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宗,灵川峰。
山顶上,一棵歪脖子树长在悬崖边缘,身着深蓝色长袍的年轻男人坐在树杈上,一条腿撑起,一条腿悬空着晃悠。
“唉——”
景宁抬头,透过指缝看着阳光,唉声叹气。
醒来之前,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祭给了心魔,本以为那会是终局,谁能想到再次睁开眼却回到了两百年前。
他二十五岁的时候。
十五岁时,满门被杀,背负着仇恨。
后被师父带进归元宗,全身心投入修炼,只要是能变强的办法,他都照做,短短十年就从入门突破到元婴初期,和当初的仇人同一境界。
然后,报仇雪恨。
他成功了,但人生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所谓仇恨的罪魁祸首实则是他自己,是他将仇人引进家门,做着纵横江湖的美梦,付出代价的却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什么是报仇雪恨,真正的仇人是谁?
在心魔疯狂又尖锐的言语刺激下,他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任由心魔占领,让自己堕入黑暗深渊。
但师父将他拉了起来。
心魔能被压制,破碎的道心却难以重补。
他的修为跌至金丹初期,甚至金丹破碎。
不仅如此,半死不活的他死活不愿意接受师父的治疗,偷偷跑下山,逃离归元宗,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而景宁,重生在放逐自我之前,现在正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过往的仇恨在经历风风雨雨之后终和自身达成了和解,重新回到这个苦大仇深的阶段,景宁难得尴尬。
“你应该高兴,逆转时空,多少人领悟不到的天道法则。”识海里幽幽传来一句话。
是他的心魔景夜舟。
确实好心,景宁眼珠子一转,但不妨碍他装模作样唉声叹气。
“唉————”
景宁不为所动,甚至更嚣张地长叹一声。
熟悉的手痒,按捺住揍人的冲动,景夜舟的声音艰难从齿缝里挤出。
“别逼我揍你。”
明晃晃的不耐,景宁闭嘴,回想起不久前的献祭,想知道未来。
“我走之后,修真界怎么样了?”
沉默半响,景夜舟声音冷硬:“一切都如你所愿。”
“你呢?”景宁接着问。
“我?”景夜舟冷嘲,“自然是当了魔尊,自由自在,唯我独尊。”
浓烈的嘲讽意味,景宁摸摸鼻子,哈哈笑了两声,主动把事情揭过。
“你说我们怎么会回到现在?”
“不知道。”识海中,景夜舟双手抱胸。
景宁自顾自分析,又转眼放弃思考。
“算了,总之也不是坏事。”
神识下意识内视识海,看见熟悉的身影没有被魔气笼罩,反而清晰立在识海中,如同其他修士的神魂。
心脏忽地剧烈跳动起来,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景宁的惊愕传递到了识海里,景夜舟后知后觉回视自己,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沉心感受,还能察觉到两人灵魂深处若有若无的联系。
景宁蹙眉,按道理说,只有化神期修士才能将神魂独立于□□。
修真界中普遍认为,只有步入化神,才算真正踏入了修炼路。
化神修士□□死亡后,若神魂逃逸成功,还能夺舍重生。
心魔没有灵魂,这也是为什么前世景宁多次尝试,都没能让景夜舟夺舍转生。
意念一动,魂体的景夜舟出现在外界,他穿着白色浮光长袍,衣服上绣着金色花纹,在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出现在外界,而不是借由景宁的躯壳。
景宁愣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深蓝色长袍,喃喃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亮色。”
景夜舟低头看了一眼:“可比你那暗沉的一身好看多了。”
景宁无语扯扯嘴角,不说话。
过了一会,他又振奋起来,兴致勃勃。
“哪天我们下山找个作恶多端的试试夺舍。”
前世景夜舟没有魂体,无法离开他的身体、他的识海,哪怕遇见了天赋样貌很不错的身体,也没法进行夺舍,两人只能共享身体。
可现在不同了!
“你还是先把金丹修复了再说。”景夜舟皱眉。
“对哦。”
一直兴奋思考之后要怎么做,反而忘了金丹破碎的疼痛。
他大手一挥:“这个我们有经验,不着急,先说说你。”
景夜舟嘴角提了提,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宁的声音再度响起。
“找个顺眼的夺舍,你就真正拥有自己的身体了。”
景宁眨了眨眼,道:“当然啦,新的身体肯定比不上我的。”
景夜舟看向别处:“去你的。”
两人一同站在悬崖边上,享受微风的轻拂,在过去魔族攻占修真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鲜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又累又恶心,还无望。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景宁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夜舟就自觉回到了识海。
过了好一会,喘息声的主人终于出现在景宁的视线范围,那是舟浮峰的杂役弟子,师父专门吩咐照顾他的。
只可惜,前世他还没被照顾到,就狼狈地躲下了山。
他跑过山坡,在距离景宁十步之外停下,撑着腿,费力喘息。
杂役弟子大多在外门,天赋较差,大概一辈子就只能在练气筑基徘徊,运气好点遇见机缘,或许能突破到金丹期。
因此,为了赚取更多灵石,大多数外门弟子会转杂役,负责各峰的日常杂务。
“景师兄,原来你在这里,我,我……”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前几天,灵川峰莫名封闭,他被掌门带到这里,说是要照顾景师兄。
在见到人之前,他还纳闷,景师兄是什么人,天赋卓绝,进入修真界仅仅十年就成长到了元婴初期,更是在不久前的内门大比越阶胜过了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元婴中期的何锦师兄。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需要他照顾?
但在见到景师兄浑身血污,双目无神躺在床上时,发现他道心破碎、修为下跌时,固有印象迅速被打破,他的行为举止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哪点刺激到景师兄。
谁都知道,修真界强者为尊,道心破碎的修士想要重修难于登天,这对于习惯是强者的景师兄无疑是一场灾难。
因此,在发现他人不见时自己才会如此惊慌。
见到陌生的人,景宁维持前世的拒人千里之外。
他背着双手,眉眼下压,纤长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落下小片阴影。
“有事?”
找到人,危险的示警已经停下,他犹疑了一会,小心翼翼道:“掌门传来消息,不久后就会回到宗门,景师兄不如先回去修养?”
明明昨日还半死不活躺床上,心如死灰,现在却悠然在这看赏景。
骤然转变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心慌。
空气沉默了一会,景宁道:“不必。你回去吧,我独自待会。”
杂役弟子嘴巴张张合合,最终离去。
过不久,远空一道细微光芒飞速朝景宁飞来,在他面前停下。
景宁接下传讯符,清冷的女声响起。
“来舟浮峰一趟。”
久违听到师父的声音,景宁脑子空白了一瞬,不知作何反应。
既为现在,又为两百年后。
他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和栽培,甚至在师父带领归元宗抵御魔族,不惜战死时都不见踪影。
“去吧。”不久前还呛声的景夜舟柔和下来。
景宁手指依旧捏着,哪怕传讯符早已化为流光。
他喉咙艰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以呼吸,也无法说话。
最终,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近乡情怯,明明灵川峰和舟浮峰很近,御剑飞行不过一眨眼的距离,他却偏偏磨蹭了一刻钟。
站在熟悉的内堂,身着青衣、一头青丝只用发带简单高束、面容淡雅的年轻女子低敛眉眼,手捏杯盖,慢条斯理地拨弄旋转上浮的茶叶。
见人来了,任易风放下茶盏,既不训斥也不安慰,起身将人带去后堂。
“走吧。”
三天前,景宁留在宗门的魂灯忽然发出了危险示警,却没有触发她留在他身上的那抹神识。
等她沿着气息找到景宁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心魔占据了。
任易风万万没想到,一向坚韧的景宁竟会败在小小的心魔劫上。
但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将心魔驱赶回识海,让景宁重新回归本体,但此时的他早已修为大跌,金丹破碎。
不得已,她只能暂时将人带回灵川峰,自己外出收集修补金丹所需的丹药灵草。
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前世的景宁选择逃离归元宗,自生自灭。
修为继续下跌也好,金丹彻底破碎也好,如果能彻底死去,那就最好!
他就像一滩烂泥,放纵自己沉进沼泽里,只有身体在心魔主导时,才会奋力往上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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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