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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玉兰凋零时

作者:冰彻心髓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六月的天像被戳破的脓疱,黏稠的闷热里裹着暴雨将至的腥气。林微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右耳的鸣响比往常更甚,混着护士站传来的消毒水味,像无数根针在耳膜上钻刺。母亲的病房门紧闭着,里面偶尔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苏晴发来的消息:“微微,我爸同意帮你垫付阿姨的住院费了,别担心。”后面跟着个太阳表情,像苏晴永远明媚的脸。林微盯着那个表情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悬着,最终只回了个“谢谢”。


    她不敢告诉苏晴,父亲昨天又来医院闹了。他满身酒气地拽着母亲的头发,骂她是“败家娘们”,要不是护士及时赶来,母亲刚缝合的伤口恐怕又要裂开。林微当时就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攥着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五百块钱,像块被冻住的石头,连抬手阻止的力气都没有。


    “懦弱的人,不值得同情。”江逾白的声音突然从右耳的鸣响里钻出来,林微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哮喘药,铝箔板已经空了大半,药瓶的塑料外壳被摩挲得发亮——这是苏晴上个月硬塞给她的,说“备着总没错”。


    傍晚时分,乌云终于压垮了天际。林微刚走出医院大门,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她没带伞,只能抱着怀里的缴费单往家跑。那张单子上的数字像条毒蛇,盘踞在她的胃里,让她一阵阵反胃。


    推开家门时,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父亲坐在客厅的地上,手里捏着个空酒瓶,看见她进来,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黄黑的牙齿:“小贱人,你妈那个病秧子还没死?”


    林微的后背瞬间爬满寒意,她攥紧手里的缴费单,往自己房间退:“我要写作业。”


    “写作业?”父亲猛地站起来,酒瓶“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玻璃碎片溅到她脚边,“你妈躺医院花的钱,你打算让谁还?啊?是不是指望那个野男人?”


    他嘴里的“野男人”是母亲厂里的同事,上次来医院探望时被父亲撞见,就成了他口中的把柄。林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父亲被激怒了,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跟你妈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他抄起墙角的拖把,带着风声砸过来。林微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拖把杆擦着她的胳膊扫过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母亲说过,遇到危险要跑,可这一次,她没地方可跑了。


    “别打她!”卧室门突然被撞开,母亲扶着墙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的纱布渗出血迹,“要打就打我!”


    “你个老东西还敢护着她?”父亲转身扑向母亲,粗糙的手掌扬起来,就要往母亲脸上扇。林微尖叫着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胳膊:“别碰我妈!”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撞翻了客厅的矮柜。母亲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了敞开的阳台栏杆——那栏杆年久失修,螺丝早就松了。林微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身体像片落叶般往后倒去,她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只捞到一片虚空。


    “妈——!”


    凄厉的喊声被暴雨吞没。林微趴在阳台边缘往下看,母亲蜷缩在楼下的水泥地上,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在雨水中晕成一朵丑陋的花。父亲也吓傻了,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不是我推的”。


    母亲的眼睛还睁着,望向阳台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林微听不见,右耳的鸣响突然变成了尖锐的轰鸣,盖过了雨声,盖过了父亲的哭喊,盖过了她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


    但她看懂了母亲的口型。


    那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骨髓里——


    “跑!别回头!”


    林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地狱般的家里跑出来的。她赤着脚踩在暴雨里,脚底被玻璃碎片划开了口子,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却感觉不到疼。医院、家、母亲倒下去的瞬间,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最终都定格成一片刺目的红。


    她漫无目的地在雨里跑,校服裙湿透了,贴在身上像层冰冷的皮肤。路过学校后门时,她下意识地拐了进去。顶楼的方向隐约有光亮,像溺水者看见的浮木,她跌跌撞撞地往上爬,铁楼梯的铁锈蹭在手心,留下暗红的痕迹。


    天台的门没关,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林微扶着门框喘气,右耳的轰鸣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在这时,她看见雨幕里站着两个人。


    是江逾白和苏晴。


    苏晴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在哭,江逾白站在她面前,抬手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雨太大了,林微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见江逾白微微低下头,嘴唇覆上了苏晴的眼角——他在吻她的眼泪。


    那个动作温柔得像幻觉。林微想起苏晴曾笑着说“他喂猫的样子好钓”,想起生日派对上苏晴搂着江逾白说“像不像三口之家”,想起自己藏在日记本里的鲸鱼创可贴,突然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了。


    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所有的温柔都与她无关。


    哮喘突然毫无预兆地发作了。林微捂住胸口,剧烈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她弯下腰,拼命想呼吸,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她慌忙去摸口袋里的哮喘药,手指却因为颤抖而抓不住药瓶。


    “啪嗒”一声,药瓶从口袋里滑落,掉进了天台排水口的缝隙里。林微眼睁睁看着它顺着水流滚进下水道,瓶身上苏晴贴的草莓贴纸在浑浊的雨水中一闪,就彻底消失了。


    最后一点生机,也被这场暴雨冲得干干净净。


    她扶着栏杆慢慢直起身,雨水模糊了视线,却能清晰地看见江逾白轻轻揽住了苏晴的肩膀。他们站在雨里,像一幅被打湿的油画,而她是画框外多余的污渍。


    右耳的鸣响里,突然清晰地传来母亲坠楼前的那句话——“跑!别回头!”


    可她已经无处可跑了。


    教学楼前的白玉兰树在暴雨中剧烈摇晃,洁白的花瓣被狂风撕扯下来,混着雨水砸在地上。林微看着那些花瓣被泥水浸透,被来往的脚印碾烂,忽然想起开学时落在江逾白校服上的那片,想起夹在语文书里的那片,想起苏晴说“向日葵永远朝着光”。


    原来白玉兰的花期那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好好绽放,就被命运的暴雨打烂在泥里。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窒息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林微抬起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天台上的两个人还站在那里,苏晴的哭声被风吹过来,夹杂着江逾白低沉的安慰。


    世界在她眼前分崩离析,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林微最后看了一眼那棵被暴雨摧残的白玉兰树,其中一片花瓣被风吹起,粘在楼下母亲尚未干涸的血迹上,像块被血染红的裹尸布。


    白玉兰凋零的时刻,终于来了。


    她闭上眼睛,身体沿着冰冷的栏杆滑下去,陷入无边的黑暗之前,右耳的鸣响里,似乎传来了苏晴惊惶的叫喊,还有江逾白错愕的脚步声。


    但已经不重要了。


    母亲走了,药没了,光也灭了。


    这场名为“活着”的酷刑,或许终于可以结束了。


    暴雨还在倾盆而下,冲刷着教学楼前的血迹,冲刷着天台上的脚印,冲刷着林微嘴角溢出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只有那棵白玉兰树,在风雨中哀鸣,抖落最后一片残破的花瓣,坠入泥泞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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