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不语,抑制泛热的眼眶,在任易风起身后,撩起衣袍,下跪,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恍惚间仿佛听见一声叹息,又像是错觉。
任易风低头看着较以往更加内敛的徒弟,无奈道:“起来,跟我走。”
一路走到后堂,任易风指着里间的屋子。
“药池,什么时候吸收完什么时候出来。”
语毕,景宁再抬头已不见她的踪影。
任易风喜静,舟浮峰的居所一向不许他人打扰,即使有宗门的事务要处理,也只是给她发传讯符,她再到宗门大堂处理。
因此,在她离开不知去向之后,整个居所就只剩下景宁一人。
推门走进房内,掀起半透的白纱,透过袅袅升起的雾气,景宁终于看清师父口中的药池。
黑色看不见池底的泉水仿佛沸腾般冒泡,其中蕴含的灵力让人心惊,怀疑会不会将身体撑爆的程度。
前世,他爱死不死颓废不堪,只有心魔一心变强,却不得不受他这具身体的拖累,想要突破只能修复金丹。
修复金丹的灵草丹药何其珍贵,一个废了一半的金丹修士想要拿到是不可能的。
于是,心魔只能闯各种高风险的秘境、遗迹,有时候好不容易修补好一点,却又因为其他危险,或为夺宝,或因为坏脾气得罪人,导致裂缝变得更多,更大。
缝缝补补十余年,景宁一直摆烂,心魔兢兢业业迎来胜利的曙光。
在金丹修补好的那一刻,心魔将景宁拖到识海,毫不留情将其狠狠揍了一顿。
那时候是什么心情景宁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一团看不清人形的黑色魔气教训他后恶狠狠地威胁。
“景宁,我警告你,给我好好渡劫,再敢弄碎金丹,我拖着你一块去死。”他冷笑,“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你还是惜这条命的吧。”
他从诞生开始,不惜一切就是为了拥有身体,虽然目前是共用,但还能忍受。
但他对实力的追求和对身体是一样的,如果要他拖着这副残败的身体无法突破,那还不如去死。
一同赴死也算有个伴,心魔冷酷地想。
明明只是一团气,景宁却从中听出了咬牙切齿,这一奇特的想象让他忍不住笑出声。
心魔却以为这是嘲笑,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留在识海。
刚回到身体,金丹巅峰的雷劫轰然而至。
雷声在空中炸开,乌云聚集,百里内的修士纷纷撤退,紫光白光劈开裂缝,像蛇群,像蚁队。
他沐浴在天雷之下,张开双手,仰天大笑,像个疯子。
这一次,他重新回到了元婴初期。
景宁脱去外袍,身着里衣踏进温泉池。
汹涌的灵力蓬勃而至,源源不断钻进他的经脉,顺着脉络流转,进入丹田。
强大的灵力将原本摇摇欲坠的金丹彻底撑碎,他的神识被碾压至昏厥,半梦半醒间,温暖的溪水缓缓流淌,一寸一寸修复被撑破的经脉。
然后,又是金丹的破碎。
这个过程不知重复了多久,在剧痛中,景宁勉强找到一丝清醒。
他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修复金丹的感觉啊。
他轻声呢喃,连自己都不知道将消息传至识海。
“原来,这么疼。”
识海中注视着这一幕的景夜舟沉默不语,一声叹息悄然而至。
三天之后,景宁彻底清醒,发现自己身处识海。
朝外看,原本黑不见底的泉水变得清澈透明,看来在他昏迷这段时间里,景夜舟将温泉池的灵力全部榨干了。
内视丹田,不仅修复了金丹,甚至丹田内浓郁的灵气已经液化成水滴。
外面天雷滚滚,雷声乍响,景夜舟还在优雅地穿着外袍。
不是他原本深蓝色的外袍,而是一件白色浮光长袍,绣着银色阵纹,迈步间流转着光华。
隔空一掌拍来,将他优雅的举止打断,任易风的声音传来。
“该渡劫了。”
景夜舟后退躲过,出去找了个偏僻的空旷之处。
景宁疯狂往外挤,景夜舟却纹丝不动。
“你想试试能不能渡雷劫?”
“嗯。”
从前没有魂体,天道不认同心魔渡劫,现在有了魂体,两人加上间接接触的任易风都没有感觉到魔气,所以他想试试。
“好。”
他做出决定,景宁也不阻拦,待在识海专注观察着四周。
剑修不仅要磨炼意志,还要磨炼肉.体,是以,对于渡雷劫任易风的建议是硬抗,消化得越多得到的也越多。
当然,如果觉得自己扛不住,也可以用法器来抵挡一二。
任易风培养徒弟尽心尽力,对于他们做出的选择却不会多加干涉,只做好兜底的准备。
多看多练,遇到难题撞得头破血流了,也就知道正确的路该怎么走了。
受她的影响,景宁也不习惯借助外物来渡雷劫。
景夜舟跃跃欲试看着空中凝聚起来的雷云。
也许是丹田内存储的灵气过于浓郁,这次的雷劫比前世的声势浩大一倍不止,但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有兴奋、期待。
和景宁的选择一样,景夜舟没有布下法阵抵御雷劫。
风云涌动,天雷在乌云的遮盖下若隐若现。
景夜舟以自身灵力凝聚结界,第一道天雷劈了下来,刚刚撑起的结界接连破碎。
金丹期共有九道天雷,威力逐次递增,第一道最弱,第九道是前面八道的总和。
景夜舟盘坐原地,岿然不动,等待第二道天雷的降落。
他曾渡过渡劫期的天雷,共有一百零八道。
那是景宁献祭之后,他完全掌控了身体,也是他第一次渡雷劫。
那时的威力比起此刻不知强过多少,他依照景宁的经验,撑起无数道结界。
经过几十道天雷之后,结界碎了,法衣破了,法器毁了。
道道天雷劈在他身上,深入骨髓,很疼很疼,可一想到,渡过雷劫他就是大乘期修士,又觉得这点疼痛不是不能容忍。
他成功了。
就像现在这样。
最后一道天雷落下,闪电将人劈得焦黑,电流顺着血脉蔓延,残余的雷电之力让他忍不住颤抖,他咬牙忍住疼痛。
雷电在他的经脉里穿梭,淬炼他的身体,雷劫后回馈的灵力汹涌袭来,在他丹田内奔腾、压缩、描摹、刻画,最终形成小小的、与景宁样貌神似的元婴,于丹田内打坐。
身上雷电留下的伤也迅速恢复,留下淡淡的粉色伤疤。
景夜舟抖着手,忍住酥酥麻麻的感觉,掐诀给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和任易风打过招呼之后,景夜舟回到灵川峰休整。
这次金丹破碎的时间不长,加上顶级的灵药温泉池治疗,他不仅恢复了元婴期的修为,还从初期突破到了中期,算是意外之喜。
回到房间,景夜舟脱去外袍,又将里衣拉下,一点一点给身上的伤痕抹上祛痕膏。
他很珍惜自己的身体。
景宁在识海里看着,故意发出“啧”声,景夜舟呵了一声。
前世修复金丹之前,心魔为生存奔波,闯秘境、抢资源、杀人夺宝等等,完全没有精力正常生活。
等金丹修复,修为突破了,景宁也没那么颓废了,稍微拾起曾经炼器的本事,将储物袋里还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矿石炼成法器。
专门装灵石的、空空如也的储物袋终于填满了低。
这一手让景夜舟若有所思,觉得自己也要会点什么,炼器、炼丹、符箓、阵法等等,他从中选了阵法。
入门之后,他对阵法的理解突飞猛进,很快就能刻出四品阵盘,赚了不少灵石。
法器、丹药、符箓、阵盘都分九品,一最低,九品为最。
其中,三品及以下的阵盘最常见,效果也有限,从四品开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阵法师。
当前阵法师最高为八品,九品阵法师已经数百年没出现过了。
有了实力,有了傍身的本事,加上同居一体的本体稍稍变得靠谱之后,景夜舟紧绷的弦才慢慢放松下来。
第一次见到景夜舟给身上的伤痕抹祛痕膏时,景宁用嘲讽掩盖不自在。
他大声嘲笑:“你怎么这么臭美,有几个修士会嫌弃伤疤,这分明是我们走过的路留下的痕迹!”
景夜舟被刺到了,也开始戳他的心窝:“是的呢,这道伤疤是你保护妹妹留下的勋章吧?”
他指着左胸一道伤疤,那是景宁推开妹妹被灭门仇人刺中的,可那不是勋章,他也没能保护妹妹,那是他的耻辱,他的痛,他的恨。
在景宁让出身体控制权之前,他没少听心魔说那些话,关于他的家人,关于他的童年少年,所有美好而珍贵的东西都被他打破在自己眼前。
但听习惯了,也就竖起了厚厚的防御墙,假装那些痛彻心扉心如刀刺不存在。
可从心魔占据身体之后,景夜舟就再也没说过类似的话。
尽管有时候会因为他的摆烂而破防,但破防之后还是放任。
随着时间的流逝,防御墙渐渐融化消失,现在他的心灵很脆弱,短短一句话就能捅他心窝。
景宁破防后不再出声,龟缩在识海里。
景夜舟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默默给全身伤疤抹上祛痕膏。
从这之后,两人都知道各自的底线和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