娘,开门。”
她怕他直接开进来,见到她衣衫不整的难堪模样,连忙扬声说:“不,等等,我马上好。”
门外突如其来的沉默安静。
莲娘脸色红着脸,把裤子穿上去,她强忍着那股不适,去开门。
门外令狐漠见她慢吞吞出来,也没怪她。
他垂下眼眸盯着她的裤子,看了一会儿,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他抿唇说,“抱歉,是我考虑不周,本来带你骑马的头一天就该想到的。”
男人与女人,的确有很多地方是不同的。
女儿家皮肤娇嫩,那处擦伤了,也不好意思张嘴说。
莲娘低头瞧见他递给她一堆绵白的布料,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还有一个石榴折枝花纹瓷瓶。
“这是?”
男人另一只手抵在鼻子下,轻轻咳嗽了一下,“下面的是布料,你用它裹住伤口,有个挡的东西,骑马的时候,不会磨着疼。瓶子里的是药,你把它抹在伤口,好得快。”
提到伤处,那可真有够私密,莲娘刷的一下脸红了个彻底。
“多谢你。”她红着脸道。
令狐漠扶手在身后,他清声道:“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莲娘在他提到“夫妻”二字的时候,就讷讷垂下了头,好似在看着手中托着的布料和瓷瓶。
令狐漠在她低头的瞬间,接收到了她其实并不乐意嫁他的信息。
其实也无可厚非。
小娘子与前面那个人,到底还是有两载夫妻情分在。
好在,他是最有耐心之人,余生很漫长。
他有足够的时光,与耐心,等她将心中的‘未亡人’变成一捧灰烬,扬出去。
就好了。
“想吃什么?我叫小二送到你房里去。”令狐漠看她跟小鹌鹑一样躲闪,和他的发妻一样。
他的发妻是饥荒年代,被她爹用一袋白面换到他家。
十四岁那年,两个人举办了简单的婚礼,请来附近几个邻居吃了一顿,
发妻很瘦弱,两个人成婚三个月,他就参军去了。
次年,他爹就来信说,媳妇为他生了长子,媳妇......死了。
十一年过去了,他甚至想不起来发妻的模样,只记得她瘦瘦小小,说话时声如蚊讷。
他也未曾见到刚出生的长子。
丧妻丧子,实是人间憾事。
直到现在,他又遇见了一个美丽瘦小、走投无路的小娘子。
仿若苍天怜悯,她又来到了他的身边。
莲娘抬头,看见了失神的镇北侯令狐漠。
他的目光,为什么他的目光如此悲伤?
他已经是富贵已极的镇北侯,腰缠万贯,权贵见他要屈膝,这样的人站在人群中,算是人中龙凤了,他还有什么苦恼呢?
莲娘说:“阳春面即可。”
她再次屈膝福身:“多谢恩公赐药。”
令狐漠沉默看了她一会,终于说:“你进去吧,洗漱好了记得涂药,早些安歇,明日要早起赶路。”
她轻轻颔首,关上了门。
次日一早,他带着莲娘一行人,飞驰如电,终于在第三日凌晨,天光乍破的拂晓抵达云京。
莲娘见识了,这座繁华、阔气的帝都,与昔日江州街头民巷,果然不堪比较。
莲娘被带到镇北侯府,令狐漠把她交给了老管家,丢下一句“这是未来的夫人。”
他就让人放好水、焚香沐浴去了。
老管家一听说,这是侯爷带回来的女人,一张老脸笑成菊花模样。
“夫人,这边请。”
莲娘安置在后院“半月堂”中,还有成串的婢子们进来服侍她。
看着繁华、富贵的屋内陈设,莲娘心中这才对“权贵”二字,有了新的认识。
她问管家:“他去哪了?”
老管家想了想,说:“侯爷收拾整洁,就启程去了皇宫,面见皇帝陛下了。”
莲娘想到了,他连夜跋涉,竟然还有经历去见皇帝,又想到了他作为班师回朝的主帅,提前回京,就去见了皇帝,可见身上是有帝宠在身。
她再次见到令狐漠,是用晚膳的时候。
他没穿那件黑色的袍子,而是换了一件灰蓝色的道袍,穿在他身上,竟然显得十分俊秀、挺拔。
“我今日进宫,面见圣上,除了说明军情,还提了我要成婚的事情。圣上高兴,允了待大军后日班师,下旨褒奖犒赏三军时,你我的赐婚圣旨也一并下了。”
令狐漠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把面前鳜鱼肚皮上的肉挑下来,挑干净细刺,又夹到了莲娘面前装菜的碟子里。
莲娘吃了一口鱼肉,问:“恩公,那我们何时成婚?”
令狐漠不甚喜爱她那一句“恩公”,但他并不计较——
反正来日都是要改口。
他说,“十日后。”
话罢,二人相对无言。
莲娘,面对满桌珍馐,却味同嚼蜡。
“莲娘,你......”
“恩公,我......”
二人几乎就在瞬间开口,两个人话赶话长了口。
令狐漠那只修长、宽阔的手掌搁置在圆桌上,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桌面上,宛如滴漏一般,一声一响落在人的心上。
他说:“莲娘,你先说罢。”
莲娘面色一僵,她缓缓将手边的象牙镶金小筷,搁置在了瓷碗上。
沉默地低下头,她两只手放在一起,慢慢绞缠。
令狐漠见她这样,心知她纠结挣扎,并不加以催促。
许久,莲娘声音艰涩开口:“恩公,你没问我夫家是谁。”
令狐漠默然,他眼眸精亮。
他确实不曾经问,是因着他已经知晓事情来龙去脉。
没有当面问,也是觉得想小娘子被世俗逼得没活路,他既然有这个能力暗地里查明白,何必多此一举去问她,非得在她的心里面钻一个窟窿出来。
他不答,她这几天在路上蓄养出来的指甲尖尖,狠狠陷进了皮肉里。
她痛得咬唇内的皮肉:“我夫家姓陆,因我家有恩,所以我们二家成就婚姻、喜结连理。今年,是我嫁他的第三年。我夫,是今年恩科第一榜第三甲,探花郎。”
“所以,恩公,此时我们还不曾成婚,你若后悔,我......绝无怨言。”
令狐漠继续挑干净面前鱼肉上的小刺,他手里的筷子灵活又快捷。
“小娘子,在你心中,觉得我是一个背信弃义、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他语气轻松,手里还在挑鱼刺。
她摇头,“我从未如此想过,恩公救我性命,恩同再造。”
她神情落寞。
她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莲娘,我曾在军营中,遇见一位前辈,我有今日成就,是他教导提携。他曾问我,此生要做什么样的人?”
“我当时就是因为家里穷,活不下去,才参军活命。我没瞒着他,直接告诉他,我只求混个肚圆。”
“身边所有的兄弟,都笑我。只有他称赞我,并对我说‘愚蠢得一诺千金,勇敢得一字千钧’。男子立世,要想成就一番事业,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信义’二字。”
莲娘垂下头颅,心里实则想到了上一回,他说到父母、发妻长子。
他是个好人呀。
路见不平,救人性命;
不欺暗室女;
季布一诺重千金。
她静静哭了,令狐漠宽慰她说,“你别怕,我不吃人,你嫁进我家,以后我做你的夫君,疼你,怜悯你,我会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
通过这几天的相处,莲娘知道他口里从不说虚言。
莲娘静静吃着他推过来那只碟子里鲜肥白嫩的鱼肉,鱼肉无刺,入口甘甜。
她说:“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